身後的男人很生氣。
雖然他一路上默不作聲,但她仍能從他略微粗重的鼻息,以及胸膛隱隱透出的熱氣,察覺到他心情不好。
這把怒火,當是因她燃起吧?
只是她不甚明白原因,因為她是個盲人,或是她不肯乖乖屈服於他?
月姬苦笑,雙手小心翼翼地抓住馬鬃,試圖在馬兒奔馳時保持身子平穩。她不想靠他太近,更無法想像整個人偎在他懷裡。
偎在邪王懷裡?以他在江湖上的聲名狼藉,她若是那麼做,等於是名節盡毀
但是,要保持平穩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看不見就相當恐懼了,何況在劇烈晃動的馬上,她無法估計下一步會發生何等顛簸。
她只能閉目,任憑耳邊風呼嘯而過,暗暗祈禱。
驀地,馬兒歡快地嘶鳴一聲,撒蹄一躍。
她一時防備不及,坐不穩,差點翻落,幸而邪王眼明手快,一手將她撈回來,穩穩地扣在自己懷裡。
「坐好!」他不悅地命令。
她悄然歎息。
最不願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她不得不與這個男人肢體接觸。
「你到底要將我帶到哪兒?」她試著問道。
他冷哼不語。
果然,他並不打算令她好過,不曉得自己將會被如何對待其實是最恐怖的。
月姬蹙眉,斂眸深思,猜想邪王會如何處置自己。
她能想到的,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帶她到不受人打擾的荒郊野外,慢慢刑求她,好讓她供出背後是否另有高人指點;其二是直接帶她回天山,當著天魔教眾面前殺她祭旗,一吐怨氣。
兩種下場都是死。
當然也有第三種可能,就是他忽然獸性大發決定毀她清白,那她也別無選擇,只有咬舌自盡一途。
總之,全都逃不過一死。
他,究竟打算怎麼做呢?
月姬默默尋思。她並非不感到害怕,只是她發現,與其一味驚慌,不如仔細分析各種可能,更能令自己冷靜下來。
接下來,她該想想如何因應這些可能情況了……
一聲長長的嘶鳴驚醒了月姬深沉的思緒,她定定神,這才察覺他將馬停住了,翻身下馬。
「你也下來!」他冷聲道。
她遲疑半晌,方抱著馬頸,慢慢地滑下身軀,發現自己的腿不夠長,踩不到地,她抓著馬頸的雙手更使勁了,似乎弄痛了它,重重地噴氣。
「對不住。」她低聲對馬兒道歉。
忽地,身後探來一雙手,扶住她的腰,幫助她落地。
她平定急促的氣息,還來不及對身後的男人道謝,忽聽見馬兒幾聲咕噥。
她一愣。
是她聽錯了嗎?她怎麼覺得這幾聲咕噥聽來好似頗有惋惜之意,彷彿捨不得她離開?
為了確認自己的猜測,月姬緩緩朝前伸出手,掌心攤開。
不一會兒,她便感覺馬首靠過來,溫暖的舌尖在她手掌上熱烈地舔著。
這匹馬居然喜歡她。
月姬禁不住微笑。
一旁的封無極見狀,卻是愕然挑眉。
這畜牲在搞什麼?他沒好氣地白愛駒一眼。真是色馬一匹!
「它叫什麼名字?」柔軟的嗓音揚起。
「什麼?」他愣了愣。
她回過頭,再問一次。「你的馬,叫什麼名字?」
他擰眉。「馬就是馬,還取什麼名字?」再說她現下怎麼還有心思管那畜牲叫啥名字?
聽他如此回話,他的愛駒好似不太高興,圓眸瞠視主人,忿忿地低鳴一聲。
他輕哼,不理會那無聊的抗議。
月姬雖然看不見一人一馬的表情,但由兩人聲音的交流,也約莫猜出了發生什麼事。
看來這一人一馬的感情很好,她想靠這匹馬載自己逃離是完全不可能了。
她自嘲地勾勾唇,決意面對自己的命運。
「這裡……是荒郊野外吧?」其實不用問她也聽得出來,這兒除了風聲、鳥鳴、樹葉沙沙作響,便沒有其他了,還能嗅到淡淡的泥土青草香。「我們離明月宮很遠了嗎?」
「夠遠了。」他回答得很簡潔。
「你打算在這裡刑求我嗎?」
「刑求?」
「你想要我招出是否另有高人指點吧?」
「是又如何?」
「我不會招的。」她坦然道出。「我說過了,若是招出來,我的下場唯有一死。」
「就算不招,你也會死。」他語氣陰沈。「你以為被刑求至死的滋味會比較好受嗎?」
至少能拖得久些,還能保有一線生機,得到救援。
「你以為明月宮的人會來救你嗎?」他彷彿看透了她的念頭。「別傻了!就算她們真能循線追來,也只是徒增傷亡而已。」
那倒也是。
月姬承認,若是一對一,明月宮內沒一個是邪王的對手,但若能令十二金釵組成天女散花陣,或者她與其他六位聖女結成北斗七星陣,或有與他一戰的可能。
「你一個人死不夠,還想拖其他人下水?」他又看穿她心思。
唉,說的不錯,根據明月宮多年收集的情報,邪王武功確實深不可測,不容小覷。
月姬再度駁回自己不切實際的奢望。
她垂下頭,藏在衣袖裡的手指顫抖著。難道她真的逃不過一死?
封無極的嗓音又響起。「若是我真的刑求你,你打算怎麼辦?」
「我……沒法子。」
「沒法子?」他似乎訝異她如此坦白。
「若是真的熬不了苦,我唯有自盡一途。」她澀澀低語。
「自盡嗎?」他冷笑,語氣裡有股微妙的意味。「你以為尋死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嗎?」
她一怔。
「人要生下來很容易,死卻很難。」他語帶嘲諷。「就算明知道遇到的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還是忍不住求饒。」
他是指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嗎?
月姬咬牙,胸臆怒意陡生。「你覺得殺人很好玩嗎?你真以嗜血為樂?」
氣氛瞬間僵凝,片刻,他才不帶情緒地揚聲。「你生氣了,終於明白站在你面前的是個萬惡不赦的魔頭了嗎?」
她不語,掐握掌心。
「別以為自己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聖女。」他平板地繼續。「你以為你手上便沒沾染血腥嗎?這些年來,你們明月宮殺了多少我們教裡的兄弟,難道他們就不是『人』嗎?」
她一震。
「我們這些邪道中人殺人就是無惡不作,你們這些正道中人殺人就是鏟奸除惡──是吧?」
「不是的。」她啞聲否認。
封無極皺眉。「你說什麼?」
「我說不是的。」她沙啞地低語。「我們……都有錯。」
「……」
***
他又不說話了。
不說話的人總是特別令她費猜疑,因為她無法從聲調語氣的變化揣測對方的心思。
月姬原以為自己惹惱邪王后,他會一劍斬了她洩憤,但他卻只是說晚上要在此處紮營,就自顧自地丟下她去尋木柴生火。
他甚至不以繩索捆綁她,限制她行動,顯是對自己的武功十分有信心,不認為眼盲的她有辦法逃出他手掌心。
她該為他的自恃甚高而欣慰嗎?月姬自嘲地牽唇。
經過審慎評估,她還是決定不做徒勞之事,免得更激怒他。
她坐在柴火邊,溫暖自己微微發冷的身子!雖然春天來了,入夜後依然是春寒料峭。
他不知從哪兒打來一隻野雞,烤得香酥軟嫩,塞了一隻雞腿給她。
「謝謝。」她接過,小口小口,很秀氣地咬著。
不知怎地,她能感覺到封無極正默默觀察她的吃相,甚至可以想像他嘴角扯開一抹譏嘲。
她忽然有些食不下嚥,吃完一隻雞腿,便不吃了,手上油膩得緊,她遲疑良久,還是忍不住問。
「請問有水洗手嗎?」
「什麼?」
「我想洗手。」她略微不安地攤著油油的雙手。
封無極瞪她,半晌,迸出一聲諷味十足的短笑。「你命在旦夕,還不曉得能不能平安度過今夜,居然還介意自己的手乾不乾淨?」
「我……」月姬無奈,她也覺得自己的顧慮很可笑,但沒法,她素來便愛潔。「沒有就算了。」她吶吶地回話。
「拿去吧!」他拋來一個水壺。
她聽聲辨位,不一會兒,便摸索到水壺,倒了一點水在手上,衝去油膩,原本也想順便喝一口水,但想到如廁的不便,還是算了。
「對了,你今天好像還沒喝水,順便喝一點吧。」他正巧也想到此事。
她頓時尷尬不已,粉頰淡淡染紅。
「怎麼?」他奇怪地問。
「我……我覺得還是別喝水比較好。」
「為什麼?你怕我下毒?」
「不是的。」她忙搖頭。「你要對付我,方法多的是,用不著特意在食物裡下毒。」
「那為何不喝水?」
「因為……」她咬唇,窘到極點。「我覺得不是很方便。」
「什麼方不方便?」封無極疑惑,驀地,恍然大悟。「因為你不想在我跟前如廁?」
「你──」她臉頰爆紅。他可以說得再白一點!
他大笑。
她聽著那笑聲,玉手不覺揪住裙擺。
終於,他停住笑聲。「你真是個奇女子,月姬。」
奇女子?這「奇」肯定不是傳奇的奇,而是奇怪的奇吧!
她懊惱地撇嘴。
封無極注意到那一撇,眼底興味更濃。
這女人總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為她會驚駭得舉止失常時,她卻冷靜異常,以為她要正氣凜然地發作,她卻又柔順認錯。
她的種種舉動令他驚訝,胸膛奇妙地鼓動。
一思及此,封無極倏地擰眉。他不喜歡方才掠過腦海的念頭,好像他對這女人多有興趣似的,雖然她的確挺有意思。
「我們今晚真的要露宿在這裡嗎?」她忽然輕聲問。
他定定神。「怎麼?大小姐不習慣?」
「不是,我只是想……會不會有野獸?」她又臉紅了。
他瞇起眼欣賞。「野獸會比我這個魔頭還可怕嗎?」忍不住打趣。
她默然,身子忽打了個冷顫,伸出雙臂環抱住自己。
怕他侵犯嗎?
封無極冷嗤,心緒莫名一沉,刻意移到她身邊。
她察覺到他的逼近,臉色微白。「你想做什麼?」
他不吭聲,右手掐住她下巴,手指捏弄著她細緻的肌膚。
她臉色更白,氣息也變得急促。
他低下頭,熱氣吹在她臉上。「你害怕嗎?月姬。」
她咬唇不語。
他更用力掐她。「怕嗎?」
「我怕……又如何?」她從喉間逼出嗓音。「你若真想對我不軌,我也只能……」
「自盡。」他主動接口,語氣輕柔而危險。「對嗎?」
她一凜,倔強地點頭。
他眸光一黯,一股惡意陡然在胸間橫生。「不要動不動就說要死。我告訴你,我不會那麼容易讓你自盡的。」
「你、你意思是……」她慌得說不出話來。
「就算你想死,也得等我『用」過你之後!」
她凍住,這下臉上是真的毫無血色了,比天山白雪皚皚的山頭更加刺眼。
她真以為他會像頭色狼迫不及待地撲向她嗎?她以為自己是什麼天仙絕色!
封無極憤而推開月姬,瞪著自己在她下巴壓下的五枚指印──這女人的臉皮該死地幹麼那麼嫩?!
遭他一把甩開後,月姬伸手撫住疼痛的下頷,一面聽著他粗重的氣息。
他在生氣。
不是男性的慾望,是怒意。
為什麼?
她試著分辨他的情緒,推敲他的心思。
他是個複雜的男人。
事實上,從前她在解讀明月宮收集來各種關於他的消息時,便有如此念頭。
他雖說行事狠辣,殺人不留情,但很奇怪的,他幾乎不對老弱婦孺下手。他殺過的人有強豪土霸,也有善人俠士,但總是男性,偶有一、兩位女子,卻是例外。
還有,雖然江湖謠傳他擄了不少良家婦女供自己淫樂,但明月宮私下查訪,卻從來無法證實他確有此淫癖,就連他手下那些天魔教徒,也都不是什麼採花賊。
他壞歸壞,好像……也不那麼卑鄙下流。
月姬尋思,忽然察覺自己有些明白他為何會發怒了。
「你生氣,是因為不高興我誤會你嗎?」她試探地問。
「什麼誤不誤會?」他語氣仍是忿惱。
「因為我誤會你可能會侵犯我,所以你才生氣嗎?」她挑明了說。
他怔住,半晌,方從鼻間衝出一聲悶哼。「你確定那只是『誤會』嗎?」
是了,她猜得沒錯。
月姬淺淺揚唇,然後馬上又斂去,嚴肅地道歉。「對不起。」
「你說什麼?」他不敢相信地瞪她。
「我說抱歉。」
他愕然,方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終於迸出冷嘲熱諷。「我沒聽錯吧?你這個『聖女』居然對我這個『邪王』道歉?」
聖女,邪王!
不知怎地,這兩個詞從他口中說出來令她聽了非常不舒服。
「你一定覺得我們明月宮的人很厚臉皮,居然封自己是聖女。」她澀澀地說道。
「怎麼會呢?明月宮七聖女個個冰清玉潔,與人為善,尤其居首的月姬,悲天憫人的風範更是備受武林中人敬仰,不說別的,這幾年若不是有她挺身而出,這江湖早被萬惡的邪王踐踏得血流成河了。」
他這話,還說得真酸啊!
但她無法指責他,因為這其中確有造神成分,她就是在娘跟幾位武林人士聯手操弄下,塑造成一個俠骨仁心的典範。
「你一定覺得很可笑。」月姬鬱悶地歎息。「他們甚至還說我美若天仙,哄得武林中所有青年才俊都對我起了莫名的遐想,然後我娘又拿乾坤劍法當誘餌,說能奪到天干劍,並且通過她三關考驗的男子才有資格娶我,弄得人人都視我為戰利品,把娶我為妻視為最高的榮耀──」她頓住,唇角牽起一絲自嘲。
封無極深深注視她。「所以你爹說要讓他的徒弟來娶你,你才會說委屈了他嗎?」
「嗯。」她點頭,神情悵然。「娶我有什麼好呢?相貌平平,眼睛又看不見──」
「住口!」他粗聲打斷她。
她一怔。
「你雖說不是天仙絕色,生得也算好看,眼睛瞎了又怎樣?你的心眼比誰都靈透。」
他這是怎樣?是在讚美她嗎?為她抱不平嗎?
月姬迷惘,頓覺芳心怦怦地在胸口急促跳動著,血流在體內熱熱地沸騰著,臉頰好似又發燒了。
「謝……」她應該要道謝吧?不但沒嘲諷她,反而為她說好話──可嘴唇顫動著,就是說不出話。
好尷尬啊……
手足無措之際,他忽地再次傾過身來,她駭一跳。「你──」
「噓,噤聲。」他沉聲低語。「有人來了!」
有人?
她愕然,側耳細聽,初時只聽見風動,經過片刻,漸漸響起一陣雜沓的馬蹄聲,來人應該有……四位吧。
糟了!
「我們暫且躲起來吧。」她連忙提議。
「為何要躲?」他不以為然。從來只有人躲他,沒有他躲人。
「快啊!」馬蹄聲愈來愈近,她更慌了,猛拉他衣袖。
她到底怕什麼?
封無極不悅地瞪她,見她神情實在焦急,眉頭一擰,這才運氣推掌,滅了柴火,然後展臂攬住她纖腰,提氣一躍,藏上樹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