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正文 吵架
    「六月六日」今天我和愛麗絲吵架,這是我們第一次真正吵架,錯在於我,因為我想見她。每次經歷過惱人的夢境,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後,我就有一股衝動想要找她談談,好疏解心中的苦悶——這會讓我感覺舒服一點。不過,今天我實在不應該直接去中心等她下課的。

    自從動過手術後,我就沒回過中心的成人智障班,只要想到回去那兒目睹舊景物,心情就不禁興奮起來。中心位於第五大道東邊的二十三街上,原本是座舊學校,近五年才被比克曼大學附屬醫院徵收為專門教導智障成人的特殊教育中心。中心的招牌用一塊銅板鑲起來,掛在大門入口處,上面寫著「比克曼延伸教育成人智障中心」。

    愛麗絲的課在八點結束,但因為我想看看不久前,我還在那裡困苦勉力學習讀寫簡單文字及數學換算的教室,於是提早到那兒,從大門溜到教室旁,沒讓愛麗絲看到。

    透過教室窗戶,我看到愛麗絲坐在桌前,她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一位我從沒看過的陌生女子,臉頰瘦削,滿臉疑惑和茫然。那時,我很想看看愛麗絲將會如何教她解開疑問。

    臨近黑板前,是坐著輪椅來上課的麥?道尼。萊斯特?布朗則如同往昔,選了第一排第一個座位。愛麗絲以前說過,他是全班最聰明的學生,當我還在滿頭大汗急著完成作業時,他早就已經做完了。不過,他有個缺點,就是愛來不來的,常蹺課去打蠟洗地板賺錢。我在想,如果他專心一點,像我一樣用功求上進,或許今天被選為實驗對象的就是他。教室中除了這幾個人,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新生。

    觀察一陣子後,我終於鼓起勇氣走進教室。

    「查理來了!」麥克看到我,高興地將輪椅轉向我。我向他揮手致意。

    金髮、眼神空洞的伯妮絲聽到麥克的喊叫,也抬頭用呆滯的眼光看著我說:「查理,你去哪裡了?你穿的西裝很好看。」

    其他認得我的人紛紛向我揮手。我也分別跟他們揮手回敬。但是,突然一回眸,我看到愛麗絲的表情好像很生氣,很不高興的樣子。

    「已經快八點了,大家快把東西放回原位。」她對著全班宣佈。

    每個人都遵照原先被指派的,分別將手上的粉筆、橡皮擦、紙張、書籍、鉛筆、教材、蠟筆和筆記本等一一歸回原位,顯得一陣忙碌喧鬧的景象。但是,其中只有伯妮絲沒加入混亂之中,仍然用呆滯的眼神盯著我問:「查理,你怎麼都沒來上課?你怎麼了?會不會再回來上課?」

    其他同學聽到後,也紛紛抬頭看。我望向愛麗絲,等著她替我解圍。然而,我們兩人誰都沒有出聲回答,出現了很長的一段沉默。我正猶豫該怎麼說,才不會讓他們受到傷害。

    「我只是來看看你們。」我說。

    其中一個叫法蘭西妮的女孩,聽到之後咯咯笑了出來。愛麗絲一向很擔心她。她在十八歲以前就已經生過三個小孩,逼得她雙親必須替她動子宮切除術。法蘭西妮長得不漂亮,並不像伯妮絲那樣吸引人,然而卻是成堆男人盯梢的對象。那些男人經常用些可愛的小東西,或請她看電影為誘餌,拐騙她出去。她有兩次沒來上課,都是因為在從華倫寄養之家來學校上課的途中被男人騙走了。經過這些事後,華倫寄養之家不讓她在晚上外出,上課也都會派人陪她前來。

    「她講話好像個大人物哦!」她一直咯咯笑。

    「好了,別鬧了,」愛麗絲突然插進這句話,口氣顯得不是很高興,「下課了,明晚六點見。」

    大家都走光了之後,愛麗絲用力把她的東西塞進櫃子裡去。她真的生氣了。

    「對不起,」我跟她道歉,「我原本想在樓下等你,但忽然想看看以前的教室,所以就上來了。剛開始我只是站在窗戶外看你上課,後來也不曉得為什麼就走了進來,你怎麼不高興了?」

    「沒什麼,我沒有不高興啊!」她說。

    「別這樣了,你完全是因為剛才的事在生氣,是不是?怎麼了?告訴我。」

    她啪地一聲放下手中的書。「好,你想知道是不是?我告訴你。你現在變得很不尋常,我不是指智商方面,而是你對人的態度,好像你不是個凡人一樣……」

    「別這樣說,我沒那個意思……」

    「不要打斷我說話!」她語氣中的怒意令我不寒而慄,避退三尺。「我是說真的,不是開玩笑。以前的你不太一樣,這該怎麼說呢?好像……你以前很溫和、開朗、親切,讓每個人很喜歡接近你,但現在你有了知識和智慧,卻變得跟以前不同……」

    我無法再聽下去了,我告訴她:「你希望我怎麼做?難道希望我和以前一樣,像只小狗對每個踢我的人又舔又吻的,不斷搖尾乞憐?當然,經過這些事之後,我已經改變很多,思考方式也跟以前不同。我不會再將別人塞給我的垃圾視為珍寶全盤照收!」

    「別人沒對你不好啊!」

    「你怎麼知道?他們頂多只是把我當成突顯他們自己優越感的白癡,自命不凡,認為給我很大的恩惠。任何人站在白癡身旁都會覺得自己比較聰明。」

    說完後,我馬上警覺到愛麗絲一定誤會我的意思了。

    「你也認為我是那種人,是不是?」

    「不要無理取鬧了,你知道我絕不是那個……」

    「沒錯,就某方面而言,我想你說的有理。我站在你身旁都覺得自己不夠機智。現在,每次跟你見面分手回家之後,我都覺得自己很卑微,好像對每件事的反應都很遲鈍,無法跟得上你。我會回想說過的話,想想剛剛其實該怎麼說才顯得比較聰明。我覺得自己好像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因為跟你在一起時,都沒跟你提過這些。」

    「這是很正常的現象啊!」

    「我發現跟你在一起時,多多少少都想做些不尋常的舉動讓你對我印象深刻;但是,真的跟你在一起時,我又覺得沒信心。現在,我都懷疑自己的動機和所做的每一件事。」

    我試圖引開這個話題,但她一直不斷往裡鑽。最後,我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讓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我需要找個人談談!」

    「我也一樣想找個人談談,但我最近都沒辦法跟你談,我只有不斷點頭聽話的份,假裝聽得懂你講的那些文化演變、新布林數學、符號邏輯等等知識。我都覺得自己愈來愈笨了!每次你離開,我都會站在鏡子前大喊:」你並未老化遲鈍,你的智力沒有減退。改變的人是查理,他發展得太快了,讓你顯得好像是你倒退一樣。『查理,我都會跟自己這樣講,儘管如此,只要你跟我講過一些事之後,我又會對自己沒信心,因為我從你臉上顯得一副不耐煩的表情中,知道你一定在笑我。「

    她又繼續說:「還有,你教我一些事,我沒辦法記住,你總以為是因為我沒興趣,不想花時間學,但是你可知道,你走了之後我是多麼痛苦!我在書上和比克曼中心舉行的演講上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然而,每次我跟你講一些事,你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好像我講的話很幼稚。原先,是我想幫你變聰明,想跟你分享一些事物,但現在呢?現在,你卻把我阻隔在你的生活之外。」

    她這番怒氣衝天的話一下震醒了我,讓我彷彿看到黎明。我不斷埋首苦讀吸收知識,慢慢產生變化,但我自己都不知道其中變化的程度,更沒想到愛麗絲現在走的路就是我以前走過的。

    走出學校時,愛麗絲已輕聲哭泣出來。我一時找不出任何話來安慰她。回程公車上,我想到我們兩人的處境現在已經完全顛倒過來。她現在害怕我,我們兩人之間的距離已愈來愈遠了。她彷彿是一塊浮冰,被我的心靈激流遠遠拋在後面,而我自己則正往開闊的大海奔流而去。

    她跟我在一起,並不想折磨自己,那是可以理解的。我們已沒什麼共同點,連簡單的對話都會讓雙方之間的氣氛趨緊,變得尷尬,最後轉成無言的靜默。現在,在她房間裡逗留,已不再是件輕鬆的事,常為不滿的氣氛所籠罩。

    「你太認真了。」她抬頭看我,心情已沒剛才那般惡劣。

    「你是指關於我們之間的事。」

    「你不該這麼嚴肅、這麼認真,好像要上法庭接受審判一樣,這樣你會很痛苦的。我一點兒也不想讓你痛苦煩心。」她試圖利用微笑化解兩人之間的僵局。

    「但是,我已經開始煩心了,而且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從公車站牌走回她公寓途中,她對我說:「我不陪你參加學會的會議。今天早上,我已打電話告訴尼瑪教授了。你是實驗中的主角,大家都很想知道你的一切,到時候一定會有很多人圍在你身邊。我不想妨礙你。」

    「愛麗絲……」

    「無論你想說什麼,我都已經決定這麼做了。我『感覺』應該這樣,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決定遵照已分裂的自我行事。謝謝你。」

    「你言過其實了,愛麗絲!我確信你只是……」

    「你確信你知道?」站在她的公寓門前階梯上,她轉頭盯著我說:「哦!你現在已變得讓人無法忍受了。你怎麼知道我的感受?你根本就是在亂猜測別人的想法。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感受,以及我感受的方式和原因。」

    她踏進公寓前又轉頭跟我說話,聲音已開始顫抖。「我會在這裡等你回來。我只是有點煩心而已。我想我們兩人暫時分開一陣子,對彼此都有好處。我們可以借這個機會好好想想我們之間的事。」

    她沒邀請我進公寓。這是好幾個星期來的第一次。我緊盯著門板,怒火不禁上升,很想敲碎她的公寓,讓我的怒氣隨著倒塌的建築物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懷著一身顫抖和冷?]肟Bx罄矗u炊塱Q糜械閌突場?觳階呱轄值潰v芯蹙焙笥洩衫浞縵衡襶街純玳n沽狗紜M蝗唬悟鷈灠{恕?/P>

    我知道我對愛麗絲的情感隨著知識激流增強而漸漸回縮,從充滿崇拜之情,回到愛她,喜歡她,再到感激她,然後是一份責任感。我對她困惑的情感已經把我拉回原點,我曾經因為恐懼而被迫依賴她,現在我決定切斷這飄浮的情感。

    但是伴隨自由而來的是傷感的情緒,我很想克服情緒障礙和恐懼,與她真正陷入愛河,共築愛巢,安定下來。

    然而,現在這一切都不可能了。我們兩人都很清楚,兩人之間的距離——如同我智商增加到一百八十五——已拉開到以往我智商只有七十時般地遙不可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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