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正文 卻往虎山行
    「五月二十五日」明知山中有虎卻往虎山行,這是誰也救不了的。我不由自主地前往愛麗絲的公寓想找她幫忙。她看到我時嚇了一跳,但還是讓我進去。

    「你全身都淋濕了,臉頰上也都是。」

    「外面下雨。甘霖促使百花開。」

    「進來,我拿條毛巾給你擦乾,否則你會得肺炎的。」

    「你是我唯一可以傾吐的對象,不要趕我走。」我說。

    「爐上剛煮好咖啡。先擦乾身子喝杯咖啡,我們再坐下來談。」

    她取咖啡時,我仔細環顧這間公寓。這是我首次踏進她的公寓,感覺很舒適,但有點兒悶悶的。

    房間裡的擺飾很乾淨,沿著窗台排放一列都朝同一方向張望的陶土人兒。沙發外包了一層透明塑膠套,幾個靠墊就規律地分開擺置其上。兩張角桌則放著一些雜誌。由於排得很整齊,雜誌上的標題都清晰可見。其中一張放有《報導者》、《週日評論》、《紐約客》等;另一張桌子上則有《女仕》、《美麗家庭》、《讀者文摘》等雜誌。

    沙發對面的牆壁懸掛一幅畢卡索《母子像》的複製品,沙發上則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宮廷畫作,一位戴面罩的朝臣手中握劍,保護雙頰泛紅、受到驚嚇的女僕。綜觀這一切,似乎不太協調——似乎連愛麗絲自己也不確定自己是誰?自己是居住在怎樣的一個世界裡?

    「你已經好幾天沒到實驗室了,」她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尼瑪教授很擔心你出事。」

    「我無法面對他們。」我說:「我知道這並沒什麼好羞恥的,但每天無所事事感覺很空虛——沒看到麵包店、烤爐和其他人,這感覺讓我很空虛,而且太強烈了。昨晚和前晚,我都做了惡夢,夢到自己溺水。」

    她將餐盤放在咖啡桌中央——餐巾紙折成三角形,餅乾排出圓形圖案。「你想得太嚴重了,查理。這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樣自我安慰一點用也沒有。這些年來,麵包店裡的人就像我家人一樣。現在,我好像突然被逐出家門。」

    「問題就在這裡,」她說:「從小開始,這種情形就像不斷重複出現的模式,不斷在你的生活中出現。剛開始是你父母親遺棄了你,把你送走……」

    「哦,天啊!別再為這件事貼標籤了。重要的是,在我涉入這個實驗之前,還有關心我的朋友,而現在恐怕都……」

    「你還有朋友。」

    「這不一樣。」

    「恐懼是正常的反應。」

    「但是,事情沒這麼單純。我以前也害怕過,害怕沒對諾瑪讓步而被綁起來;害怕經過豪爾街時會被那幫不良少年嘲笑推擠;害怕學校的老師莉比女士,她會綁住我的手,讓我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不過,這些事情都是真實的——我都知道恐懼的原因。這次被逐出麵包店的恐懼卻很模糊,我無法理解。」

    「鎮定點。」

    「你無法領略這種驚慌的感覺。」

    「但是,我可以理解的,查理。現在就像游泳新手要從跳板上往下跳,很怕失去跳板的支撐。多納先生一直對你很好,你一直受到保護,像這樣突然被逐出麵包店,一時之間當然難以接受。」

    「我心智上雖然能想通,但還是沒辦法減輕我心中的恐懼。我無法一個人坐在房間裡。我整天在街上逗留……毫無目標地前進……然後發現自己踱到麵包店前。昨晚,我從華盛頓廣場走到中央公園,然後睡在公園裡。我到底在找尋什麼?」

    我談得愈多,愛麗絲就變得愈煩心。「我該怎麼幫你,查理?」

    「我也不知道。我就像一隻被鎖在屋外垂頭喪氣的動物。」

    她坐在我身旁說:「他們逼你太緊,你自己都混淆了。你想要變成大人,但內在卻還像小孩一樣孤單害怕。」她讓我的頭倚靠在她肩上,想撫慰我。我從她輕拍我髮際的動作中,明瞭我們其實是互相倚偎扶持的。

    「查理,」她在我耳邊輕語,「不管你需要什麼……不要怕我……」

    我想告訴她,我有預感自己將陷入一陣大恐慌之中。

    有一次,查理外出送麵包差點暈倒了,因為他看到一位剛出浴的中年婦女,打開浴袍,裸身自娛。他曾經看過身上沒穿衣服的女人嗎?他知道如何做愛嗎?他的恐懼——他發出哀聲——必定嚇了那婦人一跳,因為她趕緊抓好浴袍,給了他一塊銅板,叫他當作沒看見這回事,說她只是在測試他,看他是不是個乖孩子而已。

    他回答說,他是個乖孩子,不會盯著女人看,因為只要媽媽發現他褲底濕了,就一定會打他……

    現在,他已能清楚看見查理的媽媽的模樣了。她手中握著一條皮帶,對查理大喊大叫。查理的父親試圖阻止她出手打人。「夠了,羅絲,你會打死他的,不要再這樣了!」母親雖被父親抱住,仍想要鞭打他,查理跌倒在地,一個翻身,幸運地躲過落在他肩後的一鞭。

    「看他那副德性!」羅絲尖喊,「到現在連讀書寫字都學不會,倒是很會用那種眼神看女孩。我一定要打他,讓他心中不會有那種骯髒的念頭!」

    「勃起是沒辦法的事,這很正常,他沒做錯什麼啊!」

    「他不能那樣想女孩子。有一次,他妹妹的同學到家裡來。他就開始那樣想了!我一定得讓他吃吃鞭子,讓他曉得這件事的嚴重性,你聽到沒有!如果你膽敢再碰女孩,我一定會把你關在籠子裡,讓你一輩子都無法出來,你聽清楚了嗎?……」

    是的,現在我還能聽到她說的那些話。或許,我曾經被關起來,也被釋放過。或許,恐懼和昏倒不再是自我逃避的大海。但現在只有一池清水反映出過去的景象,我真的自由了嗎?

    如果我能在還沒想到這些震天嘎耳、令人受不了的事之前,及時抓住愛麗絲,或許就不會陷入恐慌之中了。我的聲音變得很沙啞,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喊出聲音來:「你……你快抱住我!」在我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之前,愛麗絲已開始擁吻我。以前,從來沒人像她那樣親密地抱住我,我感覺好像一切都向我靠近,接著是耳內轟轟作響、直冒冷汗,然後快要窒息昏厥過去。我趕緊推開她。

    她試圖安慰我,叫我不要自責了。真令人覺得羞恥,我不再忍受內心的痛苦,我開始啜泣,倒在她的臂彎裡,哭到睡著了,並且做了一個夢。在夢裡,我看到畫中的朝臣和紅頰女僕。只是,這回握劍的是女僕,而不是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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