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正文 惡夢
    遭到她的拒絕,我一時覺得難堪、無法理解,退到座位一角生悶氣,緊盯著車窗外的景色看。我以前從未恨過人,現在卻對她夾雜母性關懷的輕易拒絕而產生恨意,很想重重摑她一巴掌,讓她匍匐在地,再將她緊擁入懷熱烈地吻她。

    「查理,如果我讓你煩心了,我很抱歉。」

    「別再說了。」

    「但你要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我明白,」我淡淡地回答:「但我不想再提了。」

    當計程車開到她位於七十七街的公寓時,我整個人已陷入極度的沮喪中。

    「你看,都是我的錯,」她說:「今天晚上我根本不該跟你出來的。」

    「是啊,剛剛已經證明了。」

    「我的意思說,我們不該感情……用事。還有很多事等待你去完成。我不該在這個時候介入你的生活。」

    「這也是我該擔心的,是不是?」

    「不是嗎?這不單是你個人的事,查理,你有責任在身,你不僅要對尼瑪教授和史特勞斯博士負責,也要對以後可能追隨你腳步的成千上萬的人負責。」

    她愈是那樣講,我情緒愈壞。因為那樣不僅突顯我的笨拙無知,也好像是在說我在她心目中還只是個魯莽衝動的青少年而已,她可以輕易擺平我。

    在她公寓門前,她轉頭對我微笑。我一度以為她會邀我進去,結果沒有,僅是對我輕聲細語地說:「晚安,查理。今晚很愉快,謝謝你。」

    我很想跟她吻別道晚安,但怕她有防心。記得我在小說和電影裡看到的情形都是男生先採取主動,所以昨晚我就計劃好今晚要吻她,但現在卻有點猶豫,擔心她會拒絕我。

    我往前靠近,按住她的肩膀,她很快地迴避我,用手握住我的手說:「我們最好就這樣道晚安,查理。我們不要涉入私人感情,現在還不是時候。」

    在我還沒能開口問她何謂「還不是時候」時,她早已縱身入內,輕輕拋下:「晚安,查理,謝謝你陪我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然後關上門。

    那時,我的怒意整個都湧了上來,不僅是對她,也對我自己和全世界。但是,回到家之後,我就悟出她話裡的含意。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她究竟是真的關心我,還是出於一片好心而已。為什麼她能看穿我的心思?另外,讓我困窘難堪的是,以前我都沒經歷過這種事。要怎樣才能學會靠近一個人?男人該如何接近女人?書上都沒教這些。但我想,下一次我會跟她吻別道晚安的。

    「五月三日」現在困擾我的是,不知道過去的回憶什麼時候會出現在腦海中,而且出現的到底是真的原來發生的樣子,還是類似的情形,或者只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故事。現在,我就像剛從睡了大半輩子的夢中醒來,想要找出原來的模樣,卻發現一切都很奇怪,全都以慢動作進行,模糊不清。

    昨晚,我做了一個惡夢,醒來時又想起一些事。

    夢境剛開始是這樣的:我沿著穿堂一直跑,眼睛被捲起的塵土遮住了大半視線。有時往後跑,有時往前跑,感覺像大浪中的船隻,前後上下沉浮不定。夢中我很恐懼,因為有人想要我口袋裡來處不明的東西。

    後來,牆倒塌了,突然蹦出一個紅髮女孩伸手向我。她的臉像個白色面具。她把我擁入懷中,吻我、愛撫我。我也想緊抱她,卻害怕畏縮了。她愈碰我,我就愈害怕,因為我知道不可以碰女生。她靠在我身上蠕動,我體內因而熱氣上升,感覺怦怦然的。但是,當我抬頭一看,卻發現她手中握著一把沾滿鮮血的利刃。

    我落荒而逃,想要尖叫求助,喉頭卻迸不出任何聲音,口袋裡的東西也不見了。我探進口袋四處找尋卻不知掉落的是什麼,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而現在它掉了,我雙手也沾滿了鮮血。

    醒來時,我想到了愛麗絲,同時也想起自己曾經歷過和夢境相同的恐懼。我到底在害怕什麼?應該跟那把刀子有關吧?

    我起床替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坐下抽煙,細細思索這一切。我從來沒做過這種夢,但知道一定跟愛麗絲外出用餐看電影有關,於是開始用不同的角度看待愛麗絲。想要以自由聯想的方式找出這個夢境背後的蛛絲馬跡實在有點兒困難,因為現在已很難不去控制自己思考的方向……打開心房,讓事情在其中自由流動……想法就會像泡沫一樣浮上來……一個女人在洗澡……一個女孩……諾瑪在洗……我貼著鑰匙孔看……她走出浴缸擦身邊,我發現她的身體跟我的不同。有些事沒辦法連貫起來。

    沿著迴廊奔跑……有人在追我……不是一個人……是一把躍躍揮動的菜刀……我害怕得哭出來,但聲音是啞的,因為我的脖子被砍掉了,身體在流血。

    「媽,查理在偷看我洗澡……」

    為什麼她會跟我不同?怎麼會這樣?……血……流血……一個方型大黑洞……

    三隻瞎老鼠……三隻瞎老鼠,

    跑得跌跌撞撞,跌跌撞撞,

    還追著農夫老婆身後跑,

    終於被她用尖刀割掉尾巴,

    這可是一輩子難得一見,

    三隻……瞎……老鼠?

    清晨,大家都還在睡夢時,查理就已經一個人起床在廚房裡玩釣魚誘餌了。他一蹲下身,襯衫緊得撐開來,掉了一顆鈕扣,滾過圖案像萬花筒的廚房抹布,然後掉到浴室裡。他也跟著跑過去,但失去了它的蹤跡。鈕扣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呢?他走進浴室找。裡面有個擱著衣籃的櫥子,他很喜歡將衣籃裡的東西都翻出來,有爸爸、媽媽和諾瑪的衣服。他全都拿起來穿穿看,假裝自己是諾瑪。有一次,母親發現他這樣做,痛打了他一頓。他在籃子裡找到一件諾瑪的內衣,上面有幹掉的血跡。他不知道諾瑪怎麼會這樣,他嚇壞了,怕這個讓她流血的人也會回來找他麻煩……

    為什麼這個童年記憶如此鮮明?現在還讓我害怕?是不是跟我對愛麗絲的感覺有關?

    現在回想起這件事,已能理解為什麼以前家人要我避開女人。我現在向愛麗絲表達情感是不對的,我還不能這樣想女人——還不是時候。

    不過,縱使我這樣寫,心靈內在的聲音卻一再吶喊要多一點。我是個凡人,即使在挨刀子動手術前也是個生命體。我必須去愛某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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