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難民緩慢地穿過周圍各郡。如果火星人僅僅旨在毀滅人類的話,也許在星期一上午,他們就滅絕了全體倫敦人。不僅在穿過巴尼特的公路上,而且還在穿過埃奇韋爾和沃爾漢姆大教堂的公路,以及在往東通向桑森德和肖伯裡,從泰晤士河以南到迪爾和布羅德斯蒂爾斯路上,沿途一派瘋狂的大逃亡。在那個六月的早晨,假如有人乘氣球升上火熱的藍天,從倫敦上空俯瞰下面,定會看見大街小巷密如蜘蛛網,每一條向北向東伸展的公路都湧動著逃難人流,黑壓壓的一片,每一個黑點都代表一個備受恐怖和肉體折磨的痛苦生靈。在前一章
裡,我已經詳細敘述了我兄弟穿越奇平巴尼特的坎坷經歷,以便讀者理解那些擁擠如蟻群的黑點對與之有關的人意味著什麼。顛沛流離者數量之巨,這在人類歷史上是空前的,就連傳奇般的哥特人大軍和昔日亞洲最龐大的匈奴大軍,如在那股洪流中,也不過是大海一滴。而且,這不是紀律嚴明的行軍;這是一次大潰逃——一次可怕的特大潰逃——沒有組織、漫無目標的600萬手無寸鐵的平民,沒有給養,盲目逃亡。這是文明大逃亡,是人類大屠殺的開端。
乘氣球者可看到下面一張街道縱橫交錯的巨大網絡,房屋、教堂、廣場、月牙形地帶、花園星羅棋布——已淪為廢墟——像一幅巨型地圖鋪開,其南部已經抹黑了。地圖上的伊寧、裡士滿和溫布爾登等地區,仿佛被一支魔筆潑上了墨水。正如一股墨水在吸墨紙上蔓延一樣,每一股黑糊糊的潑濺持續擴展,蔓延,到處分支,時而遇到高地堆起來,時而迅速漫過山腰,湧入一座新發現的山谷。
再過去,翻過聳立在泰晤士河南邊群山,閃閃發光的火星人來回掃蕩,從容不迫而又小心翼翼地將毒霧成片成片地噴灑,達到目的後又噴射蒸汽將毒霧滅掉,占領已被征服的地區。他們似乎並不打算滅絕人類,而是要摧毀人類的士氣,擊潰任何抵抗。他們遇上彈藥庫就炸毀,切斷每一條電話線,到處破壞鐵路線。他們在致使人類癱瘓。他們似乎並不急於擴大行動范圍,整天都沒有越出倫敦中央地區。星期一上午,很有可能還有大量的倫敦市民固守家中,自然有很多人在自己家裡被“黑煙”窒息致死。
直到約摸中午之前,倫敦大橋下的泰晤士河段場面都一直驚人,逃難者願出巨額金錢搭船。受金錢的誘惑,許多蒸汽船以及各種各樣的輪船都停泊在河裡。據說,許多人跳下河裡,向船只游去,卻被船鉤刺走,溺水而死。下午一點左右,一團薄薄的黑霧出現在黑修士大橋的拱頂之間。頓時,河裡一片混亂,船只搶道、碰撞。有一陣,無數輪船、駁船困在倫敦塔大橋的北面拱頂下面,水手船員們與從河邊蜂擁而至的人群激烈搏斗,拼死阻止他們登船。人們簡直是從橋墩上爬下去的。
一個小時後,一個火星人出現在鍾樓那邊,涉水過河,這時泰晤士河裡已經空空如也,只有些殘骸漂浮在萊姆豪斯萊姆豪斯:倫敦東區,泰晤士河北岸,多水手旅店、教堂和酒店。上面。
我很快將要談到第五只圓筒的墜落情況。第六顆流星墜落在溫布爾登。當時,我兄弟一行的馬車停在一塊草地上,兩位女士呆在車裡,我兄弟站在車旁瞭望。他看見一道綠色的流星閃光掠過群山那邊遙遠的天空。星期二,他們三人仍然一心想渡過海去,便穿過人山人海的原野,直奔科爾切斯特。火星人已經占領整個倫敦的消息得到了證實。有人在海爾格伍德看見了他們,據說甚至在內斯登也有人目睹了他們。不過,要到第二天,火星人才進入我兄弟的視野。
那天,漫山遍野的人群開始鬧饑荒了。饑餓起盜心,就不管別人的財產權了。弄得農民手執武器,保護他們的牛圈、糧倉以及田裡成熟的莊稼。此時,許多人同我兄弟一樣,把目光投向東方,有些人在絕望中甚至返回倫敦去弄食物,當然他們大都從倫敦北郊來的,只是道聽途說了解點“黑煙”情況。我兄弟聽說,大約有一半的政府官員聚集在伯明翰伯明翰:英國英格蘭中部城市。,工廠正在大量制造烈性炸藥,用於在中部地區埋設地雷。
我兄弟還得知,中部鐵路公司取代了在第一天大恐慌中癱瘓的其他鐵路公司,恢復了鐵路運輸,從聖阿爾巴斯發出北行的列車,以緩解倫敦周圍各郡的擁擠狀況。在奇平昂格爾還貼出告示,宣布北面各鎮有大量的面粉儲備,將在24小時內分發給附近的饑民。然而,這個消息並沒有改變我兄弟的逃離計劃,他們三人整天往東疾行,除了那空頭許諾外,再也沒有聽說分配面包的消息了。事實上,誰也沒有再聽說過。那天夜裡,第七顆流星墜落了,落在櫻草山上。墜落時,與我兄弟輪流站崗的埃爾芬斯通小姐正在瞭望。她看見了。
星期三,這三位逃難者——在一塊尚未成熟的麥田地過了一夜——到達了切姆斯福。當地居民成立了一個什麼“公共供應委員會”,牽走了他們的那匹小馬做給養,卻不拿任何東西交換,只是許諾第二天分給我兄弟他們一份馬肉。有謠傳說火星人已經抵達埃賓,還有消息說,沃爾薩姆阿比炸藥廠炸一個侵略者未遂,自身反被炸毀。
人們站在教堂塔樓上瞭望火星人。該我兄弟大難不死,盡管他們三人肚子餓得呱呱叫,
他還是決定不等食物,立即直奔海岸。到了中午,他們穿過蒂寧漢姆。真奇怪,那個地方顯得空蕩寂寥,只有幾個難民在搜尋食物。可是,到了蒂寧漢姆附近,大海忽然映入眼簾,只見千帆停泊,密密麻麻。
原來船只無法溯泰晤士河而上,便駛向埃塞克斯郡,再到哈韋奇、沃爾頓和克拉克頓,然後再到豐勒斯和肖伯裡,疏散人口。它們躺在海面上,形成一條巨大的鐮刀形曲線,向納日延伸,最終消失在迷霧中。海岸附近停泊著無數漁船——英國的、蘇格蘭的、法國的、荷蘭的,還有瑞典的;來自泰晤士河的蒸汽機大汽艇、快艇、電氣船;再過去是大輪船,滿載衣衫襤褸的苦力與衣冠楚楚的商人。還有軍艦、小客輪、油輪、不定期遠洋輪船,甚至還有一艘白色的老式貨輪,以及來自桑普敦桑普敦:英國英格蘭南部港市。和漢堡漢堡:德國北部港市。的灰白色漂亮定期客輪;布萊克沃特河對面沿著藍色的海岸線,我兄弟隱約看見一大片船只,密如蟻群,正在同岸邊的人討價還價。人群黑壓壓的一片,也是沿著布萊克沃特河岸幾乎伸展到馬爾頓。
離海岸數英裡的海面躺著一艘鐵甲艦,一半沉在水裡,從我兄弟的角度看去,近似一艘水已滿艙的輪船。這就是“霹靂之子”號軍艦。我兄弟目之所及,只看見這一艘鐵甲艦,然而在右邊遠方風平浪靜的海面上空——那天大海死一般的沉寂——黑煙盤旋,海峽艦隊的其他鐵甲艦呈疏散隊形排列,在火星人征服期間游弋泰晤士河入海口,加足了蒸汽,隨時待命出擊。盡管保持高度警惕,卻無力阻擋火星人前進的步伐。
埃爾芬斯通太太一見到大海,就嚇得魂不守捨,任憑她怎麼寬慰,都不管用。她從未離開過英國,寧肯死也決不流落異國,舉目無親。這個可憐的女人,在她的想像中,法國佬也許就和火星人一樣凶惡。兩天來的疲於奔命,她變得愈來愈歇斯底裡,愈來愈恐懼,愈來愈壓抑。她一心想回到斯坦莫爾去。在斯坦莫爾事事順心,平安無事。在斯坦莫爾她們會找到喬治的。
我兄弟和她的姑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弄下海灘,然後他向一艘駛自泰晤士河的明輪船揮手示意。船上放了一只小船來討價還價,最後以3人36英鎊成交。他們說,明輪船正駛往奧斯坦德。
下午兩點左右,我兄弟在舷梯口付了他們三人的船費後,安安全全地坐上了輪船。船上有食物,但漫天要價,不過他們在前排一個座位上好歹總算進了一餐。
船上早已有數十名乘客了,其中一些人付了船費後,身上就囊空如洗了。然而,船長卻讓船在布萊克沃特河附近一直呆到下午五點鍾,不斷上人,最後連甲板都快擠爆了。要不是這時候南面響起了炮聲,船長也許還要滯留下去的。似乎是為了回應,海上那艘鐵甲艦放了一響小炮,並升起了一串旗幟,只見軍艦煙囪噴出一股濃煙。
有些乘客認為炮擊來自肖伯裡勒斯,不料炮聲卻愈來愈響。與此同時,在東南面遠方,三艘鐵甲艦的桅桿相繼從海面升起來,黑煙彌漫。但我兄弟的注意力迅速轉移到南邊遠方的炮擊。他恍惚看見了遠方灰蒙蒙的迷霧中冒出一道煙柱。
一個火星人出現在遠方,顯得渺小、蒙矓,從福爾內斯島方向沿著泥濘的海岸挺進。這時候那艘小明輪船已經鼓動葉輪,向船只所形成的巨大的月牙形的東西駛去,低矮的埃斯克斯海岸愈漸變藍,煙霧迷蒙。船長站在橋樓上一見此狀,驚恐失色,並對自己的延誤氣急敗壞,喊破喉嚨,詛咒發誓,連葉輪也似乎受到了他的恐懼的感染,瘋狂旋轉。船上的人或站在舷牆上,或站在座艙位置上,無不凝視著那個遙遠的身影——比陸上的樹木或教堂塔樓還要高,正模仿著人的步伐,悠緩地前進。
這是我兄弟看見的第一個火星人,他驚異多於恐懼,呆然而立,注視著巨人慢條斯理地朝船只挺進,踏進水裡,一步一步地涉水向前,海岸漸漸離去。隨即,在克魯齊河那邊遙遠處又出現了一個火星人,正闊步跨過一些矮樹,接著又出現第三個火星人,離得更遠,正涉過一片閃亮的深泥沼澤地,那片沼澤地仿若懸掛在海天之間。這幾個火星人都在往海上挺進,似乎要截斷眾多船只的逃路,船只全都擁擠在福爾內斯島和納日河之間。小明輪船引擎劇烈顫動,葉輪在船尾揚起如注的泡沫,可是船卻慢得如蝸牛爬行,逃離火星人那凶多吉少的
挺進。
我兄弟往西北方向瞧去,只見組成巨大新月形的船只面臨恐怖一步步逼近,亂成一團,一艘緊咬另一艘,有的船從舷側繞過來,與別的船迎頭相撞,蒸汽船汽笛長鳴,冒出滾滾濃煙,船帆揚起了,大汽艇橫沖直撞。這混亂景象,還有左面遠方那姍姍而來的危險,使我兄弟入迷,顧不上看沿海一眼。明輪船猛地一抖(怕被撞沉,船突然急轉彎繞道行駛),將站在座位上的他掀翻在地。頓時他周圍響起一陣呼聲、踏步聲,還有稀稀落落的喝彩聲。船又猛烈傾斜了一下,將他翻過來。
我兄弟一躍而起,朝船右方瞧去,只見離他們那只左搖右擺、上下顛簸的小船不到100碼遠處,一個碩大無比如鐵犁頭的東西斬波劈浪,揚起泡沫巨浪,巨浪向小船撲過來,將船體顛來簸去,把它的葉輪拋入空中,隨即使它的甲板幾乎快沉到吃水線了。
浪花飛濺,拍打得我兄弟一時睜不開眼睛。隨後他的視線清晰了,看見那怪物已經駛過,正朝著岸邊沖去。軀體勇往直前,巨大的鐵干舷升起來,伸出一對煙囪,轟轟地噴出一股煙火。這就是“霹靂之子”號魚雷鐵甲艦,它正開足馬力,全速前進,去解救岌岌可危的船只。
我兄弟緊緊抓住舷牆,在搖晃的甲板上站穩腳跟,他的目光越過那頭疾沖的海中怪獸,又向火星人望去;看見他們三個相互站得很近,已經遠離海岸,因而他們的三角支架幾乎完全沒入水裡了。半截身子沉入水中,從遠處瞧去,他們顯得還不如那個巨型鐵體那麼威風凜凜。小明輪船跟在後面,無可奈何地顛簸。火星人似乎帶著驚異的眼光打量著這個新對手。以他們的智慧所見,這個巨人也許是他們的勁敵。“霹靂之子”沒有開火,只是全速向他們奔去。或許正因為它沒有開火,才得以沖近敵人。火星人一時不知所措。其實只要他們開一炮,“熱光”就會將它擊沉海底。
“霹靂之子”疾如飛箭,轉瞬就好像沖到明輪船與火星人中間——隨著埃斯克斯海岸水平線漸漸遠去,那黑魆魆的龐然大物不斷變小。
突然間,為首那個火星人端起炮筒,向鐵甲艦發射了一枚黑氣霰彈。霰彈擊中它的左舷側,一擦而過,噴出一股墨黑氣流,向海上滾動:“黑煙”滾滾,四處擴散,鐵甲艦從中穿過。明輪船上的觀望者隨波濤搖晃,陽光射得眼睛直冒金星,因而在他們的眼裡,鐵甲艦仿佛已經沖到火星人中間了。
他們看見那三個瘦長的身影散開,向海岸撤退,步步升高,其中一個端起了那狀若相機的“熱光”發射器。他將槍口往下傾斜,一接觸水就吐出一團蒸汽。“熱光”准會像熾熱的烙鐵穿過紙張一樣,擊穿軍艦的鐵甲板。
只見一道火光穿過上升的蒸汽,騰空而起,接著火星人歪歪斜斜的。頃刻之間,他被擊倒了,一大團水與蒸汽沖天而起。“霹靂之子”怒吼,連珠炮一枚接一枚穿過臭味熏天的霧氣。一發炮彈掠過明輪船,掀起巨浪,向北面倉皇而逃的船只飛去,將一只單桅小帆船炸得粉碎。
但卻沒人在乎。一看見火星人頹然倒下,站在橋樓上的船長就狂呼亂叫,擠在船尾的旅客也異口同聲歡呼。隨即他們又高呼狂叫。原來,從白色的浪濤中沖出一個又長又黑的東西,它的中部拖曳著無數道火焰,煙囪和通風口噴吐著火舌。
“霹靂之子”還活著;操舵裝置似乎完好無損,引擎仍在運轉。只見它徑直向火星人沖去,離他不到100碼遠了,這時“熱光”開始射擊。伴著轟隆一聲巨響,一道炫目的閃光,鐵甲艦的甲板、煙囪飛向天空。船的劇烈爆炸震得火星人踉踉蹌蹌的。轉眼間,烈焰熊熊的殘骸在其慣性推動下,朝火星人沖過去,猛地一撞,頓時將他像壓紙板盒一樣扭彎了。我兄弟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只見蒸汽沸騰,迅速蔓延,遮蔽一切。
“兩個!”船長狂叫道。
人們歡呼雀躍。整個明輪船,從船頭到船尾,都激蕩著狂熱的歡呼聲。無數船只正湧向大海,一人首先跟著歡呼,緊接著船上所有人歡聲雷動。
蒸汽籠罩海面良久,將第三個火星人與海岸完全遮掩了。明輪船一直不停地向大海駛去
,離開戰場;最後蒸汽消散,黑霧又飄來,既不見“霹靂之子”,也不見第三個火星人的蹤影。然而,海上另外的鐵甲艦此時離得很近了,它們經過明輪船,向岸邊駛去。
那艘小輪船繼續奮力駛向海面,鐵甲艦緩緩地向海岸退去。海岸依然籠罩著呈大理石花紋的一堆迷霧,部分是蒸汽,部分是黑氣,又是回旋,又是混合,怪異極了。逃難者船隊朝東北方向逃竄,散布海面;好幾只小桅桿帆船在鐵甲艦和明輪船之間行駛。過了一會兒,戰艦快駛到正在下落的雲堆了,它們轉向北面,隨即又急轉彎,朝著南方駛進蒼茫的暮色中。海岸愈來愈模糊,終於隱沒在低垂的雲團裡,雲團正聚集在落日四周。
突然間,從夕陽那金色的雲霧裡傳來隆隆的炮聲,冒出一片移動的黑影。明輪船上人人都爭搶到欄桿面前,眺望西方耀眼的火雲,可什麼都分辨不清。斜向升起一大團煙霧,遮蔽了夕陽。明輪船噠噠噠地前行,懸念似乎漫無盡頭。
夕陽沉入灰雲裡,天空泛起紅光,繼而黑下來了,昏星顫抖著顯現。夜色朦朧。船長突然叫起來,並用手指,我兄弟睜大眼睛,只見灰暗裡飛出什麼東西,直沖雲天 ——往上斜向疾沖,倏忽沖進西邊天空雲層之上一片晶亮裡;那東西又平又寬又大,在天空劃了一條巨大的曲線一掠而過,漸漸變小,緩緩地沉落,又消失在灰蒙蒙的神秘夜色裡。它飛過之處,將黑暗拋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