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拉的灰燼 十六歲
    我不明白奧康納太太為什麼要公開羞辱我,我並不認為自己在郵局干有多委屈或是別的什麼。像我這樣的人,頭髮支稜,膿包滿臉,紅眼睛直冒黃水,爛牙東倒西歪,沒有肩膀,騎了一萬三千英里,在利默裡克內外送了兩萬封電報,累得屁股上都不長肉,又會有什麼能耐呢?

    很久以前,奧康納太太就說過,她清楚每一個電報童的所作所為。想必她也清楚我在卡

    瑞戈古諾城堡頂上,當著目瞪口呆的擠奶女工和抬頭張望的小男孩,跟自己幹的那些事吧。

    她一定清楚特麗莎。卡莫迪和綠沙發的事情,清楚我是怎樣讓她陷入罪惡深淵、把她送進地獄的。那是最嚴重的罪過,比卡瑞戈古諾城堡頂上的罪過嚴重一千倍。她也一定清楚特麗莎死後,我就沒去懺悔,我是注定要下地獄的。

    一個犯下如此罪過的人,是不會覺得在郵局干有多委屈,或別的什麼的。

    自從那次我同漢農、比爾。蓋文和帕。基廷姨父坐在一起後,南方酒吧的夥計就記住我了———黑、白、黑。他還記得我父親,記得他把薪水和失業救濟金喝個精光,還高唱愛國歌曲,在碼頭上像個該死的叛徒似的演講。

    你想要什麼?酒吧夥計問我。

    我是來找帕。基廷姨父,來喝我第一杯啤酒的。

    啊,天啊,是真的嗎?他馬上就來,當然,我還有什麼理由不給他倒酒呢?或許也該給你倒第一杯酒,這就倒吧?

    不,先生。

    帕姨父走進來,叫我挨著他坐在靠牆的地方。夥計拿來啤酒,帕姨父付了錢,舉起酒杯,對酒吧裡的人說:這是我外甥弗蘭基。邁考特,我小姨子安琪拉。西恩的兒子,開始喝他人生的第一杯啤酒了,在這兒祝你健康長壽,弗蘭基,願你活到老喝到老,但是不要喝多了。

    人們紛紛舉起各自的酒杯,點頭,暢飲,喝得嘴唇和鬍鬚上都是泡沫。我吞下一大口啤酒,帕姨父告訴我,看在耶穌的分上,慢點喝,不要一口乾,只要吉尼斯家族的人都安在,酒有的是。

    我說想用我在郵局的最後一次工資請他喝一杯,但他說:別啦,把錢帶回家給你媽媽吧,等你胳膊上挎著個金髮碧眼的女人,春風得意地從美國回來時,再請我也不晚。

    酒吧裡的人正議論著險惡的世界局勢,還議論著納粹戰犯赫爾曼。戈林是怎麼在臨刑前服毒自盡,免受絞刑之苦的。美國佬在紐倫堡宣稱,他們也不知道這個狗雜種把藥藏在哪裡了,他的耳朵裡?鼻孔裡?XX裡?美國佬每抓獲一個納粹,肯定都檢查他們的每一個洞眼兒和隱秘的地方,但赫爾曼照樣蒙過了美國佬的眼睛。你瞧瞧,他們可以橫渡大西洋,登陸諾曼底,把德國鬼子炸個一乾二淨,但等一切都搞定了,他們卻發現不了戈林肥屁股裡的那粒小藥丸。

    帕姨父又給我買了一杯啤酒,但喝下去有些困難了,肚子已經漲滿,鼓得老大。人們又在談論著集中營和可憐的猶太人,他們從未傷害過無辜,卻男女老少一齊被塞進爐子。孩子啊,你想想,他們能幹什麼壞事?小孩也被塞了進去,小鞋子扔得到處都是。酒吧裡煙霧繚繞,聲音此起彼伏。帕姨父說:你沒事吧?你的臉跟紙一樣白。他領我上廁所,我們兩個衝著牆痛痛快快地尿了很長時間。我不能再回酒吧了,那煙霧、變味的吉尼斯啤酒、戈林的肥屁股、亂扔的小鞋子,讓我不想再進去了。晚安,帕姨父,謝謝。他讓我直接回家,回到媽媽身邊。直接回家,哈,他還不知道閣樓頂上興奮的事呢,也不知道綠沙發上興奮的事,我如此罪惡滔天,要是現在死了,立刻就會下地獄的。

    帕姨父回去繼續喝酒,我走在奧康納街上,心想何不趁十五歲的最後一夜,去耶穌教堂坦白自己的罪過呢?我按響牧師家的門鈴,一個大個子男人問我:有事嗎?我告訴他,我想懺悔,神父。他說:我不是牧師,別叫我神父,我是教友兄弟。

    好吧,兄弟,我明天就滿十六歲了,想在今晚懺悔一次,好在我生日的這一天得到神恩的寬恕。

    他說:走開,你這個醉鬼,你這種醉得一塌糊塗的臭小子,這個時候還來找什麼牧師。走開,要不我就叫警衛了。

    啊,不要,啊,不要,我只是想懺悔。我厄運臨頭了。

    你喝醉了,這種狀態不適合懺悔。

    他當著我的面關上門,又一次被當面摔上門!可我明天就滿十六歲了,我又按響門鈴。那位兄弟開門,一巴掌打得我轉了個圈兒,又在我的屁股上踹了一腳,把我踹倒在台階上。

    他說:再按門鈴,我就打爛你的手。

    耶穌會教友是不該這樣說話的,他們應該跟我主一樣仁慈,而不該到處威脅要打爛人家的手。

    我頭暈眼花,想回家睡覺。我扶著欄杆走過巴靈頓街,再扶著牆走進巷子。媽媽正在爐子邊抽「忍冬」,弟弟們在樓上睡下了。她說:這個樣子回來,真不錯啊。

    儘管舌頭都大了,我還是告訴她,我跟帕姨父一起喝了人生的第一杯啤酒。父親沒有領我去喝這第一杯啤酒。

    你帕姨父應該更在行。

    我磕磕絆絆地向椅子走去,她說:跟你父親一個德性。

    我努力控制著舌頭,說:我寧願、我寧願跟……我寧願……寧願跟我父親一個德性,那也比拉曼。格裡芬強。

    她扭過臉,盯著灶台裡的灰燼,可我不想放過她,因為我已經正式喝過人生的第一杯啤酒,喝了兩杯,而且我明天就滿十六歲了,是個大老爺們了。

    你聽見我說的了嗎?我寧願跟我父親一個德性,那也比拉曼。格裡芬強。

    她站起來,看著我,你說什麼!

    你他媽的又說什麼!

    不要這樣跟我講話,我是你母親。

    我他媽的想怎麼跟你講話,就怎麼跟你講話。

    你現在一副電報童的嘴臉。

    是嗎?是嗎?那好吧,我寧願當個電報童,那也比拉曼。格裡芬這號人強,一個鼻涕邋遢、住在小閣樓裡的老醉鬼,竟然還有人爬上去找他。

    她走開了,我跟著她來到樓上的小房間。她轉過身,說:別煩我,別煩我。我繼續朝她吼:拉曼。格裡芬、拉曼。格裡芬……她開始推我,說:滾出去。我一巴掌打在她臉上,淚水湧出她的雙眼。她發出一聲微弱的悲咽:你再也不會有機會這樣干了。我從她房裡退出來,我那長長的罪名上又加了一條,我為自己感到羞恥。

    我倒在床上,衣服也沒脫,半夜醒來吐了一枕頭。弟弟們埋怨味道難聞,叫我去洗乾淨。我覺得真丟人。我聽見媽媽在哭泣,我真想對她說對不起,可是她跟拉曼。格裡芬做了那樣的事,我又憑什麼對她道歉呢?

    早上,小弟弟們都上學去了,小馬拉奇出去找工作了,媽媽坐在爐邊喝茶。我把工資放到她肘邊的桌上,扭頭便走。她問:你想喝杯茶嗎?

    不。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無所謂。

    她在巷子裡衝我喊:你應該吃些東西。可我頭也沒回,一聲不吭地轉過牆角,走了。我還是想對她說對不起,但要是這樣做的話,我就得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那天夜裡,她真不該爬到小閣樓上去。我壓根不在乎,我還在為菲奴肯太太寫恐嚇信,攢錢準備去美國呢。

    在去為菲奴肯太太寫恐嚇信前,我還有整個白天的時間。我在亨利街上閒逛,後來,雨把我趕進聖芳濟會教堂,聖弗蘭西斯在那裡跟他的小鳥和羔羊站在一起。我看著他,奇怪我為什麼會向他禱告,不,不是禱告,是乞求。

    我乞求他為特麗莎。卡莫迪說情,他什麼也沒做。他帶著淺淺的微笑,和小鳥、羔羊一起站在基座上,對特麗莎和我,他一個臭屁也不放。

    我要跟你絕交,聖弗蘭西斯,一邊去吧,弗蘭西斯。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給我取你的名字。要是他們叫我馬拉奇多好,那是個國王,還是個大聖人呢。你為什麼不治好特麗莎?你為什麼讓她進地獄?你還讓我母親爬到小閣樓上去,讓我自己厄運纏身,讓小孩的鞋子在集中營裡扔得到處都是。我又長出了膿瘡,長在我的胸口上,我感到飢餓。

    聖弗蘭西斯不肯幫忙,他毫不制止我奪眶而出的淚水,還有抽泣和哽咽。我哭喊著跪在地上,頭俯在長椅背上,但他不理不睬。我連哭帶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倒在地上。請你救救我吧,上帝或聖弗蘭西斯,因為我今天就滿十六歲了,我打了我的母親,把特麗莎送進了地獄,在利默裡克和郊外到處手淫,我害怕套在脖子上的枷鎖呀。

    一隻胳膊摟住我的肩膀,棕色的長袍,嘩嘩作響的黑色念珠,是聖芳濟會教堂的牧師。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是一個孩子,我靠在他的身上。小弗蘭基坐在父親的大腿上,給我講庫胡林所有的故事吧,爸爸,那是我的故事,小馬拉奇沒有,蕩鞦韆的弗雷迪。萊博威茨也沒有。

    我的孩子,坐在我這兒,把你的麻煩告訴我,只要你願意。我是格利高裡神父。

    我今天十六歲了,神父。

    噢,太好了,太好了,那你還會有什麼麻煩呢?

    我昨天晚上喝了人生的第一杯啤酒。

    是嗎?

    我打了我母親。

    上帝保佑我們,我的孩子。不過她會原諒你的,還有別的嗎?

    我不能跟你說,神父。

    你想去懺悔室嗎?

    我不能,我做了很可怕的事情。

    上帝原諒所有悔過的人,他讓他惟一的愛子為我們死了。

    我不能說,神父,我不能。

    但你可以告訴聖弗蘭西斯,不行嗎?

    他不再幫我了。

    但你愛他,不是嗎?

    我愛他,我也叫弗蘭西斯。

    那就告訴他吧,我們坐在這兒,你告訴他那些讓你不安的事情。要是我坐著聽,那不過是聖弗蘭西斯和我主的一雙耳朵在聽罷了,這樣可以嗎?

    我開始對聖弗蘭西斯講,講瑪格麗特、奧裡弗、尤金;講父親哼唱著羅迪。邁克考雷回家,薪水、救濟金被他喝得精光;講他去了英國,一分錢也不往家裡寄;講特麗莎、綠沙發和我在卡瑞戈古諾城堡上的罪過;講他們為什麼不絞死赫爾曼。戈林,他害死了那麼多小孩子,他們的小鞋子在集中營裡扔得到處都是;講公教學校當著我的面關上門,他們不讓我當輔祭;講我的小弟弟邁克爾穿著破爛不堪的鞋子走在巷子裡;講我那雙讓我感到羞恥的爛眼睛;講耶穌會的教友也當著我的面關上門;講媽媽眼中的淚水和我抽她的那一耳光。

    格利高裡神父問:你想坐著靜一會兒嗎?也許禱告幾分鐘?

    他的長袍挨在我的臉上,很粗糙,有股肥皂的味道。他看著聖弗蘭西斯和神龕,不斷點頭,我猜他是在跟上帝說話。隨後他叫我跪下,要赦免我。他叫我說三遍《聖母頌》、三遍《天主經》、三遍《榮光聖靈》。他告訴我上帝原諒我了,我一定要原諒自己,上帝是愛我的,我一定要愛惜自己,惟有先接納心中的主,才能愛及上帝創造的萬物。

    可我想知道,特麗莎。卡莫迪在地獄裡怎麼樣了,神父。

    不,我的孩子,她肯定是在天堂。她遭受的痛苦跟古時的殉道者一樣,上帝知道那足以贖罪了。你可以確信,在她臨死時,醫院裡的姐妹不會不為她請牧師的。

    你肯定嗎,神父?

    我肯定,我的孩子。

    他再次為我祝福,要我為他祈禱,我興高采烈,一路蹦蹦跳跳地走過雨中利默裡克的街道。我知道特麗莎在天堂了,再也沒有咳嗽折磨她了。

    星期一早晨,天剛亮,我就來到火車站,報紙和雜誌已經沿著站台的牆邊成捆地堆放起來了。邁考弗雷先生和另一個叫威利。哈洛德的男孩也在那裡,正在割捆報紙的麻繩,然後清點,把數量記在賬本上。在早上,英國報紙和《愛爾蘭時報》必須早一些送,雜誌可以晚一些送。我們清點完報紙,然後貼上標籤,指明該送達全城哪個商店。

    邁考弗雷先生開著大篷車送貨,他並不下車,由我和威利把成捆的報紙送進商店,拿回明天的訂單,把增加減少的數量都記在賬本上。送完報紙,我們就回辦公室,把雜誌卸下來,然後有五十分鐘的時間回家吃早飯。

    當我返回辦公室,那裡又有兩個男孩———伊蒙和皮特,他們正在挑揀雜誌,進行清點,然後塞進牆上經銷商們的盒子裡。量小的由傑瑞。哈爾維騎自行車送,量大的就由貨車送。邁考弗雷先生叫我留在辦公室,學習清點雜誌,登記入賬。他一離開辦公室,伊蒙和皮特就打開一個藏著煙屁股的抽屜,拿出來點著。他們不相信我不抽煙,問我是不是有什麼毛病,眼睛不好?有肺病?你不抽煙,那怎麼和姑娘一起出去呢?皮特說,那你不就是個窩囊廢嗎?要是你和一個姑娘走在街上,她問你要支煙抽,你說你不抽煙,那你不就是個窩囊廢嗎?你怎麼能讓她上鉤呢?伊蒙說:這是我父親說的,不喝酒的男人不可靠。皮特說,要是一個男人不喝酒不抽煙,那他對姑娘也不會有興趣,他只想用手捅自己的XX兒,你就想這麼幹。

    他們都笑了,笑得直咳嗽,笑得越厲害,咳嗽得也越厲害,只好摟在一起,在對方的肩膀上擦眼淚。狂笑完,我們開始分揀英國和美國的雜誌,津津有味地看著上面刊登的女人內衣、胸罩、短褲和尼龍長襪的廣告。伊蒙正在翻一本名叫《瞧》的美國雜誌,裡面有許多日本女郎的照片,是供遠離家鄉的美國大兵取樂的。伊蒙說他得去趟廁所,他去了,皮特衝我使個眼色:你知道他去那兒幹什麼嗎?不知道嗎?每當男孩們在廁所裡磨磨蹭蹭地自瀆時,邁考弗雷便顯得焦躁不安。他們在浪費寶貴的時間,這些時間可是由伊森斯公司付錢的,還讓他們不朽的靈魂陷入危險中。邁考弗雷先生不會直接站出來說:不要手淫了,因為沒有證據。有時一個男孩出來後,他會去廁所窺探,回來時,他帶著惡狠狠的目光,對男孩們說:不許恁們看那些從外國來的不乾淨的雜誌,恁們只要清點它們,放進那些盒子裡就完事了。

    伊蒙從廁所回來,皮特又拿著一本美國雜誌《礦工》進去了,那本雜誌上刊有選美女郎的照片。伊蒙說:你知道他在那兒幹什麼嗎?干他自己。他一天進去五回,每次都帶一本有女人內衣廣告的美國新雜誌進去,沒完沒了地干自己,還經常背著邁考弗雷先生把雜誌拿回家,天曉得他整夜跟那些雜誌幹些什麼。要是他死在那裡,地獄的門會立刻打開的。

    皮特出來的時候,我也想進廁所,但我不想讓他們在背後說:他也去了,新來的小子,剛上班第一天,就開始干他自己了。也不點支煙,啊,還像只老公山羊那樣按捺不住。

    邁考弗雷先生送完貨回來,問我們為什麼沒有把雜誌清點完,打成捆準備送走?皮特對他說:我們在忙著教這個新來的孩子,邁考弗雷。老天,他有點慢,他的眼睛不太好,你知道。不過我們一直在教他,他現在越來越順手了。

    跑腿的傑瑞。哈爾維要離開一個星期,他獲准休假了,想陪從英國回來的女友羅斯。我是新來的,只能由我替他騎著那輛前面帶金屬筐的自行車,在利默裡克到處跑。他教我載報紙和雜誌時如何保持平衡,以免車子翻倒,讓過路的卡車把我壓成一條鮭魚。他曾見過一個被軍用卡車壓死的士兵,那樣子就像一條鮭魚。

    星期六中午,在火車站的伊森斯報亭,傑瑞在送最後一家的報紙,這樣方便,因為我可以在那兒接他的自行車,他也可以在那兒接下火車的羅斯。我們站在大門口等著,他告訴我,他已經有一年沒見羅斯了,她在英國布里斯托的一家酒吧工作,他不大滿意這個,因為英國人愛對愛爾蘭姑娘動手動腳,掀她們的裙子,甚至更過分,愛爾蘭姑娘也不敢說什麼,怕丟掉工作。誰都知道愛爾蘭姑娘潔身自好,尤其是利默裡克的姑娘,一向以純潔著稱,她們要回來找傑瑞。哈爾維這樣的男人。他說看她走路的樣子,就能看出她是不是對他真心。要是一個姑娘一年後回來,走路的樣子跟以前不一樣了,你就該明白她跟英國人沒幹什麼好事,他們可是一幫骯髒淫蕩的雜種。

    火車呼哧呼哧地進站,傑瑞揮著手,示意火車一端的羅斯朝我們這兒走。羅斯穿著一身動人的綠色長裙,笑容可掬,牙齒潔白。傑瑞停下手,壓低聲音咕噥道:瞧瞧她走路的樣子,母狗、婊子、妓女、蕩婦、賤貨!說完揚長而去。羅斯走到我跟前,問:剛才跟你站在一起的是傑瑞。哈爾維嗎?

    是的。

    他哪兒去啦?

    噢,他出去啦。

    我知道他出去啦,他去哪兒啦?

    我不知道,他沒有說,他只是跑出去啦。

    什麼也沒有說?

    我沒聽見他說什麼。

    你跟他在一起工作嗎?

    是的,我剛接過他的自行車。

    什麼自行車?

    送報刊用的。

    他是騎車送報刊的?

    是的。

    他跟我說他在伊森斯公司工作,是辦事員,在室內工作。

    我覺得窘極了,我不想讓傑瑞。哈爾維變成一個騙子,讓他跟可愛的羅斯之間產生麻煩。噢,我們都是輪流騎車送報刊的,一小時在辦公室,一小時騎車送報刊,經理說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有好處。

    好吧,我這就回家,把手提箱放回去,再去找他。我本以為他會幫我拎這個的。

    這兒有自行車,你可以把箱子放進筐裡,我推著送到你家。

    我們走向她位於凱瑞路的家,她告訴我每當想起傑瑞,她有多麼激動。她在英國攢了些錢,現在回來是想跟他結婚,儘管他只有十九歲,她只有十七歲。當你愛上一個人,還在乎什麼呢?我像一個修女似的生活在英國,每個夜晚都夢見他,非常感謝你為我送箱子。

    我調頭跳上自行車,準備騎回伊森斯。這時,傑瑞從後面走過來。他滿臉通紅,像頭公牛似的喘著粗氣。你和我的姑娘在幹什麼?你這個小渾蛋,嗯?在幹什麼?只要我發現你打我女朋友的主意,我就殺了你。

    我什麼也沒幹,就是幫她拿了一下箱子,它太重了。

    不要再見她,否則你會沒命的。

    我不見她,傑瑞,我也不想見她。

    噢,是真的嗎?她長得醜還是怎麼啦?

    不,不是的,傑瑞,她是你的,她愛你。

    你怎麼知道?

    她跟我說的。

    她跟你說的?

    她跟我說的,我對上帝發誓。

    老天啊。

    他砰砰地敲她家的門:羅斯,羅斯,你在家嗎?她走了出來:當然,我在家。我騎著那輛金屬筐上寫有「伊森斯」字樣的自行車走了,路上覺得很奇怪,他在車站上把她罵得狗血噴頭,怎麼現在又親吻她。還想著皮特可能又拿我和我的眼睛當借口,向邁考弗雷先生厚顏無恥地撒謊了,其實他和伊蒙把時間全浪費在看穿內衣的女郎,然後去廁所幹自己了。

    邁考弗雷先生氣勢洶洶地站在辦公室裡:你到哪兒去啦?主啊,從火車站騎車回來要一整天?我們這兒有緊急事件,本來哈爾維可以辦的,但他休性交假去了,上帝原諒我這麼說。好在你送過電報,熟悉利默裡克的每一寸土地,你現在以最快的速度去,快到每一家該死的客戶那裡去,進去只要一看見《約翰。奧倫敦週刊》,就立即拿起來,把第十六頁撕下來。要是有人找你的麻煩,就告訴他是政府的命令,不許他們干涉。要是他們敢動你一指頭,就等著被捕、坐牢、罰錢吧。看在上帝的分上,這就去吧,把你撕下來的每張第十六頁都給我帶回來,好讓我統統燒燬。

    哪一家商店,邁考弗雷先生?

    我去大商店,你去巴裡納庫拉沿路的小商店,再去恩尼斯路和前面的商店。上帝保佑我們,走吧,快。

    我跳上自行車,伊蒙跑下台階:喂,邁考特,等等,聽著,你回來時,別把所有的第十六頁都給他。

    為什麼?

    我們可以賣掉它們,我和皮特。

    為什麼?

    那是關於節育的,這在愛爾蘭是被禁止的。

    什麼是節育?

    啊,我的老天,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就是避孕套,你知道,橡膠的,陰莖套那種東西,防止女孩大肚子的。

    大肚子?

    就是懷孕,都十六歲了,還這麼無知。快去吧,把那些頁都撕回來,不然人們就開始搶購《約翰。奧倫敦週刊》啦。

    我正要騎上自行車,邁考弗雷先生又跑下台階:慢,邁考特,我們開車去。伊蒙,你跟我們一塊兒去。

    皮特怎麼辦?

    別管他,他反正是要拿著雜誌去廁所的。

    邁考弗雷先生在車裡自言自語:這麼好的一個星期六,我本該在家翹著二郎腿喝茶吃麵包的,卻接到都柏林打來的電話,一聲他媽的「你好」,接著就是指派我們跑遍利默裡克,去撕一本英國雜誌的頁碼。真是他媽的「你好」。

    邁考弗雷先生跑進商店,我們在後面跟著。他抓起雜誌,撂給我們每人一堆,叫我們開始撕。店主們朝他尖叫:恁這是在幹什麼?耶穌、瑪利亞和聖約瑟啊,恁這是瘋了吧?把雜誌放下,要不我就喊警衛了。

    邁考弗雷先生對她們說:這是政府的命令,女士,這一期《約翰。奧倫敦週刊》裡有淫穢的內容,不適合愛爾蘭人看,我們是來干神聖的工作的。

    什麼淫穢的內容?什麼淫穢的內容?在恁們撕毀雜誌前,先給我看看淫穢的內容。這些雜誌我不付伊森斯的錢,我不會付的。

    女士,我們不擔心伊森斯,我們情願失去大量的錢,也不願讓利默裡克和愛爾蘭的人被這淫穢內容腐蝕。

    什麼淫穢的內容?

    不能告訴你,動手吧,男孩們。

    我們把撕下的那些頁扔進車廂,邁考弗雷先生在商店裡理論時,我們把一些書頁塞進自己的襯衣裡。貨車上有些舊雜誌,我們從中撕下一些書頁,扔了一地,好讓邁考弗雷先生誤以為它們都是《約翰。奧倫敦週刊》的第十六頁。

    最大的客戶哈欽森先生叫邁考弗雷先生他媽的滾出商店,要不就把他的腦漿砸出來,叫他動不了那些雜誌。邁考弗雷先生繼續撕,哈欽森先生把他扔到大街上。邁考弗雷先生叫嚷著,這是一個天主教國家,哈欽森是新教徒,不能讓他在愛爾蘭這個最神聖的城市販賣淫穢東西。哈欽森先生說:哈,親我的屁股去吧。邁考弗雷先生說:瞧見了嗎?男孩們,當你不屬於真理教堂的一員時,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有些店家說他們的《約翰。奧倫敦週刊》都已經賣光了,邁考弗雷先生便說:啊,聖母啊,我們可該怎麼辦呀?恁都賣給誰了?

    他詢問那些顧客的姓名和住址,說這些人閱讀了節育的文章,可能會喪失不朽的靈魂。他要到他們家裡去,撕下那淫穢的一頁,可是店主們說:已經到了星期六的晚上了,邁考弗雷,天漸漸黑了,你就不能讓自己放鬆一下嗎?

    在返回辦公室的路上,伊蒙在車廂裡小聲對我說:我留了二十一張,你留了多少張?我說十四張,其實我有四十多張,我不想告訴他實話,因為這傢伙拿我的壞眼睛撒謊。邁考弗雷先生叫我們把撕下來的頁從車廂裡拿出來。我們把所有散落的頁碼抱了出來,邁考弗雷先生高興地坐在辦公室另一頭的桌子旁,給都柏林打電話,告訴他們他是如何像上帝的復仇者那樣雄赳赳地闖進商店,將利默裡克人從節育的恐怖中拯救出來的,此時,他望著書頁在火中起舞,但它們大都和《約翰。奧倫敦週刊》沒關係。

    星期一的早晨,我騎車穿過街道送雜誌,人們看見自行車上的伊森斯標誌,都攔住我,想看看能不能弄到一本《約翰。奧倫敦週刊》。他們看上去都是有錢人,有些還坐在車裡,男人戴著禮帽、襯領和領帶,衣袋裡插著兩支自來水筆,女人也戴著帽子,肩膀上耷拉著毛皮飾物。這些人常在薩瓦飯店和斯特拉飯店喝茶,還伸著小拇指顯示教養,現在他們也想看這篇節育的文章。

    伊蒙這天早早地告訴我,低於五先令,不要賣那該死的一頁。我問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不,他不是在開玩笑。利默裡克的每個人都在談論這一頁,他們拚命想把這一頁弄到手哩。

    五先令,要不拉倒,弗蘭基。要是他們是有錢人,再多要點。不過我就賣這個價錢,你不要騎著自行車到處低價出售,壞我的生意。我們都得給皮特分點,不然他會跑到邁考弗雷那裡告密。

    有些人竟願意出七先令六便士,兩天裡我的口袋裡就裝了十多鎊,變成有錢人了。我給了皮特這個陰險的傢伙一英鎊,不然他會向邁考弗雷出賣我們的。我到郵局存了八英鎊,作為去美國的路費。這天晚上,我們好好吃了一頓,晚飯有火腿、西紅柿、麵包、黃油和果醬。媽媽想知道我是不是賭馬中了大獎,我告訴她是人家給的小費。她不太高興讓我當個跑腿男孩,因為這在利默裡克是最差的工作了,都沒法往下降了。但要是它能帶來這樣的火腿,我們還是該點上蠟燭感謝上帝。她不知道我在郵局有筆不斷增長的路費,要是她知道我還靠寫恐嚇信賺錢,她會背過氣去的。

    小馬拉奇在一家汽車修理廠的倉庫找到一份新工作,負責給修理技工發放配件。媽媽在照看一個叫斯裡尼的老人,他住在遠處的南環路,兩個女兒每天要出去上班。她說要是我送報紙路過那兒的話,可以進去喝杯茶,吃個三明治。他的女兒們絕不會知道的,而且老人自己也不會在乎,因為他大多數時間都處在半清醒的狀態,這是在多年駐印的英國軍隊裡累出來的病。

    在這家的廚房裡,媽媽繫著一塵不染的圍裙,看上去很安詳。周圍的東西潔淨發亮,外面的花園裡,鮮花在風中搖曳,鳥兒唧喳個不停,收音機裡播放著愛爾蘭電台的音樂。她坐在餐桌旁,上面放著一壺茶,有茶杯和托盤,還有好多麵包、黃油和各種冷肉。這裡可以吃到各種各樣的三明治,但我只想吃火腿和豬肉凍。她沒有豬肉凍,住在巷子裡的人才吃這樣的東西,住在南環路上的人家是不會吃的。她說有錢人不吃豬肉凍,因為那是用肉廠地板上和櫃檯上的剩肉做的,你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什麼。有錢人對夾在麵包片裡的東西可挑剔啦。美國那邊管豬肉凍叫頭肉凍,她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她給我一塊夾著多汁的西紅柿片的火腿三明治,還倒了杯茶給我,茶杯上,飛翔的粉紅色小天使在向藍色小天使射箭。我想,他們幹嗎不生產一些沒印天使和嬉戲的少女的茶杯和便盆呢?媽媽說有錢人就是這樣,他們喜愛有點裝飾的東西,要是我們有錢,也會這樣吧。要是給她這樣一幢房子,瞎了眼她都願意。外面的花園裡鳥語花香,收音機裡播放著動聽的《華沙協奏曲》和《歐文之夢》,還有數不清的畫著射箭天使的茶杯和托盤。

    她說她得去看看斯裡尼先生,他太老了,沒有一點力氣,經常忘了要便盆。

    便盆?你得給他倒便盆?

    當然啦。

    一陣沉默,我想我們都記起了那一切不快的導火索———拉曼。格裡芬的便盆。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是斯裡尼先生的便盆,這沒有什麼害處,因為這是有報酬的,而且他也不會傷害媽媽。回來後,她告訴我斯裡尼先生想見見我,讓我趁他醒著的時候進去。

    他躺在起居室的一張床上,窗戶用一條黑色的床單遮住了,沒有一點光亮。他對母親說:把我扶起來一點,太太,把窗戶上那該死的東西拉去,讓我看清楚這個男孩。

    他有一頭長長的、披到肩上的白髮。媽媽小聲問他是不是找人理理髮,他說:我有自己的真牙,孩子,你相信嗎?你也有自己的真牙嗎,孩子?

    我有,斯裡尼先生。

    啊,你知道,我在印度待過,和住在這條路上的蒂莫尼一起。印度有一幫子利默裡克人呢,你認識蒂莫尼先生嗎,孩子?

    我認識,斯裡尼先生。

    他死了,你知道。可憐的傢伙瞎了。我還能看得見,我也有自己的牙齒。要保護好你的牙齒,孩子。

    我會的,斯裡尼先生。

    我累了,孩子,但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你在聽我說嗎?

    我在聽,斯裡尼先生。

    他在聽我說嗎,太太?

    啊,他在聽,斯裡尼先生。

    好的,那我說了,靠過來,好讓我對著你的耳朵說。我想告訴你的就是,永遠不要抽別人的煙斗。

    哈爾維跟羅斯一起去了英國,整個冬天我只好在外跑腿。這是個寒冷的冬天,到處都結了冰,自行車隨時會從屁股下面滑出去,讓我飛向街道或人行道,弄得雜誌和報紙散落一地。店家向邁考弗雷先生抱怨,說《愛爾蘭時報》送來的時候總是粘著點冰碴和狗屎,他對我們說那種報紙就該那麼送,它本身就是新教徒的破爛貨。

    每天送完貨,我就帶上《愛爾蘭時報》回家看,看看它到底有什麼危險。媽媽說爸爸不在家倒是件好事,否則他肯定會說:愛爾蘭人出生入死,難道就是為了讓我兒子坐在餐桌旁看這種共濟會的報紙嗎?

    報上有些愛爾蘭全國各地讀者的來信,聲稱他們都聽到了今年的第一聲布谷鳥叫,從字裡行間,你可以看出這些人在互相指責對方撒謊。也有些有關新教徒婚禮的報道和照片,那些新教徒女人們看上去總比巷子裡的女人漂亮一些。新教徒女人的牙齒都完美無缺,當然羅斯的牙齒也很漂亮。

    我一直在讀《愛爾蘭時報》,儘管我並不在乎,還是不斷懷疑這是不是一種罪過。只要特麗莎。卡莫迪在天堂不再咳嗽了,我也就不再去懺悔了。我讀《愛爾蘭時報》和倫敦的《時報》,它們可以告訴我國王每天在忙些什麼,伊麗莎白和瑪格麗特在幹什麼。

    我還讀英國女性雜誌上各種關於食品的文章和對一些女性問題的答覆。皮特和伊蒙誇張地學著英國人的腔調,讀著那些女性問題。

    皮特說:親愛的霍普小姐,我要和一個名叫邁考弗雷的愛爾蘭小伙子出去,他總是在我身上亂摸,他的那個東西還抵到我的肚臍上。我萬分緊張,不知道如何是好。你急盼回復的,璐璐。史密斯小姐,約克郡。

    伊蒙說:親愛的璐璐,假如這個邁考弗雷那麼高,以至於他的傢伙都抵到了你的肚臍上,那我還是建議你找個矮些的吧,讓他那個傢伙能塞進你的大腿中間。相信你能在約克郡找到一個體面的小個子。

    親愛的霍普小姐,我十三歲了,長著黑頭髮。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不能跟任何人講,甚至也不能跟我的母親講。我每隔幾個星期都要流血,你應該知道在哪兒,我很害怕被人發現。阿格尼斯。特麗普小姐,丹佛市。

    親愛的阿格尼斯,你應該得到祝賀,你現在已經是個女人了,可以燙髮了,因為你有了月經。不要怕你的月經,所有的英國女人都有。它們是上帝的禮物,讓我們洗滌罪過,讓我們能為帝國生下強壯的孩子,讓他們成為士兵,不讓愛爾蘭人越雷池半步。在這個世界上的一些地方,有月經的女人被認為是不潔的,但我們英國十分珍愛有月經的女人,啊,我們真的珍愛。

    春季,新來了個跑腿男孩,我便回到辦公室。皮特和伊蒙都要漂洋過海去英國。皮特厭倦了利默裡克,沒有姑娘,你只能被迫跟自己幹,手淫,這就是我們曾在利默裡克幹過的一切。又新來了一些男孩。因為手腳麻利,我得到了提升,工作也輕便了。邁考弗雷先生開車在外面送貨的時候,我的工作就幹完了。工作之餘,我便讀英國的、愛爾蘭的和美國的雜誌、報紙。我日日夜夜魂牽夢縈著美國。

    小馬拉奇去了英國,在一家有錢人創辦的天主教男童寄宿學校工作。他總是喜笑顏開地到處走,好像他跟那個學校裡的男孩都平起平坐似的。誰都明白,當你在一家英國人的寄宿學校裡工作時,你就應該低著腦袋,躡手躡腳地走,像個正兒八經的愛爾蘭僕人。他們因此解雇了他。小馬拉奇對他們說,他們只配親他那愛爾蘭人的高貴屁股。他們說,你的言行舉止就是這麼低級。後來他在考文垂的一家煤氣廠找到工作,像帕。基廷姨父那樣往爐子裡鏟煤,一邊鏟煤,一邊等著去美國投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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