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拉的灰燼 外婆的裙子
    早上,修道院長給我錢,叫我去凱瑟琳。奧康納的小店買面包、奶油、茶和牛奶。他在煤氣爐上燒了水,叫我喝一缸茶,說悠著點放糖,我可不是百萬富翁,切點面包吃,但不要切得太厚。

    七月,學生時代永遠結束了。幾星期後,我就要去郵局送電報,像個大老爺們那樣開始工作了。這幾個星期我無所事事,想干什麼就干什麼。早上醒來,我可以在床上繼續待著,

    或者像父親那樣去鄉村長途散步,在利默裡克到處逛逛。要是有錢的話,我就去利瑞克電影院,吃著糖,看埃羅爾。弗林的戰無不勝。我也可以看修道院長帶回家的英國和愛爾蘭報紙,或者用拉曼和母親的借書卡借書看,被他們發現了再說。

    媽媽派邁克爾送來一牛奶瓶熱茶,和幾塊抹著厚厚黃油的面包,還有一張便條,說拉曼。格裡芬不再生氣了,我可以回去了。邁克爾問:你回家嗎,弗蘭基?

    不。

    啊,回去吧,弗蘭基,走吧。

    現在我就住在這兒,永遠都不回去。

    可是小馬拉奇參軍了,你又在這裡,我就沒有大哥了呀。所有的孩子都有大哥,我只有阿非,他還不到四歲,連話都講不清呢。

    我不能回去,我永遠不會回去。你可以來這兒,隨時都行。

    他的眼裡閃爍著淚花,讓我心痛極了。我真想說:好吧,我跟你一塊兒回去,我只想說這麼一句話。但是我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面對拉曼。格裡芬了,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正視母親。我望著邁克爾走出巷子,他的破鞋底一路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等我到郵局上班,就給他買雙鞋子,我一定買。我要給他買一個雞蛋,帶他去利瑞克電影院看電影,吃糖果,然後我們再去諾頓飯店吃煎魚和薯條,吃到肚子撐得老高。我要掙錢,將來買幢房子,或者買套公寓,有電燈、廁所和床,床上有床單、毯子和枕頭,跟別人家的一樣。我們將在明亮的廚房裡吃早餐,看著外面花園裡的鮮花隨風起舞。餐桌上擺放著精美的茶杯、托盤、蛋杯,雞蛋柔軟可口,可以蘸著油脂豐富的黃油吃,茶壺上罩著保溫套,烤面包抹著厚厚的黃油和橘子醬。我們聽著BBC或美軍廣播網播放的音樂,不慌不忙地享用。我要為全家人買像樣的衣服,再也不讓我們的屁股露在外面,再也不丟人了。想到丟人,我一陣心痛,鼻子發酸。修道院長問:你怎麼啦?你沒吃面包嗎?你沒喝茶嗎?你還想要什麼?下次你就想要雞蛋了。

    跟一個摔過腦袋、靠賣報為生的人,說什麼也沒用。

    他抱怨說他不能養我一輩子,我得自己去掙面包和茶。他不想一回家就看到我在廚房裡看書,電燈泡沒完沒了地亮著。他識數,他會這個,每次出去賣報前,他都要看一看電表上的數字,好知道我用了多少。要是我一直開著燈,他就把保險絲拔掉,放進口袋帶著。要是我又安上保險絲,他就把電徹底斷掉,回到點煤氣燈的時代。他那可憐的老娘可以點一輩子煤氣燈,他當然也可以,他每天只不過是坐在床上吃著煎魚和薯條數錢,然後睡大覺而已。

    我像爸爸那樣早早地起床,去鄉村長途散步。我到蒙哥瑞特一座老修道院的墳場轉了轉,那裡埋著母親的親屬。我又沿著小路爬上諾曼城堡,它坐落在卡瑞戈古諾城堡裡,爸爸曾帶我來過這裡兩次。我爬上城堡頂端,愛爾蘭盡收眼底,香農河波光粼粼,一如既往地流進大西洋。爸爸告訴過我,這座城堡是幾百年前建造的,要是雲雀停止歌唱,你就會聽見諾曼人在下面敲敲打打、嘀嘀咕咕,為戰斗做准備。有一次,他是天黑時帶我來這兒的,好讓我聽下面諾曼人和愛爾蘭人那穿越數百年的聲音,我果真聽見了。

    有時,我獨自待在卡瑞戈古諾城堡頂上,仿佛聽見古諾曼女郎嘻嘻哈哈地笑著,唱著法語歌。想像著她們的樣子,我禁不住誘惑,爬上城堡的最頂端———那兒曾經有一座塔,可以俯瞰愛爾蘭。我在那裡“騷擾”自己,噴向卡瑞戈古諾城堡和遠處的田野。

    這是罪過,我絕對不能告訴牧師。爬到那麼高的地方,當著整個愛爾蘭的面自瀆,這肯定比偷偷摸摸地做,或同別人或什麼牲畜干要罪孽深重。下面的田野和香農河的岸邊,沒准有個男孩或擠奶女工在抬頭時看見我的罪過,要是真被看到了,我就要倒霉了,因為牧師們總是說,在孩子面前暴露罪過的人,將會被在脖子上拴上磨石,扔進大海。

    然而,想到會被人看見,竟給我帶來一陣快感。我不想讓一個小男孩看見,不,不,那肯定會給我招來磨石。但要是一個擠奶女工愣愣地看著,她肯定也會興奮,也會讓自己滿足一下,雖然我不知道女孩子能不能自瀆,她們沒有什麼可以用來騷擾的東西,沒有裝備,就像米奇。莫雷過去常說的那樣。

    我真希望那位又老又聾的多明我會牧師回來,我可以對他講“興奮”帶給我的苦惱。但他已經死了,我只好面對一位大談磨石和厄運的牧師。

    厄運,這是利默裡克每位牧師最愛說的一個詞。

    我沿著奧康納大街和巴裡納庫拉往回走,人們訂的面包和牛奶早已擺放在他們門前了。要是我先借一塊面包和一瓶牛奶,等到郵局上班了,一定記著還回去,也不會有什麼大礙的。我不是在偷,是在借,這不算道德犯罪。另外,今天上午我站在城堡頂上,犯了比偷面包和牛奶更嚴重的罪過。要是你已經犯了一項罪過,就不妨再犯它幾項,因為反正一樣會下地獄。一項罪過,是永世不得翻身;一打罪過,也是永世不得翻身。

    一不做二不休,像母親常說的那樣,我喝光牛奶,把瓶子留在原地,免得讓送牛奶的背黑鍋。我喜歡送牛奶的,因為一個送牛奶的曾給過我兩個破雞蛋,讓我連殼生吞了下去。他說要是每天吃兩個雞蛋、喝瓶黑啤酒的話,我會長得很強壯。你所需要的營養,蛋和黑啤酒裡都有。

    有些人家的面包比較高級,比較貴,我拿的就是這種。我覺得很對不起這些有錢人,他

    們早上起來,來到門口,會發現自己的面包不見了。但是我也不能讓自己活活餓死呀,要是餓肚子,我就沒力氣去郵局送電報了,就沒錢償還剛借來的面包和牛奶,沒法攢錢去美國嘍。要是我不能去美國,那還不如跳香農河呢。幾個星期後,我就可以拿到郵局的第一筆薪水了。到那時,這些有錢人肯定還不至於餓趴下,他們可以派女僕再買嘛,這就是有錢人與窮人之間的不同。因為沒錢,窮人不能出去再買,就算有錢,他們也沒有女僕可派。我得當心的是女僕,借牛奶和面包的時候,我得小心,她們在前門那裡擦門把、門環和信箱。要是她們發現我,就會跑回去報告女主人:啊,夫人,夫人,有個淘氣鬼正在外片(面)偷牛奶和面包呢。

    外片,女僕們喜歡這麼說,因為她們都是從鄉下來的,像帕迪。克勞海西的叔叔說的那樣,是愛爾蘭的小母牛,渾身是肉,她們可不願意尿你。

    我把面包帶回家,修道院長很驚訝,但也沒問“你是從哪兒弄到的”,因為他摔過腦袋,把好奇心都摔沒了。他只是瞪大眼睛看我,眼睛中間藍,周圍黃。他還在用他母親留下的那個滿是裂紋的大茶缸咕嘟咕嘟地喝茶,還對我說:這是我的茶缸,不要掐(拿)一個(這個)喝茶。

    掐一個,這是利默裡克貧民窟的人的說法,爸爸對此總是很擔憂。他說過:我不想讓我的兒子在利默裡克的巷子裡長大,說什麼“掐一個”。這種說法粗俗下流,要規規矩矩地說。

    媽媽說:我也希望他能說得好一些,可是你並沒有做什麼事情,來防止我們說“掐一個”啊。

    在遠離巴裡納庫拉的地方,我爬上蘋果園的圍牆偷蘋果。要是有狗,我就跑,因為我不會帕迪。克勞海西跟狗說話那一套。農民們會朝我攆來,但他們穿著膠靴,總是跑得很慢。要是他們跳上自行車追趕我,我就跳過牆去,他們沒法把自行車騎到牆上去。

    修道院長知道我是從哪兒弄的蘋果,要是你是在利默裡克的巷子裡長大的,你遲早得去鄉下的蘋果園偷蘋果。就算你討厭吃蘋果,也得去偷,否則伙伴們會說你是個膽小鬼。

    我每次給修道院長一個蘋果,可他不吃,他沒幾顆牙齒了,他還剩下五顆牙,不敢冒險吃蘋果。就算我把蘋果切成片,他也不吃,因為蘋果不是那樣吃的,他就是這麼說的,要是我說:你吃面包也是把它切成片的呀,不是嗎?他就說:蘋果是蘋果,面包是面包。

    要是你摔過腦袋,你就是這麼說話的。

    邁克爾又來了,帶來一奶瓶熱茶和兩塊煎面包。我對他說我不需要這些了,讓他轉告媽媽,我能照顧自己,不需要她的茶和煎面包,非常感謝。我給了邁克爾一個蘋果,他很開心。我讓他每隔一天就過來,可以吃到更多的蘋果。他不再央求我回拉曼。格裡芬的家了,我也很高興他不再為此哭鼻子了。

    愛爾蘭鎮有個市場,星期六,農民們都趕來賣蔬菜、母雞、雞蛋和黃油。要是我早一點去,他們就給我一些便士,讓我幫忙從馬車或汽車上卸貨。天快黑的時候,他們就把賣不掉的蔬菜和壓壞、受損、腐爛的東西統統送給我。一個農民的妻子總是給我碰裂的雞蛋,對我說:明天你做完彌撒,處於神恩的寬恕之列時,再把它們煎煎吃。要是你在靈魂有罪的時候吃,它們會噎住你的,會這樣的。

    她是個農民的妻子,他們就是這麼說話的。

    現在我不比一個叫花子好多少,煎魚薯條店快關門的時候,我就站在門口,指望他們能剩下煎糊的魚,或是漂在油湯裡的魚渣。要是他們急著關門,店主就會給我一些薯條和一張用來包裹的報紙。

    我喜歡的報紙是《世界新聞》,在愛爾蘭,它是被禁的。但是有人偷偷從英國把它帶過來,那上面有驚人的泳裝女郎照片,她們簡直什麼也沒穿,還有各種在利默裡克根本看不到的犯罪故事,像離婚、通奸等等。

    通奸,我還得搞明白這個詞兒到底是什麼意思,到圖書館裡去查查。我肯定它比老師教我們的“壞思想、壞詞語、壞行為”還要壞。

    我拿著薯條回到家,像修道院長那樣上床。要是他喝了些啤酒,就坐在床上一邊吃《利默裡克導報》包著的薯條,一邊唱“拉什恩之路”。我吃自己的薯條,然後開始舔《世界新聞》。我舔那些講述人們干出格事情的故事,舔穿著泳裝的女郎。等沒什麼可舔了,我就盯著這些女郎看,等修道院長把燈吹滅,我就躲到毯子下,開始干壞事。

    我隨時可以拿媽媽或拉曼。格裡芬的借書卡去圖書館,絕不會被逮到,因為拉曼太懶,星期六起不了床,而媽媽衣服寒磣,絕不會走進圖書館。

    奧瑞丹小姐面帶微笑:《聖徒生平》正等著你呢,弗蘭克。好多卷呢,有巴特勒寫的、奧漢隆寫的、巴靈-古德寫的。我對館長說起你,她非常高興,准備給你辦一張成人借書卡。是不是妙極了?

    謝謝,奧瑞丹小姐。

    我正在讀貞女聖布瑞吉德的故事,她的祭日是二月一日。她長得漂亮極了,全愛爾蘭的男人都渴望娶她,她的父親想讓她嫁給一個大人物。但她不想嫁人,於是她向上帝祈求幫助。他讓她的一只眼睛化為血水,滴到臉上,眼窩留下一個好大的洞,愛爾蘭的男人們頓時沒了興趣。

    接著是殉道貞女聖薇吉福蒂斯的故事,她的祭日是七月四日。她母親同時生了九個孩子,有八個雙胞胎,只有薇吉福蒂斯是單個兒生下來的。他們最終全成了信仰的殉道者。薇吉福蒂斯很美,她父親想讓她嫁給西西裡王。她非常絕望。上帝幫助她,讓她的嘴上和臉上長出胡須,西西裡王猶豫了,但她的父親暴跳如雷,把她和胡須一起釘在十字架上。

    要是你是一個英國女人,又嫁給了一個壞丈夫,就可以向聖薇吉福蒂斯禱告。

    牧師們從不給我們講像聖阿加莎這樣的殉道貞女的事情,她的祭日是二月五日,在二月裡殉道的貞女可真不少。西西裡的異教徒命令阿加莎放棄對耶穌的信仰。跟所有的殉道貞女一樣,她說:不!他們開始折磨她,把她的四肢綁在拷問架上,用鐵鉤扎她的兩肋,用點燃的火把燒她。她的回答還是:不,我不會放棄我主。他們壓碎她的乳房,割了下來。後來他們逼她在滾燙的煤炭上打滾,她再也承受不了,贊美著上帝死去了。

    殉道貞女總是唱著贊美詩死去,她們贊美上帝,一點也不怕獅子從她們身上咬下一大口,當場吃掉。

    牧師們怎麼也從不給我們講聖烏蘇拉和她的一萬一千名殉道貞女的事情呢?她的紀念日是十月二十一日。她的父親想讓她嫁給一個異教徒國王,但是她說:我要出去一段時間,三年,考慮考慮。於是,她帶著一千名侍女和一萬名隨從出發了。她們在海上航行了一段時間,巡游了各個國家,最後在科隆停了下來。這裡的匈奴頭領讓烏蘇拉嫁給他,她說,不,匈奴人便殺掉了她和跟隨她的一萬一千名少女。她為什麼不說“是”呢?那樣就可以挽救一萬一千名貞女的生命啊。為什麼殉道貞女都這麼頑固不化呢?

    我喜歡一個愛爾蘭主教聖莫靈。他不住利默裡克的主教住的那種宮殿,他住在樹上。別的聖徒來拜訪他,到他這裡吃飯,他們就像鳥兒一樣,圍坐在樹枝上喝水吃面包,其樂融融。一天,他正在散步,一個麻風病人說,嗨,聖莫靈,我也想去做彌撒,你們為什麼不能背我去呢?聖莫靈願意背他,可還沒等他背起這個麻風病人,病人便開始抱怨,你的剛毛襯衫1太硬,碰疼了我的傷口,把它脫掉。聖莫靈照辦了,他們繼續朝前走。這個麻風病人又說話了:我要擤鼻子。聖莫靈說:我可沒有手帕這種東西,就用你的手吧。麻風病人說,我的手正抓著你,沒法再擤鼻子呀。好吧,聖莫靈說,你可以擤在我的手上。麻風病人說,那不行,麻風病讓我只剩下一只手了,我沒法抓著你,還能往你的手上擤鼻子。要是你是一個真正的聖徒,就應該轉過身,把我的鼻涕吸出去。聖莫靈不想這麼干,但他還是干了。他把這當做對上帝的奉獻,並贊美上帝給了他這一榮耀。

    父親也吸過邁克爾鼻子裡的髒東西,我可以理解,那時候邁克爾還是個嬰兒,性命垂危。但我想不通上帝干嗎要讓聖莫靈吸麻風病人的鼻涕。我沒法理解上帝,雖然我也想成為一名聖徒,讓眾人膜拜。我絕對不吸麻風病人的鼻涕。我是想成為一名聖徒,但要是非得這樣做的話,那就免了。

    不過,我還是准備一直在這家圖書館閱讀貞女和殉道貞女的故事。但是有一天,因為某個人丟在桌上的一本書,我與奧瑞丹小姐發生了不快。那本書的作者是林語堂,誰都能看出,這是一個中國人的名字,我很好奇,想知道這個中國人在說什麼。這是一本關於愛和肉體的散文集,他的一個詞兒讓我查起詞典:堅挺。他寫道:男性器官變得堅挺後,插入女性的接收口。

    堅挺,詞典裡說是脹大,我就是這麼回事。我傻站在那兒看著詞典,我現在總算明白了米奇。莫雷一直說的事情,那跟街上的狗插在一起沒什麼兩樣啊,想到所有的母親和父親在干這樣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震驚。

    父親這麼多年來一直在騙我,說什麼第七級樓梯上的天使。

    奧瑞丹小姐問我在查什麼,每當我查詞典,她總是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我告訴她,我在查“封聖”、“宣福”或者別的什麼宗教詞語。

    那這是什麼?她問,這可不是《聖徒生平》啊。她拿起林語堂的書,讀了我扣在桌上的那一頁。

    聖母啊,你是在讀這個嗎?我剛才看見你拿著它了。

    噢,我……我……只是想看看中國人是不是、中國人是不是……啊,也有聖徒。

    噢,一點沒錯,你是在這麼干。這叫不知羞恥、淫穢,你給我馬上離開圖書館。

    可我在看《聖徒生平》呢。

    出去,要不我就叫館長了,她會讓警衛對付你的。出去,你應該跑到牧師那兒懺悔你的罪過。出去,先把你那可憐的母親和格裡芬先生的借書卡交給我再走。我真想給你那可憐的母親寫封信,要不是擔心她受不了,我肯定會寫的。林語堂,真是的,出去。

    當圖書管理員發火時,跟她們說什麼都沒用。你可以在那兒站上一個小時,告訴她們你讀了布瑞吉德、薇吉福蒂斯、阿加莎、烏蘇拉和殉道貞女的故事,但她們滿腦子想的只有林語堂書裡的那麼一個詞兒。

    人民公園坐落在圖書館後面,這一天陽光燦爛,草坪干燥。我先是低聲下氣地乞討薯條,又因為“堅挺”而受了大動肝火的圖書管理員一頓氣,我身心俱疲。望著紀念碑上空飄浮的雲朵,我“堅挺”著迷迷糊糊地漂進夢鄉。我夢見殉道貞女穿著《世界新聞》裡的泳裝,正在用羊尿泡打那位中國作家。我在興奮中醒來,熱乎乎、黏糊糊的東西噴了出來。啊,上帝,我的男性器官在大庭廣眾下伸出去好遠,人們都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母親們趕快招呼孩子,寶貝,離那小子遠點,應該叫警衛來治治他。

    十四歲生日的前一天,我在外婆碗櫃上的鏡子裡看了看自己。這副模樣怎麼能到郵局上班呢?從頭到腳都是破破爛爛的,襯衫、外衣、短褲、長襪,還有鞋子———都快從腳上掉下去了。掉了毛的鳳凰,母親常常這樣說它們。可跟衣服比起來,我本人的模樣更糟,不管怎麼用水沖,頭發還是橫七豎八。對付這種百折不撓的頭發,只能用口水了,但是很難往自己頭上吐口水,只能先往空中猛吐一口,趕快俯下身子,用頭接住它。我的眼睛通紅,冒著黃水,滿臉長著紅紅黃黃的小膿包。門牙黑極了,都蛀壞了,這輩子我都沒法微笑了。

    我沒有肩膀,我知道全世界的男人都羨慕寬肩膀。每當利默裡克有一個男人死去,女人們總是說: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肩膀又大又寬,都進不了你家的門,只能側著身子進去。等我死了,她們就會說:可憐的小鬼呀,死的時候都沒有一點肩膀。我希望自己有些肩膀,這樣人們就會知道我至少有十四歲了。利米國立學校的男孩子都有肩膀,除了芬坦。斯萊特瑞,我不想長成像他那樣沒肩膀、整天祈禱、膝蓋都磨壞了的家伙。要是有一丁點錢,我就為聖弗蘭西斯點著一根蠟燭,請求他看看,能不能說服上帝給我的肩膀加點料。要是有一張郵票也行,我可以給喬。路易斯寫封信,說:親愛的喬,你可不可以向我透露一下,你雖然很窮,卻是從哪裡弄到一副有力的肩膀的呢?

    為了工作,我得看上去體面些。我脫去所有的衣服,光著身子站在後院的水龍頭旁,用一塊石炭酸皂洗衣服。洗完後,我把襯衫、外衣、短褲、長襪一一掛在外婆的晾衣繩上,祈禱上帝不要下雨,祈禱明天它們能干,明天可是我生活的開端啊。

    我一絲不掛,哪兒也去不了,只能整天待在床上看舊報紙,對著《世界新聞》上的女郎們興奮。感謝上帝,太陽很好。修道院長五點鍾回到家,在樓下燒茶。我知道,就算真餓了,也不能找他要吃的,他會不滿的。他明白我擔心他去向阿吉姨媽告狀,說我老待在外婆的房子裡,睡在她的床上不走。阿吉姨媽一旦聽說了這回事,就會趕過來,把我扔到大街上。

    吃完飯,他就把面包藏起來,讓我找不到。你可能會想,沒摔過腦袋的人能找到摔過腦袋的人藏的面包。後來我猜到了,要是面包不在這房子裡,就一定在他那件不分冬夏都穿著的外套口袋裡。我一聽見他邁著沉重的腳步從廚房去後院的廁所,就趕快跑到樓下,從他的外套口袋裡抽出面包,切下厚厚的一塊,再放回他的口袋裡,隨即回到樓上的床鋪。這樣他不能說什麼,也不能責備我偷面包。就算你被迫淪落為連一塊面包都偷的最低級的賊,也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連阿吉姨媽都不會,她還會訓斥他:你口袋裡揣著面包走來走去的干什麼呀?那可不是放面包的地方。

    我慢慢地嚼著面包,每一刻鍾嚼一口,這樣能吃得久一些。要是再喝點水,肚子裡的面包就會膨脹,給我一種吃飽的感覺。

    我望了望後窗外,確定夕陽曬著我的衣服才放心。別人家的後院也晾著衣服,色彩鮮艷,隨風起舞,我掛在晾衣繩上的衣服卻像幾條死狗。

    夕陽明亮,屋裡卻又濕又冷,我真希望床上有什麼可以穿穿的。可我沒有別的衣服了,要是動了修道院長的衣服,他肯定會向阿吉姨媽告狀的。我只能在衣櫥裡找到外婆的一條舊黑羊毛裙。照理說,外婆已經死了,我是不該穿她的舊裙子的。可我只是個孩子,穿上只是為了保暖,這應該沒什麼關系,況且是在床上穿,又蓋著毯子,不會有人知道的。裙子上有股死去的老外婆身上的味道,我很怕她會從墳墓裡站起來,當著全家的面罵我。我向聖弗蘭西斯禱告,求他讓外婆待在她的墳墓裡,我答應上班後給他點一支蠟燭;還提醒他,他身上的那件長袍也跟裙子差不了多少,可並沒有誰因為這個折磨他。不知不覺,我睡著了,夢裡出現他的面影。

    世界上最壞的事情,就是你穿著已故外婆的衣服,睡在她的床上時,舅舅修道院長喝了一夜啤酒,醉倒在南方酒吧外面,不知道哪個好管閒事的人又跑去告訴阿吉姨媽。她趕緊帶上帕。基廷姨父,一塊兒把修道院長弄回家送到樓上,而你正在樓上呼呼大睡呢。她向你大吼:你在這屋裡干什麼?還躺在床上?起來,給你可憐的舅舅燒壺茶,他摔倒了!你不動,她就來掀你的毯子,然後像見鬼似的向後跌去,喊道:聖母啊,你穿著我那死鬼老娘的裙子干什麼?

    這真是糟糕透頂,因為你很難解釋,你在為一生的大事業做准備,洗了所有的衣服,它們正在外面的繩子上晾著呢,天又這麼冷,你只好穿上這條裙子,這屋裡只能找到這麼一件衣服了。跟阿吉姨媽解釋這些已經夠煩了,這時,修道院長偏偏還在床上哀號:我的腳火燒火燎的,快給我的腳澆水。而帕。基廷姨父正捂著嘴,靠在牆上大笑,對你說看上去漂亮極了,黑色挺適合你,可以把褶邊拉直。阿吉姨媽叫你滾下床,到樓下給可憐的舅舅燒壺茶,你簡直不知所措:是應該脫掉裙子,披著毯子去?還是應該穿著裙子去?前一分鍾她還尖叫:你穿著我那死鬼老娘的裙子干什麼呀?後一分鍾就叫你去燒該死的茶水。我對她說,我為了自己的大事業,把衣服洗掉了。

    什麼大事業?

    到郵局送電報。

    她說要是郵局雇用像你這樣的人,他們一定是饑不擇食了,下去燒壺茶去。

    接下來的倒霉事,就是拿著壺到後院的水龍頭接水時,月光皎潔,而隔壁的凱瑟琳。珀賽爾正趴在牆上找她的貓。上帝呀,弗蘭基。邁考特,你穿你外婆的裙子干什麼啊?你只好穿著那件裙子,拎著茶壺站在那兒,解釋說你的衣服洗了,正在繩子上晾著呢,誰都可以看得見;躺在床上太冷,只好穿上外婆的裙子;後來,帕特舅舅———也就是修道院長———摔倒了,阿吉姨媽和丈夫帕。基廷把他送回家,是她趕你到後院接水的;等你的衣服一干,就立刻脫掉這條裙子,因為你絕沒有穿著已故外婆的裙子度過此生的欲望。

    凱瑟琳。珀賽爾發出一聲尖叫,掉到牆下,把她的貓也忘了。只聽見她格格笑個不停,跑到她的瞎眼老媽那兒,說:媽咪,媽咪,聽我給你講,弗蘭基。邁考特在後院裡穿著他死去的外婆的裙子。你知道這下毀了,一旦凱瑟琳。珀賽爾發現點什麼,天不亮整個巷子就都知道了。你還不如把頭探出窗子,把你和外婆裙子的事先公之於眾。

    壺裡的水開了,喝醉的修道院長已經睡著了。阿吉姨媽說她和帕姨父要喝杯茶,要是我想喝一杯也行。帕姨父說再一想,這條黑裙子也可以是多明我會牧師穿的長袍。他跪下來,說:保佑我,神父,我有罪。阿吉姨媽說:起來,你這個老瘋子,不要褻瀆宗教。她又問:你來這屋子干什麼?

    我不能告訴她媽媽和拉曼。格裡芬在閣樓上興奮的事,我對她說,我想在這兒住一段時間,因為從拉曼。格裡芬家到郵局太遠了。我一落下腳,一定找一處體面的房子,我們全搬過去,母親和弟弟都搬過去。

    啊,她說,這可比你父親像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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