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之歌 第八章
    湯姆從西亞蒂停車場開車回家,感覺是在受煉獄的煎熬。怎樣向克萊爾講?她會有什麼反應?怎樣和孩子們講?他們會認為自己是個道德敗壞的懦夫,騙子,在與媽媽結婚的前夜還在外胡來,並且隱瞞了這麼多年。

    他應先對克萊爾講,在向孩子們公佈這一消息前,她理應先知道。可以肯定,他們四人都將隨之陷入沉重、艱難的境地。與克萊爾談,必須私下進行,讓她鞭打自己、責罵自己、叫喊、哭泣、辱罵,不管她想作什麼,都不能讓孩子們看見和聽見。

    攏家時,克萊爾正在帶著孩子們打掃房間,吸塵器在樓上嗡嗡作響。她跪在起居室地上,用手清掃茶几下的灰塵,一點未起疑心。想起他們上次吵架,最終相互原諒,並做愛。她是多麼的易受傷害,楚楚動人,又勤奮工作。她一點都不知道。

    他走去蹲在她身後,心裡真是後悔,他對她的傷害多麼深。

    「克萊爾?」

    她後腿站起來,腦袋碰了一下,「哎喲。」用手揉了一下棒球帽子裡邊,轉身時還避了一下,全身在地毯上坐下來。

    「抱歉,我以為你聽到我進來了。」

    「不,我沒聽見,真煩人。」

    看著她戴了25年的舊棒球帽,褲子和起皺的襯衣,他的心因無法控制的愛意而腫脹,並承受著罪惡感的重壓。

    他抓緊她的手臂問:「你沒事吧?」

    「沒事。」

    「克萊爾,有件事我需要和你談談,避開孩子們,你能和我一起開車出去嗎?」

    她把手慢慢從頭上放下來,「什麼事,湯姆,你看起來很可怕的樣子。」她轉身跪起來,面向著他,「到底什麼事?」

    他抓住她的手,拉她站起來。「我們開車出去說。來吧!」

    他喊來孩子們:「羅比,切爾茜,過來一下。」他們來後,他說:「我和你們的媽媽要出去一個鐘頭左右,回來前你們都要在家裡別走。」

    「好,爸爸,你們去哪兒?」切爾茜問。

    「我回來後,會向你們說清楚的,你們把房間打掃完,一定要呆在家裡,明白嗎?這事情很重要。」

    「是,爸爸……」

    「是,爸爸……」

    回答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疑問和困惑。

    在轎車裡,克萊爾說:「湯姆,你把我嚇得要死,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馬上就會告訴你。我們先去山谷小學,學校的院子沒人,我們在那兒談。」

    她坐下來,好似穿著盔甲,全身僵硬,只有腦袋能活動。她審視著他把車開到大樓一側,再轉到背後的操場旁邊。他們的孩子是在這裡上的小學,在這兒玩跳房、捉迷藏、健身、參加各種體育比賽。教學樓和操場在傍晚的陽光下,給人以離愁別緒之感。

    湯姆關掉引擎,說:「來吧,我們一起走走。」

    她勉勉強強地跟著他,感覺到有什麼災難即將降臨。湯姆拉著她的手,慢慢踱過草地,來到壘球場的菱形角落。他們的腳步在球場地面上揚起縷縷塵土。球場外面,安放著各種運動器械,形成一些幾何圖案。在紫色天空的陪襯下,他們並排坐在一個馬蹄形的鞦韆椅上。腳下是一條木片鑲嵌的小路,有些木片已被磨損,露出泥土來。

    克萊爾用手扶著鞦韆椅冰涼的鋼鏈,湯姆身子全傾,像一個蘭球隊員坐在板凳上觀看場內比賽。

    兩人都不搖蕩鞦韆椅。坐了一會,聞著木塊地面散發出的木頭氣味。感覺到屁股在向下墜落,而地面又把腳錨住。

    終於,湯姆清了清喉嚨說:「克萊爾,我愛你。這是我要說的第一件事,這是最容易說的。其餘要說的,就難得多了。」

    「不管什麼事,你就直說吧,湯姆,真煩人,這地方有點可怕。」

    「那好,我就直說了。」他深吸一口氣,「開學前六天,一個女人來到我辦公室,為一個孩子報名轉學。這個孩子是我的兒子。在那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她從來沒告訴我,我沒任何理由懷疑這一點。他的名字叫肯特-;-;艾仁斯。」

    一講完,他們的眼光就被鎖住了。他相信,他永遠不會忘記克萊爾受到的震動和打擊。她的腦筋一片空白,難以置信,雙眼圓睜,直視著他,臉上的肌肉沒有一塊能活動,雙手緊緊抓住鋼鏈。

    「肯特-;艾仁斯……」她低聲說,「……是你兒子?」

    「是的,克萊爾,他是我的兒子。」他極盡可能地柔聲回答。

    「但是……但是那意味著……」她努力計算著日期。

    「我告訴你吧,他十七歲,和羅比一樣大,是在1975年7月懷上的。」

    這一次,她無需費心計算了。「是我們結婚那個月?」

    「我們結婚前一星期。」

    痛苦的聲音從牙縫中擠出來「啊!」同時雙眼睜得更大,視線一片模糊,「啊!」

    「我告訴你事情發生的確切經過。因為她對我沒有任何意義,一點都沒有,請你相信!」

    「哦,湯姆。」她掙扎著,用三根手指掩著嘴唇。

    他盡力繼續敘述下去,決心抖露出事情的全部真相,只有說出全部真相,才能保住一點尊嚴。我們結婚前一周,我好多事都記不起來了。但有一件事,卻像水晶一樣透明,我沒有準備好要結婚。我感到……很報歉我這樣說,克萊爾,我感到被套住了,甚至感到有點絕望。有時,我覺得自己被送上火車軌道。我才在大學裡呆了四年,為隨後的幾年訂了計劃,想夏天去休假,找個教師工作,和小伙子們坐在一起自由自在,不再像大學裡每天按部就班上課,學習。我想買輛新車和幾套好衣服,假期去墨西哥或拉斯-;維加斯玩個痛快。

    「但你懷孕了,結婚終結了我的婚前自由。我只好買戒指,瓷器,租房子,一切東西都需要迅速搞定。說實話,有一陣子,我真是有點害怕了,但一波恐懼消失後,我又變得憤怒了。」

    「那或許就是我在學士學位聚會的心情吧!當那個我幾乎不認識的女孩給我們送來定的比薩餅後,我叫她和我一起上床,這是一次簡單的反叛,沒有其它意義。她離開了,去掙自己的生活,我則過我的生活,從此再未見過面……直到上個星期,她帶著兒子走進我的辦公室為止。」

    克萊爾淚水盈眶,用幻想破滅的雙眼盯住湯姆,震驚的波濤襲遍全身。她又將眼光移向遠處,從鞦韆椅上站起來。

    「不,請等一下。」湯姆拉住她的手臂,「我沒說完,我很難將這些情況向你說清楚。我不想隱瞞什麼,但我想撇開這些傷心事,說到最重要的一點,這就是我之所以改變的事實。和你結婚以後,我變了!」他柔聲補充:「我逐漸變得非常,非常的愛你,克萊爾。」

    「別!」她把手抽回來,從鞦韆椅上轉身,面向西方,將背對著湯姆,面對著明亮的,橙色的天空。「別給我說這些虛情假意的陳詞爛調。你剛才告訴我這些醜事後,又膽敢給我講這些陳詞爛調!」

    「我不是虛情假意,生下羅比後,我開始認識到,並且……」

    「但那你就能讓我感覺好些嗎?」

    「你讓我把話說完,我一年一年地更加愛你了。我發現自己喜歡當一個父親,喜歡作一個丈夫,我愛你。」

    他在她肩頭的顫抖中說著,她哭了。

    「你幹了那些事……和另外的女人……和我結婚的同一星期。」

    他明白,這個事實比其他所有事情更具殺傷力。在她傷心時他必須非常耐心地勸慰她。

    「克萊爾……克萊爾,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怎麼會幹這種事?」她的聲音因為控制自己的情緒,變得非常痛苦而尖厲。「你怎麼這樣干了,一周以後,又和我走進教堂結婚?」

    他把雙肘放在膝上,低下頭去,雙腿叉開,兩眼盯著腳下的泥土和木片。自從知道肯特以來,他就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當他意識到自己對克萊爾的傷害有多深時,淚水也止不住源源流出。他將淚水揩乾,可立即又盈滿眼眶。他是個男人,沒有任何借口。時間逐漸推移,他感到無話可說,只好坐在另一張鞦韆椅上。兩人面向不同方向,她向西,他向東。

    她仍然哭泣不止,並說:「我以前從來不知道你是……你是多麼後悔和我結婚。」

    「那只是過去了的事,克萊爾,我講的是實話。那都是過去了的事。我已告訴你了,我認識到有了你我是多麼幸運。」

    她實在太傷心了,根本無法勸慰。「你想一個女人在她結婚的日子裡,能感覺到那些事嗎。我那個時候是多麼高興,我肚子裡孩子的父親和我結婚了。我……」她開始放聲哭泣。用手掌掩嘴,以免出聲。

    他伸手從後面抓住她的雙肩,她的身子邊哭邊搖動。這使湯姆的心彷彿被撕扯一般。「克萊爾,不要!」他哀求道,彎曲身子和她一樣,「耶穌啊!克萊爾,我不想用這種方式傷你心。」

    她把手掙開,「可是,你傷了。我傷心透了。因為你幹的這事,我恨死你了。你在那種時刻幹出這種事。」她用手揩著鼻子,他從肩頭遞去手巾。

    她接過手巾,說:「你最近舉止怪異,我知道不對勁,但沒想到是這種事。」

    「我想過在杜魯斯就向你談的,但我……」他的話未說完,聲音軟下來:「唉,真是。」

    雙方沉默不語,沉重,煩悶,彷彿一切都靜止下來,只有他們的思緒在翻騰。歉意把他們的鞦韆椅全籠罩住了,使他們成了相互的囚徒。這種殘忍的人性弱點降落到已到中年的他們身上。在這之前,他們是如此祥和,又多麼令人沾沾自喜。

    秋天的傍晚漸漸來臨。世界邊沿將太陽的下眼瞼閉上了。天空被塗上一層水果色。絲絲寒意從操場上襲來。

    好幾分鐘過去了,克萊爾終於發話問:「他知道這事嗎?」

    「她這時正在告訴他。」

    他想說她正在處理這事,克萊爾已轉過身去,帶著鞦韆椅的鏈條,她讓鏈條不動,與他站在一條線,以便能看到他的臉,他的表情看起來因歉然而發暗。她的眼神好像能洞穿他的肺腑。

    「你見了她,是不是?就是你說去買電瓶的時候見的她?」

    「是的,但是,克萊爾……」

    「你還在別的時間見過她嗎?」

    「你聽我說,他長大了,不知道父親是誰。沒有她的同意,我不能告訴你有關這孩子的情況,那就是我今天想跟你談的。我們今天決定同時把真像告訴每一個人,而不是由其他人來傳播這件事。」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還在其他時間見過她嗎?」

    有些肌肉緊張起來,下巴輪廓變了,太陽穴跳動不已。「是的,見過一次,就是我發現他是我兒子的那一天。」

    「什麼地方?」

    「她家裡。但我們僅僅是談話。克萊爾,我說的是實話。」

    克萊爾長時間不說話,用紅腫的,懷疑的眼睛盯住他。最後,眼光垂下,看著自己的雙膝。「她應該住在這附近的什麼地方。」

    「哈維蘭高地。她在開學前剛從德克薩斯搬來。當她帶著肯特來報名時,一點不知道我是這裡的校長。克萊爾,我回答所有這些問題,一點都沒隱瞞。那只是1975年的晚上。我向上帝發誓。自從我們結婚以來,我從未和任何其他女人來往過。」

    她雙肩猛然垂下,兩手落在兩腿之間,無力地下垂著,雙眼緊閉,腦袋後仰,棒球帽舌指向天空。她長歎一聲,大聲地,顫抖地歎息一聲,然後坐著,一動不動。一幅希望逃避的圖畫。她輕輕地動了一下,使鞦韆椅擺動起來,擺動一個很小的角度,似乎她心裡想裝著對這事不在意。他的條紋布襯衣後襟垂在身後,兩小腿交叉,脫去網球鞋,踩著身下的泥土。

    他等待著,心裡因引起她的絕望而虛弱不堪。

    「那好吧。」她終於開口,揚起頭來,似乎重新調整了自己的剛毅性格。「我們應當讓孩子們考慮考慮,你說對嗎?」鞦韆椅繼續呈s 型地擺動。然後她用手拍嘴巴,因眼中又一次充滿淚水而轉身離開,鞦韆椅也突然停擺。「哦,我的上帝,這一切亂套了。」她的聲音已沒有先前尖厲了。

    他能說些什麼呢?懺悔?給予?奉獻?他的痛苦與她別無二致。

    「我從末想過要傷害你們任何人,不想傷害你,也不想傷害孩子們,不想以任何方式傷害你們。克萊爾,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我過去偶然間犯下的過失,我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對你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我們來說則是現實的事。我們現在得處理它。這事對孩子們是不公平的。」

    「你以為我沒有想過這事?」

    「我不知道。你想過嗎?」

    「當然想過,克萊爾,你好像覺得我是突然因為這事變得沒心沒肺的,你知道我也有多痛苦嗎?我實在抱歉,要沒這事就好了。但事已至此,我能作的,就是老老實實將真相告訴你們,希望每個人的痛苦減到最小。對孩子們,我打算今天給他們講。我可以單獨和他們講,也可以與你一起和他們講。只要你願意,隨便怎麼都行。」

    「切爾茜將會……」克萊爾茫茫然地搖著頭。「誰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我知道她和他撞到一起了。」

    「他們之間還沒有發生什麼事,我以生命擔保。」

    「哦,我知道。」克萊爾憤怒地頂他回去,眼瞪著他。「第一次約會,誰知是不是第一次?為我們提出信譽保證,只憑這點跡像有什麼用?我講的是接吻,如果他吻了她。那種年齡的孩子很自然地會接吻的。」

    「那倒是,我們無法確信,我們當然不能去問她!」

    是不能問,但她會同樣地苦惱。羅比又會如何?他和肯特已經很敵對了……他們還要在一起打橄欖球。而我星期一也要在教室裡見到他。

    「我也要和他碰面的。」

    「哦,那好,原諒我,如果我不能過多地為即將面臨的尷尬著想。」

    她離開鞦韆椅,大步離開,用肩頭支撐著,雙手插在前褲袋裡,朝太陽方向望去。他望著她的背影,感到自己一陣陣虛弱下去,恐懼在他體內凝固成塊。需要避開她,也需要接觸她,抱住她,抱在自己手彎裡,感覺要有信心,他們能把這事處理好。

    他也離開鞦韆椅,跟在她身後,猶豫著想去接觸她,又怕碰上她,真是左右作難。他盯著她散亂的頭髮,在帽子下面,被太陽光斑照耀著。洗得發白,式樣陳舊,皺巴巴的襯衣袖子上沾了許多灰塵。她穿的舊衣服不合潮流,使她看起來像小孩一樣,毫無自我防禦能力。

    「克萊爾……」他伸出手,放在她衣領下面柔軟的條紋布襯衣上。

    「別!」她掙脫開去,又靠在鞦韆椅柱子上。「我現在不想讓你碰我,你應該知道這點。」

    他收回手,等待著,等待著。

    他和克萊爾面向同一方向,影子逐漸拉長,婚姻危機獲得解決的前景十分暗淡。

    「你幹的這事最嚴重地傷害了我們大家。」她最後說道,「想一想,你瞭解某一個人,但最後發現,卻一點也不瞭解他 。」

    「那不是真的,克萊爾,我還是和以前一樣。」

    「在我的眼中不是,不再是了。」

    「我還是愛著你。」

    「你不該這樣對待你愛的人,你不該去另一個女人的家,特別是這個女人有你的兒子。」

    「哦,別這樣,克萊爾,我告訴你了,這件事發生在1975年。她對我只是逢場作戲。」

    克萊爾無聲地哼一下,無精打采地站著,低頭看自己的雙腳。終於,她車轉身,眼裡的表情使他感到透骨的寒意。

    「我從未想到你會是這樣。我一直以為我們一起建立起了牢不可破的婚姻,任何力量都無法摧毀它,因為我們都盡了最大努力。但今天,湯姆-;伽德納。我恨你,我真想打你,傷害你,因為你對我們,對家庭幹下了這種事。」

    「如果你想幹什麼,那就幹吧,上帝,我是罪有應得。」

    她揮起右手,在他臉上奮力一擊,因用力過猛而失去平衡。立刻她又回到原處,喘息著,認識到自己幹了什麼。他臉上變紅了,印上她的手印。他的眼睛因意外而大睜,18年來他們之間從來沒有動過對方一指頭。

    他後退一步,在兩人之間留下空間,雙方都感到很尷尬,對對方的動向把握不住。慢慢地,他的怒火隨著臉上的手印出現了。

    「你要我怎麼辦,克萊爾?我作了這事,那是過去的事。你還要我怎麼辦?」

    「告訴你的孩子,告訴他們,父親不是他們想像的那種人。告訴羅比,當我懷上他時,你還和其他的女人上床。向切爾茜解釋,為什麼不能和男孩子幹那種事。你是因為不想和她的母親結婚,才這麼幹的。」克萊爾用一根手指指著家的方向。「你開車回去告訴他們,湯姆-;伽德納,揉碎他們的心。這不只是向他們宣佈,他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兄弟。這是一次反叛,別想讓他們僅僅看成一件小事。」

    她將他的罪過又定位在孩子們身上。他討厭聽到這些話。

    「你的口氣是不是要孩子們選擇跟誰過?別這樣,克萊爾。」

    「哦,別這麼一板正經的樣子。」她提起兩個拳頭,放在腰間。似乎她還會喊出更多的惡言惡語,但又對自己缺乏信心,轉過身向汽車走去。

    她砰一聲,狠狠關上車門,雙手緊抱著腹部,似乎要將身體縮成最小,以防甩下車去。她把眼光定在路邊的鵝卵石上,那裡的草已被磨得所剩無幾。黑色路面與綠色草地交匯處,突然模糊起來。她眼裡突然湧出大量淚水,身子傾斜,顧影自憐,無法自制。

    「在我們結婚的那個星期,他從來沒有真正想和我結婚,他說我把他套起來了。」

    他還在操場裡,站在鞦韆椅下邊,腦袋耷拉著,也許是在表達對她的同情和理解。是呀,她什麼也沒剩下,不為他,不為今天,不為明天,以及任何時候。沒有一個男人會像他那樣對妻子傷害如此之深,又指望著重歸於好,就像她曾經是一個讓他刻骨銘心的姑娘。

    她也有錯,是她,不是他。

    她把自己的婚姻生活理想化了,不僅是在與他的關係上,還在整個家庭關係方面。今天才發現他認為它們的婚姻不是他所預期的樣子,第一個孩子出身後,他感到是被套上了馬鞍子。十八年來的努力現在變得徒勞無益,一無所獲了。

    「十八年啦……,毀於一旦!」

    她感到自己是個傻子,從來沒有懷疑、責備過他,對他的這些想法,她一無所知。她所有想要的東西,都曾完美幸福地得到了。她以前從沒懷疑過,今天卻疑心重重,那個不要他盡義務的女人回來了,仍然是單身。他作為她孩子的父親,承認與她不止一次地見過面。

    任何一個有家的知識男人都會冒險作出越軌的事。

    這種想法嚇壞了克萊爾,更加劇了她的憤怒。

    我不做只是懷疑的女人,不是那種令人憐憫的可憐蟲,作那些教師同事之間竊竊私語的對象,我要像剛才那樣爭鬥。

    憤怒和顧影自憐交織著她的思維。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從地板上傳來。

    他鑽進汽車,關上門。把鑰匙插進起動器。但情緒的慣性使得他一動不動。他垂下手,兩眼散亂地望著車前蓋。

    「克萊爾,我不知道怎樣告訴孩子們才好。」

    「我也不知道。」她向著車頂說,聲音中不帶一絲一毫的同情。

    「我想,就像給你說一樣,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

    「我想是的。」

    「你想在一起嗎?」

    「告訴你實話,我現在想在波多黎各、加爾各答、沙特阿拉伯……任何其他地方,而不想在這裡,和你經歷這件事。」

    沉默,變得更慢長,更令人壓抑。

    他慢慢啟動汽車,往家裡開去。她再也沒有看他一眼,說一句話。

    他把車停在車庫裡,跟著她一起進屋,心裡受著恐懼的煎熬。該怎樣告訴他們?這該失去多少他們對他的尊敬?

    他把車鑰匙掛在廚房裡的掛鉤板上。這個板還是羅比讀小學時做的。他走到廚房水池邊喝水。發現那裡有一個紅色的水杯,上面寫著:「爸爸。」是切爾茜在去年父親節時送他的。周圍到處都有他們對他的愛和尊敬的證據。他在杯子中接滿水,慢慢喝著,延遲著他名譽掃地時刻的到來。切爾茜站在廚房另一頭。她的家務已完全作好了,所有東西都整齊規矩地放好。羅比站在她旁邊,兩人都不開腔,滿腹狐疑,克萊爾則不見了。

    「讓我們坐下來,」他說:「我有些事要告訴你們。」

    他們在廚房桌子邊坐下來,從他身上轉而互相對望一眼,既驚奇,又一無所知的樣子。

    「上周和上上半周,發生了一些事情……就是……這件事可能要在某種程度上改變我們的生活。」……他的手揮動著,似乎在攪拌空氣,轉動水晶球……「不僅是我們家的生活,而且以某種方式影響我們家每一個人。因為這事與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關。」

    「現在,在說到任何事以前,我想讓你們知道,我和媽媽已談過了,我們正在想法解決它。知道了吧,不必為這事嚇著自己。」

    他清了下喉嚨:「這是有關肯特-;艾仁斯的。」

    「肯特?」切爾茜重複一下,驚訝不已。

    克萊爾靜靜地出現在孩子們的身後,斜靠在門道上,只有湯姆能看到她。他把手放在桌面上,兩個大指拇合在一起。

    「肯特-;艾仁斯是我的兒子。」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但切爾茜的臉紅了,羅比的嘴唇分開了。他向後倒向椅子,長手臂下垂,大手彎曲放在椅子裡。切爾茜只是盯著父親,簡直呆了。

    「我在大學讀書時,與他母親認識,但我一點不知道,直到開學前的星期三,她帶他到學校報名時才知道。」

    沉默持續很長時間。

    羅比先開腔:「你說的是真的?」

    湯姆沉默著點點頭。

    「但是……但是他好大年紀?」

    「跟你一樣大。」

    他小聲說:「天啦,真見鬼!」過了一會,他又問:「媽媽知道嗎?」

    「知道。」

    羅比又小聲說:「哦!」

    「還有些事我認為是我與你媽之間的私事,不便讓你們知道。但有些事則必須讓大家都知道並理解。肯特也不知道他父親是誰,但今天會告訴他。所以今天以後,他和我們相見時,相互之間的關係就不會搞錯了。學校裡無人知道此事。所以,以後有誰會知道,就決定於你們,決定於我們一家。……是告訴事情的真相,還是穩瞞下去,決定於……,好吧,定下將來我們和他之間關係的基調,我真不知道怎樣決定,應由你們來把握。但我要求你們明白,可能對我們,對他都很困難。我不是要你們對這個消息如何反應。我也不是說,他是你們的兄弟,你們必須愛他,喜歡他。切爾茜,我知道你已經成為他的朋友,並且……我……好了。我很抱歉,如果這樣使你難堪的話。羅比,我也知道你的感受,這事很可能不容易。我很抱歉,我讓你去處理這事。但是,請你們……如果感到有難處,可以和我,和你們的媽媽談。能作到嗎?」

    兩人小聲嘟嚕了一句,但都不曾把眼光從桌子上抬起來。

    「我還想讓你們知道,我幹的這事是非常錯誤的。我一直十分看重你們對我作為父親的尊敬,我也為此而驕傲。要向你們講述這件事情的真相是十分……」湯姆很明確地吞了口氣。「是我一生中最難的事。我知道我必須告訴你們,又害怕你們由此對我的看法有所改變。我做了錯事,我要負責任。我請求你們的原諒。我對不起你們的媽媽,對不起你們。我沒有任何借口。我這種不誠實的行為是沒有任何道理的。但我愛你們兩個。我在這個世界上做錯的這件事,傷害了你們,也傷害了你們媽媽,但我真的是愛你們的,非常非常愛你們。……」他抬眼看著克萊爾,她在門廳裡站著,臉無表情,一動不動,好似一尊瓷像。兩個孩子也不抬起眼神來。

    他繼續向他們講:「還有一些事我也得告訴你們。做事應該講道德。」他意識到,他已將兩隻緊握的手鬆開,緊緊按著肚子,那裡面有什麼東西在劇烈地蠕動。「請你們不要學我的樣子,你們倆是優秀、誠實的好孩子,繼續保持下去,……求你們了。」他最後一句,說出來聲音有點嘶啞了。

    隨後是沉默,這些苦痛的延長變成了對今天這個難忘日子的巨大恐懼。

    「你們還有什麼事要說……或者要問嗎?」湯姆問。

    切爾茜滿臉脹紅,嚴肅地,小聲問:「我們怎樣告訴朋友們?」

    「說真話,當需要時,我決不要求你們為我而撒謊。他是我兒子,我們四個人,不,五個人,每週五天待在同一學校,這個事要瞞住,是決不可能的。肯特也面臨許多事情,需要他自己處理。記住,我想肯特可能需要心理咨詢,幫助他處理對這事的感受。這也同樣適合你們。」

    切爾茜把手彎成L 型,把臉埋在手上。「這真是難堪極了,我們的爸爸……校長。」

    「我知道,我很抱歉,切爾茜。」

    湯姆很想饒過桌子角,去抓住她的手臂。但又覺得,自己似乎喪失了這個權力。羅比的難堪似乎小多了,代之而起的是半皺著雙眉,陰沉著臉,「那我們該怎麼辦呢,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到我們這裡來,要肇事的話?」

    「來這兒肇事?我想不會的。我是說……羅比,那真是不好回答。他今天會發現,他不僅有一個父親住在同一個鎮上,還有一個異母哥哥和一個異母妹妹,甚至還有叔叔,嬸嬸,爺爺,這以前,他對這些一無所知。我想他對我們產生好奇的時間會很快到來。」

    羅比將牙齒咬在一起,表情很沉重,雙手放在肚子上,但雙肩看起來則有和解的意願。

    「那你和媽媽的關係將怎樣?你是今天告訴她的嗎?說了些什麼?」

    「是的,我今天才告訴她,媽媽很生氣,她在哭。」他眼角餘光瞥見克萊爾慢慢離開她站著的門廊,躲進角落裡去,襯衣後襟剛消失。羅比就轉過身子。很顯然,他不知道她曾經站在那裡。要是知道了,他如此質問父親,將嚇得半死。

    「那你如何對待這個女人,我意思是說,你和她之間還有什麼故事嗎?」

    「沒有任何關係繼續下去。她現在與我完全是陌生人,絕不會有什麼關係。讓我直說,你們兩都長大了,別搞婚外戀,別搞性遊戲。在偶然的場合,我去見過她,同她談了話,主要目的是詢問有關肯特的事,並試圖處理它。」

    切爾茜問:「為什麼媽媽那晚上會問你這事?」

    羅比轉過頭來:「什麼時候,你沒給我講過。」

    「爸爸,」她繼續把注意力集中在湯姆身上,「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緊張,沮喪。我想,我知道了肯特,明白遲早得告訴你們,只是時間的問題。但我害怕。媽媽錯誤理解了我,就是這樣。如果我一知道有肯特這回事,就立即老老實實地告訴她真相,那應該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了,你也就不會聽到那場談話了。」

    他們的談話突然被汽車駛進廚房窗子外車道的聲音打斷。車門關上,腳步聲從前面人行道傳來,門鈴響起來。

    羅比把椅子後推,鈴聲響了一聲又一聲,他走到門口,突然吃驚地停了下來,從屏風向外望去。

    肯特-;艾仁斯站在那兒,他的聲音清楚地傳來,「我想見你父親。」不待邀請,便打開屏風門走進來,湯姆和克萊爾同時從不同方向來到門口,切爾茜站在遠處看著,羅比則跟在肯特後面走進來。

    父親和兒子面對面站著,沉默無語。就像是兩個複製品,只是年齡不同。肯特瞪著眼,與這個看起來和自己相似了近20年的身影對峙著。黝黑的皮膚,棕色的眼睛,豐滿的嘴巴,挺直的鼻樑,頭頂的發旋。

    他挺身站在那裡,雙眼滿懷挑釁、屈辱和憤怒,沒有微笑,沒有什麼能軟化他的心靈感受。

    他說:「我是來為我自己看一眼的。」這是他到達以後,情感風暴的總爆發,隨後轉身離開。

    「肯特!」湯姆喊道,跟著他背後追出去,雙手拍門,「等一下。」他已走下前門台階,來到人行道上。肯特站在豪華車的對面,駕駛室的門開著,表情凜不可犯。

    「你從來沒找過她,你問都沒問過!」他吼道:「你把她搞過了,就掉頭走開。我是個私生子,甚至比私生子還不如!」

    車門砰一聲猛地關上,豪華車吼叫著駛向車道,一溜煙駛去。

    湯姆看他離去,歎了一口氣,感到心力交瘁。這一天何時是盡頭?打擊一個接一個,他真想放聲大哭一場。但責任迫使他挺著腰板走進屋去,面對這一切。

    孩子們仍站在原地,

    「你媽去哪兒啦?」

    「樓上。」

    「克萊爾?」他走到樓梯口喊到。「克萊爾,你下來一下。」

    他上到樓梯中間,眼睛與樓上客廳平齊。她從臥室出來,站在客廳那頭,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彷彿是包紮起來的一個包裹,看起來她的雙手兩小時以來一直就這樣抱著。

    「什麼事?」

    他大聲說話,以便讓孩子們也能聽見。「他現在情緒很壞,我得給他母親打電話。為了使你們不產生其他想法,我先告訴你們大家!我和孩子們打交道多年了,對他現在的壞情緒狀態很擔心。」他走向廚房裡的電話,越過切爾茜和羅比。「你們大家要是願意的話,都可以站在旁邊聽我說些什麼。我要打了。」

    他開始撥號,莫尼卡在響了第一聲鈴後,就拿起了電話。

    「莫尼卡,我是湯姆。」

    「哦,湯姆,感謝上帝,肯特把我的車開走了。並且……」

    「我知道了。他剛才還在這兒。他闖了進來,和我對峙了一陣,又一陣風似地走掉。像瘋了一樣地開車。你最好叫一下警察,讓警察拉住他,檢查他的安全狀態。他真的很危險。」

    「我也在擔心這一點。」她略為想了想說,「好的,我會的。他哭了嗎,湯姆?」

    「沒有,我想他沒有,但他很憤怒。」

    「是的,他離開這兒時,就很憤怒。你家裡人怎樣對待這事?」

    「很不好!」

    停了一下,她說:「好吧,我還是打電話給警察。謝謝你,湯姆。」

    「沒事。你能不能在他回家後給我打個電話。讓我知道他沒事。」

    「好吧!」

    他掛上電話,整個房間就像舉行葬禮一樣沉悶悲傷。每個人佔據一小塊地方,小心地相互保持距離,不說話,各自把自己藏起來。孩子們慢慢回到自己的房間。克萊爾留在她和湯姆的臥室裡。湯姆來到廚房,眼盯著上面寫著爸爸的紅杯子。

    事情終於解決了,秘密揭開了,罪過也招認了,但卻換來了如此毫無希望的轉型時期。他甚至感到這個家庭的團結似乎再無可能恢復了。屋內鴉雀無聲,沒有電視、沒有音樂、沒有腳步聲、沒有開門聲、沒有水流聲,人人沉默著。他愛著的這三個人正在幹什麼?卷在床上恨他?

    切爾茜坐在床上的枕頭上,背脊靠著床頭板,雙膝向上彎起,交叉重迭著。紅色的啦啦隊絨球放在膝邊。她長久地,反覆地撫摸絨球的縐紋紙,用中指指甲邊將它刮平,好像是拉直自己的頭髮一樣。她的拇指已被染紅,有幾段絨線被刮掉了,堆在身旁,形成一小堆。她仍在把絨球刮了又刮,刮了又刮,……眼睛瞪著……回憶著……思考著。

    她和自己的哥哥接了吻!

    下次見了他,該說些什麼?她怎麼好意思再面對他?她會被迫見到他,甚至就在自己家裡與他見面。現在他們都知道了有一個共同的父親。一想到他怒氣沖沖地來到自己家裡的樣子,在學校裡再見到他,真是難堪透了。她設想著下周星期一早晨,自己到學校,走過他的那排儲物櫃,在人群中遇見他的眼光,要裝作和平時一樣。這種情況下,怎樣才能像平常一樣呢?她該怎樣向自己的朋友說這件事。他爸爸是她家長,又是學校校長。一個他們仰望著,尊敬著的人。不管她是否信任他們,這件事總歸會傳出去。更難忘的是肯特的反應。他闖進自己家裡瞪著父親,大喊大叫,斥責他。然後,她所有的朋友們都會知道,她爸爸有一個孩子,他從來沒對他盡過責任。不管環境原因怎樣,他有兩個兒子在同一年級,而只有一個是合法出生的。

    切爾茜把雙手圈住膝頭,把額頭埋在上面。她的深呼吸在身側攪動著絨線球。絨線球像是被秋風吹散的樹葉一樣,解體散落,這些都不能給她帶來些微的輕鬆。

    她的家庭會怎樣?如果她因為肯特的事而煩心,她媽媽必定痛苦得要死。

    她知道爸爸媽媽的結婚紀念日,他們在七月份結婚,羅比在12月出生。肯特是哪個月出生的?很難確定月份。如果是同一年,……好像真的是那樣。她會得出某種解釋。切爾茜試圖從母親的角度來聽取這一消息,但關於她父親的不忠引起的極大憤怒,實在難以衡量。其他孩子的父母也有婚外情的,但她的沒有。

    「上帝啊,」她想,「千萬讓媽媽和爸爸平息這件事,別讓它引起更大麻煩。並且我真不知道,要是父母之間出了差錯,自己該怎麼辦。請告訴我怎樣安慰媽媽。如有什麼辦法安慰她,我願做任何事。」

    但媽媽一直呆在她的房間裡,而爸爸則在房子其它地方漫遊著。即使這樣,他還在說不用擔心。只有傻瓜才看不出媽媽的感受。這事已經引起她大量的眼淚和他們相互間的裂痕。天啊,也是整個家庭的裂痕。

    羅比坐在他的房間裡一張楓樹硬板椅上。手中轉動著一個橄欖球。從頂到地的書架包圍著他的寫字檯,台上有台電腦,屏幕已經黑下來,整個房間寂靜無聲。床上剛打掃乾淨,藍色地毯剛用吸塵器清掃過,從書架和櫃子裡搜羅出來的廢舊不用的東西堆在屋角,他的印有字樣的夾克衫掛在門後的衣鉤上。雖然夜幕已降落下來,房間的燈仍未點亮。

    他坐在那裡,就像早些時他父親坐在鞦韆椅上一樣,屈身向前,雙肘擱在膝上,只有橄欖球在他的年輕的大手上倒過來倒過去。

    一個兄弟,不,異母兄弟,相同的年紀,接受他嗎?在什麼氣氛下接受他?他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外地,從不知道父親是誰。現在知道了,怎麼辦呢?讓人們去嚼舌根,翻白眼,問一些羅比無法回答的問題?號角已吹響,並響徹整個房子,每個人都感受不爽。羅比現在比在球場上看到他時還難受?在邊線上看到他,就好像責罵他有這麼個父親,只照應著自己。而肯特這麼多年來,從未出現。呸,這不是我的錯,不是。

    但是父親,真混,他怎麼幹這種事?他和媽媽今後怎樣相處?有時他們倆人會談起一些老的男朋友女朋友,但從未提起過莫尼卡這個名字。

    他想起了他爸爸今天中午說的話,「你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會改變你。」是的,肯特改變了他們這個家!誰知道他還會給這個家帶來多大的變化?這些變化會有多嚴重?爸爸所說的那些話,怎樣面對道德上的兩難問題;道德品質是如何形成的……,那他的道德品質又是怎樣形成的呢?羅比早就計算出,他媽媽在與爸爸結婚之前就懷孕了。雖然他很天真,但他一直以為他媽媽和爸爸從來沒和其他人好過,只是相互愛戀。看起來好像只有他們自己這一代才必須坐在衛生課教室裡,聽取有關愛滋病、怎樣使用避孕套的說教;聽取父母親講解怎樣做個好人。那什麼是好人呢?他總是以為他父親一輩子很自然地比他們這一代強。因為在那很久以前,作個好人要容易得多。他知道,他和布琳達已經非常親密了,很多次機會可以幹這事了,但他最終還是退卻了。實質上,迫於壓力,他告訴朋友們他們以經幹了這事。因為你說沒幹過,那就是個小人。實際上,他真沒有那個膽量,布琳達也沒有。所以他們總是臨時退卻。真是的……這個世界亂透了。

    但他的爸爸卻同時讓兩個女孩懷孕,真是個無賴。

    凡有生殖常識的人都可以計算生產日期,並想像得出來,如果羅比和肯特由兩個不同女人生在同一年,那他們的父親一定很忙亂。

    羅比將橄欖球甩進金屬垃圾桶,仰面躺到床上。

    肯特-;艾仁斯,是他的非婚生兄弟。他必須在球場上與這小子一起打完這個賽季,他媽媽也會在球場邊看著他們。

    可憐的媽媽,如這件事在學校傳開來,她將如何相處?那可不能像今天這樣,只是把門關起來就了事的。

    克萊爾坐在床邊,把一個寬大的衣服抽屜打開,放在腳邊。她抓出一大把襪子,把它們理成一對一對的,折迭起來,整齊碼好,她用一雙厚的白襪子把眼淚揩乾。固執地將棉襪子、尼龍襪、內衣按精確的順序放在抽屜裡碼好。就好像抽屜內的順序與她今後的生活一樣,發生新變化

    把一對腳鏈配好對,迭好,堆起來;檢查長褲襪,雙折,四折,捲起來;把胸罩雙折起來放在抽屜角里;拿起起了皺的尼龍褲子,用手抹平順;使堆放更整齊,不致於垮塌,就像今天她的生活一樣,突然出軌。

    突然,她俯身向前,用一塊白色棉布掩著臉。

    我不……我不能……。

    不能什麼?沒有答案。只有在這時,她震驚於這個孩子在前廳面向湯姆的情景,他與湯姆年輕時,長得實在太像了,使她第一次看到他時,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怎麼會在這之前沒注意到這一點呢?她今後如何面對這事?當她對丈夫的信任突然被擊碎以後。她怎麼能走進廚房,履行妻子、母親的職責,使家庭氣氛恢復到正常狀態?星期一她怎能到學校正常上班?

    我不能……我不能……。

    她簡直不知道,使衣服抽屜恢復正常秩序對她來說,是如此重要。但當她站立起來,繼續整理時,眼淚奪眶而出,她開始抽泣。腦袋耷拉著,雙手在一個雜亂的抽屜裡翻來翻去,翻來翻去,這個抽屜至少有兩年沒整理過了。再有兩年也不會去管它,誰還在乎呢?

    終於,她停止了這一毫無用處的工作,癱倒下去,身子倒在木抽屜上,前額擱在抽屜的後板上,一串尖利的聲音從喉嚨中湧出:「哦,哦……他不願意和我結婚,他並不愛我。」

    她希望他能走進來,看到她躺在床上垂頭喪氣的樣子,見證她是被他氣成這樣子的,真誠的理想被粉碎,她已哭得少氣無力了。

    另一方面,她又不想面對他,因為她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她簡直不想再見到他。

    他躲在外邊。她躺了一個多鐘頭,天全黑下來;街燈亮了起來;從窗子縫吹進來的風冷颼颼的;窗簾鉤拍打著窗稜;偶爾有汽車開過,或者摩托車駛過的聲響。

    很久以後,電話響了,在湯姆拿起電話的同時,她把分機抓在手中,屏住氣仔細聽著。

    「湯姆,我是莫尼卡。」

    「我是湯姆。」

    「是的,我聽出來了。」

    他鬆了口氣地歎息一聲。「感謝上帝,他沒事吧?」

    「沒事。」

    「你和他談過嗎?」|

    「我試了一下,但他不想多說,他還是很痛苦、氣憤的樣子。」

    「我想他有權利這樣,但我也沒料到他會這樣。他來我這裡後,又很快離去了。」

    「他說了些什麼?」

    「他說我是無恥的混蛋,把你搞了後,就離開了,過後連問都沒問一聲你是否懷孕。」

    「哦,湯姆,我很抱歉!」

    「但他是對的,我至少應該給你打個電話。」

    「唉,我真是應給你打個電話。」

    「哦,莫尼卡,天啦……」他心力交瘁地歎了一口氣,「誰知道我們該作些什麼?」

    在隨後的沉默中,克萊爾想像著他們都緊貼著電話聽筒。她很奇怪,莫尼卡-;艾仁斯長得怎樣?她的家是什麼樣子,他看見過她的什麼部位?

    「我想這對你家庭可能像地獄。」她的聲音充滿深切的同情。

    「這簡直要了他們的命。這簡直……唉,糟透了。」他的聲音百般沮喪。

    「湯姆,我真的很抱歉,都怪我。」她的語氣中充滿著深切的關懷,「你能處理好嗎?」

    「我不知道,莫尼卡,現在我真的沒把握。」

    「你的妻子怎樣了?」

    「她哭了,非常憤怒,還打了我,現在這裡沒有人說話。」

    「哦,湯姆!」

    克萊爾聽見了他們兩人的呼吸聲,過了一會,湯姆清了下喉嚨。嘶聲說到:「我想克萊爾說得對。她說:『哦,上帝,一切全亂套了。』」

    「我不知道。我能為你作些什麼嗎?如果你有什麼事……?」

    「你最好是與肯特談談,如看到任何危險症兆,立即給我打電話。你知道注意哪些方面:壓抑、頹廢、開始抽煙、喝酒、深夜不歸。我在這一頭會看著他,注意他的學習情況。」

    「那好。還有,湯姆。」

    「……」

    「你可以給我打電話,任何時候都行。」

    「謝謝!」

    「那好吧,我想我該掛了。」

    「對,我也這樣想。」

    「好,再見。祝你好運!」

    「你也一樣!」

    當他們掛上電話,克萊爾也掛上分機,躺在床上,心臟狂跳,震動著整個身子。我真不該偷聽他們。她想,現在她真實存在了。從她口氣中能聽到對湯姆深切的關懷。我聽到他們談話中,因為深刻的痛苦而產生的停頓。我是一個沉默的見證人,肯特真是他的兒子。我不可能否認,他們之間永遠有種聯繫的紐帶。

    我今天所瞭解的不會是他們之間的最後談話。

    她等著他進來告訴她,他與她的通話情況,但他沒進來。她逐漸確信,他和莫尼卡之間一定很有感情,怎麼會沒有呢?她推測到,如無感情,他們怎麼會搞到一起呢?

    又過了很長時間,一輛汽車開過,迫使她從昏睡中醒來。她起身坐起來,感到深身顫慄。屁股靠著衣服抽屜,帽子掉了,看一眼床邊的數字鐘,不到九點,睡覺實在太早了點。但她不願將自己踏進房子裡他的那一半里去。冒險估計他正在什麼地方,並考慮作出怎樣行動的決定。

    在數字鐘的光照下,她將抽屜推進去,脫去鞋子和褲子,但仍穿著腳鏈和襯衣。沒有力氣找出並換上睡衣。她捲成一團,像個球一樣蓋著被子,雙手抱著膝頭,背對著湯姆那一半床頭。

    一會兒,她聽到湯姆走向孩子們的門邊,先是一個,再是另一個。進去,與他們每個人談一陣。聲音從遠處傳來,模模糊糊一點也聽不真切。最後才打開自己的臥室門,走了進來。

    他也是在暗中脫去衣服,然後躺下,並注意背不挨著克萊爾。好像是坐在教堂的座席上,鄰座的人正在禱告,而不敢打擾。

    再一次,在他們之間出現完全的沉默無語,毫無道理和必要地躺著不動。裝著另一個人不在場一樣,即使週身的肌肉和骨頭開始難受得需要移動一下,也強撐著。

    不停地哭泣使克萊爾頭痛不已,但她盯著數字鐘,看著上面的數字變換,直到最後眼皮變得沉重。

    深夜,她醒過來 ,發現他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探索著,試圖把她轉過身來。但她把他推開,遠離他那一半床。

    「別!」她說。

    再沒有動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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