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兒?!」最震驚的,當然非范儒鴻莫屬。
方纔的話她聽見多少?細眸就著月光打量她無表情的臉,她掩不住的蒼白讓他不敢樂觀地推想她什麼都沒有聽見。
偏偏這時平日機靈的腦袋卻派不上用場,該說什麼話、該做什麼動作,他完全無法立刻反應。
「看吧!」就說會自取滅亡唄。花襲人一點也不同情她弟弟。「趙姑娘,這麼晚了妳還沒睡啊,呃呵呵、呵呵呵……」除了笑,一時間也想不到有什麼轉圓的法子,真尷尬啊!
「是啊,兩位也好興致,深夜在這裡賞月談心。」她早就該承認了,為什麼一直不敢面對現實呢?趙柔柔酸楚地看著兩人。
眼前這對男女是多麼相襯啊,同樣出色,同樣置身江湖,不像她,從小到大,這還是她第一次出門。
突然間,她有股大笑出聲的衝動。她覺得自己好傻,傻到以為只要兩人有時間相處、彼此瞭解,他就會喜歡上她,像她鍾情於他一樣地喜歡她,然後他會承認這門親事,會娶她為妻,會……
「柔兒?」她在想什麼?從沒見過她這般神情。范儒鴻步出涼亭走近她。
方纔,她究竟聽見多少,又誤會多少?
「妳沒事吧?」
「沒事。」退了一小步避開他的碰觸,她怕,怕經他一碰,已經裂痕滿佈的自己會立刻碎成千片萬片。「我沒事。」
他也惱了,平日有什麼就說什麼的她為何一反常態地沉默?
若是聽見他與襲人的談話,她大可指著他鼻子罵,噘嘴嬌瞋,他也等著她這麼做啊!
之後,他會哄她,會說明一切,會表白自己的感情,會讓她知道雖然一開始是場騙局,但他很高興自己入了甕,能讓他中計後還覺得值得慶幸的人只有她一個。
「別騙我。」
騙……「對,你說過,你最恨遭人蒙騙。」可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想……想接近他,想讓他知道她是什麼模樣,想讓他明白她一直等著他到江州迎娶她為妻。
「柔兒!」惱吼出聲,她一反常態的沉靜著實令他無措,這種無措打擊了素來心性高傲的他,令他惱火。
然而,在見到她機伶伶一顫,他立刻感到後悔。
他駭著她了。
當下,范儒鴻有股找人痛打自己一頓的衝動,他突然萬分想念現在不知在何處辦事的原君振,若他在,絕對會二話不說,自動擔下這項艱巨的任務,畢竟原君振想揍他想很久了。
「儒鴻。」見情況愈來愈不對勁,花襲人趕緊出面,試圖作調解人,「夜已深了,大家先回房休息,有事明日再……」
「我的確累了。」趙柔柔感激地看了花襲人一眼,覺得自己以前猛吃她醋的舉止真是幼稚到極點。
花襲人與他認識的時間比她還久,兩人的感情當然深厚,充其量,她只是掛著「未婚妻」頭銜的不重要人物,在他心裡,花襲人定比她重要得多,她憑什麼去爭風吃醋?
能留在他身邊的人不是空有「未婚妻」名號的她,而是真正與他彼此相愛的花襲人。
「兩位不必顧慮我,我回房去了。」趙柔柔輕聲說道,臉色依然蒼白。
「柔兒!」
「趙姑娘。」什麼不必顧慮?這下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都怪這個笨弟弟!花襲人惱怒地瞪向范儒鴻。
蓮步移向迴廊,趙柔柔似是想到什麼,停了下來,旋即回頭。
決定跟他發脾氣了?范儒鴻猜想,孰料她只是走至與他相隔一步的距離停下,朝他微微一笑。
那笑,比哭還難看。
「這是你的。」睹物會恩人,她不想讓自己更悲慘,「還給你。」
范儒鴻俯首,看見她白淨掌心中躺著青玉鏤空精雕的玉玦,看著她將它送進他掌心,倏然憶起--
拜託妳別哭了成麼?
嗚嗚嗚……
妳看這是什麼?
嗚嗚……咦?
這是「鳴玉玦」,只要風吹過鏤空的孔隙便會發出聲響。
叮鈴、叮鈴鈴……
嘻!柔兒喜歡,柔兒要!
什麼?!這是我自出生就隨身佩戴的玉玦,怎麼能給妳?
柔兒要!柔兒就是要,嗚哇哇……
……給妳就給妳,唉。
哇,好棒!柔兒的,這是柔兒的!
是、是,是妳的,唉!妳要好好帶著它,不能隨便給人、不能弄丟、不能糟蹋,知道麼?
知道!可是……糟蹋是什麼意思?柔兒不懂。
笨娃兒。
柔兒不笨!柔兒很聰明,柔兒不笨,嗚……
別哭別哭!妳不笨,是我笨行吧?別哭了,我身上沒東西可以拿來哄妳了。
那、那糟蹋是什麼?
咳,糟蹋就是……
從鮮明的記憶中回神,范儒鴻怔怔地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
她珍惜著他當年不得不給的鳴玉玦,而他……是否糟蹋了她的情意?
糟蹋就是,損壞、不加愛惜之意……
柔兒懂了,柔兒會好好愛惜它、不損壞,一定不糟蹋!
記憶中,那最後破涕為笑的女娃兒,如今已長成動人的娉婷女子。
他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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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終,總要人散的。
攤開錦袱,打理衣物,趙柔柔安慰自己想開些。
至少,在分道揚鑣前,她要留給他一個好印象--沒有哭鬧、沒有嬌蠻,只有大家閨秀的模樣。
整理隨身衣物、銀票,還有路上硬要他買下的幾件飾物--一枝玉簪、一隻手鐲、一隻翠玉鈿,都是他被她纏到最後不耐煩才勉強買給她的。
對她有無心意早在舉止中無言道出,只是她嘴硬怎也不肯承認罷了。
帶或不帶?遲疑了一會兒,她還是決定收進包袱。
叩叩!敲門聲響起,瞧見映在門上的身影,想也知道是誰。
「我要睡了。」
「開門,我有話問妳。」
唉!趙柔柔移身門屝旁,「說吧!」
「開門。」
「隔著門說也一樣,我聽得到。」
「開、門。」門外,男人的聲音轉沉,「事不過三,我不會說第四次。」
以為他要放棄,趙柔柔鬆了口氣,「那就明日再談。」
「離門遠一點。」
「咦?」什麼?
「走到床邊。」
不明白他話意,但嚴肅的語氣讓她不得不依言照做。
難道又有什麼江湖中人找上他了?
才這麼想時,木門啪啦作響,離開了原先駐守的崗位,一隻大腳丫子讓一塊門板直擊對邊的牆再彈回地面,另一塊直接衝向與床榻相對的桌椅,一扇門降格變成兩塊破木板。
被踹門聲嚇得跳上床榻,回頭又見守住自己的最後一道防線慘遭分屍,趙柔柔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我說過不會再說第四次,而君子不動手。」所以,他范大君子動腳!
「你!你你你你……」
男人以沉穩得令她害怕的步伐緩緩靠近她。
「不、不要過來!我、我……」他到底來找她作什麼?
害怕的人總想抓個什麼擋在胸前保護自己,趙柔柔也不例外,小手胡亂一抓,抓中包袱,當它是什麼救命法寶地緊緊抱著。
她不抱還好,一抱在胸前,認出那是什麼東西的男人臉色更加陰沉,此刻的他就算被說像個作奸犯科的惡人,相信也沒有人會提出異議。
因為,真的像。
此時此刻,范儒鴻臉上騰騰的殺氣就算是一般惡人也比不上,而嬌弱如綿羊的趙柔柔所要面對的,就是這麼一號人物。
「你真的真的不要再過來了!」她真的真的好害怕。她抱著包袱拚命往床角縮,希望能以空間換取時間--讓他冷靜下來的時間。
只可惜廂房就這麼一丁點大,范儒鴻大步兩跨,便來到床前,頎長身子所形成的黑影將床上顫抖驚慌的小羊完全籠罩。
這黑暗彷彿預言出她即將面臨的慘況。好可怕……她從沒見過他這麼生氣的模樣,她好怕……
「妳,打算離開?」惡人哼出冷冷的詢問。
「你、你都知道事情真相了,這、這、是假的,你……你不必理……我,我也……」咯咯咯,牙齒直顫的她陷入語無倫次的狀態。
「闖了禍,騙了我,東窗事發,一走了之?」
「我……哇啊!」還來不及說什麼,下一瞬,她連同懷中包袱被眼前惡人一肩扛起。
「你、你做什麼?!」雙眼所及,是他寬闊的背,驚懼的她小腦袋瞬間閃過幾個會讓她小命休矣的恐怖惴想。
雖知他不至於殺她,但難保不會教訓她。
誰知道騙他的人有何下場?他恨的人又是怎生的淒慘?
而她,剛好是那個「騙」他而他又「恨」的人,一定更慘!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冷目環視幾乎被他毀掉的廂房,它現在有個更好的名字--廢墟。
「啊--」
慘絕人寰的尖叫聲伴隨著她離開唯一的避難所,如今變成一間廢墟的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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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柔柔天地顛倒、雙足不著地的窘境,只持續到范儒鴻將人扛進自己廂房丟上床榻,旋即回頭關門的這一小片刻。
同樣逼近她的情景再現,趙柔柔告訴自己要冷靜,但身子就是不聽話,隨著他接近的步伐往內縮,從床沿縮至床角,她將自己送進充滿他氣息的床榻,水波盈眶的眼戒慎地盯視他一舉一動。
「不要過來!否則我……」
「妳怎樣?」惡人鼻中噴出哼問。
「我、我、我……嗚哇哇……」超過她所能承載的恐懼,蓄滿的委屈與傷心登時破堤而出,造成汪洋-片。「你到底想怎麼樣嘛?嗚嗚嗚……」
她不想哭的,不想最後留給他的是自己哭得昏天暗地的醜臉,偏偏他--「我只有命一條,你要就拿去啊,嗚嗚嗚哇哇……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嗚嗚……」
惡人氣弱,瞬間回覆文質彬彬的公子樣。
「別哭了。」忍不住懷疑她是不是發現他敵不過她的眼淚,所以靈機一動使出淚水攻勢,企圖將他滅頂。
「是你是你就是你!都是你的錯!」嗚嗚嗚,「為什麼還不放過我……為什麼嘛……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行不行?我真的真的對不起你,嗚嗚嗚……前往長白山尋藥是個騙局,我一直都在騙你,對不起、對不起,嗚鳴……」
「我知道。」唉!坐上床榻攬她入懷,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礙事包袱立刻被他搶去,丟在離床最遠的角落。
她懷裡空出的位置由結實的男子胸膛填實,哭得正傷心的她渾然不覺,小臉下意識地埋進習慣的位置痛哭失聲。
「你都知道了還來找我做什麼?嗚鳴……」哭的人比安慰的人更有氣勢。「你知不知道我好嫉妒、好眼紅?為什麼你身邊的人是花襲人不是我?嗚嗚嗚……為什麼你喜歡的人是她不是我?」她是這麼地努力,可他卻……
「妳又知我喜歡的不是妳了了」
「我知道,就是知道!」她抬頭吼了句,旋即又偎進他懷裡痛哭,「人家就是知道嘛……」
「是是,妳知道。」哭的人最大。
「你也承認了!嗚……我就知道……」
俊目登時翻白。剛剛又是誰哭著要他認罪的?唉!為什麼他喜歡的偏偏是這樣的小姑娘?范儒鴻忍不住懷疑自己的眼光。
但,盈滿於心的憐惜與疼寵讓他無法否認。
是的,他就是對她動了心,是以在她還給他鳴玉玦時,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手足頓時無措。
玉玦,欲絕……她想與他斷絕關係……
他會同意她這麼做麼?
當然不!只是他沒想到她會這麼快就打理好包袱,準備離開他。
「你放心。」抽鼻,深吸一口氣,她強忍住另一波的嗚咽,「我回江州後,會向爹和哥哥說明一切,我會退婚。」
她已經決定了,不會再拿這門親事束縛他,也不會纏著他,她會還他自由。
她在說什麼?!瞪著房梁的俊目立刻移回。
要退婚?!在他承認這門親事,甚至打算擇日回鄉準備迎親之後,她竟然告訴他,她、要、退、婚?!
「妳知不知道自己剛說了什麼?」
她點點頭,帶著哭音抽抽噎噎地說:「我不會再礙著你,我、我會成全你跟花襲人,她很美、很好、很配你……」
天爺!「就算襲人再美、再好、再配我,她也已經是有夫之婦……」
這消息對她更是一大打擊,「你寧可選擇有夫之婦也不要我,鳴嗚嗚……」
「更重要的是襲人是我胞姊,同父異母的親姊姊!」男人大吼以蓋過她加上哭聲的指責,可見他被她的哭聲逼得神志已有瀕臨崩潰的跡象。
那更慘!「你連羅敷有夫的親姊姊都不放……什麼?」消息太過震憾,決堤的淚霎時停止大水氾濫。
她再三咀嚼他話意,「啊?啊啊!」
「是啊,是該「啊』的時候了。」唉,真是自作自受,范儒鴻暗暗嘲罵自己。
早知如此,他應該聽襲人的話見好就收,把事情說清楚,也不用經歷這一番無謂的波折。
「花襲人是你姊姊。」
「正是家姊。」
「但她姓花?」
「這裡頭有些故事,日後我再一一告訴妳。」他邊說邊攤開她的掌,將鳴玉玦放於她掌心。「收好。妳答應過不隨便給人,給我也不行。」
「你……你記得?」
「我當然記得。」十一歲就當上土匪婆子的娃兒不多。
記得就好……趙柔柔用未被他握住的手抹淨狼狽的淚顏,嬌怯地露出一笑,知道當年的自己佔了他記憶一角,她覺得很開心。
隨後,不知想到什麼,淚痕未乾的臉上笑紋漸淺,握著鳴玉玦的手在他掌中一轉,鬆開五指,又將它還給他。
「這是我當年硬跟你要來的,還你。」
劍眉一斂,難道她還不明白他的心意?
「給妳。」將玉玦壓在她掌心,扳攏她的五指硬是要她握住。
「我說要還你了。」
「包括我贈玉的含義一併奉還麼?」她敢點頭就試試。
「什麼?」
「男子贈玉,妳不會不懂其中含義。」
男子贈玉……小臉驀然飛上兩朵紅雲。
還算聰明。「說來聽聽,男子贈玉的含義是什麼?」
「嗯……以定情……」回答的聲音細若蚊蚋。
很好。「妳現在還要將它還給我麼?」
「不……」下一個「要」字在想到自己對他所做的事時,又停在齒間,「我、我騙了你。」
「我不會怪妳,就當是一趟遊歷未嘗不可。」
「還有其他事……」
范儒鴻再度攏眉,「還有?」
「還有。」她不能也不想再騙他了。
「我、我其實不怕乘船,也、也會騎馬。」
「哦。」就這樣?
低著頭坦白的她,沒有看見他不帶責怪的表情,逕自說道:「但是搭船也好、騎馬也好,那都太快了……我怕、怕很快就要與你分離所以又騙了你,我、我娘早在三年前便辭世,我利用了她老人家,我很壞,我……」她說不下去了。
「是麼?」攏集於眉心的俊眉舒開,隨著難以掩藏的深情微笑輕揚。
「我很壞……」她對不起娘,也對不起他。
「你現在還可以把它收回去。我……我答應退婚,這次絕不騙你。」
「收好。」他執意往她掌心塞。
她騙他固然有錯,他當年的離家拒婚對她又哪裡公平了?必須承認,那是他的自私,只顧著自己,卻忘了她可能面臨什麼樣的境遇。
而她,卻早早鍾情於他,在他快意江湖,渾然忘卻有個未婚妻等他迎娶的時候便鍾情於他……心口突然刺痛,因為良心的撻伐,因為對她的憐惜。
他愧對她更多!
趙柔柔不敢相信地看他握住自己的掌,抬眸想從他的表情中確認這不是作弄而是真心。
他明白,所以分外溫柔,帶著些許懇求的語氣如是道:「妳可收下珍惜,也可選擇丟棄,就是別退還我。」
聽懂言下之意,她更驚訝了,「我真的可以麼?」
「就算妳騙我趙世伯病入膏肓急著上長白山尋藥,我也不會認為妳壞。在我眼裡,妳很好,好得不能再好。」
「真的假的?」他從來沒有這麼誇過她耶。
「真的。」
「真的?」
「真的。」
「你說的是真……嚇!」驀然想起他事不過三,到第四時有多恐怖,趙柔柔趕忙摀住嘴。
空出手來扳指一算,還好,只有兩次。
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傻丫頭。這種事就算說上十遍百遍,我也照說不誤。」
「我繼續問上八遍、九十八遍,你也不會生氣?」確認了他的情意,安了心,趙柔柔又故態復萌,挑戰起范大公子的容忍極限。
呃……「最好別這麼玩。」
她就知道!「你只會用嘴巴說說而已,哼!」
「嘴巴不只能說話,還能做許多事。」帶笑的目光落在嬌嗔噘起的紅艷唇瓣,黑眸漸漸變得深邃,變得專注,變得侵略。
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變成人家眼中的「盤中飧」,小姑娘傻傻地中計,抬頭問:
「那你說還能做什……唔!」
她、她知道還能做什麼了。
除了吻,還有之後的許多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