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而筆直的木板渡廊是通往一間閒置的小禪房的,但在兩邊茂密林葉的遮蔽下,看不見禪房的輪廓,四周只有黑色的樹幹陰影,有種渡廊是直接通往樹林深處的錯覺。
「高田太太!」寺島真一有些喘氣地站在渡廊的左端,一眼就看到在五步外的廊柱底下,縮跪成一團的高田夫人。
「您不要緊吧?」趕緊跑過去扶住她肩膀,才發覺她顫抖得厲害,牙齒都在格格格地響,寺島真一想讓她站起來,可試了幾次,高田太太都不肯把頭抬起來,身體一個勁地軟倒下去。
與其說她是嚇壞了,更像膝蓋以下都失去了知覺,所以怎樣也無法站起來,寺島真一的幫助沒讓她鎮定下來,反而顫抖得更厲害了,嘴裡還發出野獸一樣地呻吟,似乎在重複念叨著,「再也……不敢……饒恕我……」
然後,寺島真一就看到了,在幽暗的渡廊的正中間,擺著那樽古伊賀花瓶。
和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相比,沒有了那個襯著絲綢墊的高級托盤,它只是光溜溜地被擺放在那裡,就好像被什麼人刻意地拿出來欣賞一樣。
但是沒有人會在一個月色灰暗的晚上,把一隻昂貴的花瓶放在路中間的,要說是誰放在這裡,倒更像它自己停在了那裡。
寺島真一慢慢地站了起來,把哆嗦個不停的高田夫人護在了身後,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它,綁著手帕的右手微微張開,一股看不見的熾熱氣流正在他的指尖流轉。
然而,古伊賀花瓶依舊冷冰冰地立在那裡,彷彿對寺島真一的備戰姿態視而不見,又像在說明它只不過是個花瓶而已,在被月光照射到的光潔瓶肚上,散發出淡淡的水色白光,而地板則拖曳出一個長長的橢圓形的影子,瓶頸部分被拉長了,融入一旁斑駁的黑影裡。
儘管這條渡廊裡除了花瓶和他們,其他什麼也沒有,但是寺島真一明顯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擠滿這個空間。
溫度驟降,那是一種無形地在膨脹開來的壓力感,就連林子裡吹過來的風都被阻擋在外,現在的時間不會超過七點鐘,但是有種置身深夜的冷寂感。
「真一!高田夫人!」手握著燭台的川崎千代子趕到了,緊隨她身後的是青鸞,儘管燭光搖曳不定,那橙色的光芒還是拓寬了他們的視野。
「啊!」川崎千代子失聲驚叫了一聲,緊接著摀住嘴巴,睜得大大的眼睛盛滿了驚恐。
很不幸地,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蟄伏在黑影裡的東西,與其說是燭光讓它顯露出一角,更像是外頭的風讓樹枝搖動,樹影也自然地移開了,露出了那被拉得長長的瓶頸,以及瓶口處連著的一顆垂著長髮的頭顱!
而且那顆精瘦的頭似乎隨時都會從瓶口滾落那樣地,不時地前後地晃動兩下。
可以聞到一股腐肉的惡臭,川崎千代子死命地捂著口鼻.還是忍不住地乾嘔了幾下,燭火也像缺乏氧氣那樣地變暗,然後徹底熄滅了。
四周又重新回到陰森森的黑暗中。
「川崎姐。」一直背對著他們的寺島真一開口了,他的語氣說不出地冷靜,「高田夫人就拜託你了。」
「啊?是、是的!」驚惶的川崎千代子這才注意到蜷縮在一旁的高田太太,她彎腰把燭台放在一邊時候,手抖得比高田太太還要嚴重。
摸到高田太太的面頰時,就好比摸著一具屍體,冷冰冰的,面部肌肉雖然在蠕動,可是硬繃繃的,照這樣繼續下去,高田太太會被活活嚇死。
「可以的話,讓她睡一會兒。」寺島真一又道,依舊沒有回頭。
「好的,這我能做到。」迫於事情的緊急,川崎千代子強壓下恐懼和不斷泛上喉嚨的酸水,打開LV筆記本,在放名片的皮革層裡,抽出一枚針灸用的針來。
用左手握住發抖的右手,她把銀針輕刺入高田太太鼻尖下方的人中穴,很快又拔了出來,只見高田太太的嘴巴一張,渾身的肌肉就鬆弛了下來。
「怎麼樣?」寺島真一問道。
「嗯,已經沒問題了。」讓高田太太枕靠在廊柱上,川崎千代子倍感虛脫地笑了笑。
「這就好。」寺島真一說著,邁開雙腿,朝那詭異的花瓶徑直走去。
「真一!太危險了!」川崎千代子見狀騰地站了起來.怎麼可以讓真一一個人去面對那種東西?她想要追過去,可是眼前卻漫起一團黑壓壓的霧氣!
這抹黑色的東西一點點地從地板上升起,好像冰霧一樣地冷,很快就把寺島真一的背景吞噬了進去。
「真一!」川崎千代子正準備衝進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霧時,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青鸞的手勢很快,幾乎是肉眼觀察不到速度,用一記利落的手刀擊中了川崎千代子的後頸。
「你進去會礙事的。」青鸞的語氣裡不含半點歉意,只是陳述事實一樣,甚至顯得冷酷,他抱著昏迷過去的川崎千代子,讓她睡在高田太太旁邊的地板上。
隨後,青鸞站了起來,濃黑的霧氣也像察覺到他的目的那樣,一下子聚攏得更多更高,翻騰著直到廊頂上。
「想違逆我嗎?」青鸞深邃的眸子裡浮著某種不符合他身份的黑暗的東西,一道白底畫著黑五芒星的符紙飛了出去,如同利箭一樣地撕開了黑霧,暴露出通過的空間,兩旁的霧團就像被斬成兩半的黑蛇,快速地翻騰著,青鸞看也不看地就走了進去。
寺島真一隱隱約約地聽到身後川崎千代子喊的「危險」,他不是不怕,只是現在如果回頭的話,他恐怕會拔足逃離這裡。
「不能逃。」再三地在心中默念,寺島真一長長地吐了口氣,呵出的氣體立刻變成了一小團白霧,氣溫降得更低了,凍得手指都有些僵硬。
什麼都看不見,除了不時呼出來的白氣,樹枝,廊柱,木地板全都消失不見了,他不斷地往前走,理應看到花瓶了才是,但是仍然什麼東西也沒有。
寺島真一停了下來,像感覺什麼一樣地閉上了眼睛,可是什麼雜音都聽不到,他不禁擰緊了眉頭。
右手抬高到胸口,指尖上流轉的已經不是看不見的熱流,而是緋紅色的火星子,不過和普通的火色不同,它們還透著琉璃石一樣亦真亦幻的青紫色,妖異動人,彷彿一不小心就能奪走人的魂靈。
「找到它。」在心中默念道,寺島真一向來憑直覺做事,指尖上的火星也像感應到他的心意那樣地聚成一團火焰球,彭地飛彈了出去!
小火球就像脫軌的野馬那樣,在這漆黑的空間裡四處亂躥,呼地掠過寺島真一的時候,他都可以感覺到那股強勁的烈風。
「嗯!在那裡!」也許是因為閉著眼的關係,感覺更敏銳了,小火球呼嘯地闖到前方靠左側的黑霧時,撞到了某個東西被反彈回來,於是火球又衝了過去。
寺島真一確信一樣地睜開眼睛,火焰燒開了那撥黑霧,雖然他從來沒有真正地看見過女鬼的面貌,但是當一具衣衫襤褸的無頭女屍「站」在那單時候,那可怕的衝擊感還是讓他瞪大著眼睛,一口氣提不上來!
屍體的膝蓋以下是森森白骨,粘著邋遢的黑土,扯破了袖管的雙臂卻腫脹得發紫,有被鞭打過的淤痕,火球每撞過去一次,手臂上的皮肉連著染滿黑血的衣服也一起剝落下來。
看到這一幕,寺島真一惶恐地倒退了一步,腳下卻是咕地一聲,不是鞋底踏到木地板的聲音,而是踩在被水泡透了的鬆軟泥土上的聲音。
他不由得低頭看去,心臟更是猛然地一悚,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地板上浮游著暗紅色的污水,而且飄著頭髮!
一縷又一縷地油黑的長髮像吸血螞蟥那樣,緊緊地攀附在他的腳背上。「走開!」才想放出火焰燒掉這些頭髮,他猛然察覺到背後有什麼人在冰冷地氣息正好呼在他的肩膀上。
「誰?!」想要回轉身去,那股讓人直冒雞皮疙瘩的冷氣也往上移到了後頸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一把黏糊糊的散發著惡臭的長髮緊緊地纏住了他的喉嚨!
「嗚嗚!」脖子瞬間被掐緊了,強烈的窒息感讓寺島真一眼前發黑,他痛苦地用雙手摳著那縷頭髮,可是滑膩膩地怎麼也抓不住,就連火焰都放不出來,這和夢境裡的狀況一模一樣。
「我的……呵呵……我的喲。」
「什……麼……嗚嗯!」一個年輕女人說話的聲音,不是從耳朵裡聽見的,而是在自己心裡迴響著的,讓人更加毛骨悚然。
「我……可愛的……花樽啊……見物憶先君……」女人的語氣像是古代人,唱著和歌一樣的詞句,寺島真一這樣想著,可他已經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知道你餓得慌,也恨得緊,但是只有他不行。」發出攻擊符咒的主人青鸞站在離開寺島真一三步遠的地方,他的身旁沒有黑霧,可以看見渡廊的柱子,但那柱子上也爬滿了蠕動的頭髮。
「嗚嗚……但這個人可以讓我復仇!我等了數不清的日日夜夜……終於讓我等到了……」刺耳的好像指甲刮著玻璃一樣的女鬼哭訴聲,讓真一的頭皮直發麻,但就算摀住耳朵也是無濟於事的。
在獲得足夠的氧氣後,真一掙扎地站了起來,看了看青鸞,還算平靜的目光又轉向無頭女屍,一心想要勒死他的就是這具屍體的腦袋吧,現在腦袋又不見了。
不知道是不是青鸞站在一旁,還是剛才面臨過死亡的恐懼,總之,寺島真一現在反而不那麼害怕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絕對不會放棄的……那種力量……我渴望已久的……」女鬼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真一正四下找尋的時候,只聽見卡嚓地一聲脆響,腳下的地板應聲裂開,一個黑咕隆咚的東西在下面遊走,纏著雙腳的頭髮也動了起來,像要把他拉下去那樣地大力地拽著!
啪!啪嚓!
地板裂得更大了,寺島真一自膝蓋全都陷了進去,不過這一次他成功地釋放出火焰,兇猛的火舌一下子把頭髮燒成了灰,「腦袋」也哧溜地消失了,留下垃圾堆一樣的臭味。
「了不起,被鬼吸了這麼多『生氣』,還有力量召喚火炎神王。」青鸞微笑著道。
「吸生氣?」寺島真一有點明白為何自己總是被它壓得不能動了,以往他都在鬼動手之前就幹掉它們了,所以還未被吸掉過力量。
他也說不清為何會對這個鬼手下留情,心中有種悶悶的感覺。
就在他稍一走神的時候,一個黑團猛地飛了過來,那是一種無法抵禦的駭然毅氣,那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醜陋的骷髏頭,似乎打算把真一一口吞下!
就在千鈞一髮的時候,青鸞突然叫喚道:「歸蝶。」
那個散發著黑色沼氣,粘連著少許腐爛皮肉的頭顱突然停住了,它離開寺島真一的臉只有不到五厘米。一從沒有看到過這麼恐怖的大特寫,一時間也震呆住了,不過讓他更驚訝地是那種殺氣一下子就減輕了。
「為什麼……你……知道……我的乳名……已經好久……沒有人這麼叫了………」骷髏一邊充滿疑惑地問著,一邊一點點地退開,轉向了青鸞站著的方向。
寺島真一這才吁出了一口氣,奇異的是那個無頭的軀幹也轉向了青鸞。
「歸蝶,很美麗的名字啊。」青鸞似乎一點也不怕女鬼那驚悚的模樣,反而稱讚她
「我的大人……也是這麼說的……」女鬼的聲音柔和起來,儘管她的樣子還是那麼的恐怖。
寺島真一很錯愕青鸞居然可以和鬼交流,而且還說著讚美的話,但是看著女鬼逐漸變淡的殺氣,他似乎可以理解了。
「是嗎?敢問您的大人是哪一位?嗯……現在天色尚早,我們坐下來聊會兒吧。」青鸞說著,手裡分別射出兩道寫有咒語的符紙,不偏不倚地貼在骷髏頭,還有屍體的斷口上。
在一陣耀眼的白色光芒包圍下,頭顱和屍體奇跡般地連接起來,然後衣服和肉體一起長了出來,雖然是朦朦朧朧朧的樣子,但總算是個可以接受的人形了。
這個叫做歸蝶的女鬼,屈膝坐那裡,和真一想的一樣,她穿的是戰國年冒廷服飾。
「你想聽我說嗎?好吧……」能恢復原來的面貌,歸蝶似乎也很高興。回憶一樣地緩慢說道,「我是天文四年(1535年)出生的,在美濃……」
真一注意到她平靜下來的聲音很年輕。
「『我綺麗的蝴蝶啊』!在飛舞著雪色櫻花的庭院裡,我的父親總愛這樣叫我,這個時候母親大人也會微笑地注視著我,儘管我不是男兒,但得到了父親大人全部的寵愛。」
歸蝶輕聲地說著,在模仿她父親聲音的時候,非常地惟妙惟肖,真一好像真的看到一位腰間佩帶著長刀的彪壯武士,一臉慈愛地陪同女兒玩耍。
「是的,父親大人最愛我,既漂亮又聰明的掌上明珠,我是在眾人敬慕的眼神中長大的,在這期間,我們美濃和尾張的戰爭一直都沒有停過。」
「雙方都是善戰的名將,所以一直都不能併吞掉對方。於是在我十三歲那年,父親大人終於決定停戰和解了……代價就是我,美濃的公主嫁給尾張信秀大人的兒子。」
「信秀?」寺島真一聽到這裡不由得一愣,問道:「織田信秀嗎?」
「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有人知道我公公的名字。」歸蝶轉向真一,有些感慨地道。
「不知道的才奇怪吧。」被彷彿水中幻影一樣的鬼魂盯著,真一還是忍不住說道:「那可是織田信長的父親啊!」
「信長大人……是我最心愛的……男人……見物憶先君……」歸蝶突然很傷感地傾斜了身子,長長的衣袖遮掩在五官模糊的臉上,嗚嗚咽咽地哭著。
「這是真的嗎?她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織田信長的妻子?」真一實在是難以置信,於是輕聲地問一旁的青鸞。
青鸞只是點了點頭,看著那已經完全沉浸在哀傷情緒中的歸蝶。
就算歸蝶不再訴說什麼,真一和青鸞都清楚戰國時期那段充斥著腥風血雨的歷史。歸蝶的丈夫是織田信長,那她的父親毫無疑問的就是當時美濃的國君——齋籐道三。
道三在日本歷史上是出了名的「蝮蛇君主」,他幼年時期因貧困在京都的妙覺寺出家,之後還俗以一介油商的平民身份受到重用。
但正是從那時候開始,他一路背信忘義,暗弒舊恩,最後竟流放他的故主,直到成為美濃一國的國主,「竊國的道三」,以至於現在還有人這麼形容他。
連親生女兒的婚事,也被他用來當作外交的手段,美濃的公主和織田家少主的聯姻,完全是出於政治目的。
也因為的國家是偷竊而來的,所以美濃經常受到尾張、越前、南北兩方的夾擊,為了緩和尾張的戰爭,道三將女兒嫁給了還未繼承家業的織田信長,目的在於安插一個他可以信任的間諜。
歸蝶是來自美濃的公主,織田信長就一直稱呼她為「濃姬」,史科書上也是這樣記載的,因此真一隻知道濃姬,卻不怎麼清楚她的本名。
關於這位才貌並重的公主的傳說一直很多,不過最富有傳奇的就是她出嫁前的故事了。
因為在當時,才十四歲的信長被人視為「尾張的大傻瓜」,所以道三給了女兒一把刀,並說,「如果信長真的是一個傻瓜,你就用這把刀殺了他。」
歸蝶接受了刀,並道:「或許這把匕首會刺向父親也不一定。」
雖說人們說起這個故事時是以讚許的態度,小小年紀就如此成熟能幹了,可是真一聽到時,卻有種說不出的悲哀。
十三歲,才是國中生的年紀啊,不僅作為政治工具出嫁,還要夾在父親和丈夫之間,無論她選擇了幫誰奪取天下,那痛苦都是撕心裂肺的。
不僅是濃姬,在那個追逐霸權的年代,只要有些身份權勢的女人,都會因為權利的流轉而被迫不停地改嫁,或者把自己的孩子作為養子養女地送給同盟的家族勢力,甚至是敵人,以獲取自己的政治利益。
「女人和孩子都淪為了工具……」真一皺著眉頭,喃喃地道。
「真一。」青鸞突然開口道。
「理智點,就因為你容易心軟,才會被鬼附身。」青鸞注視著他道,「她已經死了四百二十四年了。」
「我知道!」雖然很想反駁些什麼,但畢竟被他救了兩次,真一忍氣吞聲。
歸蝶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了自言自語,看著青鸞和寺島真一,突然幽幽地道:「你們真好……就像夫君和小姓森蘭丸……」
「小姓?」
「就是男寵。」青鸞代答道。
「啊?!才不是!我和他不是的!」寺島真一像被踩到尾巴的貓那樣地激動地否認,「而且他怎麼可以和差點就統一了日本的英雄相比!」
話一說出來,真一就後悔了,差點統一日本,這一定是濃姬的禁句吧。
果然!氣氛變得不一樣了,四周蕩起一陣陰森森的讓人牙齒打顫的冷氣,青鸞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發生在和歷天正十年(1582年)的本能寺之變,是歷史上鼎鼎有名的大事件,所以連真一都能記得它的日子,從六月一日的晚上直到六月二日的凌晨。
住宿在京都本能寺的織田信長,被最信任的部下明智光秀舉兵叛變,光秀派了一萬多名的兵力把寺廟包圍個水洩不通,在熊熊火光中,織田信長知道反抗已經無望,於是切腹自殺!
他的部下包括森蘭丸在內的十幾個人最後抵抗到死,只是記載中沒有提到濃姬,那麼她也在那場大火中喪生了嗎?
「我好恨!」牙齒和骨頭都在發出格格的響聲,令人不寒而慄,歸蝶怨氣沖天地念著,「無數的刀砍進廟宇,無數的火把照亮著天,我好恨!那卑鄙的小人!」
被那種摻雜著強烈痛苦的憎恨所感染,真一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心臟抽搐著,只能看著她的感情波動席捲、摧毀著週遭的一切。
「我就算死也不會放過明智光秀!不會放過他的後人!我要他們不得好死!生生世世都要為償還這筆血債付出代價!」
歸蝶那飄忽不定的身影也像印證這恐怖的血咒一樣,散發出濃烈的血腥戾氣!
「所以你需要吞噬生人來獲得復仇的力量,你利用凡是對這花瓶有非分之想的人,迷惑住她們,繼而殺害她們。」青鸞說道。
「那是她們活該!這是夫君送給我的禮物……在我們第一個孩子出世的時候……絕不給那些貪慾之人!」
「不過……現在我遇到更好的了……從來沒有看見過如此強大的力量……這個人……吃了他的話……」歸蝶滑膩膩的長髮又長了出來,一縷縷地朝上舞動著,就像長著無數眼睛的蛇,全都貪婪而又凶狠地盯著真一。
「我並不想讓你魂飛魄散,但是你一定要傷害他,唉……我也不喜歡別人動我的東西呢。」青鸞的手裡出現了一道五芒符咒,那是召喚用的,一個巨型的獸形在青鸞的背影裡浮現出來。
「你……」歸蝶尖厲地叫著,像是面對著什麼令她恐懼又氣憤的東西那樣地歇斯底里。
「您想要我的命?」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寺島真一突然說道,抬頭看著身形已經得數倍長的歸蝶,表情很認真,「您真想要吃的話,就過來吧。」
「什麼……」歸蝶似乎不解,寺島真一索性走了過去。
「公主殿下,如果您覺得這樣才能平息您心中的仇恨,那就吃了我吧。」跪在她面前,然後伸出雙手,輕柔地握住了那飄下來的裙裾。
「但是請您放過那些無辜的人吧,一切都已經過去了,請放過他們吧。」
「但是!」歸蝶語帶哭意地道,「但是……火……真的很痛苦啊!」
「可憐的公主。」真一展開了雙臂,像在迎接歸蝶那樣地說道,「一定很害怕吧,在那混亂的,血水橫流的情況下,看著愛人自殺,您的痛苦我明白,請您放聲哭泣吧。」
「嗚……」歸蝶抽泣了一下,然後肩膀控制不住地劇烈地抖動起來,她逐漸地變回人形,然後撲倒在寺島真一的懷裡。
「我……好痛啊……頭髮被燒掉了……還有人在砍我的雙臂……嗚嗚……真的……好痛啊。」
「已經沒事了,公主,現在沒有火了,沒有人再傷害你了。」寺島真一溫柔的抱著她,輕聲地不斷安慰。
「歸蝶,其實你也很清楚吧,那早就是乾枯的血漬了,」青鸞看著她,適時地說道:「在乾枯的血液上灑上新的血液,是你的本意嗎?逝去的東西,無論如何都已經逝去了,不要再折磨自己的心了,我善良的公主啊,忘掉仇恨吧。」
「嗚…嗚……」歸蝶的眼淚不斷地滾落在真一的和服上,終於她輕聲地道,「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溫暖地抱著我了……謝謝你……我感覺很輕鬆……所以……」
感覺好像手臂裡抱著的人變得空氣一樣的摸不著了,儘管她還在懷裡,伴隨著晶瑩的淚滴,一點點綠色的光芒從歸蝶的身上分散開去,她的頭髮,她的臉孔,她的身體,都變成這些數不清的綠色光點,像螢火蟲那樣地閃耀著,融入夜色中……
「我也是……你很溫暖啊!」那些光點穿透真一手臂的時候,他感覺到一股濃濃的暖意,其實歸蝶也已經很厭倦了吧,靠仇恨留在這個已經不屬於她的世界上,孤獨地活了四百多年。
「這個是你的吧。」就在最後一抹綠光快要消失的時候,青鸞背影裡的式神突然行動了,它躍了出來,是一隻且大的巨還長著黑色翅膀的白虎!
它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噴出一團猛烈的金色火焰,那是寺島真一從來沒見到過的火焰,花瓶砰地就碎了,確切地說是化成無數水晶一樣的小碎片,和綠光交織在一起,折射出鑽石般的光芒。
「謝謝你……還有……對不起……我的……王……其實……」銀閃閃的光芒徹底消失前,歸蝶似乎對青鸞說了什麼,他的臉色微微一變,然後點了點頭。
星光焰照之下,樹林環繞著的長長渡廊顯得靜謐極了,彷彿剛才的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寺島真一站在那裡看著青鸞。
「喂。」
「嗯?」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啊!剛才公主殿下叫你『王』?什麼王?剛才那只龐然大物又是什麼玩意?」
真一本來還有很多問題要問,但是不知怎麼的在銀色月光籠罩下的青鸞有種說不出的強大魄力。
他本來就比真一高了近一個頭,現在更有無法直視他的感覺,心跳得厲害。
真一開始覺得不妙,想要逃走的時候,青鸞卻說話了,「這個嘛……你應該知道的。」
「我知道什麼啊?」
「呵呵。」
「你笑什麼!你一笑,我就起雞皮疙瘩!」
「是嗎?」
「嗯!所以你……啊!」真一的右手肘突然被青鸞握住,他吃驚地叫了出來。
「話說回來,你竟然當著我的面去抱別人,你怎麼一點寵物的自覺都沒有呢?」青鸞說著,用力一拉就把真一抱進懷裡。
「你這混蛋!什麼叫寵物的自覺啊!放手!」既然力量上敵不過,真一就只有大呼小叫了。
「不放。」
「可惡!我要殺了你。」
「絕對不放。」
「我要告訴全天下的人,你這個和尚,其實是個侵犯男人的變態!」
「哦?那我更要這樣『親密』地抱著你,直到有人來了。」
「你……XX的!」無論真一怎麼怒吼,怎麼踢人,青鸞真的都沒有放開手,直到他叫累了,乖乖地任由他抱著……
***
川崎千代子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頂著一雙熊貓眼的寺島真一,嚇了一大跳!
「真、真一?」開身上的毛毯,坐起來,川崎千代子才發現她是睡在寺廟的客房裡。
「太好了,川崎姐,你終於醒了!」寺島真一喜形於色。
「我怎麼了?」川崎千代子用手揉捏了一下微微抽痛的後頸,一時間想不起來發生什麼事了!
「他說你被鬼散出來的沼氣熏倒了,但是睡到自然醒就會好的。」寺島真一說著,眼睛朝紙門那裡瞟了一下。
「啊,青鸞大人。」川崎千代子看到了坐在紙門旁邊的青鸞,忙坐正了身子,還不住責怪真一:「你怎麼這麼失禮!要稱呼住持為大人!」
「沒關係的。」青鸞微微一笑。
「對了!那個女鬼!」川崎千代子好像這才想起來一樣地驚呼。
「已經沒事了,」寺島真一說道,「不過真的發生過很多事情。」真一將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川崎千代子,原以為她會害怕或者為那不幸的公主難過,結果卻是重重地捶了一下榻榻米,很激動地嚷道,「這麼說是沒囉?」
「什麼沒了?」寺島真一瞪大了眼睛。
「那個古伊賀花瓶啊,如果是織田信長送給妻子的禮物,那麼它不是四百萬了,而是一千萬美元啊!就這樣沒了?」
「川崎姐……」真一有點脫力。
「雖然花瓶沒了,但是佣金是不會少的。」青鸞笑道。
「這太感謝您了,不過您怎麼知道女人就是濃姬呢?」川崎千代子疑惑地問
「她的名字一開始是寺島君說的。」青鸞看著寺島真一,微微一笑。
「我什麼時候……」
「『好漂亮的蝶紋』,第一次看到花瓶的時候,你就是這樣感歎的。」青鸞說道,「實際上那樽花瓶灑上水後,顯示出來的紋路並不像蝴蝶,也就是說寺島君你的力量吸引了她,她不覺就浮現出來了。」
「哦……」真一好像明白了,「但是為什麼你就知道是歸蝶呢?而不是蝴蝶,彩蝶?」
「你不是說了個鐘與鏡的故事嗎?古伊賀花瓶是十五、十六世紀的,那正是戰國年代,所以就聯想起來了,當然,這也要在歷史知識好點的前提下。」
「哼!」島真一冷冷地哼了一聲。
「哈哈!雖然這樣說,真一這次是立了大功啊!回去我要報告老闆,讓他好好地獎勵你!」
川崎千代子很興奮地伸出胳膊,夾住了真一的腦袋,用力地揉蹭著,「可憐啊,和女鬼鬥了一個晚上,眼圈都是黑的。」
「才不是……啊……好疼,頭髮被你的戒指勾住了!」寺島真一無法說出徹夜未眠的原因那個變態居然抱著他在渡廊裡睡下了!
這個變態是閉著眼睛,睡得很香,但他怕發生什麼「意外」,所以僵硬著身體坐了整晚。
「哎呀,抱歉!」川崎千代子笑著,鬆開了手。
青鸞看著嬉笑打鬧的他們,嘴邊也浮著淡淡的笑容,然後視線被窗那邊的一隻白色鳳蝶所吸引。
「王……弄傷寺島……右手的……不是……我……」這就是歸蝶最後話,帶著提醒的意思。
「是誰混在歸蝶的殺氣裡襲擊真一?」青鸞覺得那不是簡單的惡靈,因為就連他都沒有察覺到,在他們周圍還有其他的靈體存在。
***
登上返回大阪的JR東海道本線時,正好是下午兩點,川崎千代子有抱怨真一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匆忙地離開,天氣這麼熱,至少等到傍晚再走啊。
「好啦,川崎姐,別生氣了,你看,我買了給老闆的手信哦!」坐下來後,寺島真一說道。
「哦,是什麼?」
「一盒抹茶京果子,還有兩罐西利醬菜,在夏天用醬菜做成涼拌面之類的,味道應該不錯!」
「吶,真一,我覺得……」
「什麼?」寺島真一把禮品袋子收起來。
「你的心情好像格外地好,有什麼好事嗎?」
「沒有啊。」
「是嗎?但是在寺廟裡的時候,你一直是緊張兮兮的!」
「我沒有——啊啾!」寺島真一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冷氣太大了?」川崎千代子說著,把紙巾遞給他。
同時,在好不容易驅除了邪鬼的「千休」古剎裡,又發生了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不、不得了了,青鸞大人!」小野和尚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進了青鸞的禪房。
「怎麼了?」被打斷了書寫,青鸞有不快。
「又出現了!這次是在南殿的……」小野和尚冷汗涔涔地道:「這兩天都沒有人去過那裡,所以一定是鬼作祟才會這樣的!」
「我去看看。」青鸞站了起來,小野和尚趕緊在前面帶路。
大約十分鐘後——
「你怕的就是這個?」站在觀景渡廊上的青鸞皺著眉頭,雙臂交疊地放在胸前,似乎在考慮著什麼。
「是,最早發現的是打掃庭院的慧元君。」
「吩咐下去,在客人來之前恢復庭院的原貌。」青鸞淡淡地說道。
「可這真的不是作祟?」小野和尚不安地問道。
「笨蛋!傻瓜!臭海膽!滾!再也不要見到你了!」青鸞說著,手唰地指向被塗改得面目全非的白沙地,「你認為鬼能畫出這種漫畫嗎?」
「這……原來是海膽?那麼說是有人在惡作劇?」小野和尚恍然大悟,又義憤填膺起來,「誰這麼無聊啊?!他知不知道白沙池多難整理啊!」
青鸞輕輕歎了口氣,轉身要離開,小野和尚以為他也很憤怒,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臉色,卻發現他竟然在笑。
「真是有趣啊,呵,下次就用皮鞭作見面禮好了,嗯,再捎上……」青鸞的眼睛興奮地微微瞇起,一點也不在意這種音量下的自言自語會被其他人聽到。
「啊……啊嚏!」而在JR線上的寺島真一,又大大地打了一個噴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