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傳說 第四章
    廢墟,灰燼,燃燒的戰旗。

    射在腳邊的飛矢,疾掠過耳邊的箭枝。

    噴濺的鮮血,橫飛的肢體。

    紛亂插在地上的兵刃,血肉模糊的屍體。

    慘叫聲,喊殺聲,刀劍相擊聲。

    猙獰扭曲的臉,呼嘯劈來的長刀,滾落的頭顱。

    一幕幕血腥的畫面快速的切換著,死亡和殘殺,是那麼的清晰、真切,可——這是什麼時代啊?為什麼每一個人都穿著古時的衣服?……這瘋狂的殺戮究竟是為了什麼?

    到處是燃燒的房屋,女人和孩子們被白甲士兵拖到開闊的空地亂箭射死。

    「為什麼要殺害手無寸鐵的婦女兒童?!」

    要大聲怒斥那些無情的劊子手,喉嚨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一片濃黑後,可怕的景象不見了,戰鬥的聲音也瞬間停止……然後歸於死一樣的靜寂!

    一滴晶瑩的水珠,從上空落下,在頭頂發出「叮咚」的悅耳聲音,漆黑的天空展開層層的漣漪,一點點的明亮了起來……

    我這是在水底嗎?……烏鴉靜靜的問自己。

    我死掉了?……這裡是哪裡啊?……為什麼做了一個這麼可怕的夢?——夢見穿白衣服的人們與穿黑衣服的人們互相殘殺?

    突然,刺耳的刀劍聲在耳邊響起,雪亮的刀光劈開了混沌,整個世界象被巨大的閃電炸得如白晝一般,畫面瞬間從遠處推至面前——兩個渾身血跡的人正在戰鬥。

    當黑衣人的劍刺進白衣人身體的一瞬,白衣人的劍也刺進了他的身體。白衣人迅速從手中的劍裡抽出另一把劍,刺進黑衣人的要害,將他釘在了地上。

    子母劍!——烏鴉在心裡驚呼一聲,一把劍的腹中藏有另一把劍,這樣珍品只在傳說裡聽過,曾記得飛羽說,他的祖先有過這麼一把劍,但後來遺失了。

    用劍指著黑衣人的咽喉,白衣人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他得意的說道:

    「知道嗎!我要一點一點的,割碎你!」

    烏鴉的心重重一跳,他暗自訝異著。這個白衣人長得好像飛羽啊,只是這張面孔的主人——他的表情非常殘忍。

    還有……另一個人是誰呢?——他背對著自己,無法看見他的樣子。

    黑衣人毫無畏懼的狂笑起來,他把插入身體的第二把劍拔出來,傲然的說道:

    「我用我所有的血起誓——黑鳳的後人一定會找你的後人復仇的!而且他們會死的比我還慘!」

    「那麼我就把你的族人,還有追隨你的人,一個不留的都處死!」

    「我的後人只要有一個活下來,就要實踐我的諾言!——白鳳,有一天你所有的後人,一個不留都要死!死得比我更痛……」

    黑鳳凶狠的說著,他的話還未完,頭就被白鳳砍下。白鳳狂舞著劍,一下一下劈在黑鳳的身體上,勝利的狂喜與憤怒的發洩使他看起來無比恐怖。

    為什麼呢?——烏鴉問自己。白鳳為什麼會長得那麼象飛羽呢?飛羽可是個溫柔的人啊,儘管他是冷酷的城主,卻絕不殘忍。

    「你的女兒,我也要殺掉!看你的後人怎麼來找我復仇!」

    白鳳咬牙切齒的說。筋疲力盡後,他滿足的把劍插在那堆肉醬上,轉身走了。

    這時,天空傳來了極其恐怖的聲音——無數的烏鴉飛來,撲天蓋地的落在黑鳳死去的地方。它們一邊啄食著黑鳳的肉醬,一邊狠狠的盯著白鳳。

    「該死的東西!」白鳳罵道,他拉起弓搭上箭,可眨眼的功夫,那些黑鳥便無影無蹤了。

    地上沒有遺下一點血跡——白鳳頹然鬆開絃線,臉上露出了恐懼……

    ***

    「烏鴉,我是不會允許你死的!」

    飛羽輕聲說,他用力的握著烏鴉的手,似乎要把意念傳給在死亡邊緣徘徊的烏鴉。一旁的孔雀幽幽的歎了兩口氣,他知道無法再挽回烏鴉的性命了。看著象昏迷的烏鴉和他身邊焦慮不安的飛羽,孔雀的心中一陣刺痛,他們還沒有彼此表白過自己的心意吧,愛情還沒有開始便匆匆結束,被埋進了墳墓,作為一個旁觀者卻只有替他們惋惜的份,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就像,就像當年的自己和白燕一樣……那麼多年了,儘管身邊有無數貌美的女人,可心中的那個位置是屬於他——妖城最大的叛徒,他的每一個微笑,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語,已滲透到了自己的整個身心,他的容貌在回憶裡清晰得可伸手觸及!甚至花戀——自己最愛的女人,也無法和他相比……

    不停的叫著烏鴉的名字,飛羽撫摸他被魔顏箭的火焰燒得焦黑的皮膚。曾經那麼美麗的一頭長髮被削掉了一大截,全身都是傷痕……血還在流著,把身下的被單都浸透了。

    是的,飛羽已救不了他了。

    因為不計後果的使用魔顏箭和吸血箭,烏鴉體內的元氣耗盡,再後來受到如月致命的一擊,更是雪上加霜。但這還不是最糟的!——烏鴉馬上就要褪出原形了,那痛苦的過程,會大大的損傷他的身體,要了他的命。

    烏鴉突然皺緊了眉頭,眉上的一道傷口受了牽動流出血來,飛羽用手指輕輕的摸著他的傷口。以往憑飛羽的法力完全可以讓傷口癒合的,可這一次全然不起作用。

    聽著烏鴉的氣息越來越弱,飛羽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生離死別,對兩個人來說究竟是悲哀還是幸運呢?孔雀已經不想再看下去了,他悄悄的走出了屋子,心想:還是把最後的一點時間留給飛羽吧,沒有什麼可以比失去心愛的東西更痛苦了。同樣的,孔雀也明白,飛羽作為城主是絕不會為一個戰敗者流淚的!

    「烏鴉,如果你離開我,我不會原諒!——聽見了嗎?」

    命孔雀火速趕往西城鳳池,救助烏鴉。可孔雀抱回了渾身血跡的烏鴉,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明白使用「魔顏箭」和「吸血劍」的後果是可怕的,烏鴉必死無疑。

    在那一刻,飛羽無動於衷的冷酷表情沒有一絲的動搖,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一樣。從孔雀的懷裡接過烏鴉飛羽便轉身走向後宮,甚至沒交代以後的戰事如何應備。所有的人都瞭解到:城主的內心是多麼的混亂,在他威嚴的面具下,情感已開始崩潰了……

    傷痕纍纍的臉龐浸透了鮮血,靜靜躺在飛羽臂腕裡的烏鴉已失去了生命的跡象。飛羽知道他的體內正在積聚力量,以進行最神聖的羽族蛻變。可這無論對烏鴉還是飛羽都太遲了,生離死別已迫在眉睫——當烏鴉蛻出原形,也將是他生命終止的時刻。

    來了!飛羽低語了一句。羽族最神聖的時刻終於要來臨了……烏鴉的身體突然燃起火,綠紫色的冰慢慢的結滿了他的身體。飛羽緊緊的抱住了烏鴉,似乎要把自己的力量和溫暖傳遞給他。

    這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屋子裡,不知從哪兒飛來了許多烏鴉,而且還有更多的從窗外飛來。它們靜靜的棲在各個角落,黑色的眼睛裡閃爍著異樣邪惡的光芒。

    殿外侍女和衛兵們在大聲叫嚷,飛羽抱著烏鴉走到窗前,訝異的看到外面黑壓壓的一大片,全都是那種黑鳥。

    「它們來接自己的主人了!烏鴉……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啊……」

    飛羽苦笑著,把烏鴉重新放回床上。最後在他的額頭親了一下。

    「我是愛你的,可我不能自私。」

    飛羽輕輕的在烏鴉的耳邊低語著,然後退離開他的身體。

    「啊——啊——啊——啊——」屋內外的烏鴉一齊大叫起來。

    恐怖的事情發生了!——無數烏鴉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向榻上的烏鴉猛撲過去,以撲天蓋地、壓倒一切的氣勢覆在他的身上。

    一瞬間,整個屋子「忽」的燃燒起來,接著「倏」的一下又熄滅了。所有的物什沒有一點燒過的痕跡,那些鳥也全部不見了。

    ***

    烏鴉從床上坐起,漆黑的長髮如發亮的瀑布,從他的頭頂傾下。然後他對飛羽仰起了臉,柔滑的頭髮就從他面龐的兩邊分開來。

    雪白的臉龐沒有一道傷疤,漆黑的眸子有些迷惘的望著飛羽。飛羽則一言不發,像看陌生人似的看著他,眼裡漸漸的流露出寒意。

    慢慢的下了床,烏鴉踱到鏡前,看著自己的臉和身體。

    「真是男孩子啊!」

    烏鴉從鏡中看著飛羽,喃喃的說,可飛羽轉過身,根本不去看他。

    那一刻,烏鴉露出了受傷的表情,他對著飛羽冷冷的背影慢慢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從袖中抽出「吸血劍」來,劍刃雪亮,映出他的容顏。

    「還給你!」

    象丟掉一塊廢鐵,烏鴉將「吸血劍」丟在了地上,金屬與地面相撞的聲音讓他心痛得想要流淚。

    果然的!那傢伙是打算放棄自己了……手上的那些齒痕,讓自己恥辱又讓自己無限期待的誓言,其實只是一場夢!夢醒後,就把跟他的恩恩怨怨統統抹掉吧……抹掉多麼希望他愛自己的願望,抹掉自己多麼痛恨他無情謊言的刺痛,從此……永遠不要見面!

    當真正的自己終於浮出水面的時候,他竟然像見到噁心東西似的躲開視線!我是那麼不堪入目嗎?還是你徹底厭惡了?你怕對那天的玩笑話負責嗎?告訴我啊飛羽……你背對著我難道就是回答?——我會告訴你的,我絕不接受任何人的施捨,我會記住的——記住你加在我身上的恥辱!

    感受到烏鴉怨恨的目光與心聲,飛羽打破了沉默,他冷冷的說道:

    「我有婚約了!是和羽姬的。」

    烏鴉沉默著,他望著鏡中美麗的臉湧上了悲哀,突然對這樣的自己痛恨起來。

    ——太軟弱了!太難看了!就像是被拋棄的寵物一樣!……因為主人厭倦了……

    憤怒在烏鴉的身上一點點凝聚,不知不覺的他把指節握得發白。這裡——這個黑暗的、只有燭光照耀的宮裡——有的只是冷酷與謊言!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甚至是面前的人,妖城裡——最有尊嚴的城主,也是!

    「這個地方,我住了四千年。以後,不會再來了!」

    烏鴉平靜的響應了飛羽,他從床邊扯下一塊幕布,將自己從頭到腳蓋住,然後消失了。

    像所有的力量都從身體裡抽走了一樣,飛羽失神的站在窗口。外面有很多人抬頭望向這裡,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而他們看見的只是表情僵冷的城主。

    「那傳說是真的……」飛羽自語道。

    大殿外燈火通明,花園的水池裡盛開著雪白的百合,而最愛它們的那個人卻不在了……

    「既然這樣,不如把百合從花園裡統統拔掉……」

    對一個剛剛進來的侍女下了命令,飛羽迅速離開了窗口。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沾滿血跡的被單,又加了一句:「把它扔掉,換上新的。我不喜歡骯髒的東西!」

    侍女誠惶誠恐的答應著,趕緊收拾屋子。飛羽掉頭就走了,絲毫沒有注意到門外站著一個可疑的人。

    ***

    一千萬年前,羽族分為黑羽和白羽兩派。黑羽的首領是黑鳳,他餋養了許多烏鴉,並且那些烏鴉的血具有邪惡的魔力,可以使人起死回生,所以他被稱為「烏鴉邪神」。白羽的首領白鳳則是飛羽的祖先,他和黑鳳本是親兄弟,但為了權力兩人反目為仇。

    決戰中,黑鳳死在了哥哥的手下,黑羽一派從此覆滅。

    黑鳳臨死之前,發下毒誓——他的後人一定會找白鳳的後人復仇。白鳳搜遍了整個妖界,也沒找到黑鳳的獨生女阿琴,黑鳳生前餋養的那些烏鴉也隨之銷聲匿跡……一直到死,白鳳都未能對此安心。他囑咐後人,如果發現黑鳳的遺族,一定要斬草除根。

    很久以來,黑鳳的誓言都未兌現……大家也就漸漸的淡忘了……一千萬年後,那件事成了傳說,是羽族最高統領才知道的秘密。

    幾天來,飛羽總在發呆。他能對著滿桌案的宗卷一整天,卻一個字也不寫,或者站在窗口定定的看著已變得光禿禿的水池,眼裡流露出陰鬱。

    飛羽開始嘗試一種叫做酒的液體,他把它盛在透明的水晶杯裡,然後在燭光昏暗的桌案上放上好久,最後再一點點的飲掉。

    看到那樣的飛羽,孔雀悲哀著——逃避真實的內心,麻醉自己,可越是逃避越是令自己受到傷害……於是,孔雀說:如果這樣下去你會離不開酒精這種東西的。

    飛羽放下杯子沉默了良久。突然說出一句很孩子氣的話來:你就讓我任性一下吧!

    孔雀什麼話都不說了,他看著飛羽一杯杯的飲著那種血紅色的液體,看著飛羽放鬆的將整個身體陷在柔軟的床墊裡,臉上浮出虛幻的表情。孔雀開始覺得酒真是一種好東西,它也蠻適合自己的。

    飛羽習慣每天在窗邊眺望光禿禿的水池,他在很久以前命人將水池裡的百合花拔掉了,又不許在裡面種任何的花。他每天都冷冰冰的注視著那裡好一會兒,所有人都覺得他在期待著什麼,卻沒人敢說出口。

    酒精那種東西他已經不碰了,在銀狐不滿的指責他失去城主威嚴的那天後,他就放棄了那種麻醉劑,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看到兩個蒙著黑紗的人走到水池邊,飛羽微微皺起了眉毛。明明禁止任何人在水池邊逗留的,是誰那樣大膽呢?

    正要喝令侍衛將那兩個大膽的狂徒抓起來時,其中的一個人突然回過頭向窗口看過來。閃閃發亮透出寒意的眸子,漾著月光湖湖水的幽藍和冷冽。飛羽呆在了那裡,忘了要叫侍衛的事。

    抬起一隻手揭開面上的薄紗,飛羽終於看清了那張臉——漆黑的彎眉,大而圓的眼睛,略顯倔強的嘴唇,「烏鴉……」飛羽輕輕的喚了一聲,眼神溫柔起來。

    烏鴉露出他那口引以為傲的雪白牙齒,對著飛羽笑起來。飛羽心緒複雜的看著烏鴉,烏鴉也看著他。這時另一個人擋在了烏鴉的面前,他輕而淡的瞟了飛羽一眼,然後拉著烏鴉就走。

    象想到了什麼,飛羽皺緊眉頭,臉上躍上了濃重的陰鬱。

    「為什麼要我回到這裡來?」烏鴉說。

    他身邊的男子淡淡的笑笑,沒有做出回答。

    「為什麼要我對他笑?你知道的——我討厭他!」

    「可你不是做的很好嗎?我還擔心你會假戲真做呢?」男子諷刺道,他惡意的口氣令烏鴉惱火起來,轉身就走。

    「不做了嗎?」男子冰冷卻不失溫柔的聲音在烏鴉身後響起,讓烏鴉停下了腳步。

    「如果真的恨他——就證明給我看好了!」

    「哥哥你……不相信我嗎?」烏鴉幽幽的歎了口氣,他回過頭看著男子,露出孩子般依賴的表情。

    「我當然相信你!」

    綻開危險氣息的微笑,男子慢慢走近烏鴉。托住烏鴉尖尖的下頦,他說道:「烏鴉是我唯一的親人嘛!」

    威脅似的口氣,迷人的笑容……烏鴉半歎息的想,難怪孔雀被哥哥騙得那麼慘,花戀和織雨肯為他去死,原來一個冷酷而溫柔的人是這樣難應付啊……

    在失魂落魄的離開妖城的那天,烏鴉遇見了一個渾身散發著奇異氣息的男子……長長的頭髮,像翠綠的水草在風中飄搖……深幽不可捉摸的眸子晃動著溫柔眼神……一種熟悉的氣息,令烏鴉不可遏抑的對他產生了親切感。

    「我是白燕,你唯一的親人。」男子對烏鴉說,然後他帥氣的瞇起眼睛笑了。

    「哥哥?」烏鴉終於認出了面前的人,他驚慌失措的盯著男子看,好像那根本不是真的……

    ***

    白燕對烏鴉講了很多事,有關於祖先的詛咒的事,也有關於他自己的事。他一邊微笑著一邊吐露著那些烏鴉無法想像也無法理解的事情,好像那是一個可以輕描淡寫過去的過去。

    記憶中白燕是個少話的人,烏鴉記得他總喜歡獨自呆著,有時也彈琴……當孔雀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們彼此對望著,眼裡流露出甜蜜而危險的氣息……每次率先把目光移開的總是白燕,然後孔雀就哀怨的低垂了頭,喃喃的叫著白燕的名字,而白燕冷漠的裝聽不見。直到孔雀哭起來,白燕才慢慢的走過去,溫柔的抱住他,說你怎麼了,怎麼像個女孩子?孔雀每次被說到這裡就會害羞,他依在白燕的懷裡,委屈的掛著滿臉的淚水。一次,烏鴉看見白燕在孔雀的臉上親了一下,還誇他真好看,結果孔雀紅著臉逃跑了,白燕就對著他的背影笑,笑得眼淚都下來了。那時已經懂事得烏鴉認為他們之間只是在開玩笑,所以從沒在意過。現在想來那應該是愛情吧!

    「在我退出原形的那一刻,飛來了許多的烏鴉……祖先對我說:不要放過任何一個白鳳的後人!——於是醒來後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掩蓋真實身份,進行復仇!」

    白燕一邊平靜的抱著手臂,一邊對烏鴉說。他的臉上泛出奇異的光彩,好像那讓他無比的興奮。

    「是我唆使花戀出賣鳳凰的,並看著她死在了孔雀的刀下……當時孔雀在我的懷裡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我還真的有些後悔了呢……後來,織雨對我一見鍾情,我就假裝愛她,騙說要永遠和她一起,她竟然輕信了。逃到人界後我就殺了織雨——我的秘密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死在我懷裡的時候,織雨竟沒有一點意識……她愛我,以為我也愛她!」

    白燕的臉好漠然,害死兩個無辜的女子象拈去花瓣一樣輕鬆容易。幾近五千年來,羽族死去了數以億萬計的妖精,現在的冥界和妖城仍在彼此仇視,一切竟全部因為白燕!——烏鴉不禁為白燕的惡毒而心寒。

    「你真的什麼都不在乎嗎?甚至是孔雀……」烏鴉替孔雀——自己弓箭隊裡的老師不值著:一個心地如此純淨的朋友你也要害嗎?你知道他為花戀的事有多難過嗎?你知道他為鳳凰的死有多內疚嗎?你知道他即使被你騙了還是愛你,思念你嗎?……你怎麼能這樣摧殘一個愛你的朋友!

    覺察到烏鴉強烈的不滿與憤恨,白燕就冷笑一下。「你認為我是個沒有心腸的傢伙對不對!」白燕說。

    「我很喜歡孔雀,但我絕不原諒他愛上花戀。」

    白燕靜靜的看著烏鴉的眼睛,半嘲笑的說:「所以我不同情他。」

    烏鴉讀懂了白燕的意思——他在笑自己不也被拋棄了,所以沒有資格對他指三劃四。一股憾恨的感覺在烏鴉心中油然升起,眼睛也不覺濕潤了。

    「不要對飛羽再抱有幻想了!」白燕強悍而冷酷的聲音刺穿了烏鴉的心房……

    於是,烏鴉的夢,還沒有做,就破碎了……

    是啊,乾脆放棄吧!烏鴉對自己說,然後就走到了白燕的身邊。白燕滿意的笑了,烏鴉覺得哥哥的笑容令自己很不舒服,令他噁心。

    從那天起,烏鴉的生命就屬於了白燕,他習慣哥哥的命令,開始覺得自己已不再重要了,他需要東西來填滿空虛的靈魂,需要力量來左右自己,所以——不管是誰,不管他懷著怎樣的企圖,不管他要怎麼利用自己,都不在乎了!烏鴉認為能被最後一個人需要是幸福的,他漸漸的喜歡起白燕,因為他的笑容很像飛羽——虛偽而溫情,卻令他無比安適。烏鴉開始在擦拭劍的時候期待將飛羽的軀體活生生切開,他要看到飛羽痛苦的表情,他要把加在自己身上的恥辱加倍的追回來,除此活著也沒什麼意義了……

    ***

    飛羽突然出現在正在說話的烏鴉和白燕的面前,他用微含怒意的眼睛盯著烏鴉。

    「不是說不回來了嗎?」

    飛羽輕蔑的口氣沒有激怒烏鴉,他平心靜氣的回了一句:「只是路過而已。」

    飛羽冷笑了一聲,更輕蔑的看著烏鴉。

    「我想拿回我的布偶。」烏鴉接著說,飛羽怔了一下,冰冷的眼神開始有一點融化。

    「是我送你的那個嗎?」

    「是啊,沒有它睡時會有點孤單。」

    聽到這樣的回答,飛羽嘴唇微微向上彎起,綻開一個笑容。

    「我把它燒掉了。」飛羽笑著說,他看著烏鴉,想從他眼裡找出一絲脆弱的情感來,比如說憤怒、難過、崩潰……等等,等等。

    可烏鴉面無表情的回望他,好像在看一塊毫無情趣的石頭,然後從他沒有生氣的唇間輕輕的飄下一句話來:「是嗎……」

    蒼白的臉多象月光的感覺啊,冰冷而迷人,散發著毒藥般明麗的氣息。彎彎的眉毛相對於那雙鋒利的眼睛太過柔和了,純粹的、玻璃般透亮的眼神在黑色的眸子裡晃動著,讓人想起盛在水晶杯中的液體,一種叫做酒精的東西……飛羽覺得自己似乎有了醉的意思。

    「我在西城外等你,帶著你的劍。」烏鴉說著,把黑紗重新放下。

    「讓孔雀也來,我想他一定會喜歡我為他設計的小遊戲的。」一旁的白燕惡意的笑著,眼裡放射出一種近似於傷痛、誘惑,或者是嘲諷的目光,飛羽回答好的。

    ***

    西城外,戰爭的痕跡還在——灰燼,燒焦的殘屍,紛亂插在地上的羽箭、兵刃,一切又讓烏鴉回到了那個無比恐懼而絕望的時刻,他向四周看去,最後把視線移回來,和飛羽深沉的眼睛對上了。

    廢墟中盛開的綠色玫瑰,有著死亡的霉味。飛羽和烏鴉彼此靜默的相望,好像忘記了身邊的戰鬥。

    ……

    「你在想什麼呢?」白燕冷笑著,劍刃順著孔雀的劍刃,閃電般滑過去。伴著金屬刺耳的一聲滑響,血飛濺出來。孔雀的肩膀滑開一道深口,慘白的骨頭露出來。

    任昔日朋友的血順著劍刃流下來,被風吹亂的綠色頭髮遮住了白燕的臉:「不想殺我嗎?——那我告訴你一件事!」

    盯著孔雀混雜著痛苦和傷感的眼睛,白燕冷酷的笑著,他說:「是我要花戀接近你,也是我要她出賣鳳凰的! 」

    「撒慌!你騙我!」孔雀驚恐的大叫,他無比絕望的看著白燕用手指抹去劍刃上的血。

    「孔雀,你就是太天真了,所以才會被騙得那樣慘!」

    「我們……我們不是朋友嗎?」孔雀悲哀的聲音無助得像風中飛旋的灰燼。

    「朋友?我們從來就不是!」白燕以堅決的口氣說,接著伸出手,手中便現出一隻銀箏。然後他向孔雀溫柔且嘲諷的看了一眼。

    「花戀不是你最心愛的人嗎?她還不是背叛你?」

    殘酷的話和眼神把孔雀的心盡情揉碎著,他流下了眼淚。隨著他流下的眼淚,懷中的鬼目符衣迎著風,無聲無息的張開了……上面繡著無數只眼睛,有嫵媚的、純潔的,也有寂寞的、憂傷的、快樂的……每一隻都栩栩如生。

    孔雀極少使用他的絕技「鬼目符衣」,因為他不喜歡那種濃重的血腥味,但血腥的味道也常常令他迷醉得近似瘋狂。每繡一隻眼睛就殺掉一個人——孔雀拔下髻邊的一根髮絲,以極快的速度繡上了一隻眼睛,那是一隻殘酷而溫柔的眼睛——是白燕的眼睛,它和這裡綠色的玫瑰多麼相配啊,孔雀一邊想著,一邊任淚水打濕了他顫抖的手。

    無視孔雀的絕望與殺氣,白燕的指尖在箏弦上輕輕撥弄,讓優美的音樂象泉水流淌出來,那是孔雀最愛的曲子,曲名叫「淡月鉤眉」。

    默唸咒語,鬼目符衣上飛射出無數彩線,直指白燕。

    白燕「錚」的扯斷了琴弦,絃線飛旋著上升,在空中亂絞一陣,將所有的彩線絞成一團。巨大的火球從絲線和琴弦絞織的團中爆開,白燕和孔雀的衣裳和頭髮燃燒了起來。

    火光中孔雀看見白燕從箏中抽出劍。他溫柔的笑著,把劍搭在弓上,拉滿弦對準了孔雀。而孔雀卻放棄似的閉上了眼睛。

    這時一聲刺耳的金屬聲撕破了天空,烏鴉看見白燕的身體被切開了,鮮紅的血象泉水一樣噴湧出來。出手的人就是一直站在自己身邊的飛羽。

    烏鴉的尖叫聲響徹著雲霄——他看到白燕的身體倒在地上,他看到孔雀上前緊緊抱住了白燕,他看到火焰在他們兩人的眼中熄滅,他看到淚水爬滿了孔雀的臉頰……白燕說:「我們從來就不是朋友對不對?」孔雀拚命的點著頭,白燕又說:「你為什麼總像個女孩子呢?男人是不流淚的。」他溫柔的替孔雀擦去淚水,自己卻流了更多的眼淚,他說:「我們一直象對彆扭的戀人……」然後在孔雀的懷裡,白燕靜靜的閉上了眼睛。

    幽藍的火不斷的從烏鴉張開的手掌湧出,長髮影子下的眼睛閃爍著兩個亮點,憤怒與仇恨燃燒得像兩團黑色的火焰……

    「你是個卑鄙的小人!」烏鴉怒吼著,他將手中的短刀向飛羽的身體刺進去。

    刀刃刺進了半寸時,烏鴉覺得手中一震,定睛一看,卻見整只短刀寸寸斷開、破碎了,而刺進去的那段則化成一股輕煙,傷口也在瞬間消失。

    情形很明顯——只要飛羽願意,白燕和烏鴉立刻會死無葬身之地。

    飛羽握住烏鴉的手,烏鴉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然後嫌惡的要甩開他。飛羽用力把他拉向他,把他的手貼在臉上。

    「你的手好涼,是因為害怕嗎?」

    飛羽說。他用另一隻手撫摸著烏鴉的頭髮和臉,烏鴉則憤怒的盯著他。

    「我好想你……」飛羽又說,然後他在烏鴉光潔的額頭吻了一下。

    「別用你骯髒的身體碰我!」烏鴉冷冷的說,可飛羽卻沒有放手的意思,他把臉埋進烏鴉芳香的髮絲裡,輕輕的喚著他的名字。我好想你……飛羽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那句話,然後烏鴉就在他苦惱而溫情的懷抱裡迷失了所有的憤怒和怨恨。

    ***

    白燕沒有死,飛羽把他關進了「冰火牢」。烏鴉則被帶回了那個他發誓再也不回去的地方。

    站在空蕩蕩的大廳裡,烏鴉像個陌生人似的打量著屋子裡的陳設。

    「覺得不舒服嗎?」飛羽問,烏鴉沒有回答,他走向窗邊,向水池望去。

    永遠燈火通明的花園,永遠盛開著百合花的水池,現在竟那麼淒涼……熟悉的氣味也在空氣裡消失了,「原來——事情就是無法回到從前了,對不對?」烏鴉說。

    很久以來,那兒一直是烏鴉最喜歡的一道風景,他現在看著光禿禿的水池,心裡不禁空蕩蕩的。

    飛羽慢慢的走到烏鴉的身邊,烏鴉突然抬眼看他。

    「你打算讓我原諒你嗎?」烏鴉問。飛羽有些驚訝的看著他。

    「你以為我會原諒你,對不對?」烏鴉又問,他冷冽的眸子裡激發出鋒利得如同刀片的目光。——純粹的、叛逆的一把刀!飛羽曾經這樣形容過烏鴉,那種感覺一直沒變過,現在更是。

    一個響亮的耳光聲讓所有在場的侍衛和侍女驚呆了。他們恐怖的看到他們的統治者狼狽的怔在原地,英俊的臉上印著醒目的手印,而那個動手的人正若無其事的站在他的對面。

    從未受過這種不敬的飛羽果然發起怒來。彎彎曲曲的皮鞭升到空中。突然伸直,「啪」的一聲落在烏鴉身上。

    火辣辣的痛楚立即在全身蔓延開來,烏鴉被那種幾近窒息的痛覺緊緊抓住了心臟,他張大了清秀的眼睛,驕傲的笑著。

    看到烏鴉雪白的脖頸上血淋淋的鞭痕,飛羽立刻鬆開了皮鞭,他抱住烏鴉,然後瘋狂親吻他的傷口。他說對不起,你別離開我。

    在飛羽的懷裡,烏鴉想這麼用力的抱我是想殺死我嗎,剛剛他還一付要打死我的架勢,可是現在又說對不起,我討厭這個傢伙,他根本就是個混蛋!

    ——他寵我是因為那只丑鳥的緣故!他處罰我是因為我闖鏡室驚動了那個女人!他差點處死我是因為他認為我是個叛徒,因為我身上流著和哥哥一樣的血!他說他有婚約了是因為我竟是男孩子!他燒掉我心愛的布偶,拔掉我最喜歡的百合花,現在又抱著我說不要離開!

    烏鴉閉上了眼睛。飛羽吻他眼角的時候,他發覺自己哭了。冰冷的液體慢慢的在臉上爬著,然後心上細細的刺被那種潮濕的感覺沖掉了……

    是我欠你的嗎?烏鴉怨恨的想,這時世界突然黑暗了,他竟這樣暈了過去。

    ***

    白燕說,他和烏鴉的身上流著烏鴉的血,由此被打上了血詛咒的烙印——那是他和烏鴉無法擺脫的命運,他們注定要在仇恨裡永生,要以愛人的痛苦為快樂。白燕說那些話的時候,烏鴉覺得哥哥完全變成了一個瘋子。

    因為體內流著烏鴉的血,流著黑暗的仇恨,所以我從死亡的邊緣回來了,我成了不死之身,卻注定要以殘害自己的心活下去。

    那句話簡直成了烏鴉的夜夜噩夢……

    從夢中醒來,烏鴉看見窗邊的花瓶裡插著白色的百合,他曾經最心愛的布偶玩具「阿比」正抱在自己胸前。

    「你好些了嗎?」飛羽的聲音溫柔的問。烏鴉靜靜的躺著。就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切又回到了那個冷傲的城主寵自己的時候一樣。那時少年狂妄的烏鴉總和飛羽作對,飛羽有時會略施小懲,把烏鴉關進黑屋子裡反省,第二天就把他放出來。雖然只是小小的懲罰,但烏鴉是最怕黑暗的,在黑暗裡時他總會不由自主的流淚——這一點誰也不知道,飛羽也不知道……哭泣是無聲的,每次醒來發覺自己睡在飛羽的屋子,懷裡抱著布偶「阿比」,窗外飄來百合的清香,味道好得令自己想要對世界微笑。然後飛羽會突然打開門進來,問你好些了嗎,而自己每次都會任性的發脾氣,把東西亂丟,其中包括飛羽最喜歡的花瓶和書。是啊,一切就像以前一樣,可是心情再也無法回去了。

    「烏鴉……」飛羽坐在烏鴉的身後,他把臉輕輕的壓在烏鴉的臉頰上。柔軟的髮絲就觸著了烏鴉的睫毛,他轉動一下黑眼睛,然後把目光定在飛羽環住自己的手臂上。

    修長的有力的手臂……自己曾經夢想死在那裡,可現在那卻成了一座囚籠。

    你還喜歡百合嗎?飛羽問。烏鴉點點頭。

    喜歡阿比嗎?飛羽又問。烏鴉又點了點頭。

    那……還喜歡我嗎?

    這次烏鴉先點點頭,接著又搖頭。

    為什麼?飛羽問。他摸著烏鴉的手指,確認那傷痕還在。

    因為你是個混蛋!烏鴉慢慢的把早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如果我耍賴非要你喜歡呢?

    聽到飛羽的話,烏鴉微微的笑了。飛羽吻一下他笑著的嘴角,說我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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