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魄(中) 第四章
    有沒有人能回答他,究竟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因此承受家破人亡、眾叛親離可悲,還是即使在這樣的處境下,仍痛苦的無法正視自己內心依舊燃燒的愛意的那種心態可悲……

    如果能真的用恨掩埋愛,用絕望淹沒思念,用憤怒覆蓋心痛,那人生也許會輕鬆很多很多。

    「少爺,大少爺,您還不回主宅嗎?」

    忠心耿耿的老僕已經把這句話對著他耳提面命了起碼有三百次,卓洛宇頭也不抬的繼續批示帳冊,不用想都知道他接下去要怎麼說。

    「老爺和夫人已經來信催了好多次了,您和駱府千金的婚事……」

    剩下的廢話可以略過,反正他爹假若真的沒他首肯就去下聘,就直接把那個什麼駱府千金給他爹納去當小妾吧,他不介意多個年歲比自己還小的姨娘。

    卓洛宇繼續保持端正的坐姿,面不改色的審閱帳簿,標準的左耳進右耳出。

    「大少爺,恕老奴多嘴,但男色只可狎玩,不可沉溺啊……」

    耳邊的嘮叨持續不斷,但完全不能干擾他的思緒,在寫下指示的同時還不忘考量人情世故與利弊得失。

    等到帳簿審閱完畢,該批示的也都批示完備了,卓洛宇才放下毛筆,望向仍在叨念不休的老人。

    「福伯。」隨口叫了一聲打斷老僕的碎碎念,卓洛宇凝重的盯著福伯的雙眼。

    「是,大少爺。」

    「我之前吩咐你派人去採買的東西買回來了嗎?」

    跟之前的話題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問題就這麼拋了出來。

    「已經送來了,大少爺,您竟然花了一萬兩買禮物,這是奢華……」福伯忍不住又念了幾句。

    一萬兩,一萬兩購尋常百姓一家過好幾年好日子了,就連開支極大的卓府也可以用上大半年,這少爺竟然眨眼間就砸了出去。如果買回來的禮物是送給雙親長上的也就罷了,偏偏是送給一個舞伶……這跟他從小看到大的少爺素來勤儉的品行可以說是天差地遠。

    當然,福伯是不可能埋怨自家少爺的,但那些不甘心什麼的可全怪到雷鳴鳳頭上去了。

    在福伯的心裡,一個戲班子雜藝團的舞伶是除了青樓那些妓女歌女外,最低下的存在,根本配不上卓洛宇。如果是個女人還勉強可以說當小妾,畢竟大戶人家多少都有三妻四妾,但雷鳴鳳是個男人,更糟糕的是,卓洛宇動了真心,二十年來塑造的完美卓家繼承人性格起碼毀了一半,甚至在辦公以外的時間都繞著雷鳴鳳轉……紅顏禍水的真諦,福伯總算是知道了。

    他還想規勸什麼,卓洛宇卻已經從窗戶竄了出去,只剩下墨跡未乾的賬本擱置在桌上……

    卓洛宇當然聽見了身後那聲氣急敗壞的叫喚,但他不予理會,直接殺到帳房去拿那只巴掌大小的紅漆木盒,再跑到屋側的小落院。

    但他不想被知道內心那種過於迫切的心理,所以在快到落院的時候放慢速度,以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到院子中。

    「鳳兒?」

    難得的沒有聽見叮鈴噹啷響的聲音,他出聲詢喚。

    不遠處的樹頂傳來細微的聲響,他心頭一驚,直接飛掠上樹,摟住那個因為在樹上睡著又聽見他的叫喚而移動身體的少年。「小心,別在樹上睡覺,還爬這麼高!」又是屋頂又是大樹的,他是怎麼爬上去的啊?

    「囉唆,我一直都睡樹上的。」雷鳴鳳咕噥著拍打腰上的手。

    樹上可以看見遠方的動向,也可以藏匿身形,更可以藉以掩蔽行動,這幾年在十大惡人的威脅陰影下,他有大部分的休息時間都待在樹上。

    「我可不想哪天看到你跌斷脖子,以後別到樹上了。」不容拒絕的帶他下樹,卓洛宇直接抱著他往屋內走。

    又是命令?!

    扯下臉上的紅紗,雷鳴鳳沒好氣的瞪他。

    「大少爺,你不覺得你管太多了嗎?不准我洗冷水澡、不准我只穿一件單衣在屋外、不准我不吃飯、不准我熬夜跳舞、不准我爬屋頂……現在竟然不准我爬樹?!」

    就算知道這是關心……大概算是關心,但是他還是不喜歡被干預太多。

    「鳳兒,」卓洛宇歎息,「你也同樣的不准我熬夜辦公、不准去青樓談生意、不准靠近其他世家的千金、不准把武林朋友帶回來、不准我在你沒睡醒的時候就下床……說吧,這次的交換要求是什麼?」

    他歎氣,卻沒有生氣,因為就跟他的要求一樣,懷中少年的要求也是無傷大雅而隱含關心或微妙醋意的,這點以示公平的要求妥協絕對是他們都能接受了。

    「呵呵,以後要睡覺的時候你陪我吧,有你陪我就不爬樹。」

    閃閃發亮的血色紅瞳閃耀著美麗的光采,他淘氣的露出帶著一絲狡詐的笑容。

    「我真該帶你去談生意,這樣也許能大賺幾筆。」失笑,卓洛宇評估一下後就直接答應了,把雷鳴鳳推到椅子上坐好,動手拆下他的耳環。

    雷鳴鳳一怔,乖乖坐著沒動,心底島是偷偷慶幸自己有記得把淬了毒的耳環換掉。

    一隻精細的木盒被放到手中,他愣了愣才知道自己又有禮物了。

    他不知道卓洛宇明不明白他對於這深血腥紅色的心態,但這男人很喜歡送他紅色的禮物……

    如果誠實點正視內心,也許可以說,他喜歡這身紅,因為這是跟母親同樣的顏色,也是體內血脈的顏色,只是……因為這樣的紅色就被厭惡懼怕,讓他習慣了說自己這身色澤是血腥噁心的。

    盒子裡,柔軟的雪白皮毛上,放著一對耳環。

    樣式簡單樸實,帶著跟中原風情迥異的異族民俗風,最具特色的是呈現水滴狀的耳墜,如鮮血般的深紅色卻深邃剔透。

    「血珀,我托往來西域的商人找的,我說過會送你的。」

    卓洛宇微笑,滿足的看著雷鳴鳳臉上的笑容變深了,露出臉頰上隱隱可見的酒窩,總泛著嘲諷的眼底則有欣喜和滿足若隱若現。

    他喜歡這個禮物,他知道。

    「噓,我幫你戴上。」

    以為長年握劍長有繭的手掌觸碰著頸側與臉頰,卻激不起絲毫的防禦心,雷鳴鳳瞇著眼,溫馴的依從,感覺冰冷的金屬穿過耳洞,應該是覺得冷的,身體卻開始發熱。

    順著他的手,溫暖到有些燙人的溫度開始在身上蔓延,熱得他蒼白的臉龐隱隱泛紅,胸口更是心跳如雷……

    「卓大少爺,你的一世英名會被我給毀了的喔……」眼眶有點熱,感動卻說不出口,只能笑,笑著抱住他。

    「前提是,我曾經英明過嗎?你不是說我是紈褲子弟?」卓洛宇低笑,強勢的摟住他隱隱顫抖的身軀,親吻他的發,眼角餘光瞥見桌上滿滿的飯菜動都沒動。

    「你會把我寵壞的……」雷鳴鳳自暴自棄的歎息。

    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被如此寵溺,也是會心痛的,因為太幸福,反而變得脆弱……理智在示警,心卻無法停止。

    「寵壞了也沒關係啊,這樣你就是我一個人的了。」毫不在意的又一把抱起他,讓他摟著自己的頸子,邁開步伐往桌子邊走。

    「洛宇?」

    「我美麗的小鳳凰,你快把自己餓死了,怪不得你骨架這般瘦弱。」又沒吃飯,雖然不是因為跳舞,但還是讓卓洛宇有點懊惱,「以後三餐我陪你吃完再去處理其他事情。」

    雷鳴鳳無法解釋他的骨架無法如正常男人那般發育跟沒什麼食慾是因為被培養成「蠱人」的關係,只好乖乖吃掉卓洛宇往他碗裡堆的飯菜。

    「夠了啦,洛宇,你想撐死我啊?」

    雖然如此抱怨,但看著在碗中逐漸堆積起來的菜餚,他的眼神卻很柔和,感覺心中好像也有什麼在逐漸被填滿。

    雖然也想幫卓洛宇夾菜,不過想想自己的體質,還是打消了那種念頭。

    低下頭吃飯,與染黑的長髮間,美麗的血珀耳墜隨著他的動作搖曳……

    ***

    在事情過去很久很久以後,他仍然不停的在想,也許是自己錯了。

    可能錯在當初的自己太年輕,輕忽了對方的背景與心性,所以引狼入室,白白害得全莊上下慘死。

    可能錯在太自我,忘了身為繼承人的責任,只想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到對方身上,而疏忽了家人可能的接受度,所以才會被自家人設計,無法按照約定趕回,導致引燃了心愛之人的殺意。

    可能錯在太有自信,從沒想過自己會愛錯人或誤判對方眼底的情緒,也可能錯在忘了前人的教誨……

    可是,卓洛宇從來沒想過原來自己真正的錯在於——

    他根本什麼也不知道!

    身體的傷口很痛,痛到身上的白布幾乎被冷汗與鮮血浸透了,壓制在身上的力道也很強,強到他無法再移動分毫,但他只是死死的抓著手中的衣袖,在彷彿野獸的低喘聲中,拚命擠出不敢置信的低吼。

    「你再說一遍,你剛剛說了什麼……再說一次,誰那樣傷害過他……」

    封亦麒低頭看著扯住自己衣袖的那隻手,想起白布包紮下,那幾乎被鐵片掀起的血淋淋指甲,與幾乎可預見的那種疼痛,再慢慢的把目光移到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上,下意識的避開了那雙痛苦的眼。

    是什麼樣的感情,才能夠讓一個人流露出這種眼神?

    蘊含著無法置信的悲痛與近乎恨意的怒氣,還有焦慮、心疼、急迫、慌張……以及更多他無法分辨的情緒。

    曾經以為厭惡敵視到無可復加,怎麼樣也不可能忘記的長相,變得好陌生。

    他看過太多欺瞞作假、惺惺作態的眼神,也看過太多偽裝防備的神態,所以知道卓洛宇的反應是毫無作假的真誠,就是因為知道,才開始感覺到很冷……

    「喂喂,冷靜點,你不能動啊!」韓七慌張的想把人壓回床上,卻不知道能怎麼碰他,只能看著血跡以可怕的速度吞沒潔淨的衣衫表面。

    「你究竟在說什麼?不可能有那種事……我離開家的時候他明明就很好……」根本聽不進韓七在說什麼的卓洛宇大吼,聲音中竟帶有一絲類似哽咽的悲鳴感。

    不可能的……那樣的事情怎麼可能發生……

    「怎麼不可能?這就是證據!」封亦麟同樣吼回去,拉起衣袖扯開左臂包紮的白布條,新舊交錯的傷疤佈滿所有視線可及之處,「為了救血魄的命,我每天割自己四刀放血,整整七天二十八刀,這假的了嗎?」

    封亦麒往床邊又走了一步,問出了所有人心底的疑問。

    「你說,如果不是你下命把血魄拷問得體無完膚……還派人輪暴他的話……是誰做的?」

    是誰做的,如果他沒錯,血魄沒錯,那麼到底是誰擺了他們一道,害相愛的人互相憎恨了五六年?

    這一次,清晰到過分的話語讓卓洛宇失神的鬆手,無力的任憑韓七把他弄回床上躺好,完全無法思考。

    滿心所想的都只有剛才得知的,那個顛覆他所有認知與情感的說詞,心慟得幾欲窒息。

    如果真是這樣……他這些年來到底在做什麼?!

    是誰做的……

    父母親突兀反常的舉動在記憶中還那麼清晰,所以……是這樣嗎?他最敬愛的人用如此殘酷的手段毀了他最愛的人,只因為他愛上了他們不能接受的對象?

    死死的咬緊牙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眼前交錯浮現雷鳴鳳撒嬌的笑容與「血魔尊」血魄冷諷的狂笑,曼妙的紅紗是如火焰般的舞姿,鬼魅般的身影卻是殘酷的血腥殺戮。

    不管是哪一種姿態都同樣美麗,卻只有一個是他曾經發誓即使放棄一切也要守護的鳳兒……

    是他……害死了那個會淘氣歡笑的少年,放開了懷中用破碎笑容掩蓋哭泣表情的戀人,帶給彼此絕望,而害死了那些人……

    曾經低喃說想死在他懷裡的少年,曾經認真保證不會傷害他的少年,在他自以為是為了保護他而行動的時候,被殺了……

    「鳳兒……」喉嚨一甜,情緒劇烈震湯下,鮮血滴滴答答的從他毫無血色的唇角流下。

    旁觀的柳煜揚見狀,立即出手點了他昏穴。

    「師父!他還沒回答我啊!」封亦麒低叫,雖然他很懷疑就算卓洛宇醒著,又能跟他說多少話。

    柳煜揚搖搖頭,替卓洛宇稍微把了脈,又餵他吃了一顆藥。

    「就算醒著也問不出什麼的,氣脈攻心,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再談,我們先出去吧,就算他醒了也先讓他一個人靜靜。」

    看見卓洛宇的反應,加上血魄殘滅五大世家的手段,大概也足以推測出因果。

    有些事情,即使問清楚始末與對錯,對於現況也已經沒有任何幫助了。

    封亦麟張了張嘴,看了眼昏迷中的人,最後垂頭喪氣的閉上嘴,認同了柳煜揚的說法。

    眾人默默無語的一一離開房間,關上門,灰暗的室內,沒人能瞧見……無聲無息滑落的淚。

    ***

    卓洛宇一直以為只要是自己認真思考後做出的決定,雙親都會同意,最多事情的後果由他自行承擔——就像過去二十年他所接受的繼承人教育那樣。

    但顯然他太天真了,父母所謂的支持同意,應該是建立在不忤逆他們的決定之下。

    隨手將信紙震成碎片,卓洛宇凝著一張臉,心情抑鬱的走到雷鳴鳳居住的小落院。

    「鳳兒,看來我的家人還是不能接受你。」

    他知道自己該想好點的說法,但鬱悶的心情讓他在看見雷鳴鳳後就將話語脫口而出。

    雷鳴鳳的表情似乎僵了一下,接著紅唇徐徐上揚,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意。

    「所以,我什麼時候該離開?」

    如果不瞭解他這個人,恐怕真的會以為他是毫無感情的揮手就打算離開。但即使理解他,也看穿他眼中壓抑的歉疚與難過,卓洛宇還是被氣得冒火。

    低咒了聲從來沒說過的粗話,他出手將雷鳴鳳抓到身前,近乎粗暴的吻咬那張總是說出讓他又愛又氣的話語的唇。

    交纏的唇舌中有著腥甜的血腥味,雷鳴鳳同樣粗率的回應稍微安撫了卓洛宇急躁的心情。

    「你不准走!聽清楚了,鳳兒,你哪裡也不准去!」扣住他的肩膀,直視他的眼,卓洛宇認真的警告,「你哪裡也不准去,留在我身邊,絕對不准離開。」

    「……即使,我讓你陷入了兩難?」舔去被咬破的嘴唇上的血絲,雷鳴鳳幽幽的問,「我能給你的只有這個身體,而這個身軀可能會害你一無所有,如果我不離開,你希望我怎麼做?」

    如果沒有真的愛上,他大可要卓洛宇在他與家庭間擇其一,或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但現在他願意做任何事情來減少他的為難——只要他開口。

    「我會要他們做選擇!看是要一個一生不婚的卓家家主,還是要另立一個繼承人!」咬牙吐出絕決的話語,卓洛宇眼中是痛苦卻義無反顧的神色。

    從第一次見面到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到肌膚之親……那份不受控制的感情一直在心底氾濫,化成一種無法抑制的渴求。

    得到了他的身體開始想要他的心,得到了他的笑容卻想要他幸福……想寵溺眷戀他的念頭無法停止。

    「而我只要你,鳳兒,其他所有一切都可以放手後再來過,就只有你,讓你離開我會後悔一輩子……所以,鳳兒,別離開我……」低啞的呢喃已經隱藏了無聲的哀求。

    從第一眼看到雷鳴鳳時他就知道了,這看似年幼的少年絕對不會照他的安排與計劃行事,更不會屈就委屈的順從自己,他像只真正的鳳凰,抓不緊就會飛走,抓牢了又寧可選擇浴火重生,只能小心的捧著,並祈禱他願意主動放棄離開。

    他像傳說中的神獸鳳凰那樣傲然又渴望自由,但僅僅為了那雙紅瞳所露出的片刻欣喜愉悅,就讓他心甘情願付出任何代價……既然這份感情無法控制,那就只能接受……

    雷鳴鳳因為他眼中的細細懇求而皺眉,知道是因為自己從未表示任何內心的感情,讓卓洛宇在這樣的時刻不安了。

    這樣一個堅毅果決的男人會願意為了自己放棄一切,並因為他而感覺到不安啊……

    「洛宇,你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我願意主動把命給你的人,我喜歡留在你身邊。」

    「……我愛你。」

    靜靜坐在床邊,看著在歡愛後又臉色蒼白痛苦低吟的雷鳴鳳,卓洛宇心疼的親吻他的額角。

    就是因為知道鳳兒的體質不適合過度歡愛,他才會克制自己盡量別在他體內射出,結果這小子卻自己情緒亢奮的纏著他不肯放,結果現在難受了吧……

    「乖乖休息,我去處理那些煩人的事情,回來就帶你走。」

    握住他朝自己伸來的手,親吻他的手心,卓洛宇再次替他按摩冰冷僵硬的肌肉,替他擦乾身上的冷汗換上乾淨的衣物,然後用蠶絲被將他蓋好。

    安靜的換好衣服,離開房間,對佇立在落院外的貼身侍從命令:

    「你不用跟我去了,待在這裡,他會睡到明天下午,跟他說我三天內就回來,不准任何人去打擾他,就算是我父母派來的人也一樣,要硬闖我准許你動武。」

    他很信任這個從小陪伴他長大,對他忠心不二的侍從。

    「是,少爺。」

    他知道沒遵守跟鳳兒的約定,沒有等他說可以離開就必須出門一定會讓鳳兒生氣,但他必須走,因為那封家書的落款日是三天前,如果父親鐵了心的北上,說不定就快到了,怎麼說他也不可能讓父親當面給鳳兒難堪,該說明白的,他自己去就好。

    所以,他至少必須在路上攔截到父親。

    如果沒有得到雷鳴鳳的口頭承諾,他是不可能敢丟下他離開三天的,但在那個只要答應就會做到的愛人已經答允的現在,他可以不必這麼患得患失。

    沒再說什麼廢話,卓洛宇牽了馬就策馬離開,打算連夜趕路。

    下了決定就要立即執行,盡可能的再最短的時間內達成目標一直都是他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就連如今打定主意要與父母攤牌,也沒有任何猶豫。

    不過,那時的他,還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母親重病的消息,也無法預見逐漸遠離的別院那殘忍悲哀的結局。

    在通常的家庭關係中,父親是不可忤逆的,母親則是慈祥溫柔的,兒子在長大的過程中也較容易產生對父親的不滿——當然,這也可能只是因為那時候的婦女地位低下到不可能真的讓男人產生敵對牴觸的心結。

    不管怎麼說,母親是需要保護的,是柔弱的,在卓家一直是孩子們的通念,所以卓洛宇提防了父親耍什麼手段,卻沒留心臥病在床「據說積鬱成疾」的母親讓侍女送上的茶水。

    他雖然想過要與父母抗爭,但從沒真正想讓母親病倒的意思,愧疚之下一個不留神,飲下了摻了迷藥的茶水,再次醒來,已經不知道過了許多天。

    他們把他關在門窗都鎖上鐵鏈的房間,逼他待到成親的那一天。

    他試著跟父母溝通,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想起對鳳兒的承諾,他開始按耐不住脾氣,憤怒的隔著門板對他們咆哮,最後氣煞的出手辟毀整扇門。

    然後,當他氣急敗壞的寧可拋棄跟卓家所有的關係也要趕回別院時,只看到燒燬傾倒的殘破建築。

    曾經關心他身體的年幼女婢、總是憨厚的笑著的長工、從小跟在身邊的隨侍與管事……都已經成為死狀甚慘的冰冷焦屍。

    連他都不知道的隱密地牢也已經被焚燬,只能從灰燼中找到他送的一隻血珀耳環。

    不是沒想過心愛的少年遭到父母陷害而被傷害,也曾想過是十大惡人找來而屠殺所有人……但街上的流傳著紅髮殺人鬼的消息,讓他不得不接受最心愛的人殺了他其他重要的人的可能性。

    他的理智想找到名為雷鳴鳳的少年,問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他的心無法接受摯愛就這樣離去,所以不停的在大江南北尋找蛛絲馬跡。

    拋下家族、放棄朋友,滿心所想的,只有找回他的鳳凰……

    但「血魄」好像從這世上銷聲匿跡了,舞伶雷鳴鳳也毫無消息,直到兩年過去後,驚傳十大惡人慘死在自己的徒弟手下,「血魔尊」血魄橫空出世,統帥邪道與正道抗衡,他才終於又有了他的消息。

    他追尋著「血魔尊」的下落在江湖上行動,無意出名卻不知為何聲名大噪,可是他真正想要見的人,卻總是擦身而過。

    沒有機會問清楚,只有愈來愈多認識的人因此而死。

    他分不清楚內心的感受是愛還是恨,只是在痛苦到窒息前繼續掙扎……

    如果能見到「血魔尊」,就可以找到他的鳳兒,可以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可以解釋他為何沒有守在他身旁……

    那殘破的奢望化作毫無意義的空想,在驚傳父親與胞弟和其他四家族的世伯與世兄弟一起被血魔尊殺害的那個夜晚。

    ——不管是愛他多些,還是恨他多些,都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了。

    背負著殺父殺弟殺友之仇,肩負著一個武林人該有的道義,他必須阻止血魔尊,將手中的劍刺入他的胸口,然後結束一切……

    可是,很痛苦,記憶中的眷寵與笑語還那麼真切,只要閉上眼就可以感覺到他的懷抱與親吻,可以嗅到他的髮香……睜開眼清醒後,卻必須說服自己……一定要殺了在夢裡說願意永遠在一起的愛人。

    他知道自己必須殺了血魄,但是在見面後可悲的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與心中的情感,將近七年的時間沒有磨去那份愛戀,無數的仇恨也抵消不了內心的癡狂,在身旁的人紛紛狂吼斥罵準備動手時,他只心疼那身紅衣上清晰可見的染血傷口——讓他不得不保持冷靜的是血魄冷冽的諷笑與殘酷的手段。

    被拷問時,雖然是從未體驗過的劇痛,對他來說卻是一種救贖。最起碼,在痛到無法思考的時候,心痛與自我憎惡都會暫時從思考中消失。

    不知道是第幾次在痛徹心扉的劇痛中被痛醒,就看見與記憶中如出一轍的紅衣,以及與記憶中迥異的瘋狂殘酷淺笑。

    在那張曾經自以為熟悉的臉上,他找不到記憶中的鳳凰。他所愛的少年,或許已經在七年前就死了,只是可笑的自己,還癡傻的想找回任何與回憶相同的蛛絲馬跡來自我欺騙……忘了仇恨,也忘了責任……

    如此可悲可笑的自己,卻還抓著殘破的自尊與信念,一邊自嘲,一邊在屈辱中努力活下來。

    因為,如果雷鳴鳳沒有死,他必須履行承諾,把自己的命依他希望的送給他;但若雷鳴鳳已經死了,他就必須做到身為人子的義務,對血魔尊復仇,然後依循曾經的誓言,與他共赴黃泉……

    所以說,當他以為自己會被殺的時候,其實內心想的是這樣也好,因為他終於能從幾乎要將他逼瘋的愛恨中解脫了,也不用親手殺死仍在心底翩翩起舞的愛戀。

    可是,到頭來,非但沒死成,還知道了一直毫不知情的事實,又該怎麼做……

    無數的自問,在不停的思考中被消滅,最後只剩下深深的自責。

    為什麼他會離開他……讓他一個人獨自承受面對生不如死的地獄呢……

    如果他那時沒有離開,是不是今日兩人就不會落得如此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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