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埃米莉·L.》
〔法〕瑪格麗特·杜拉
王道乾譯
這本書,與哪一本小說相近?您告訴我1說;「與『格爾·瓦·斯泰因』相近。」這是毫無疑義的。埃米莉·L.與洛爾·瓦·斯泰因不應相去甚遠。對於這一點,我一直沒有想過。您說:「也有區別,在《洛爾·瓦·斯泰因》中沒有一個人物曾去審視注意另一個故事,而在這裡,在開始的那一部分,即有一個女人,她想寫一本書,但她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以及怎樣才能把書寫出來,由此她看到、發現埃米莉·L.的故事正在展開。」不過這個想寫一本書的女人所處的境遇並未因另一個坐在酒吧間總是低頭看著地上的女人的事件而有所變化。這並不是一種取代、替換。這僅僅是她被另一個故事所吸引,被抓住,於是她就以這個故事作為出發點起步。也許她並不知道她在創造那樣一個故事。類似這樣的事情總是有的,也是可能發生的。一個故事突然發生,展現於外,卻沒有作家去寫,僅僅是看到而已。而輪廓分明。要是去寫它,只要略加調整,將其餘的加工一下以求得到理解就行了。這種情況是難得一遇的。不過這樣的事可能出現。如有這樣的情況出現,那再好不過。有時,這樣的書,我想寫,我有這樣的意念。我情願讓它由我親身經受,我,我就處在那種狀態之中。可以說,幾乎就是參與到寫作全程的內部去。可是這樣的事在我卻從來不曾發生過。伊雷娜·蘭東2每天都來索取已寫好的若干頁原稿,讓人在打字機上打出來,再把打好的送回給我,讓我再看。於是我又開始,把已經開始的繼續往下寫。這是一種不受約束的休息。那就好比是一片平原地帶。景色已經成為類似書中結尾所寫的那種景象,至於光色,還閃耀不定,朦朧不清,介於晝日與黑夜之間,也沒有風在吹動。那樣的景象由於某種衍射恍惚的情緒,不免使人潸然淚下。那是怎樣一種感情,我並不想去追問。也無意要求知道得更多一些。
1瑪·杜拉小說《埃米莉·L.》1987年9月出版。法國《新觀察家》雜誌1987年10月16∼22日第1197期刊出由迪迪埃·埃裡邦對作者進行專訪整理寫成這篇文字,標題應是採訪者所定。本文開頭採訪者出面,接下去很快便全由被採訪者陳述。
2出版作者這部小說的子夜出版社的編輯、負責人之一。
在書的結尾部分,我曾考慮是不是在書的第二個故事裡著手寫開去。我也許就從埃米莉·L.在船上的甲板上與船上高級職員跳舞描寫她穿的衣裙起筆。那是一件白色裙衫,上有藍綠花飾,就像印花紙那樣。她在冬日小客廳裡穿的就是那樣一件裙衫,這時距離那件事已經有四年過去了。我本想用長長一段文字細寫這種織物,它已經穿舊,它的質地,即人們叫做平紋綢的那種東西,還有那件裙衫的式樣。突然間,我彷彿很可能對她四年來一直在穿的這件裙衫寫上很多。我也不知究竟是為什麼。因為,這件衣衫不用說是緊緊裹藏著她的,還因為這件衣衫最貼近她的肉體,她的肌膚把它都磨損穿舊了,它吸附有肉體的芳香,那種英國香皂的氣息。請看這種不合理性是怎樣突然出現的?
埃米莉·L.和懷特島上那個年輕看守人之間不是曾經有過什麼事情發生嗎?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也可能在馬來亞群島那個地區駐留一年或者兩年。那件裙衫只要一寫,他們勢必就要離去動身他往。事情永遠是平行發展的。要麼她永遠不知道看守人追隨而至找到她?但這又有什麼不同呢?自從那天午後小客廳的一幕以後,對於懷特島上年輕看守人這位情人來說,埃米莉·L.的出現與不出場都是一樣的。她漂流在外,在船上的甲板上出現,那如同是他之所見,是他看到她。這樣她仍然被局限於在現場未必出現的狀況下,自從那天午後,四年已經過去,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輕輕由現場現身之處被抽走蕩空了。
我願想把我的書繼續寫下去。但是我不能。時間已經到了,書必須打開,必須破開它的整體,將最後一章置入,這最後一章是在書已組合完成之後才寫出的。必須把書加以切割破開,引進同船上高級職員跳舞那一段。所以我不敢向前走得更遠。不應逾分奢求。
在懷特島上那一片白色之中,在那間冬日小客廳裡,是有什麼事情發生過,那就像是一次為婚禮而舉行的彌撒,年輕看守人與被他喚作埃米莉·L.的那個女人之間的結合。那一吻,審慎而克制的一吻,其端莊合禮,那種強烈性質如同地獄一般,在眼睛上和在閉著的嘴唇上的一吻,時間很長的一吻,這一吻是她發明的,她,作為一個女人,又是由她主動給予的,是奉獻給支配他們整整一生直至死滅的那種愛情的。任何肉慾的滿足,任何一類歡心快樂都不足以取代這種缺失虛空。我每一想到她,正是這一切,總使我心中充滿無限的激動。而且現在對於他,也是一樣,就像對她一樣。他們由某種屬於宗教層次的同源關係,一種永無休止地推衍生成,結合在一起了。
埃米莉·L.寫詩,對此她是閉口不談的。她的慾望,就是寫。她的慾望,她是當作一種指令來接受的。這種指令,由來已久。是很古老,很古老的。我很想把這種指令與史前時期獵人在春季黑夜感受到那種至上的命令兩相對比,我認為那是一脈相承的。我看文學也是這樣,它就是人們可以用來同史前時期那種狩獵相類比的東西。當一個字還沒有寫出的時候,我就看到那種指令像是已經發出下達了。就憑這種力量,使人一躍而起,迫使他們日以繼夜在洛林1山區台地上跋涉前進,去等候雄鹿從德意志土地上大森林中走出來,儘管那時德國人和德國土地還不曾得到命名。寫作,也與此相似。這是一種對鮮美肉食、殺傷、跋涉、力的消耗使用的渴求。這也是一種盲目性。
1法國東部與德國相鄰的一個地區。
埃米莉·L.曾經在學讀書,受過古典教育。在南安普敦一所很好的學校學習過,是見多識廣的。她也閱讀。又有一位父親在身邊。我想這位父親肯定對他的孩子談到有關寫作之類的事。大概是從讀詩開始的,這本來也是極為常見的事。一定是他,讓她讀美國詩,發現有這樣一個女人,給英語現代詩開闢新路的埃米莉·狄更生1。對她來說,由父親建議閱讀開始,由此起步。沒有這位父親,埃米莉也是會寫的,這不成問題,不過,在她一生中可能要推遲一些,或許出之以另一種方式。使人寫或者不寫,究竟出於什麼原因,我們還不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開始的。最初,在童年時期,總有那樣一位父親,或者因為某一本書,或是學校的一位女教師,或印度支那種植水稻的平原地帶一個偏僻居民點的某一個女人2,情況雖有不同,但有一個共同點,即小孩子的孤獨寂寞。
1埃米莉·狄更生(1830-1886),美國詩人,20歲開始寫詩,早期詩作大多失傳。28歲後閉門不出,40歲後不出房門,原因不明。在孤獨中寫詩,留有詩稿一干七百餘首。
2瑪·杜拉的童年在印度支那度過。
有一次,我曾經講過這個問題,我說書的主題,永遠是自我。那是肯定的。甚至現在這本書也是這樣。甚至在一本小說正在寫作過程中,擔負責任的人還處於缺席不見的情況下,書的主題也仍然是我。當時我在求索要寫一本書,我就找到了它。所以我到那個地方去了,到了基依伯夫,目的是為了忘記我正處於尋求寫一本書的過程中。除此之外,在我之外,也就沒有書。
我常常這樣說,現在可以不受約束地談談這件事,即關於男人寫的小說。存在著一種男性文學,廢話連篇、喋喋不休,被學問教養纏得動彈不得,思想充斥累贅沉重,觀念形態、哲學、變相的論述評論塞得滿滿的,這種文學已不屬於創作範圍,而是另一種東西,屬於一種傲氣,是一種一般表現老闆地位的那種東西,完全沒有特異性。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根本不可能達到詩的境界。詩在他們那裡已被剝奪無遺。男人的小說,根本不是詩。而小說,小說是詩,要麼就什麼也不是,是抄襲。
不過,您知道,男性文學,也有例外的情況。這在文學中只佔有很小的一部分。文學,是一片廣闊無垠的大陸。這就是人民的文學,歌曲,還有司湯達,還有普魯斯特……普魯斯特不屬於男性文學。這才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