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如果這時候你在臥室裡走過,就會看到床上那鼓起來的破舊床單好像大海的波濤那樣,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的
「怎麼會這樣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的呢?」他說。
「那還用說,因為床單底下有許多老鼠嘛。」
但真是因為床單底下有許多老鼠嗎?我看到書中這段話,心裡就忍不住這麼問,因為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不是這樣的。關於這件事情,我說不出它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但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年紀還很輕,而告訴我這件事情的人已經很老了。我這就把這件事情講出來讓大家聽聽。不過故事講出來頭重腳輕,這卻只是我的過錯,不是他的。
這件事情出在英格蘭的薩福克郡,離海岸不太遠。地點就在公路忽然低下去又忽然高起來的地方。如果你是向北走的話,就在高起來的地方的頂上,公路左邊有一座房子。這是座很高的紅磚房子,因為房子高,屋身顯得就窄了。它大約是一七七O年建造的。
房子的正面頂上有一個不高的三角牆,三角牆的正當中有一扇國窗。房子後面有馬廄和廚房、貯藏室等雜房,它們後面是常有的菜園,菜園附近有瘦長的赤松,再過去是大片蓋滿荊豆的荒地。從房子正面的樓上窗子可以望到遠處的大海。房子門口有根柱子豎著個招牌,那把腳如今說不定還在那裡、儘管它曾經是一家名聲很好的旅館,但是我不再相信它了。
我認識的那位先生叫湯姆森,他年輕的時候,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從劍橋大學來到這裡。他想找一個過得去的住處住上一段時間,好清清靜靜地讀點書。人家介紹他這家旅館,說老闆和老闆娘招待客人十分周到,定可以讓他過得舒舒服況而且該館很空,沒有別的住客。他租了二樓的一個大房間,面對公路和美景,如果朝東看,那簡直美得沒話說。房子結構很好,住在裡面很暖和。
他在這裡一天天過得平靜愜意;整個上午工作,下午到附近鄉村去散散步,晚上在旅館酒吧跟村民或者旅館的人喝杯當時十分時興的兌水白蘭地,聊聊天,然後再回房讀點書,寫點東西,最後上床睡覺。他工作大有進步,當年的四月天氣又是這麼好——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一年在氣候記錄上是個「好年頭」,——他感到太滿意了,打算在這裹住滿一個月才走。
有一天他順著北邊的大路散步,它在高坡上,穿過一塊灌木叢生的大荒原。這是個太陽很好的下午,他抬頭看到路左邊幾百碼處有一樣白色的東西。他覺得無論如何得去看個明白,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很快地就來到那東西旁邊,看到是塊四方形的白色大石頭,樣子有點像柱子的基石,石頭上面有一個四方形的大窟窿。他很感興趣地把它仔細看過以後,又欣賞了幾分鐘周圍的景致,看到一兩個教堂的尖塔,一些農舍的紅屋頂,它們的窗子在太陽下閃光,還看到浩渺的大海,也不時地閃閃發亮。之後,他就從原路回來了。
晚上在旅館酒吧裡跟大夥兒聊天的時候,他問起了那片荒原上怎麼會有那麼一塊白色大石頭。
「那東西很古老了,」旅館老闆貝茨說,「它給放到那裡的時候,我們都還沒生下來呢。」
「對。」另一個人說。
「它的位置很高,」湯姆森先生說,「我敢說,過去它上面準是個導航標誌。」
「啊,沒錯,」貝茨老闆同意說。「我聽說過,離開很遠從船上也能看到它。不過不管那是什麼,時間過了那麼久,都沒蹤影了。」
「還很起作用呢,」第三個人說。「老人常說它不是個吉利的東西,我是說,對於打漁不吉利。」
「為什麼不吉利?」湯姆森先生接著問。
「這個嘛,我倒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那人回答說。「不過老人總有些可笑的,我是說,古怪的念頭,他們一直躲開那東西,我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關於這件事再也門不出什麼,大家本來就不健談,這時全都閉上了口,等到再有人開腔,談的已經是村裡的事和收成之類。這個開口說話的人就是貝茨老闆。
湯姆森先生並不是每天都為了健康而到鄉下去散步。有一個天氣很好的下午,他忙得不可開交,寫東西一寫就寫到下午三點鐘。然後他伸伸懶腰站起來,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上。他對面是另一個房間,再過去是樓梯口,樓梯口過去又是一對房間,一個朝屋後,一個朝南。走廊南端有個窗子,他走到窗前,覺得下午天氣那麼好,浪費掉實在可惜。但是工作這時正好放不下,他於是想,就休息五分鐘吧,然後再回去工作。這五分鐘他可以用來看著走廊上他從未看過的其他房間,貝茨夫婦大概不會反對的。
看來旅館裡一個人也沒有,這天是趕集的日子,他們大概到鎮上去了,不過酒吧裡可能留下個女僕。整座房子靜悄悄的,太陽曬得實在熱,窗玻璃上已經有早出現的蒼蠅在嗡嗡響。於是他就移步去看那些空房間。
他對面的那個房間和他自己的房間毫無兩樣,只除了它的牆上掛著一幅表現聖埃德蒙茲下葬的古老銅板畫。再過去那兩個房間乾淨宜人,各有一個窗子,而他的房間卻有兩個,還剩下西南端的一個房間,正對著他最後剛進去的房間。但這個房間鎖著,沒插著鑰匙。
湯姆森這會兒正處在充滿好奇心,簡直到了無法加以抗拒的地步,同時斷定,這樣容易來到的地方是絕對不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於是他去把自己房門的鑰匙拿來。他試了一下,門鎖打不開。他不罷休,又去拿來另外三個房間的房門鑰匙。其中一把正好合適,他把這房間的門打開了。
他從門口朝房間裡看。這個房間有兩個窗子,一個朝南,一個朝西,因此房間給太陽照得要多亮有多亮,要多熱有多熱。房間裡沒鋪地毯,地上是光禿禿的地板;也沒有掛著畫,沒有放著洗臉台,只在遠遠那頭有一張床。這是一張鐵床,鋪著床墊,放著枕頭,蓋著有點藍的格子床單。這房間可說是一點特別的地方也沒有,然而還是有點什麼使得湯姆森先生連忙輕輕地關上房門,退到走廊的窗台上,靠在那裡,當真是渾身素素發抖。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他看到床單底下躺著一個人,不但躺著,而且在動。是個人而不是個東西,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為枕頭上是一個人頭的形狀,這一點絲毫沒看錯。然而它又完全蓋著,沒有人會躺在那裡連頭蒙起來的,除非是死人。可這個人又不是死人,不是真正的死人,因為床單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如果是在喜色或者在閃爍的蠟燭光中看到這些,湯姆森先生可能會感到放心些,認為這只是自己的幻覺。可這是在大白天,完全不可能是幻覺。那現在該怎麼辦呢?
首先,怎麼也得把門鎖上。他輕手輕腳地回到門邊,彎下身來,屏著呼吸,把耳朵貼著門諦聽。也許會傳出來沉重的呼吸聲,那就說明什麼事情也沒有,是他庸人自擾。然而裡面是絕對的靜寂。他於是用哆哆嗦嗦的手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轉了一下,咯咯一聲,就在這時候,他聽見裡面啪被啪貼的腳步聲一直朝房門過來。湯姆森先生一下子嚇得像兔子似的飛奔回自己的房間,把房門鎖上。這是沒有用的,他心裡知道;門和鎖能擋得住他所懷疑的那個東西嗎?但這時候他想不出別的任何辦法。
然而事實上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接下來只是一個勁兒疑種疑鬼,考慮該怎麼辦。當然,他恨不得馬上離開住有這樣一個「同宿者」的這所房子,越快越好。然而昨天他才對老闆說過,他至少還要住一個星期,萬一改變主意,難免會引起老闆疑心,知道他鑽到跟他毫不相干的地方去了。再說,貝茨夫婦或者是知道有這麼個東西卻依然沒有離開這所房子,或者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不管怎樣,同樣說明沒什麼值得害怕的,頂多只是使他們把那房間的門鎖上,還不至於把他們的精神壓垮。總而言之,看來是沒什麼值得害怕,這麼些日子下來,他也確實沒有遇到過可怕的事,所以想來想去,他決定好歹還是待下去。
好,他總算把一個星期熬了過來。什麼也不能使他再走過那扇門。白天夜裡他常會在走廊上靜靜地待著,豎起了耳朵聽了又聽,可是什麼聲音也沒有從那個方向傳過來。你們可能想,湯姆森先生會試圖打聽跟這旅館有關的事情——向貝漢夫婦打聽是不可能,但可以向附近居民或者村裡的老人們打聽,——但是他沒有。一般人遇到這種怪事而又相信,常常是沉默寡言的,湯姆森先生也一樣。然而隨著他走的日子越來越近,他越來越強烈地渴望知道事實真相,能解開他心中的疑團。他單獨一個人出去散步的時候,一直在作種種計劃,看有什麼辦法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到那房間去再看一眼,又要是最不為人覺察的。他的最佳方案就這樣漸漸地形成了。
他走那天要乘下午一班的火車,時間大抵四點鐘。出租馬車要到旅館來接他去火車站,等行李放上了車,他可以借口再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去一次,看看有什麼東西忘在那裡,趁此機會,他就可以去打開那個房間的門,——開那房間門的鑰匙他認為可以先加點油,這樣就一點聲音也不會有,——他只是想打開門看一眼,然後馬上關上下樓。
他於是按照這個方案行事。
帳結清了。出租馬車已經等在外面。最後的客氣話也說了:「這一帶鄉村真是風景宜人……過得舒服極了,謝謝你和貝獲太太……真希望什麼時候再回來……」這是他這方面說的,而對方說的是:「先生,很高興你能感到滿意,我們只是盡我們的本分效勞……聽到你的稱讚總是令人高興的……說實在話,我們都多虧天氣好
臨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說出一句:「唉呀,讓我再上樓去看看,萬一我把一本書什麼的忘在我的房間裡了……不,你不用麻煩,我馬上就回來。」
他上了樓,盡可能悄悄地溜到那個房間門口,把那扇門打開。
幻象粉碎了!他幾乎要大聲笑出來。
床邊擱著的——或者你會說是坐著的——只是一個稻草人!當然是菜園裡的一個稻草人,扔到這沒人住的房間裡來了……對,一點兒也不錯……
然而他的高興勁兒一下子停住。
稻草人會有光禿禿的骨頭腳嗎?稻草人的腦袋會耷拉在它們的肩頭上嗎?稻草人的脖子上會戴上鐵頸箍和鐵鏈嗎?稻草人能站起來,能在地板上走過來嗎——儘管動作僵硬,——還晃動著腦袋和貼近身邊的胳臂?並且哆哆嗦嗦?
房門砰一聲關上,他衝到樓梯口,衝下樓,接下來一陣頭暈
等到醒來,湯姆森先生看到貝茨老闆站在他面前,彎下腰,手裡拿著一瓶白蘭地,一臉責怪他的樣子。「你不該這樣做,先生,你實在不該這樣做。人家已經全心全意招待你,你不該這樣做……」
湯姆森先生只記得他聽到了這些話,卻記不起他是怎樣回答的。貝茨先生,也許特別是貝茨太太,覺得很難接受他的道歉和他絕不說出去的保證,萬一說出去,那就要壞了他們這家旅館的好名聲。不過最後他們還是接受了。
既然他已經誤了點趕不上火車,他們臨時安排,讓湯姆森先生坐馬車到鎮上,在那裡過一夜。在他走以前,貝茨夫婦把他們所知道的很少一點傳聞講給他聽。
「傳說很久以前他是這裡的房主。那時候有一夥強盜專門在荒原上攔路搶劫,也就是所謂的『公路響馬』,而這個人是他們一夥的。正因為這緣故,他落到了如此一個下場:據說是用鐵鏈把他吊死在你看見那塊石頭的地方,那吊架就立在那石頭上面。打魚的人所以緩繞開那個地方,我相信是因為按照他們的想法,他們在海上看到了它,它會使魚不上同。所有這些話,我們是從我們到這裡以前擁有這所房子的人說的。他們又告訴我們說:「你們只要把那個房間銷起來就是了,不過別把房間裡那張床搬走.那麼你們儘管放心,不會有任何麻煩的。』我們就這麼辦,也的確沒有過任何麻煩。他一次也沒有到外面屋子裡來過。至於他會做什麼,倒沒聽人說過。總之。自從我們來到這裡,我只知道你是第一個看到了他的人。我自己從來不去看他,也不想要看他。我們把僕人們的房間安排到屋後的雜物房那裡,我們也就一點麻煩也沒有、先生,我對你只有一個請求,希望你千萬守口如瓶,否則,請想想大家將會如何談論這所房子,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湯姆森先生保證絕不說出去,說到做到,這個保證多少年來他一直嚴格遵守。
我之所以終於聽到這個故事,事情是這樣的。
碰巧這位湯姆森先生到我父親的家裡來小住,把他帶到給他準備好的房間的這個任務落到了我的頭上。我正想給他把房門打開,他搶先一步走過來,親自把房門一下子敞開,然後站在房門口,把蠟燭舉得高高的。如房間裡面仔仔細細地看一遍,似乎這才走下心來,接著對我說:「請你原諒。我這樣做非常荒唐可笑,但是我忍不住只好這樣做,因為我有特殊的緣故。」
是什麼緣故,幾天以後我聽說了,你們現在也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