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一個星期,艾捨斯特消磨在探索容易到達的附近鄉間,借以證實他的腿已經復原。今年春天對他是個啟示。在一種沉醉的狀態中,他注視著晚開的山毛櫸的淡紅花蕾,這樹映著深藍的天空在陽光中枝葉欣欣向榮;或者是看那為數不多的蘇格蘭樅樹的大樹干和枝條,在紫色的光線中呈著黃褐色;或者是在荒原上看那被大風吹彎了的落葉松,當風穿過下面的黑蛈滫瑣薵K上方的一片嫩綠時,滿樹呈現出一派生氣。要不他就躺在河岸上,看那一叢叢的山慈姑;或者上去到那枯死的蕨叢裡,撫摸懸鉤子的粉紅透明的幼芽;這時布谷鳥叫著,綠色啄木鳥笑著,或者有一只百靈鳥從極高處灑下它那珠子似的歌聲。這個春天當然跟他經歷過的任何春天不一樣,因為春天在他心裡,不是在他身外。白天他難得看見那一家人,梅根送對飯進來的時候,總似乎為屋裡的事或為院裡的小東西忙得不行,不能待下來多談會兒。但是晚上,他在廚房的窗下坐定,抽著煙,同瘸子吉姆或納拉科姆太太閒聊,而那姑娘則做著針線,或者在屋裡走動,撤去晚餐的用具。有時,他感到梅根的眼睛——那兩只露白色的眼睛——正定定地注視著他,目光溫柔流連,叫人說不出地得意和好受,這時他的感覺正像一只貓高興得咕咕叫著的時候一樣。
又一個星期日的傍晚,他正躺在果園裡,一面聽畫眉鳥的啁啾,一面寫一首愛情詩,忽然聽得大門砰地關上,接著看見那姑娘從樹叢裡奔來,後面飛跑著那呆頭呆腦的紅臉膛的喬。大約在二十碼之外,追逐停止了,兩個人面對面站著,沒有注意到草裡躺著的外人——男的逼上前去,女的閃避著。
艾捨斯特看見她滿臉怒氣,心慌意亂;而那個青年呢——誰想得到這紅臉的莊稼漢竟會這樣如癡如狂!他跳了起來,這情景觸痛他的心。於是,他們看見了他。梅根垂下雙手,躲到一棵樹干後面;那青年憤怒地哼了一聲,奔向河岸,爬了過去,便不見了。艾捨斯特慢慢地向她走去。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咬著嘴唇——
黑色的秀發被風吹散在臉上,雙目低垂,模樣兒十分俏美。
“請你原諒,”他說。
她抬頭來看了他一眼,眼睛睜得很大;然後,屏住呼吸,轉身走了。艾捨斯特跟著。
“梅根!”
但是她繼續走著;他捉住她的胳膊,把她輕輕地轉過來向著自己。
“站住,對我說話呀。”
“為什麼您要請我原諒?您不應該對我說這話。”
“好,那麼對喬說。”
“他怎敢來追我?”
“他愛著你,我想。”
她跺了一下腳。
艾捨斯特笑了一聲。“你可要我砸碎他的腦袋?”
她突然沖動地地嚷著說:
“您笑我——
您笑我們!”
他捉住她的兩只手,但是,她往後退縮著,直到她那激動的小臉和松散的黑發纏住在蘋果花的粉紅花球裡。艾捨斯特舉起她的一只被握住的手,把自己的嘴唇湊了上去。他覺得自己是那麼富於騎士風度,比起鄉下佬喬來是那麼優越——
他不過用嘴拂著那粗糙的小手而已!她的退縮突然停止;她似乎哆嗦著向他靠攏。一股甜絲絲的熱流從頭到腳貫注了艾捨斯特的全身。原來這個窈窕的少女,那麼樸素、美好和俏麗,是樂於承受他的嘴唇的接觸的!他屈服於霎那間的沖動,用雙臂抱住了她,摟過來,吻著她的前額。接著他害怕起來——她臉色變得那麼蒼白,閉著眼睛,長長的黑睫毛復蓋在蒼白的雙頰上;她的手也軟綿綿地垂在兩邊。她的胸部碰在他身上,使他渾身打了個冷顫。“梅根!”他歎了一口氣,放開了她。在異常的寂靜中,一只畫眉鳥啼著。忽然,那姑娘一把捉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頰上,放在心口,放在唇邊,熱情地吻著,然後便逃進了生了青苔的蘋果樹樹干間,不見了。
艾捨斯特在一棵幾乎臥在地面上的老樹上坐下,心頭怦怦跳著,罔然不知所措,呆呆地瞪著那曾壓在她頭發上的花兒——那些粉紅色的花蕾中,有一朵張開的星狀的白色蘋果花。自己干了些什麼呢?怎麼會容許自己就這樣被美色——
憐憫——或者不過是春天——沖擊挾持而失掉了自持!可是,他依然覺得莫名地快樂;既快樂,又得意,四肢一陣陣戰栗,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驚慌。這是開始——是什麼的開始呢?小蟲咬他,亂舞的蠓蟲往他的嘴裡飛,周圍的春天似乎變得更加可愛、更加生氣蓬勃了;布谷鳥和畫眉鳥的叫聲,綠色啄木鳥的笑聲,平射的陽光,剛才壓在她頭上的蘋果花——!他從老樹干上站起來,大踏步走出了果園,只有那空曠的地方和開闊的天空,才跟這些新的感受相稱。他向荒原走去,打樹籬間一棵——q樹裡飛出一只喜鵲來,在他前面帶路。
男人從五歲起,誰能說他沒有戀愛過?艾捨斯特愛過舞蹈班裡的舞伴,愛過幼兒園裡的女教師,愛過學校假日裡的姑娘們;也許他從來沒有處於戀愛這外,卻總是懷著某種或遠或近的仰慕。但是這一次卻不一樣,一點兒也不遠。那可以說是一種新的感情激動,令人十二萬分愉快,帶來了一種完全長大成人的感覺。手指間拈著這麼一支野花,能夠把它放在自己的唇邊,而且感覺到它喜悅的顫抖!這是怎樣的陶醉,而且——又是怎樣的尷尬呀!怎麼處置呢——下次碰到她怎麼辦?他第一次的撫愛是沉著的、充滿憐憫的;但是下一次可不能這樣了,因為,她火熱地吻他的手,把這手按在她自己的心口,這使他知道:她愛他。有些人受到賜予的愛情,性格會變得粗鄙起來;另一些人,像艾捨斯特那樣,在遭遇到他們認為的一種奇跡的時候,卻會受其支配和吸引,變得熱烈、柔和、甚至高尚起來。
在那高地的巖石中間,他痛苦地掙扎在矛盾的心情中,一方面有一種強烈的欲望,要趁這滿腔新的春意盡情歡樂一番,一方面又有一種模糊而又確實存在的不安。一會兒,他完全沉湎在自豪之中了:他俘虜了這個美麗、信任、眼睛水盈盈的小東西!一會兒,他又矯飾地嚴肅地想道:“不錯,好小子!
可是當心你干的好事!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不知不覺暮色已經降臨,籠罩在被雕刻過的、具有亞述風光的大堆巖石上。大自然的聲音對他說:“這是展開在你面前的一個新世界!”這時的光景,正像一個人四點鍾起身,走到外面夏天的早晨裡去,鳥獸草木都凝視著他,仿佛一切都煥然一新了似的。
他在那兒待了幾個鍾頭,直到覺得寒冷起來,才摸索著打巖石和石南根中間走下,來到大路上,回到小巷裡,重新越過荒野的草地,返回果園。在這裡,他劃了根火柴,看看表。快十二點了!現在這兒黑洞洞的,一片平靜,跟六小時前鳥語聲中流連的明媚春光完全不同了。這時,他突然用外在世界的眼睛看見了自己的這幅田園即景畫——在想像中看見納拉科姆太太的蛇一般的脖子轉動著,她那尖銳陰沉的目光把一切全看得清清楚楚,機靈的臉沉了下來;那些吉卜賽模樣的表弟粗俗地打趣著,充滿了不信任;還有喬,呆頭呆腦,怒氣沖天;只有那兩眼流露著痛苦的瘸子吉姆,想起來似乎還過得去。還有村裡的小酒店!——他散步時遇到的那些嘁嘁喳喳的太太們;還有他自己的朋友們——羅伯特·加頓在十天前那個早晨告別時的笑容,那麼譏諷和心照不宣!可惱啊!一時之間,他真恨起這個誰都不能不屬於其中的、鄙俗的而吹毛求疵的世界來。他倚著的大門變得灰白起來,一種白#?韉牡鷞~庸渾糸飢桹翹т靬銴pT鋁臉隼戳耍∷?恰恰看見它升起後面的河岸上空;紅紅的,幾乎是圓的——
一個奇怪的月亮!他轉身往小巷走去,聞到夜的氣息、牛糞和嫩葉的氣味。在麥稈場上,他看得見牛群的黑影,隱現著白糊糊的鐮刀形的牛角,像許許多多豎著落下的殘月。他偷偷地打開農莊大門的鎖。房屋裡一片黑暗。他放輕腳步,走進門廊,隱在一棵水松後面,抬頭看梅根的窗。窗開著。她是睡著了,還是也許躺在床上醒著,因他不在而不安——和不樂呢?當他站在那裡向上窺望的時候,一只貓頭鷹呼呼叫著,叫聲似乎充滿了整個夜空,因為四周是這樣寂靜,只有果園下邊的小河永不停歇地發出淙淙的水聲。白天的布谷鳥,現在的貓頭鷹——它們多麼神奇地道出了他內心騷動著的出神入迷之感!驀地他看見她倚在窗口,向外張望。他稍稍離開水松,低聲叫道:“梅根!”她退回去,不見了,又重新出現,把身子探出窗外,俯得很低。他在草地上悄悄地往前走,不防腳脛骨撞在那張綠漆椅子上,拍的一聲,嚇得他屏住了呼吸。她伸下來的那條胳臂和她的臉看去白糊糊的,一動不動;他挪一挪椅子,輕輕地站了上去。他舉起胳臂,剛剛夠到高度。她手裡拿著正門的大鑰匙,他握住了這只拿著冷鑰匙的火熱的手。他剛剛能夠看見她的臉,她那嘴唇中間的白閃閃的牙齒,她那蓬亂的頭發。她還穿著衣服——可憐的孩子,一定是坐著不睡等他哩!“美麗的梅根!”她的灼熱而粗糙的手指依戀著他的手指;她的臉上有一種奇異的、迷惘的神情。能接觸到這張臉多好——光是用手摸到也好!貓頭鷹叫著,一陣薔薇花的香味鑽進他的鼻子裡來;接著,一只農家的狗吠叫起來;她松開手,身子縮了回去。
“晚安,梅根!”
“晚安,先生!”她去了!他歎口氣,頹然跨到地上,坐在椅子裡,脫下靴子。除了偷偷地進去睡覺,沒有別的辦法;可是他還呆呆地坐了很久,讓兩只腳在寒露裡凍著,回味著她那張迷惘的、似笑非笑的臉,和她那火熱的手指怎樣依依不捨地握著他的手,把冰涼的鑰匙塞在他的手裡。
五他醒來覺得仿佛隔夜吃了很多很多的東西,而不是什麼也沒有吃。昨天的風流韻事,想起來覺得多麼遙遠,多麼虛幻!但是,眼前卻是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全盛的春天終於到來了——
一夜之間,孩子們口裡說的“金鍾花”似乎已經把田野據為己有了;從窗裡望出去,他看見蘋果花已經像一條紅白兩色的被單罩有果園上。他下樓時幾乎怕看見梅根;但是,當給他端進早餐來的是納拉科姆太太而不是梅根的時候,他又覺得懊惱和失望。今天早晨,那婦人的銳利的眼睛和蛇一般的脖子似乎特別活躍。她注意到什麼了嗎?
“原來您昨兒個晚上跟月亮一塊兒出去散步啦,艾捨斯特先生!您在哪兒吃了晚飯沒有?”
艾捨斯特搖搖頭。
“我們把晚飯給您留著了,可是我想您一定忙著在想別的,連吃飯都給忘了,是嗎?”
她說話還保持著威爾士人的清脆口音,不受英格蘭西部傳來的那種喉音的影響——她說這些話,是不是在嘲笑他?萬一她知道了麼辦!他自忖道:“不行,不行;我得馬上走。我不能使自己處於這樣引起旁人誤解的惡劣地位。”
但是早餐過後,他想看見梅根的渴望便開始了,而且每分鍾都在強烈起來,同時生怕有誰在她面前說了什麼話,把事情都弄糟了。她一直不出來,甚至不讓他見一見,這不是好兆頭!他又想起那首情詩來。昨天下午在蘋果樹下做這首詩的時候,自己是那麼鄭重其事,專心致志,現在覺得這首詩真太無聊了,他把它撕碎,卷成了點板煙的紙捻兒。直到梅根拿起他的手來吻它之前,他懂得什麼愛情!現在呢——
還有什麼不懂得的?不過這有什麼好寫的,太乏味了!他到樓上自己的臥室裡去拿一本書,他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原來她在那裡鋪床呢。他站在門口看著;突然他心花怒放,只見梅根彎下腰去吻他的枕頭,正吻在他的腦袋昨晚壓出來的凹凹裡。怎樣才能讓她知道,自己已經看見了這表明熱戀的美妙舉動呢?可是,如果偷偷地溜走,給她聽見了,反而更糟。她捧起枕頭,端著,好像捨不得抖掉他那臉頰的印痕,忽然丟下,轉過身來。
“梅根!”
她用兩只手捂著臉,但是兩只眼睛卻好像正正地瞧著他。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兩只晶瑩明亮的眼睛會有這樣的深度、這樣的純潔,會包含著這樣感人的堅貞感情。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真好,昨天晚上坐著等我。”
她還是不說話,於是他又支吾地說:
“我在荒原上隨便走走;昨兒晚上光景好極了。我——我是上來拿一本書的。”
這時,剛才看見的她在枕頭上的那一吻使他突然沖動起來,他走到了她跟前。他吻著她的眼睛,帶著奇怪的興奮想:
“我豁出去了!昨天好歹總是事出無心;但是現在——我豁出去了!”那姑娘把腦門子貼在他的嘴唇上,這嘴唇漸漸往下移動,最後接觸了她的嘴唇。這有情人的初吻——奇異,美妙,同時幾乎依然是純潔無邪的——到底在誰的心裡造成了最大的激動呢?
“今天晚上到那棵大蘋果樹那兒來,等他們睡了後。梅根——
答應我!”
她低聲回答:“我答應。”
她那蒼白的臉叫他害怕,一切都叫他害怕;於是,他放開了她,又回到樓底下。是的!他豁出去了!接受了她的愛,又宣布了自己的愛!他走到院子裡那張綠漆椅子跟前,手裡可依然並沒有拿著什麼書。他坐在那裡,茫然望著前面,既得意,又悔恨,而在他的鼻子底下,在他的背後,農莊的工作照舊進行著。在這種令人奇怪的出神狀態中,他不知道坐了多久才看見喬在他後面不遠處的右邊站著。顯然這青年是在地裡干了重活以後回來的,他替換著腳站著,大聲呼吸著,臉紅得像落山的太陽,在藍襯衫的卷起的袖子下,兩條胳臂現出熟桃子的色彩和毛茸茸的光澤。他的紅嘴唇張開著,兩只長著亞麻色睫毛的藍眼睛定定地瞪著艾捨斯特,艾捨斯特譏諷地說:
“呀,喬,我能給你幫點什麼忙?”
“能。”
“什麼事,你說。”
“你可以離開這兒。我們不要你。”
剛說完這句簡短的話,他看見梅根站在門道裡,懷裡抱著一只棕色長毛小狗。她迅速地走到他跟前。
“這狗的眼睛是藍的!”她說。
喬轉身走開了;他的脖頸子是十足紫紅色的。
艾捨斯特用一個手指摸摸梅根抱著的那只棕色的牛蛙似的小東西的嘴。它倚在梅根懷裡顯得多舒服!
“它已經喜歡你啦。啊!梅根,什麼東西都喜歡你。”
“喬跟你說什麼來啦?”
“叫我走,因為你不要我待在這裡。”
她跺一下腳,然後抬走眼睛瞧著艾捨斯特。受到這含情脈脈的一瞧,他覺得神經起了一陣哆嗦,正好像看見一只飛蛾燒著了翹膀似的。
“今天晚上!”他說。“別忘啦!”
“不會的。”她把臉緊靠在小狗的肥胖的棕色的身子上,溜進了屋裡。
艾捨斯特打小巷裡走去,在野草地的大門口,他碰見了瘸子和他的母牛群。
“天氣多美呀,吉姆!”
“啊!這是對草頂好的天氣。今年——q樹比橡樹開花晚。
‘要是橡樹比——q樹早——’”艾捨斯特漫不經心地說:“你上回是站在什麼地方看見吉卜賽鬼的?”
“也許就在那棵大蘋果樹底下,您可以這樣說吧。”
“你當真記得是在那兒看見的嗎?”
瘸子小心地回答說:
“我不敢說准是在那兒。我心裡覺得是在那兒。”
“你怎樣解釋這事兒?”
瘸子放低了嗓子。
“他們的確說,老主人納拉科姆的祖上是吉卜賽人。不過那很難說。您知道。他們是個非常愛認自己人的民族。也許他們知道他要死了,就派這家伙來陪伴他。這是我對這件事兒的想法。”
“他是什麼模樣?”
“滿臉胡子,那模樣兒好像拿著個提琴似的。他們說沒有鬼怪那樣的東西,不過那天黑夜裡,我看見這只狗身上的毛都豎了起來,我自己卻什麼也沒看見。”
“有月亮嗎?”
“有,差不多圓啦,不過剛升起來,在樹背後像金子似的。”
“你以為鬼怪出現,災禍臨頭,是不是?”
瘸子把帽子往後一推,兩只熱望著什麼的眼睛更加認真地注視著艾捨斯特。
“這話不該我來說——顯得那麼不安的是他們。有些事兒咱們不懂,那是一定的,沒錯。有的人看得清,有的人什麼也都看不清。比如說,我們的喬——您不管把什麼東西放在他眼睛面前,他都看不清;別的幾個孩子也一樣,就會亂說一氣。可是您把我們的梅根放在有什麼事兒的地方,她就看得清,而且懂得更多,要不那就是我錯了。”
“她很敏感,所以如此。”
“這話怎講?”
“我說,她什麼都感覺得到。”
“啊!她是十分好心腸的。”
艾捨斯特覺得自己的臉在紅起來,就把煙荷包遞過去。
“來一筒,吉姆?”
“謝謝,先生。我看她是百裡挑一的。”
“我看是這樣。”艾捨斯特簡短地說,把煙荷包折起,往前走了。
“好心腸的!”不錯!可是他自己在干什麼呢?對這個好心腸的姑娘,自己的企圖——依他們的說法——是什麼呢?這念頭一直隨著他,走過閃耀著金鳳花的田野。那兒有紅色的小牛在吃草,燕子在高空飛翔。是的,橡樹比——q樹早,已經是一片赭黃;每棵樹的生長階段和顏色都不一樣。布谷鳥和千百種鳥兒在歌唱;小河小溪亮得耀眼。古人相信曾經有過一個黃金時代,有過赫斯佩麗迪絲姊妹們的花園!……一只雌的黃蜂落在他的袖子上。殺死一只雌的黃蜂,等於少兩千只黃蜂來偷盜從這園裡的花朵中結出來的蘋果。但是,哪個心裡懷著愛情的人,能在這樣可愛的日子殺生呢?他走進一塊地,一只小紅牛正在那兒吃草。艾捨斯特覺得它的模樣兒像喬。但是小牛並不注意這位客人,也許在這鳥語聲中,在它那短腿下的這片迷人的金色牧場中,它也有點兒陶醉了。艾捨斯特毫無阻礙地穿過去,來到河邊的山坡上。一個山罔從斜坡升起,頂上有許多巖石。那兒,野風信子密密地滋生著,還有二十來棵野生的酸蘋果樹盛開著花兒。他在草上躺下。田野裡金鳳花的絢麗燦爛和橡樹的金光閃爍,一變而為這灰色山罔下的虛無縹渺的空靈之美,使他充滿了一種驚異之感;什麼都不一樣了,只有潺潺的流水聲和布谷鳥的歌聲沒有變。他在那兒躺了很久,看陽光漸漸移動,直到酸蘋果樹把影子投射在野風信子上,只剩幾只野蜜蜂還在做他的伴侶。他並不很清醒,想著早上那一吻,還有今晚蘋果樹下的密約。這樣一個地方,一定有牧神和樹神居住著;像酸蘋果樹的花那麼潔白的仙女們,回來安息在這些樹裡;而像枯蕨那麼棕色的、長著尖耳朵的牧神,則躲著等待她們歸來。他醒來的時候,布谷鳥還在叫,河水還在淙淙地流,但是太陽已經隱藏到山罔的後面,山坡上涼颼颼的,有幾只野兔已經出來了。“今天晚上!”他想。正像萬物正在從土中往上生長、在一只無形的手的柔軟而執拗的手指之下展開一樣,他的心和官能也在被推動和展開。他站起來,打酸蘋果樹上折下一個小花枝。那花蕾宛如梅根——
貝殼似的形狀,玫瑰紅的顏色,風姿自然,清新鮮嫩;正在開放的花朵也是這樣,潔白,自然,動人。他把花枝放在上衣裡面。他心裡的全部春之奔放都由一聲得意的歎息透露了出來。可是,那些早出的野兔都趕緊逃開了。
六當天晚上艾捨斯特放下拿在手裡半小時一直沒有讀過的袖珍本《奧德賽》,悄悄地穿過院子到果園裡去的時候,已經是快十一點鍾了。月亮剛剛升起,十足是金黃色的,掛在山上,像一個明亮、有力、注意著周圍動靜的精靈,打——q樹的半裸的枝干所構成的柵欄後面窺視著。蘋果樹之間還是暗沉沉的。他站著定了定方向,用腳探索著地上的亂草。緊靠他背後有一團漆黑的東西蠕動著,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原來是三頭大豬,它們重新互相緊挨著,在牆腳邊躺下了。他傾聽著。沒有風,只是汨汨的流水的低語聲比白天加倍有力了。
有一只鳥,他說不出是什麼名堂,“嗶卜”“嗶卜”地叫著,怪單調的;他聽得一只蚊母鳥在很遠的地方拉長了嗓子不斷鳴叫著;還有一只貓頭鷹呼呼地在叫。艾捨斯特挪動一兩步,又站住了,覺得腦袋四周有一片朦朧的活的白茫茫的東西。昏暗的蘋果樹靜止著,上面的無數花朵和花蕾看去是那麼柔和,呈現出模糊的輪廊,它們受了蠕動的月光的魔力,都活了起來。他有一種最最奇怪的感覺,仿佛真有淘伴似的,仿佛千百萬只白蛾或精靈飄浮了進來,停留在昏暗的天空和更加昏暗的地面之間,就在跟他的眼睛相平的空間開合著翅膀。這一霎那間的美是令人驚訝的、靜寂的、沒有香味的,使他幾乎忘記了為什麼到這果園裡來。夜色降臨以後,白天始終裹著大地的那種飛在空中的魅力並沒有消失,不過換成了目前這種新的形式。他在這粉裝玉琢的濃密樹枝間移步往前,來到了那棵大蘋果樹跟前。不會弄錯,即便是在黑暗裡;它比所有別的樹幾乎都高大兩倍,向那開闊的草地和小河一直斜傾出去。在那粗壯的樹枝下,他又停下來,傾聽著。完全是同樣的那幾種聲音,還有那幾口困倦的豬發出來的輕輕的咕嚕聲。他把雙手放在干燥而幾乎溫暖的樹干上,那粗糙的長了苔蘚的表面經手一模發出一種泥炭般的氣味來。她會來嗎——
會嗎?在這些顫動的、神鬼出沒的、被月光所迷的樹木間,他對什麼東西都疑惑起來!這裡一切都是超塵脫俗的,不是塵世間情侶相會的地方;只適合男神和女神,牧神和林中仙女——不適合他和這鄉下小姑娘。如果她不來,豈不倒可以松口氣了嗎?可是他一直在諦聽著。那只不知名的鳥還在“嗶卜——嗶卜”、“嗶卜——嗶卜”地叫,從有鱒魚的小河裡升起了忙碌的喃喃聲,月亮從她那樹牢的柵欄後面把視線投射在河面上。跟他的眼睛一般高的花叢好像每時每刻都變得更富有生氣了,它那神秘的潔白的美好像使它愈來愈成為他那種提心吊膽、懸而不決的心情的一部分了。他折下了一個小花枝,拿近一看——
有三朵花兒。采摘果樹的鮮花——柔嫩、神聖、幼小的鮮花——然後把它們扔掉,這是褻瀆神聖的事!這時他突然聽得大門關上的聲音,那些豬又動起來,咕嚕起來,他的背靠在樹上,雙手抄在身後緊抱著那長了苔蘚的樹身,屏住了呼吸。她簡直像個穿行林間的精靈,盡管她來時有那麼些鬧聲!接著他看見她已經走得很近了——她那暗淡的身體成了一棵小樹的一部分,她那潔白的臉蛋成了樹上的花的一部分;她是那麼靜靜地向他窺視著。他低聲叫道:
“梅根!”伸出兩只手去。她奔向前來,直撲在他的懷裡。艾捨斯特感覺到她的心抵著他直跳,這時候,他領會到了騎士精神和激情的全部味道。因為她並不屬於他的世界,因為她是那麼單純、年輕和直率,只有一片愛慕之心,毫無自衛的能力;在這黑暗裡他怎麼能不以她的保護者自居呢!可是,因為她天性是那麼單純,熱愛自然;熱愛美,就像那有生命的蘋果花一樣是這春宵的一部分,他怎麼能不接受她願意給予他的全部賜與,不去滿足她和他心頭春天的要求呢!在這兩種情緒的斗爭中,他把她摟在懷裡,吻著她的頭發。他不知道他們一聲不響地在那兒站了多久。小河繼續淙淙地流著,貓頭鷹繼續呼呼地叫著,月亮繼續悄悄地往上升著,變得更加潔白了;他們周圍和頭頂的蘋果花在生氣蓬勃的美的興奮中明亮起來了。他們的嘴唇互相尋找著,他們沒有說話。只要一說話,一切就都不真實了!春天沒有言語,只有淅颯和低吟。春花怒放,春葉茁發,春水奔流,春天歡騰地無休無止地追逐著,這一切都比言語要豐富得多!有時,春天顯靈,像一個神秘的精靈一般站著,用它的雙臂摟住情侶,用有魔力的手指撫摸他們,於是,他們嘴唇印著嘴唇站在那兒,除了接吻,忘了一切。她的心貼在他身上怦怦地跳著,她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上顫動,這時,艾捨斯特只感覺單純的狂喜——
命運之神有意把她投入自己的懷抱,愛神是不容輕侮的!但是當他們的嘴唇為了呼吸而分開的時候,分岐馬上又開始了。
不過,這時熱情更加強烈得多,他歎了口氣說:
“啊!梅根!你為什麼要來呀?”
她仰起臉來,十分驚異,感情受到了傷害。
“先生,是您叫我來的。”
“別叫我‘先生’,親愛的。”
“那我該叫您什麼呢?”
“弗蘭克。”
“我不能。啊,不能!”
“可是你愛我——不是嗎?”
“我沒法不愛您。我要跟您在一起——這就是一切。”
“一切!”
她輕輕地說,輕得他幾乎聽不到:
“如果我不能跟您在一起,我會死的。”
艾捨斯特使勁吸了一口氣。”
“那麼,來跟我在一起吧。”
“啊!”
陶醉於這一聲“啊!”所包含的敬畏和狂喜,他低聲地繼續說:
“咱們上倫敦去。我讓你去見見世面。我一定會照顧你,我答應你,梅根。我決不會虐待你!”
“只要能跟您在一起——再沒別的了。”
他撫摩著她的頭發,低聲往下說:
“明天我上托爾基去取些錢,給你買幾件不會引人注意的衣服,然後咱們溜走。等咱們到了倫敦,也許不久,如果你充分愛我的話,咱們就結婚。
他感覺到她搖頭時頭發的顫動。
“啊,不!我不能。我只要跟您在一起!”
艾捨斯特沉醉於自己的騎士精神,繼續嘟嚷著:
“是我配不上你。呀!梅根,你什麼時候開始愛我的?”
“就在路上看見您,您瞧著我的時候。第一天晚上我就愛您了;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您會要我。”
她突然身子往下一滑,跪在地上,要親他的腳。
艾捨斯特嚇得打了個寒噤;他把她抱起來,緊緊地摟著——心亂得說不出話來。
她低聲說:“為什麼不讓我親?”
“是我要親你的腳!”
她微微一笑,使他的眼淚湧到了眼眶裡。她那被月光照亮的臉那麼白皙,跟他的臉靠得那麼近,她那張開的嘴唇呈現著淡淡的粉紅色,這臉和嘴唇的顏色有著蘋果花的那種活的超塵脫俗的美。
接著,突然,她的眼睛張大了,痛苦地瞪著他旁邊的什麼地方;她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低聲說:“看!”
艾捨斯特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那照亮的河水,抹上了淡橙色的金雀花,閃閃發光的山毛櫸和樹背後月光下的廣大的山影。只聽得她在背後膽戰心驚她輕聲說:“吉卜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