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從床上挺身坐起,因這猛烈動作帶到傷口,胸口傳來的強烈劇痛疼得令他彎下腰,他咬緊牙關冒出冷汗。
緩緩吐了幾口氣,察覺身旁有人,他轉頭望去。
狹窄的房內五個黑衣人單膝下跪,一直侍在小春床前。
「烏衣八仙見過教主。」那幾人說。
「這是做什麼?」小春按著疼痛的胸口虛弱地說:「若是因為我拿了塊烏衣令發號施令,那真是對不住,烏衣令我們師兄弟每人都有一塊,你們教主的那塊是串黑繩的,我這塊串桃繩,根本不一樣……」
小春一下子講了太多話,忍不住咳了兩聲,這一咳又帶動傷口,痛得他皺起眉頭。「……當時情況危急我才亮那塊騙人……別朝著我喊什麼教主。要叫教主,找你們蘭大教主去……」
講到蘭罄,小春一愣。
這時他看見靳新仰頭直視他道:「前教主遺令,此番回燕蕩山若有任何意外,要屬下與烏衣八仙齊心侍奉新任教主,協助教主早日掌管烏衣教。」
「你在胡謅些什麼!」小春倏地從床上跳了起來,他忍痛彎腰穿好鞋子,連外衣也不披,便朝門外走去。「師兄哪會有什麼意外,要讓他知道你咒他,看他不整死你!你們別……咳……別半路亂認教主!」
小春打開門,穿過小徑便要再往燕蕩山上去,這裡他認得,是七師兄之前帶他來替趙大雄醫毒的地方,此處就在燕蕩山山腳下,他得趕快回到飄渺峰去,雲傾和大師兄都還在那裡。還在那裡等他。
小春慌亂地往前走,直到被一雙鐵臂攔了下來,用力拘住。
「小春!」小七困住小春。
小春抬頭,狠狠地瞪著小七。「攔我做什麼?」
小七歎了口氣,「你內傷極重,胸骨又斷,不在床上躺著好好休息,跑出來亂竄,還問我攔你做什麼?」
小春突然揪住小七的衣襟。「七師兄,帶我上燕蕩山。」
小七別開臉,說道:「火滅後我就立刻派人過去搜了,如果有消息……絕對會第一個告訴你的……你乖乖躺著別亂動。你傷勢不輕,吐了那麼多血,大夫還以為你救不回來了……別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我是藥人,藥人沒那麼容易死。」小春低吼。「你不帶我上去,我便自己上去。」他扳開小七手臂往外闖,結果才幾步路的距離,一陣暈眩襲來令他不支倒地。
小七連忙將他扶起。「藥人也是人,是人就會死,別以為我不清楚你這些年是怎麼過,就算鐵打的身子也禁不起這樣罔顧性命的糟蹋!」
小春的唇抖了抖,聲音軟了下來。「我知道是我不好,做了很多錯事,可是雲傾現下生死未卜,我怎麼放心得下。」
「七師兄……」小春紅起了眼,抓著小七的衣襟越來越緊,他用著殘餘的氣力拚命懇求,指節握得都發白了。「七師兄,求你讓我去,一刻見不到他,我的心就懸著一刻,安心不下……你讓我去見他……他還在等我……」
小春哽咽地說著:「讓我去見他……」
小七心裡頭不忍。曾幾何時這個意氣風發的小師弟竟也弄成這副模樣,臉色白得跟鬼一樣卻不顧自己,只想著那個人。
小七搖頭歎氣,最後只得吩咐門下弟子抬來轎子,送小春上燕蕩山。
緲日峰上風勢依舊強大,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烏衣教如今只剩一堆枯焦殘骸,其餘什麼也不剩。
兩岸搭起了簡便飛棧,兩人過到緲日峰後,小春望著被清出來勉強可看到地面的大殿,便往前奔了去。
小七緊緊跟隨在小春身後,發聲問著周圍浮華宮的弟子:「找到沒有?」
一名弟子走向前來。「稟告副宮主,一共翻出三十一具女屍,四十二具男屍。」
小春聽到當下腳便是一軟,而後又咬牙強站了起來。他顫聲問:「在哪?」
那名弟子領著小春走到兩排燒得面目全非無法辨識的屍體前,小春深吸了幾口氣,咬牙蹲下,一具一具仔細翻看。只要察覺正在看著的那具屍體不是雲傾,他心裡便不由得燃起小小希望,雲傾不在這些人裡面,雲傾還是活得好好的。
認到了最後一具,沒有雲傾,甚至也沒有蘭罄,可他卻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緲日峰獨立於燕蕩山之上,周圍是深谷,萬丈之下為寒潭,難道雲傾掉入寒潭中了嗎?
還是仍被壓在這堆破瓦頹垣中痛苦不堪。
小春有些恍惚地站起來,頭轉了轉,走到一堆焦黑的樑柱前,徒手開始往下挖。
從崖上那麼高摔下去,肯定活不了的,所以雲傾應該會是在這裡,還被埋在底下,還等著自己救出他。
可是余滅的灰燼仍殘留溫度,火都熄了這麼久,竟還會燙手,雲傾他們在這大殿裡的時候究竟是多燙多熱?那麼大的火,又有誰會活得了呢……
「欸……」小七歎了口氣,不忍再看下去。
就當他想把這八師弟拉起來,要他別再挖了的時候,後頭遠遠地傳來一陣聲音。「這裡還有條通道沒搜到,先過來這邊!」
浮華宮的弟子隨即往烏衣殿後方走去。
「禁地的密室!」小春突地站起來,抹了把臉上淚痕,灰燼弄得他整張臉烏漆抹黑他也沒察覺,只是拼了命地一勁往後面發現通道的地方跑。
禁地離烏衣殿有段距離,四面皆為石壁大火燒不起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或許雲傾和蘭罄躲到了那裡面去!
即便如今傷重不能動氣,可小春全然不顧,施起輕功躍過每一個人,硬是擠開擋在洞口的浮華宮弟子,竄入了烏衣教的地底迷宮。
「雲傾,雲傾你在哪裡!」小春焦急地放聲大喊。地底的風吹起來,帶著令人流汗的灼熱溫度,小春劇烈咳嗽著,撫著胸,一處一處仔細找尋。
終於,在打開最底下那間石室時,他看見了、看見了雲傾……
小春愣愣地站在門口,整個人完全呆滯。
雲傾倒在角落裡,旁邊是沃靈仙,他的手緊緊攬著沃靈仙的腰帶,在最後一刻仍不放手。
雲傾月牙色的衣衫除了幾處土灰,其餘幾乎被燒得殘破。
原本天仙似的臉蛋左邊臉龐面目全非,遺留大火肆虐的痕跡,扭曲發黑。
他那雙潔白修長的手指,也全都變了樣。
靴子燒燬了,露出焦黑的腳底。
胸口,似乎沒有起伏了。
小春掩著嘴,在門口拚命地望、只敢拚命地望。
他希望一下下就好,只要一下下就好,無論等待多久的時間,只要讓他能看見雲傾胸口的起伏。
可是……沒有……等了好久……一下也沒有……
「雲傾……」小春嗚咽出聲,渾身發軟雙膝著地。
他的眼死命地望著那已無呼吸之人,眨也不肯眨。嘴裡的嗚咽再如何努力壓抑也止不住溢出,胸口撕裂般地難受,淚水瀰漫雙眼,劃過染灰的臉龐,滴落地面。
「雲傾……」
「雲傾……」
蜷曲在地上的沃靈仙突然動了動,緩緩清醒過來,發出細如孩童般的哭聲。他的腦後濕潤,蜿蜒而出一條血河,身上燒灼的傷痛著,令他痛苦而無助地哭泣著。
小春那一刻間,只想殺了自己。
雲傾惦著自己的話救出沃靈仙,卻因此葬送了性命。
是他害死了雲傾。
他害死了雲傾。
***
渾渾噩噩帶回雲傾屍身,小春將自己關在房裡,與雲傾一起。
他將雲傾放在榻上,自己縮在雲傾身旁,抱緊雙膝,注視著雲傾毀去的臉龐。
如果不是自己的任性,雲傾不會這樣。如果不是想救蘭罄和沃靈仙離開火場,雲傾不會送命。
當他在密室看見雲傾時,雲傾手裡還緊抓著沃靈仙的腰帶,至死都不肯放手。
是他不好、是他不好。若非認識了他,雲傾可能還逍遙世外,在京城安安穩穩地當他的端王;若非認識了他,雲傾也不會百般痛苦,說出喜歡上人很可怕的話;若非認識了他,雲傾哪會就此命喪,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體。
「為他生……為他死……為他牽腸掛肚一輩子……」小春喃喃念著,空洞的雙眼裡只有一抹死灰,再也看不見昔日璀璨光華。
淚水突如其來又掉落,他咬牙,告訴自己不能如此軟弱,自己若是哭哭啼啼個不停,又哪能讓雲傾走得安心。
可卻在凝視著雲傾盡毀的容顏時,悲愴翻湧而上,止不住嗚咽,哽咽出聲。人已死,再也喚不回。哭又有何用,然而傷心欲絕豈是心中想忍,便可無視而過。
抱膝待在雲傾身邊不知過了多久,直至眼眶紅腫滿佈血絲,淚干了再流、流了再干,小春才勉強自己離他去做該做的事情。
雲傾生性好潔,不能任他這般上路。他跌跌撞撞地飛奔出去,燒了一些熱水端回房裡,有些人想幫他的忙,卻都讓他躲開了去。雲傾不喜歡讓人接近,不喜歡染了別人氣息的東西,所以一切,他都要親自來,否則雲傾可會生氣。
他的美人,醒著的時候,脾氣可是很大的。
回房上榻,小春小心翼翼地解開雲傾的衣裳,擰了布巾一寸一寸擦拭,然而忙碌的雙手卻在發現從雲傾懷裡掉出的平安符時,僵住無法動彈。
那是他許久以前給雲傾的,在月老廟求的平安符。保仕途順遂,保姻緣美滿,保身體康泰,保一世平安。保了這麼多,卻沒保得住他雲傾性命。
小春執起那平安符放進自己懷裡,牙深陷入嘴唇裡,仔細擦拭雲傾身上髒污,一心一意全放在雲傾身上,他要讓雲傾了無牽掛,好好的走。
小春溫柔而沙啞的聲音低低地在空蕩的房中響起:「趕明兒個,我去吩咐件白色衣衫幫你換上,你比較喜歡月牙色而不是全然素白,我會替你挑好……跟著再去買幾籠又大又白的大王包子,放在你身旁……讓你上路可以帶著吃……」
小春又狠狠咬上自己的唇,然而無論如何忍耐,閉起眼睛、搗住眼睛、壓住眼睛,眼淚就是不停掉,不停掉,怎麼也無法止住。
他真的失去這個人了。
失去這個一直以來圈著他、管著他,但同時也是深深愛著他的人了。
再也聽不見這人用咬牙切齒的語調,忿忿喊著趙小春這個名字了……
他的雲傾……
呆然坐在房裡半個晌午,突然想起還有些事情沒做,小春猛地回過神來。
他翻出一瓶帶著芙蓉花香的白色膏藥,沾了一點,輕輕地在雲傾臉上、手上、每一個遭受火焚痛楚的傷口塗開來。
小春低聲說:「這是我最新製成的膏藥,名字就叫『回春膏』。功效神乎其神,能去腐生肌、藥到回春,鶴發雞皮者能重回青春美貌,火焚燬者,也能容貌再生。這藥本來是想給你用的,你也曉得我長得慢,過幾年都還會是這個模樣,怕你到時嫌棄我,於是便做了這藥。這藥抹上後便會和我一樣老得慢……然後我們回神仙谷去……你捱著我、我捱著你……你慢慢變老,我慢慢陪你老……」
小春眼眶又紅,他歇了一下忍過去,才繼續為雲傾塗抹膏藥。
人已死,藥效無法入體催動新肌再生,可這藥好在有防腐之效,屍體腐去掩入黃土之前,他想能多久便多久,好好地再看看雲傾。
他貪戀著雲傾,只要望著他,就能想起雲傾對他的好,為他付出的一切。
這個人,是一世也看不夠的。
就當小春細心為雲傾塗藥時,屋外原本一直沒停歇過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到令小春整個煩躁起來。
「……敬王……該殺……」
「……烏衣教……留不得……」
「……得饒人處且……」
「……殺……」
爭執聲不斷,令人不得清靜,小春本就頭痛欲裂心緒躁亂,被外面那些吵雜人聲一催,胸口一陣激盪,幾番運氣也平復不下來。
小春下榻怒氣沖沖地往聲音來源而去,入了幾步之遙的大廳,開口劈頭便吼道:「你們這些人吵什麼吵,死了那麼多人還不夠,現下又要幹什麼,殺誰?誰要殺人?想殺人的站出來,老子一刀先了結了他!」
突然間大廳裡的人都靜了。
小春這才瞧見武林盟主趙大雄坐在廳堂大位上,旁邊或站或坐幾個人有些還是他相熟的朋友。
小七雙臂環胸站得老遠,想必是不想瞠這淌渾水;韓寒和穆襄在一起,身旁還多了塊礙眼的紅布溫玉;幾年沒見的鐵劍門叔侄也在,小侄子掌門還是黏在大鬍子叔叔旁邊,兩人神色凝重地朝他拱了拱手;烏衣教的大靳小靳兩兄弟則守在門口,一見他便恭敬地喊了聲:「教主。」;還有幾個不認得的,小春淡淡瞥了眼,沒去注意。
小春從火場出來後邋裡邋遢披頭散髮又滿臉灰黑,只有一雙眼睛被淚水洗過因而明亮得駭人。他睜著那雙眼,在瞧見被綁縛在柱上任人指點的小四時,眼裡一陣陰厲,怒火翻江倒海而來。
他走到小四面前,反手便是一巴掌。那掌帶著深厚內力,打得小四當場口吐鮮血。
「雲傾怎麼說也是你弟弟,你如今一把火燒死了他,滿意了?」小春如被激怒的野獸般,憤恨低吼著。
齊雨哼了聲別開了臉。「你一入銘城本王便立刻找人命你過來,是你不理會。燕蕩山上到處都是瘟疫患者,本王除掉這些人有什麼不對?況且你強闖燕蕩山,才使小七落得如此下場,怨誰!」
「殺人就是殺人,什麼借口都是殺人!」小春怒視齊雨,說道:「你放火燒山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他們的親人從此以後該如何?失去至親至愛,以後又該如何活下去?」
「本王管你如何活下去!」齊雨也動怒了。「一切都是你自找的!為什麼我就不行,為何你偏要小七?我也喜歡著你,可你從來不正眼看我是什麼意思!」從本王的稱謂回到了我,齊雨失了理智。
小春如同見到鬼似地往後一跳,瞪大眼盯住齊雨,彷彿他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你喜歡我?」他從來不知道齊雨對他抱著這種感情。
「趙小春,你是天底下最令我厭惡的傢伙!」齊雨吼道。
小春神色一冷,低哼一聲,扳開齊雨的嘴,塞了顆藥丸進去。他說:「你之所以不行,是因為你並非雲傾。」
小春接著轉頭對在場的武林人士放聲道:「東方齊雨不能死,他是當朝攝政王,身繫天下社稷。江湖與朝堂向來兩不干涉,倘若敬王死在這裡,不止家國動盪,你們更犯上大不敬之罪,讓朝廷有借口發兵剿滅各門各派。」
趙大雄身為盟主,率先便開口道:「東方齊雨害我正派弟子死傷多少,又牽連無辜百姓,像這樣一個人留不得。」
「所以我讓他吃了藥。」小春望向趙大雄。
「你讓我吃了什麼藥?」齊雨放聲怒吼。
齊雨突然感覺劇烈疼痛從四肢末稍緩緩蔓延,強烈的壓迫感擠得他幾乎不能呼吸,那一陣陣不停歇的痛楚猶如潮浪翻湧,越來越快、越來越猛,五臟六腑再如刀絞,折磨得他生生慘叫了出來。
「趙小春最新力作,食心腐骨斷腸丸,若是沒有我的解藥,每日子時發作一次,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小春雙眼綻著幽幽綠光,嘴角噙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慄的冷笑。
他那餓狼似想將齊雨活活撕裂生吞下肚的眼神,令在場的人背脊發涼向後退了一步。
小春猛地回頭再望向眾人,沙啞的嗓音聽起來叫人毛骨悚然。「從此以後,這人受控於我。我要他生他便生,我不讓他死,他就不能死。你們以後也不用顧忌他,這個人從此以後算是廢了!」
「接下來還有什麼問題?」小春環視眾人,最後又將目光轉回到趙大雄身上。
趙大雄被小春那雙陰森森的眼一看,背脊涼透。
江湖傳言妙手回春趙小春與毒手謫仙蘭罄師出同門,趙小春行醫救人,蘭罄施毒害人,這兩人當世並稱醫毒雙絕,然而既是同門,趙小春下毒的功夫便不會比蘭罄差,見之前無論如何不肯求饒的敬王竟哀嚎成那樣,趙大雄手心都冒汗了。
小春說:「剛才我好像聽見,有人說烏衣教留不得?」
趙大雄深吸了一口氣,怎麼說他也是武林盟主,氣勢上絕對輸不得這個毛頭小子。他正色道:「烏衣魔教近幾年來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教主蘭罄殺人無數,此次八大派共赴燕蕩山就是為了剿滅魔教妖孽,不滅魔教,我輩不善罷干休。」
「你也說了殺人的是蘭罄,其他人不過是聽命行事。蘭罄日前葬身火海也是你所見,他死得連屍體都找不到,所謂蛇無頭不行,烏衣教其餘弟子沒了教主,過些日子便作鳥獸散,他們又威脅不了誰,趙大盟主何苦趕盡殺絕?」小春一字一句平穩回道,然而與他冷淡的聲調不同,緊握的手掌一直微微顫抖,並逐漸蔓延至身軀。
幾個在一旁默不作聲的人發覺了小春的不對勁,韓寒拉了拉穆襄的袖子,大鬍子緊張地瞧了瞧小七,穆襄說了句:「稍安勿躁。」,小七點點頭表示自己注意到了。
「魔教便是魔教,即便作了鳥獸散,趙護法又何以見得他們不會繼續興風作浪?」趙大雄眼睛瞪得大。
「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句話小春方才聽見,這回立刻拿來用。「況且緲日峰一役死傷無數,又何必再添冤魂。要讓那些人死,不啻是為了贖罪,如今南方大旱民不聊生,瘟疫肆虐死人無數,你要殺他們,不如叫他們將功抵過賑災救民,生比死的好,能多活一個,便是一個!」
小春情緒越來越激動,話說得也一句比一句快,他面色潮紅,雙手握拳,彷彿趙大雄不答應,他便會一拳毆過去似。
「救災豈能當兒戲?」
「莫非人命能被趙大盟主當兒戲?」小春振振說道:「你以為武林盟主是作什麼用,我以為該是以武林和平為己任,而不是挑起事端,冤冤相報!」
「你!」趙大雄被堵得臉紅脖子粗,往大廳周圍望了一圈,在場居然沒人開口回趙小春一句話,這些人也不知是怎麼了。
當趙大雄還要開口,小春立刻說道:「或許我叫你那些俊俏非凡的弟子來,告訴他們,他們的師父對他們存了什麼樣的心思,你便會答應?」
趙大雄臉色大變,咬牙切齒地吼了聲:「住口!你這小人竟幾番威脅我?好,就算正道不繼續圍剿魔教餘孽,但趙護法,你可有能耐約束你的下屬,讓他們安分守己,不再危害江湖?」
小春說:「那得稍後再議。」
「也就是說你沒辦法了,沒辦法還說這麼多廢話,白白浪費了老夫的時間!」趙大雄惡狠狠地笑了聲。他這華山掌門兼武林盟主聲望如日方中、地位崇高岸然,先前受制於這小賊,他哪吞得下這口氣。
「我趙小春並非烏衣教什麼人,那左護法也是蘭罄隨意安下,自沒有任何立場約束烏衣教人。今日之言不過是不想見江湖殺戮再起,令生者分離死者哀戚,趙大掌門若為意氣之爭而拒絕在下提議,那只能說這武林盟主真是選錯人,選到個屁,行事只憑私慾!」
「你這蓬頭垢面的臭小子!」趙大雄臉紅氣粗地狂吼,實在憋不住了,他一拳呼向小春。
「趙盟主請住手!」周圍圍觀者立即出聲阻止,在趙大雄的拳頭揮到小春臉上之前,穆襄韓寒大鬍子他們一群人隨即將趙大雄架住。
小春見趙大雄不得動彈,趁機呼了他一拳,打到他鼻血直流。「你個死腦筋的老匹夫,讓你當武林盟主還不如我來當!」
穆襄大吃一驚,連忙鬆開趙大雄,轉而連點小春身上數個大穴。韓寒這時也與穆襄合力扣住小春,硬讓他盤膝坐下。
「你們做什麼?」小春脾氣上來,想要掙扎卻發覺自己動不了,他又吼又叫,雙目赤紅,瞪得都快凸出來。
「剛剛這小子跑出來,就覺得他眼神怪怪的。果然……」抓著趙大雄的林央歎了口氣。
「收斂心神、心無旁騖,你真氣行岔,筋脈逆轉,有走火入魔之相。」穆襄雙掌貼著小春後背,韓寒固守小春前方,分別輸真氣替小春導引體內混亂氣息。
小春這才漸漸冷靜了下來,還在想自己怎麼那麼激動,原來是出了岔子。
收拾紛亂心緒,專心行氣後。又過了好一會兒,小春仰頭睜著大眼,看著站在周圍憂心注視他的幾個人。
意識有些恍惚,無法維持清明,小春氣息變弱,視線掃過來又掃過去,最後停在小七臉上。
「七師兄……我胸口怎麼那麼痛……」小春的聲音有些疑惑有些哀怨。
「因為你胸骨斷了。」小七開口。
小七這一回答,廳堂上所有人刷刷刷地,目光全移到他身上。
「格老子的,央小子你和趙少俠師出同門?」鐵劍門的大鬍子意外非常。「怎麼俺們認識了這麼久,你從來沒說過?」
小七臉上一陣黑,刷地打開鐵扇掩住半張臉,一時脫口回答小春的話,沒想到竟讓自己露餡了。
他乾咳兩聲,說道:「救人要緊,這些日後再說。」一個大師兄是魔教教主,一個小師弟終日招惹是非,他恨不得全天下沒人知道他是神仙谷出來的,又哪會自曝身家惹麻煩。
這時小春輕輕地晃了一下,而後噴出了一大口血,前方替他歸導真氣的韓寒被小春弄得滿頭滿臉都是血,卻沒有嫌惡之情,反而鬆了口氣道:「瘀血吐得出來,就表示沒事了。」
「小寒,我懷裡有塊牌子……」小春頭昏眼花地,強忍著不適,低聲道:「你拿去,接管小四的軍隊、糧餉和賑銀,穆襄那裡有我手寫的除疫藥方……他知道該怎麼做……」
跟著小春眼前一黑,便厥了過去。
韓寒接住小春,讓他倒入自己懷裡。伸手一摸,掏出塊黃澄澄的牌子,上雕九爪金龍,刻有「如朕親臨」四個大字。
韓寒手一抖,現給面對著他的穆襄看。穆襄則很自然地望向武林副盟主「林央」。
小七黑著臉說:「幹啥看我,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有這東西。」
***
夜很深,床旁圓桌上燃著的燈蕊爆了聲響,睡不安穩的小春一驚,醒了過來。
「雲傾!」喊出聲音後,他有些茫然地望著周圍陌生的環境,而後察覺這房裡沒有雲傾,便急忙地翻開棉被往外跑去。
外頭烏衣八仙一直守著,小春看了他們一眼,入了隔壁雲傾沉眠的那間房。
捻起房裡油燈,小春來到雲傾床沿坐下,他拿起擦到一半的回春膏,想繼續自己之前末完的動作。
接下來該擦手。小春捧起雲傾手掌,瞧那手指像白蔥般又細又長,不過不像白蔥那股味,是淡淡幽香。
「雲傾,」小春輕聲說著:「趕明兒個天一亮,我就帶你回神仙谷好不好?之前本來就要回去的,只是被耽擱了才一直等到現在。師父看見你和我回去,肯定會很高興。我再到山上替你覓一塊好地方,讓你能見著最美的風景。然後我會在你墓旁搭間草廬,陪著你、守著你,我們一生一世都不分離。」
擦好了藥,小春蓋上瓶蓋。
他忍不住伸出手撫摸雲傾的臉龐,說著:「我以為過了這一次,和師兄做好了斷,便能永遠與你在一起了。只可惜原來人所想的和老天爺安排的完全不一樣。我還以為照我這性子,多少會比你早走的,還一直想如果又沒了我,你該怎麼活。哪知道這事卻全反了過來,是我害得你比我早走一步……」小春抹了抹臉,吸了吸鼻子,手又放回雲傾臉上,低聲道:「對不起……我害慘了你……對不起……」
小春凝視著雲傾的容顏,努力想扯起笑容,讓自己看起來如此淒慘,雲傾在天之靈絕對不會想看見他這樣子,他明白的。
可無論如何牽起嘴角,還是會一再垮下來,而隨著嘴角垮下帶來的,是流過雙頰,無法遏止的眼淚。
小春不捨地摸著雲傾的臉,喃喃自語了好一陣子,直到他突然發現雲傾那焦灼隆起的半邊臉與之前相比,似乎消腫了下來。
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小春一遍又一遍細細撫摸,卻驚訝地發現真是回春膏的療效,使那被火紋的半邊肌膚有逐漸好轉跡象。
可……可是人已死,回春膏最多只起得保存屍體之效,哪又能使肌膚再生?
除非……除非……
小春立刻搭住雲傾的脈門,仔細切脈。他的手不停地發著抖,怎麼止也止不了,就像當初發現雲傾倒臥在密室內了無氣息時,顫得那般強烈。
實在不行,小春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罵道:「趙小春你振作點,繼續這麼抖下去,哪聽得了脈!」血絲沿著嘴角落下,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再將手指放回雲傾腕間。許久、許久,久到小春幾乎絕望的時候,突然感覺微微一個跳動,出現在雲傾原本該已平息的脈搏之間。
小春幾乎是尖叫著喊了出來。沒死,雲傾還有氣息。
可是怎麼會這樣?先前脈相明明就是……
突然想到雲傾身上的同命蠱,小春將雲傾翻過身察看他背後,那原先有著殷紅蠱跡的突起之處已經不見了。仔細摸索雲傾肌膚,才發現雲傾身上幾處穴道被人以金針封穴,筋脈皆閉,這才陷入假死之狀。
而那拔出的金針,上頭刻著他的春字,竟是那日封鎖蘭罄筋脈所用的針。
回想起那日情境,沃靈仙後腦被鑿,腦髓取出成了癡人,那腦髓說不定便是用來當子蠱解藥。而強拔子蠱,子蠱觸鬚纏繞心脈,心脈定當受損,這危急之際有人以金針封脈施以援手讓雲傾保持沉眠以免傷重加劇,才造成雲傾已死的假象!
小春整個人跳了起來,激動莫名。推出來龍去脈後深知如今不是發呆的時候,他還得救雲傾。雲傾還留有一口氣,光是這一口氣,拼了他趙小春的命,他都會把雲傾給救活。
小春大叫了一聲往外衝去,打開門,朝外頭那五個人瘋了似地狂吼:「你們是不是想我接下師兄的位置,掌管烏衣教?好,我答應,但是首先你們幫我做一件事。這事成了,我便當烏衣教教主!」
小春把靳新他們全扔進房裡,抬澡盆、將雲傾置放其中,再泡藥澡。
而後讓靳新與烏衣八仙齊力輸真氣入雲傾體內,一方護他心脈不竭,一方打通他被金針封死的奇經八脈。
小春忙上忙下,忙著燒水加熱水,忙著添藥與施針。
雲傾還有一線希望在,他決不能錯失這僅存生機。
他必須讓雲傾醒過來、一定得讓雲傾醒過來。
這是最後的機會。
從閻王手上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