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山莊,位於楚都郊外五里,整個山莊依山而建,前有綠水環繞,後有青山倚靠,每到盛暑之時,其它地方暑熱難當,唯有這裡,清風徐徐,涼爽怡人,故名清涼山莊,是楚國上層貴族及文人雅士消暑的最佳去處。
那只烏鴉一路將柳芫卿引進了清涼山莊。此地雖然名為山莊,其實不設院牆,不置守衛,只有一塊界碑標誌著山莊的範圍,任何人都可以輕易進入。山莊本就是依山而建,藉著山中原本的草本及地形,所有的建築都半隱半現,建築的樣式也多種多樣,亭台樓閣,一應俱全。
柳芫卿一進山莊,就發覺有幾座燈火通明的樓閣里外,都布有守衛,這幾處地方應該是有楚國貴族在,還有些透著燈火的小屋則安靜許多,經過的時候,隱約聽到一些吟詩對酒的聲音,顯然是一些文人雅士在此聚會。小心地繞過這些有人的地方,他跟著那只烏鴉,一直來到一間只燃著一盞油燈的屋子。
屋外有兩個人守在門口,看到有人過來,都很戒備,待柳芫卿的面容在月色下清晰地顯露出來時,兩個人彎身一禮,讓開了門口。
「晉柳先生,主人已經等您很久了。」其中一個人一邊替柳芫卿開門,一邊低聲道。
柳芫卿沒說話,走了進去,等那個人把門關上,他才快走幾步,轉過一個屏風,看到了等他很久的人。那個人背著身坐著,聽到柳芫卿的腳步後,伸出手把油燈撥了撥,火苗變得更小,屋裡頓時又昏暗了許多,只能勉強看清周圍。
「你怎麼能到這裡來?太危險了!」柳芫卿走上前,口中雖說得慎重,眼裡卻帶著幾分喜色,顯然看到這個人心裡很高興。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臉部被陰影籠罩住,昏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來,自然是不放心你,怕你一個人吃虧啊。」這聲音極為清朗,聽上去情深款款。
柳芫卿眼裡的喜色一下子退去不少,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道:「你明知我不信,又何必拿假話來蒙我。」
那人輕聲一笑,一伸手,將柳芫卿拉到了身邊,伏耳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柳芫卿的眼睛一亮,道:「當真?」
「若不是當真,我又何必繞個圈子來見你一面,此行若成功,你可記一大功。」
那人繼續在柳芫卿耳邊輕聲說話,呼出的氣息噴在柳芫卿的耳垂邊,曖昧溫糜,引得柳芫卿的臉頰漸漸發紅。那人見此情景,知他情動,當下將他抱起大步向床走去。柳芫卿心中正在盤算那人剛才在耳邊所說的事情,一時也未注意,等回神時衣裳已經半解。
「不行……」柳芫卿猛地推開那人,坐起身一邊掩衣一邊道,「今夜不成,我需趕回驛館去,若讓楚人發現我不在屋中,可要壞事了。」
那人也不勉強,鬆了手仰躺在床邊,望著柳芫卿的動作,道:「任何時候,你都知道什麼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你有萬般優點,唯獨這一點,我最欣賞。」
柳芫卿斜睨了他一眼,精緻的面容現出一抹冷笑,道:「你這人,優點少缺點多,唯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一點,與我一般無二。」
那人又笑,道:「你不正是看中我這一點,八年前才與我聯手的嗎?」
柳芫卿看他這笑十分得意,心中莫名來氣,下了床推開窗,想走又不甘心,回過頭沉下臉道:「你這人卑鄙無恥、下流噁心,桃雁君當年瞎了眼,竟然看中你這張面皮,就被你騙足了八年,只怕他死的時候還想著你會回去救他。」
那人……竟然是裴清,窗外月光照進床邊,隱約將那張俊朗的容顏顯露出來。
聽到柳芫卿提起桃雁君,裴清的臉陰沉了幾分,道:「別提他,浪費了我八年的時間,論本事,你不如他,若是他肯為我出山,桓侯府早就在我掌握中,又何需在那老婆子眼底下裝了這些年。」
柳芫卿聽得心頭一怒,道:「桃雁君是個傻子,我哪點不比他強,再說你現在已經掌握了桓侯府的大權,可全是我幫的你,你不記在心就算了,也別拿我不如桃雁君的話來氣我,有本事,你去黃泉道把他找回來。」話一說完,他就從窗口處縱身出去,閃身在黑夜裡。
裴清冷哼一聲,暗自道:掌握了桓侯府又如何,明不正言不順,只能躲在暗中操控,真正的桓侯還是裴言定那小兒,他裴清豈能甘居那小兒之下。
裴清想來想去,心中煩燥,走到門口,對守在門口的兩個人揮揮手,那兩人會意地退了下去,裴清漫步走進了黑暗裡。
月色雖然明亮,卻難以照清被林木山石掩蓋的山路,但對於內力深厚的裴清來說,一點點的光線已經足夠看清周圍十丈遠。清涼的風吹去了裴清心裡的浮躁,抬起頭望著高高在上的月亮,伸出了手,仿若摘月的姿勢。
驀地,裴清身體一震,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瞳孔在一瞬間收縮。前面不遠處的一棵樹下,站著一個人。
桃雁君。
裴清下意識地閉眼,是他眼花了,一定是,桃雁君已經死了,酒中的毒,是他親手放進去的,怕毒性不夠,他又給桃雁君餵下另一種毒性更烈的藥丸,桃雁君不可能不死。定下心神,他再次睜開眼睛,看過去。
桃雁君,還是桃雁君,站在樹下,半步也沒有移動過。身上的衣服,正是當日那一襲淺黃色的綢衣,隨意披散的頭髮被夜風吹得晃動不已,背後是一輪慘白的圓月,陰森森,透著幾分鬼氣。
七月半,鬼門開,裴清驀地想起今天的日子,臉上頓時開始發白,強壓下轉身逃跑的念頭,他裴清不敬天不敬地,還怕什麼鬼神,是桃雁君自己不好,如果肯出山助他,他也捨不得殺了這個陪了自己八年的人。沒什麼好怕的,人也好,鬼也好,大不了再殺一次,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裴清邁開腳步,直直地向桃雁君走過去。
「雁君。」
一直走到了桃雁君的面前,可是桃雁君卻始終沒有動過,一雙眼看著前方,卻是連眼皮也不曾眨過一下。裴清竟不敢直視,眼光往地上掃過去,像在桃源的時候一般輕喚了一聲,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竟然變得沙啞,隱隱還透著幾分輕顫。
桃雁君身體一晃,旋即露出一副詫異的表情,道:「是誰?」
裴清一怔,這才發覺眼前的桃雁君雙眼茫然,一副無法視物的模樣,他猶豫起來,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可是仔細再看這張臉,明明是桃雁君的樣子,不禁又喚了一聲:「雁君……」
詫異過後,桃雁君側著頭想了想,又道:「我不記得聽過你的聲音……啊,對不起,我的眼睛打小就不好,我叫桃錦容,你是不是把我錯認為族兄桃雁君了,我族兄已經失蹤八年了,唉……」
裴清突然就鬆開一口氣,原來是認錯了人,是了,記得桃雁君是說過,他有個族兄跟他長得極像,只是想不到幾乎一模一樣,竟在這七月半的時候,把他嚇了一大跳。鬆開手,這才發覺掌心裡已是一片汗漬。
「原來是桃公子,失禮了。桃公子眼睛不好,怎麼半夜三更一人在此,不如我送公子回落腳處去。」
「今晚上有好友請客吃酒,吃完酒回來,丫鬟手中的燈籠突然滅了,夜黑月暗,實在看不清腳下的路,丫鬟只得留我在此,她去重取燈籠,一會兒就來接我。」
「原來如此,那我便不打擾了,先走一步。」裴清心中有鬼,對著與桃雁君一模一樣的臉,心中不自在,先前相送的話只是客套,這會兒藉著桃錦容的說法,藉機下台,趕緊走了,聽得桃錦容在身後相喚,他也只作沒聽見。
自稱為桃錦容,其實就是桃雁君,裝模作樣的喚了兩聲後,對著裴清離開的方向,露出一個冷冷的笑容。果然是只山中狼,居然半點心虛也不露,如果不是他假稱為桃錦容,只怕早就露出殺機了吧。
「裴清,其實這八年有你陪在身邊,跟你暗裡鬥法較勁,我一點也不覺得無趣,可惜……如果你沒有這種無聊的野心,我也許真的會喜歡你,畢竟我是那麼留戀你的懷抱……」
「公子……」樹後轉出一個黑衣人來,「您應該讓我將這混蛋當場格殺。」
「這地方人多口雜,你若不能一擊必殺,豈不就麻煩了。」桃雁君道,「再說,我也不想他死。」
「可是……那混蛋只要稍微一打聽,您的謊言就破了,他一定會對您再下殺手。」黑衣人急了。
「不用打聽,裴清剛才,不過是一時心虛被我嚇住了,等他回過神來,不管我是桃雁君,還是桃錦容,他都不會留我活命。」桃雁君抬起手,指尖從眼皮上輕輕滑過,「如果他不這麼做,他就不是裴清。」
八年的生活,足夠他將裴清這個人瞭解得一清二楚,同時裴清也將他的脾性摸到了八成,可惜剩下的兩成,裴清從來就無心去瞭解,否則就不會總問他為什麼喜歡含著苦苦的桃瓣。裴清永遠也不會明白,他嘗著那苦澀的滋味,不過是提醒自己,眼前的溫柔,都是假的。
「公子,您明知道……為什麼還要……」黑衣人不解地問。
「八年前,我就知道他接近我是別有目的,反正我那時候正擔心隱居以後日子會太過無聊,有個心懷圖謀的人伴在身邊解解悶也好……」桃雁君突然笑了笑,「只要裴清有心,他會是世上最好的情人,難怪連柳芫卿那種性子的人,也吃他那一套……我幾乎就真的喜歡上裴清,只差那麼一點,如果當時他攔下那杯毒酒,如果當時他沒有把第二顆毒藥親手送入我的口中……」
裴清永遠也不會知道,他費了八年的時間想要得到的,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只差那麼一點點。
「夜影,裴清他……是第一個全心全意討好我、照顧我、陪伴我的人……」儘管他的討好、照顧、陪伴都是有目的的,桃雁君眼中掠過一抹黯然。
「可是公子,這不能成為您放過那混蛋的理由,他很有可能會再來傷你。」黑衣人夜影的眼裡滿是不贊同。
「這裡是楚國,裴清的勢力到不了這裡,閒雲他也不會讓任何人傷我。」想到凌閒雲,桃雁君眼中的黯然褪去,透出幾分溫意來,「再說,就算他靠不住,我也還有你們這批影衛。」
聽出桃雁君語氣裡的無比信任,黑衣人夜影挺了挺胸膛,道:「我們決定不會讓那混蛋再有機會傷害您。」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麼,又道,「公子,其實凌大人對您比那混蛋更盡心,他連自己唯一的救命藥都給了您……您就不要再想那混蛋了。」
那顆救命藥,桃雁君苦笑,如果不是這顆救命藥的藥性太沖,把毒性逼到了眼睛附近,他的眼睛也不致於會弄成這樣,好心辦壞事,便是這個樣子吧,雖然這不是凌閒雲的錯,可是不刁難一下凌閒雲,他總有些不甘心,畢竟原本他是可以完全把的毒性清除的。
回凌府以後,對凌閒雲好一點吧,看在他這大半個月天天晚上鑽地道的份上,想到這裡,桃雁君忍不住微微彎起了眉眼,那樣孱弱的身體,還真是為難他了。
「夜影,扶我回去吧,要是冬兒這丫頭醒來發現我不在,可要急壞了,弄不好還要吵得整個山莊不能安寧。」
「那丫頭人不錯……」夜影扶著桃雁君邊走邊道。
「你看上人家了?」
「哪有的事。」
回答是欲蓋彌彰的急促,惹來了桃雁君開懷的輕笑。
***
第二天,冬兒帶著桃雁君在山莊裡散步的時候,載著凌閒雲的馬車悄悄來了。為了掩人耳目,凌閒雲頭上頂著遮陽帽,將大半的臉孔擋住,身邊只帶了丫鬟秋兒和幾個作下人打扮的侍衛,溫總管留在了凌府。
冬兒此時正好帶著桃雁君走上地勢較高的一處坡地,遠遠的看見了秋兒,她跟秋兒自小一起長大,雖然現下隔得遠看不清臉容,可那身衣服和走路的姿態,她熟悉得很,當下便叫了起來:「啊,是秋兒,秋兒……怎麼來了?」
桃雁君抬眼望去,只能模糊地望見移動的身影,連幾個人都分辨不清楚,更不用說其它了,可是他的眼裡仍是露出了幾分溫意,那些移動的身影裡,一定有凌閒雲。
「冬兒,我們回屋。」
「誒?可是秋兒來了……啊,大人也來了……」
桃雁君輕輕地在冬兒鼻尖上一捏,道:「你急什麼,等他們安頓好了,自然會來找我們。回去燒水,免得你家大人來了連口熱茶也喝不上。」
「啊,還是先生想得周到。」小丫鬟揉著鼻子,瞇著眼睛直笑。
不過桃雁君仍是低估了凌閒雲想見他的迫切心情,冬兒的水才燒了一半,凌閒雲已經徑直往他這邊來了。
「大人,大人……您應該先休息會兒……」
秋兒邁著小步跑了起來,卻仍然跟不上凌閒雲的速度。
「休息什麼,我又不累……雁君!」
凌閒雲已經看到倚在門口的桃雁君,禁不住高呼一聲,就衝了過來,一把握住了桃雁君的手,激動道:「雁君,別來可好?」這語氣,倒不像他們才一、兩天沒見,而是三、五年的沒見過面了。
桃雁君原想板著臉保持住往日若即若離的樣子,可是卻被凌閒雲的語氣給逗笑了,道:「讓你掛心了,我在這兒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玩得好,一切都好。」
「好就好……好就好……」見桃雁君笑,凌閒雲只當他在這裡玩得開心,也跟著笑了。
「屋裡坐。」桃雁君讓開了門。
凌閒雲喜孜孜地進去,剛坐下來,就見秋兒喘著氣跟了過來,忙道:「秋兒,回去把蓮花糕拿來,還有王太后賜下的貢茶,都拿過來。」然後轉頭對著桃雁君不好意思道,「剛才來得急了,忘了一起拿過來,都還裝在車上呢。」
「再過幾日,花都謝了,便吃不到蓮花糕,難為你還記著帶一些過來,讓我在蓮花謝盡之前還能品嚐到這清香盈口的糕點。」
「你喜歡吃,我自然記著。」凌閒雲順口答道,忽然發覺這話說得太過露骨,把自己對桃雁君的那點心思都洩露了,不禁面上一紅,既盼著桃雁君什麼也沒察覺,又暗暗希望桃雁君能夠知情識趣。
桃雁君抿起了唇,眼珠微微一轉,掃過凌閒雲的面上。明知道桃雁君的眼睛未必看得清自己臉上的紅暈,凌閒雲還是訕訕地轉過臉,以掩蓋自己的無措,同時在心裡嘀咕,常言道天生一物降一物,眼前這人怕就是他命裡的剋星了,什麼聰明手段賴皮招術都沒辦法在桃雁君的面前使出來。
「近來朝事不忙嗎,你這楚國重臣,竟也有閒情逸致到此地遊玩?」桃雁君瞇起了眼,似笑非笑地把話題岔開。
「前些日子還有些忙,好在朝中眾大臣都各有分擔,楚王叔也收心還朝,有他們幫忙,我這幾日倒是不忙了。」凌閒雲說著,自覺心虛,更是不敢看桃雁君,自然錯過了從桃雁君眼底掠過的一抹笑意。
楚國大臣各分擔,那是因為凌閒雲身體不好,王太后明令不許加重他的負擔,可是朝中每有大事,又須他拿主意,於是那些瑣碎事便只能由其它朝臣分擔了。至於楚王叔,一向在楚國各地亂跑,明裡,是尋花問柳,貪圖享樂,暗裡是察民情,訪官聲,這才剛回楚都,連氣都沒喘一口,凌閒雲就把手裡一攤子事全扔到楚王叔的頭上,自個兒跑到清涼山莊來。
桃雁君心裡清楚,偏就是不說,看到凌閒雲明明都把感情擺在了臉上,還要做出掩掩藏藏的樣子,竟覺可愛。
過了會兒,凌閒雲沒聽見桃雁君吱聲,不由得偷眼望了過去,卻正撞上桃雁君看著他的目光,嚇了一跳,想要移開眼,可又哪裡移得開,桃雁君的眼睛裡含著盈盈笑意,竟比那三月桃花還要絢爛奪目。
回想起來,自打把桃雁君從桃源裡救了回來,桃雁君就一直是沉靜的,沉靜得讓凌閒雲隱隱不安,他想不通,為什麼桃雁君從不問起裴清的情況,被人暗害了,也不見桃雁君有半點追查的意思,有好幾次,他都幾乎想說出裴清被軟禁在桓侯府的事情,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凌閒雲不知道自己這條命什麼時候會被老天爺收回去,他只想在有限的時間裡盡量多留桃雁君一些時間,他甚至不敢讓桃雁君知道他心裡有多麼喜歡他,他把他的「無私」奉獻給了楚國,而把「自私」用在了桃雁君的身上。
自從桃雁君醒過來後,凌閒雲的心裡就充滿負疚的情緒,尤其是看到桃雁君平靜得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每天只在府裡散散步,對外面的事不聞不問,讓凌閒雲的「自私」得已長久的持續下去,可也一點點的增加了他的負疚。這份負疚的日漸積累,在柳芫卿這個因素的刺激下,最終造成了凌閒雲躲到別院去的舉動。
總而言之,也就是說這些日子來,凌閒雲眼裡的桃雁君是沉靜的,似乎還帶了幾分沉鬱,即使偶爾笑一下,也只是淺淺地,彷彿是為了讓別人寬心才那麼勉強地笑一下。而此時此刻,桃雁君眼裡的笑意卻是濃郁的,那從眼底逐漸蔓延到整個臉上的笑容,吸引了凌閒雲全部的心神,他的眼裡心裡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桃雁君的笑容。
「大人……」
「先生……」
秋兒和冬兒同時響的兩聲呼喚,將凌閒雲從癡迷的狀態中驚醒過來,發覺桃雁君仍在衝他笑,只覺得一股熱氣衝上了臉,趕緊輕咳一聲,道:「蓮花糕來了,茶水也來了,我們邊吃邊聊。」
那邊,冬兒一邊端上熱茶,一邊偷偷瞧著凌閒雲,滿眼疑惑,不知自家大人的臉為什麼這麼紅。還是秋兒年紀稍大一點,比較知事,將點心茶水都放下後,拉著冬兒退出了屋子。兩個丫鬟都走了,又思及桃雁君的眼睛不好,凌閒雲臉上的熱氣這才稍有減緩。
只有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喝酒,吃點心,和諧自然的氣氛瀰漫著。
「閒雲,等蓮花都謝了,就該有蓮子湯喝了吧。」桃雁君手裡拿了一塊蓮花糕,不吃,只是看著。
凌閒雲正瞇著眼享受著身這股和諧自然的氣息,桃雁君突然說話,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傻楞楞地道:「雁君想喝蓮子湯,我讓人給你去弄。」蓮子又不是什麼稀罕物,雖說只在蓮花謝了之後才長出來,但總有從去年保存到現在的,一年四季都能吃得。
桃雁君失笑,伸手在凌閒雲額間一點。
「傻君。」他道,旋即望向窗外,「等蓮子沒有了,蓮葉也殘了,冬天來的時候,就剩下光禿禿的莖幹,可是……到了春天,葉子就會又長出來,青青碧碧,連成一片,然後,生出花骨兒,慢慢開了,等蓮香飄出來的時候,就又能吃到蓮花糕了。」
凌閒雲被他在額間一點,整個人都呆了,哪裡聽得見半個字,只能用手捂著桃雁君點過的地方。神魂飄飄不能停止。桃雁君這一點,不輕不重,可是從指尖透過來的那種親密感覺,讓他有種如置雲端的飄然感。
這是不是意味著他與桃雁君的關係又更近了一步,好幸福,心跳得劇烈,擁有了這樣的感覺,哪怕是馬上就死掉,也不會有遺憾了。
一隻手在眼前晃,是雁君,凌閒雲馬上清醒過來,望著桃雁君的手茫然地眨著眼,剛才雁君說什麼了?
「你看……這世上的事,總是這樣無休止地循環著,得到了,又失去了,轉了一圈,然後又回到手中。」
「嗯?」雁君到底想說什麼?凌閒雲有些後悔剛才的失神,沒聽到前面的話,雁君會不會不高興?
「但是因為曾經失去過,所以……再得回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要得更多,去偷、去搶、去騙,不管是用什麼手段,都要拿回更多更多……」
凌閒雲看著桃雁君手裡的蓮花糕,眨了眨眼,突然笑了起來,道:「雁君,你真貪心。」
桃雁君也笑了,斜睨過眼來,道:「你才發現嗎?」
「也很狡猾。」凌閒雲故作氣憤,「想要我這份蓮花糕就直說,扯那麼一番道理做什麼?」
「哈,被你識破了。」桃雁君一口咬中手裡的蓮花糕,含糊不清地問道:「那你給是不給呢?」
「拿去拿去,本來就是帶給你的。」凌閒雲將面前整盤糕點都推到了桃雁君的面前。
「真的都給我?」
「是啊是啊,都給你。」
「給了可不能再賴啊!」
「啊,我在雁君眼裡連這點信用也沒有?我有賴過雁君什麼東西嗎?」
「呃……那倒沒有。」
桃雁君笑瞇瞇地將整盤蓮花糕都收下,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凌閒雲看著看著,也跟著吞口水。這大半個月,見雁君都是在半夜,黑燈瞎火的,居然沒注意到雁君的氣色已經完全是一個健康人了,面頰上帶著粉粉的紅暈,唇也是淡淡的粉色,沾了茶水之後顯得分外潤亮,現下又掛上幾粒蓮花糕的碎屑,惹得凌閒雲蠢蠢欲動,直想就這麼撲上去把那幾粒蓮花糕的碎屑舔下來。
不行不行,凌閒雲偷偷地掐了大腿一把,要冷靜,一定要冷靜,不能讓雁君討厭,對了,轉移注意力,不能再看了。
「那個……雁君……有件事……」凌閒雲垂下眼,吞吞吐吐。
「嗯,什麼事?」桃雁君吃完手中最後一口蓮花糕,端起茶水喝了起來。
「請你……留在我身邊協助我管理楚國,直到我死去……啊,不用、不用太長時間,反正我也活不了幾年……你能答應否?」不敢抬眼看桃雁君的反應,這個要求有些過分吧,畢竟他跟桃雁君接觸不過才幾個月,如果桃雁君拒絕,也是正常的。
「一身文武藝,寧爛不售,這是我的原則,你要我出仕,絕無可能。」桃雁君的拒絕毫無轉圜。
凌閒雲歎了一口氣,道:「早知你是個閒散人,定是不肯出仕的,只在我府中做個食客,成嗎?」最後一句「成嗎」,倒有幾分可憐兮兮,他只是想留桃雁君在身邊,協助什麼的,只是順帶。
桃雁君的臉突然靠了過來,離凌閒雲極近,鼻息噴在他的面頰上,溫熱的感覺頓時帶起了一股血氣,凌閒雲的臉突然紅了,可又捨不得推開桃雁君,這麼近,他幾乎能看清楚桃雁君臉上的每個毛孔。
「雖然你看起來很有誠意,可是我有什麼理由,陪在一個活不了幾年的人身邊?」
桃雁君的聲音極輕,可凌閒雲還是一字不漏地聽清了,一張臉頓時白了,茫然地看著桃雁君的臉離他越來越遠,漸漸竟有些看不清。
什麼理由?是呀,他有什麼理由,讓桃雁君陪在活不了多久的他的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就會一命嗚呼,那時候……誰來保護雁君?
「雁君,我幫你救裴清出來,條件是你留在我身邊三年。」咬緊了呀,三年,足夠了吧,留他三年,三年之後,交還給裴清,那個男人,會照顧好雁君的。雖然沒有資格,可是好嫉妒,他好嫉妒那個男人。
屋裡的空氣突然凝滯了,桃雁君看著凌閒雲,突然冷笑起來。
「凌大人,你把我當什麼,把裴清當什麼,又把你自己當什麼,這樣的條件,不會覺得卑鄙了嗎?」
凌閒雲心口一痛,有種連呼吸都要停止的窒息感,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道:「我卑鄙了嗎?就算是吧,雁君,我只想留你幾年,在我活著的時候,我不想連死了都後悔,我對你的心意……我對你……」
摀住了胸口,好痛,像撕裂一般,說不下去了,雁君,雁君,這份心意……這份心意絕對是真摯的。一股暖洋洋的熱流從背心湧了過來,在心口繞了一圈,那陣裂痛突然減輕了許多,他愕然回頭。
「雁君?」
「傻瓜,病發可就不好了,你已經沒有救命藥了吧。」桃雁君緩緩收回了手,看凌閒雲愕然的樣子,搖搖頭,「剛才跟你說了那麼一番道理,你是一句沒聽懂啊。好好想想,我要的是什麼,你能給我什麼?」
「啊?」
「你的落腳處就在隔壁那間小築吧,先回去,想要我留下來,你把身體養好再說。」
「秋兒、秋兒,你家大人要回去了……」
凌閒雲暈暈忽忽地跟著秋兒走,腦袋裡全都是桃雁君最後說的一句話,「想要我留下,你把身體養好再說」,反覆琢磨著,然後,他咧開了嘴傻笑,雁君沒有一口回絕,如果他把身體養好了,是不是雁君就有可能會留下來?若是他能活過三年,雁君是不是就會陪他三年,若是他的身體一直都是健健康康,雁君是否就會陪他一輩子?如果說以前凌閒雲還對自己的生死不以為意,這一刻他倒強烈希望自己真的能長命百歲。
有了這層念想,不用秋兒端出溫總管的大架,凌閒雲便乖乖地躺了下來,抱著薄被好好睡了一覺,醒來時候已經近黃昏,秋兒進來伺候他梳洗,他倒先催著秋兒去煮了碗藥膳,這是燕郎中給他配的調理方子,以前他總是味道不夠好,能不吃就不吃,這會兒有了桃雁君那一句話,他心裡就跟裝了蜜似的,甜著呢,吃那藥膳也就不覺得味道不好了。若能讓雁君陪他一輩子,別說是藥膳,就是黃蓮,他也願意一天照著三頓吃。
秋兒被自家大人反常的行為弄得摸不著頭腦,暗自嘀咕著大人這是轉了性了,雖然奇怪,眼見著大人主動要吃藥膳,她心中也高興,趕緊就跑去弄了。
凌閒雲一個人在屋裡整了整衣裳,又想著桃雁君來,跑到門口就往桃雁君的住處張望,沒望見桃雁君,倒是發現西墜的太陽將天邊的雲彩渲染得一片金紅,雲彩下,青山如黛,綠水長流,當真是美不勝收的一幅景致,當下興致高昂,也不等秋兒的藥膳了,逕自跑到桃雁君那裡。
「雁君……雁君……我們去看夕陽……」
屋裡沒人,凌閒雲楞在那裡,雁君去哪裡了?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剛坐下來,便有下人來報:「大人,楚桃先生派人傳話來,請大人用過藥膳後,到半山亭一坐,共賞夕陽。」
「真的?」凌閒雲驀地跳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心裡頭竟是陶醉地想,原來雁君跟他想到一起去了,果真是心有靈犀……嘿嘿嘿……
那下人沒見過這麼激動興奮的大人,嚇了一跳,一楞一楞地道:「自是真的,楚桃先生已經在半山亭中等候大人……」
「藥膳……藥膳在哪裡,秋兒還沒弄好嗎?」打斷了那下人的話,凌閒雲高聲道,旋即跑出去尋秋兒,那下人連忙跟了出來,仍舊是一頭霧水的樣子。
一陣小小的雞飛狗跳後,凌閒雲終於帶著秋兒往半山亭走去,可憐的是那些被他留下來的下人及護衛們,一個個揉著眼睛,直懷疑剛才那個從秋兒手裡搶過藥膳也不管燙不燙三口兩口就扒進肚子裡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們跟隨數年的大人。什麼時候他們的大人,變得這般活蹦亂跳了?
還沒到半山亭,就看到幾個做下人打扮的凌府護衛,散佈在半山亭四周,將一些同樣想上半山亭看夕陽的文人士子給攔了下來,這些人自然就是溫總管派來保護桃雁君的護衛,凌閒雲看他們盡職得很,心裡也高興,思量著回頭讓溫總管好好賞他們。
正在這時,有一幫人似乎對於有人獨霸半山亭的行為很不滿意,跟兩個護衛吵了起來,那兩個護衛這時已經看到凌閒雲過來,怕鬧起來驚擾到他,趕緊出示凌府的腰牌,那幫人中顯然有人認得凌府腰牌,悻悻地往回走,跟凌閒雲正好擦肩而過,走沒多遠,其中一人突然轉咦一聲,回過頭來又看了凌閒雲幾眼,似乎認出了他。
凌閒雲此時一心想到桃雁君身邊去,哪裡注意到周圍,那人明顯猶豫了些會兒,好像覺得現在不是打擾凌閒雲的時候,才轉身走了。
「雁君……」上了半山亭,凌閒雲一眼就看到沐浴在夕陽殘輝下的桃雁君,淺黃色的綢衣被映成了金紅色,髮梢及半邊臉孔都閃耀著光輝。
「閒雲……」桃雁君側過臉,對著凌閒雲微微一笑。
笑如春風,滿山桃開,世間美景,莫過於此。閉了閉眼,眨去滿目的眩暈,凌閒雲走了過去,坐定。
「真美……」無意識地低喃。
桃雁君聽到了,手指輕輕摩搓著下巴,挑起眉故意問道:「我……還是夕陽?」
凌閒雲失笑:「自然是夕陽……」說到這裡語聲一頓,像是想起什麼,呵呵笑了起來。
「笑什麼?」桃雁君眼見凌閒雲的笑眼裡透著一抹孩子氣,不由奇問。
「小時候,爹和娘總不肯讓我看夕陽,只因我身體弱,別家孩子在外面玩的時候,只能趴在窗邊看著外面的花草打發時間,看著看著,太陽便往西邊落,有一回我從書上看到日暮西山這個詞,便對著夕陽念,反反覆覆念了幾十遍,還拿筆寫,寫了足足上百遍,爹娘看到了,嚇得要死,覺得這個詞大不吉利,怕我真的像將墜的夕陽一般,一命嗚呼了,從此就不准我寫這四個字,也不許我趴在窗邊看夕陽。」
說著,凌閒雲彷彿又看到了當年爹和娘緊張兮兮的樣子,不禁彎起了唇角,其實當年他不過是想把這四個字練好,寫得好看些而已。
「令尊令堂為了你的身體,怕是費盡了心血吧。」桃雁君望著夕陽,想像著凌閒雲所說的情景,彷彿能見著瀰漫在空氣中的溫馨。
「是啊,所以我在喝藥的時候,總是告訴自己,為了爹娘,為了不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我一定要把這麼苦的藥都喝完,一定要活得好好的……」說到這裡,凌閒雲咂了咂舌,苦起了臉道,「到現在我都覺得嘴裡是苦的,天知道,我最怕苦了。」
「呵呵,這麼怕苦,那令尊令堂為了讓喝藥,定是挖空了腦袋。」
凌閒雲搖頭道:「雁君這可看低我了,我可是孝順的人,才不讓爹娘為我憂上加憂,我這個身體已經讓他們費了無數心神,怎麼能為喝藥的事再讓他們煩心。」
「父母慈愛,人子孝順……」桃雁君低喃著,竟有片刻的失神。
「雁君……雁君?」發覺桃雁君的失神,凌閒雲連叫了幾聲,「雁君,你怎麼了?」
桃雁君倏地回神,望著凌閒雲,眼裡竟閃過一抹羨慕。
「閒雲……」
「嗯?」
「你啊……有些地方,真教人嫉妒!」
「啊?」
凌閒雲讓桃雁君一句嫉妒弄得滿頭霧水,仔仔細細地想了好久,才猶疑不定道:「雁君,我有什麼地方可教你嫉妒?」
相似的出身,同為士族子弟,卻是朝野之別,若說桃雁君嫉妒他的高官厚祿,顯然不可能,反倒是他對桃雁君拋卻了家族責任後的自由自在羨慕得緊。
桃雁君不答,卻轉過話題道:「閒雲,聽說令尊令堂是病逝?」壯年病逝,只怕為了凌閒雲的身體而耗去太多心血吧。
凌閒雲果真神色一黯,緩緩道:「爹和娘感情向來極好,我的體質像了爹,只是比爹還要嚴重幾分,爹把尋來的好藥都給了我,他自己卻……娘在爹過逝後,不到一年,也抑鬱而終。」
說到這裡,他仰起頭,望向遠方,青山綠水,天高雲低,有歸鳥投林。
「我本名凌雲,爹為我起名時便希望我長大能遂凌雲之志,週歲那年,有術士來相面,說我命貴而壽短,朝堂之上終非安身之所,若要延命,須效仿閒雲野鶴,又言道,凌雲之名大是不宜,長到十八歲上,必克我命,既是閒雲野鶴之命相,理當從中擇二字為名以護我命,野鶴失之孤獷,不如閒雲二字嫻靜,所以為我改名為閒雲。爹本還有些不信,只當術士虛言誆財,誰知曉我自小到大就病痛不離,到十八歲那年更是幾乎一命嗚呼,爹四處求醫無果,只得祭天祀地,焚香供牲,將我改名為閒雲。
「改名三日之後,燕郎中便尋上門來,將我治好。自此之後,至爹娘過逝的幾年中,我的身體便健康得多,幾乎再無病痛。爹這才真的信了術士之言,臨終前囑咐我,萬不可入朝堂,待三七過後,便扶柩回祖鄉,隱鄉終老。誰料爹的三七未過,娘便因傷心過度也病倒了,因此未能成行。不到一年,娘也過逝了,我本要將爹娘的靈柩一併送回祖鄉,卻不料此時先王也一病不起,姐姐在宮中勢單力薄,我恐姐姐被人所害,只得硬著頭皮不顧爹的遺命,入了朝堂。
「那段日子,實在過得萬分小心,我拼了命保下了姐姐,將我的小外甥送上了楚王之位,可我的身體也跟著吃不消了,如果不是燕郎中的救命藥,我早就死了兩回了。
「便像那術士所言,自從入了朝堂之後,我的身體又不好了,溫總管勸了我幾回,我卻不肯丟下姐姐和年幼的外甥,他年紀太小,還坐不穩王位,我只能替他先撐著,什麼時候撐不住了,便撒手就是。對生死,我早已不在乎,若我僥倖能撐到他親政,便要真正做一回閒雲野鶴才好。可是……雁君,我……我……」
凌閒雲突然激動起來,一直壓抑在心中的感情,此時如同炙熱的焰漿,急待著噴發出來,幾個月前突然得到桃雁君的消息,他的心中才有了求生的慾望,越是接近桃雁君,他就越不想死,可是……可是……
指尖掐入了掌心裡,其實不是不明白桃雁君昨天說的那番話,桃雁君要的,他能給,也願意給,可是他不能說出來,不能給桃雁君任何牽絆,只因為,他沒有永遠。
對,不能牽絆,凌閒雲仿如當頭棒喝一般,猛然驚醒。
「雁君,你的自由,是我一直想要而不能得的東西,是我錯了,我不該想要羈絆你,你的性情便如你的名,天上的雁,不應被任何人羈絆於地上,自由是你的翅膀,天空才是你的歸宿,昨天的話,你便當我沒說過,你願留便留,願去便去,若你想去救裴清,我也願鼎力相助,無須你付出任何代價。」
桃雁君先只是靜靜聽著,等到凌閒雲說到最後,他驚異地抬起眼,默默地注視著凌閒雲,彷彿為了能看清楚凌閒雲的臉,他的眼微微瞇著,可是從眼縫裡透出的光彩卻異常炫目,竟比天邊的夕陽還要絢麗十分。
「雁、雁君?」
凌閒雲被看得不自在,把自己剛才的話回想了一遍,未覺得有什麼問題,只得困惑地回望桃雁君。
桃雁君卻突然大笑起來,不是春風桃花般的笑,而是極為放肆的大笑,一隻手捧著肚子,笑得彎下腰,就差沒滾到地上去了。
凌閒雲傻了,他有說什麼笑話嗎?再次把自己剛才的從頭到尾回想,一個字也不漏過,仍是茫然。
桃雁君笑了許久,終於,他笑不動了,費力地直起腰,一隻手拍在凌閒雲肩上,順帶半邊身子也老實不客氣在倚上了凌閒雲的背,下巴擱在凌閒雲另一邊肩,對著他的耳邊仍舊是難抑笑意地道:「問你一個問題……」
除了桃雁君從昏迷中醒來的第一夜,凌閒雲還不曾跟他有過這般親近的接觸,而且今時自又與那時不同,他幾乎能從桃雁君呼出的氣息中聞到蓮花糕的清香,還有體溫,接觸過的地方,簡直像是有火在燒,凌閒雲全身都僵了,想讓又不敢讓,怕桃雁君摔到地上,不讓,身上又熱得難受,這是煎熬,讓他又痛又喜又不捨的煎熬。
「問你一個問題,閒雲啊,你究竟喜歡我到了什麼地步?」
低低的耳語卻比轟雷更響,炸在了凌閒雲的心底,猛地推開桃雁君,他連連後退,驚慌地擺著手:「沒有,我沒有喜歡你……沒有……沒有……沒有……」
凌閒雲的反應讓桃雁君又氣又好笑,他是洪水猛獸嗎,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至於嚇成這樣子,臉都嚇白了,手裡一抓,揪著凌閒雲的衣服把他抓回身邊,道:「閒雲,你這張臉,可騙不了人,笨蛋,喜歡就喜歡,否認什麼,難道我還能吃了你。」
「不不不是是是……不是……」
凌閒雲緊張得連話都不會說了,楞楞地看著桃雁君轉動著眼珠若有所思的樣子,突然那張帶著笑意的臉越來越近,然後,唇間一熱,溫溫濕濕的感覺中漸漸升起一股吸力,他呆了傻了,完全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忘了解釋,卻張開了唇,任由對方長驅直入,在有限的空間裡挑起他身體內最深切的火焰。
心跳得太用力,幾乎要衝出胸膛,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可是他感覺不到,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是難抑身體的燥熱,微微地呻吟了一聲,眼前突然一黑,彷彿跌進了黑暗的深淵,什麼也不知道了。
桃雁君突然發現手裡一沉,知道不好,趕緊鬆開凌閒雲,一隻手抵住他的背心,送入一股內力護住他的心脈,然後才哭笑不得地望天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