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林之內。
季子桑鐵青著臉色,聽完狼狽的教徒一番急告,他回過頭來,面上已經結了一層寒霜。
垂絲君果然一路殺將回來,在林中制造了一團混亂,如今恐怕正朝著石林而來,一旦被他找到了,局勢將雪上加霜。
在沒有確定自己是否中毒之前,季子桑不敢妄動武學。若在這時遭遇了垂絲君,便只能進行撤退躲避。而作為保命的手段,就必須將常留瑟綁在身邊,讓他成為自己的護身符。
這也正是常留瑟如此從容不迫,沒有半絲懼怕的原因。
他算准了季子桑不敢對他下手。
將這其中的因果想了個通透,季子桑頓時恨不得將常留瑟生吞活剝了去,偏邊時候靠在石桌上的人還不識時務地抬起頭來,當即被他揪著衣領甩了三四個耳光,嘴角掛下血絲來。
常留瑟被他打了,卻也不氣惱,反而依舊笑嘻嘻地提醒道:「勿動肝火……小心走岔了內息……」
季子桑心中一凜,這才又記起了這點顧忌,立刻不露痕跡地深吸了口氣,緩下心神上邊卻還不忘記威脅道:「你別得意,我若是活不成了,自然也會叫你下去交陪!」說到這裡,他忽然停頓下來,略微將頭偏了偏。
緊接著常留瑟顯然地聽見了什麼響動,由遠及近,鏗鏘作響。
是刀劍急速碰撞的聲音。
「他已經來了,你的垂絲君……」季子桑低頭捉住了常留瑟的手,猛地將他扯到自己懷中,「現在你跟我走!」說著他便架起了常留瑟,拖著就要往另一處洞口離開。
常留瑟自然掙扎起來,季子桑不敢使出武學來直接將他擊暈,便從懷裡取了枚朱紅色的丹藥湊到他嘴角上,威脅道:「吞下去……」
然而話音未落,就聽見外面的刀劍聲猛然停止了,緊接而來的是兩道亡命時的慘叫聲。
常留瑟閉著雙眼,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季子桑心中大駭,再顧不上塞什麼丹藥,愈發使勁地拽著常留瑟離開石床,緊走幾步趕到了洞口——正好對上了一把青藍色的長劍,兀然從洞外黑暗的直抵進來。
「哪裡去……」垂絲君高大的身影慢慢從黑暗中剝離出來,他渾身上下幾乎被血液所浸透了,就連額前的頭發也緊緊地貼在了面頰上。
石林裡面的火把照亮了一雙犀利如鷹隼般的眼眸。
面聽見了他的聲音,常留瑟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確實如約來尋他回去了,這一瞬間常留瑟心中霎時既是歡喜又有憂慮。
垂絲君身上那麼多鮮血,恐怕也是受了傷的。
在垂絲君將陸青侯搶回山宅之後,常留瑟確實也曾想像過男人為了自己而搏殺,當時只覺得是白日作夢,然而當現在真正地看見了,心中卻沒有半點的得意與滿足。
「大哥……」他試探著開口,將一切的擔憂不安經由目光傳達過去,而得到的竟是男人破天荒的一個微笑。
「我沒事。」垂絲君說道,「你再忍耐一會,我們一起回去。」
獲得了如此安慰的常留瑟,似乎有些受寵若驚。
他輕輕地喏喏了幾聲,最後也只百感交集地說了一個好字。
「你們都給我閉嘴!」季子桑狠狠地箍住常留瑟的脖子,拖著他疾退幾步,依舊將那枚朱紅的藥丹湊到他嘴邊,一面威脅道:「你不要過來,否則我讓常留瑟生不如死!」
仿佛是這時候才看到了季子桑的存在,垂絲君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挽一朵劍花,干脆俐落地將太鳳驚藍插進了腳下的巖縫中。
「我不過來。」他說,「但你也絕對逃不掉。」
季子桑定了定神,用力拽著常留瑟躲進了石林中央繁茂的石筍群裡,在他頭頂上十余丈的高處,正是直通外界的一方巖口,從半空中篩落下淒涼的月色,投射在他黑色的長袍上,仿佛一縷游魂。
「終於還是有這麼一天。」他的聲音在尖銳的石稜之間纏繞,幽幽地飄蕩過來:「想想曾經,我也算得上你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走到今天這步實在覺得感慨。」
「用不著假惺惺。」垂絲君厭惡地打斷他:「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耍弄心計,會有今天這番下場也不足為奇。」
「咎由自取?」季子桑禁不住冷笑,他拍了拍胸口道:「十余年來,我如何對你天日可見,卻竟然還比不上半路殺出來的一個小鬼,你可知道,當我看見你和他在一起,我心中是何種感受!」
垂絲君默然無語。
季子桑便主動接下去道:「是仇恨。」
直到現在他還忘不了,常留瑟第一次來到臨羨的那個下午。
義莊後門的小巷頂上蒙著人皮頂棚,下面堆滿了各種古怪的物什,蛇蟲毒物悄悄地潛藏著。
垂絲君雖然板著臉,卻時不時地回頭看顧,掩飾不了對於身後人的關注。
從那時起,季子桑便決定要仇恨常留瑟。
仇恨這個眼帶桃花的青年,仇恨他看著垂絲君的目光。
那麼專注幸福的眼神,不僅讓季子桑想起了陸青侯也曾經透過自己臉上的面具,注視著歸塵主人。
那個霸道地奪取了屬於他的那份陽光的男人,那個游刃有余,只要一個眼神就能夠將世間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人。
季子桑嘲笑自己突然多愁善感起來。
正因為歸塵主人的一手遮天,大權獨攬,自己才會被迫浸淫於不見天日的黑暗之中,成為禁臠,在毒藥般甜蜜的獨占中,慢慢生長成為一條鮮艷而冰冷的毒蛇,永遠盲目地追尋著別人的熱度。
見他出神,垂絲君便趁機試探道:「你對我來必是真的喜歡,我只不過是第一個把你當作朋友的人,第一個把你當作季子桑,而不是歸塵主人的影子的人。」
這話見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季子桑的心思。
他不覺有些慌張地否認道:「我與你的事,與歸塵主人沒有半點關系!」
垂絲君立刻反問他:「那你為什麼要離開屍陀林,為什麼要對歸塵主人下毒手?」
「因為我想取而代之!」季子桑不假思索道,「我想要成為唯一的屍陀林主,僅此而已!」
「自欺欺人。」垂絲君冷酷地拆穿他的掩飾,「對一個高手瞎眼剮骨,這些都是比取他性命更困難的事。你既只是想要取而代之,又為何不直接結果了他的性命?」
「因為,那是因為——」季子桑想要回答,張了嘴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胸中堵著一口氣,將眼睛憋得通紅。
垂絲君卻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緊接著他未竟的話語道:「因為你根本不希望他死!因為你只想讓他再捉不到你,只想讓他無法掌控你的存在!」
「不是這樣!」季子桑被垂絲君這一連串的逼問沖昏了頭腦,他渾渾噩噩地再退了兩步,靠在冰冷的石筍上大聲否認。
然而垂絲君卻更加冷酷地說道:「若是心中無事,又何需這般爭辯,你且捫心自問,看看自己過去的種種言行,究竟代表著一種怎麼樣的態度!」
季子桑聞言,心尖兒上一點血肉刺痛起來,他皺了皺眉,記憶宛如不受約束的洪流,一下子噴湧而出。
他陡然記起那被刻意埋葬的無數個夜晚,自己被赤裸地鎖在床上,一邊承受著肉體的快樂,一邊積蓄著內心的憤怒。
直到地獄的火焰一點點從骨子裡侵蝕出來,由內而外,將整個人徹徹底底地灼燒了一遍。
那種感覺,是痛,還是快?他張了張嘴,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或許自己也是如垂絲君一般矛盾的人,被愛的時候就選擇了恨,而離別的時候,則忍不住想要去愛。
至少在他親手剮出歸塵主人一雙髕骨的時候,看著那一片血污之中的男人,季子桑也從未真正感覺到任何報復的快樂。
於是他便有些茫然。
「你且承認了罷……」常留瑟竟也在他身邊幽幽地附和道,「你至今都與歸塵保持著聯系,鴻雁傳書,互通有無,又有哪一對不共戴天的仇敵,會在殊死搏殺之後依舊保有如此貼切的關系?」
「我叫你閉嘴!」連自己都未能省清的困惑被別人輕易地看穿,季子桑倍加狂亂地揪住他的衣襟。
卻沒料到經過一段時間的蜇伏,常留瑟已積蓄了一些氣力來反抗,他猛地扣住季子桑的手腕。與此同時,垂絲君立刻足尖一點向二人撲來。
季子桑又急又怒,急忙將那枚血紅的丹藥塞進常留瑟口中,卡著他的脖子向下一迭。
常留瑟慌忙想要推拒,卻已是太遲。
垂絲君鐵青著臉色,看著那一枚鮮紅消失在常留瑟口中。
下個瞬間,他一把捉住了常留瑟的手臂,迅速將他從季子桑身邊拉開,咬了咬牙一掌拍上他的後背,常留瑟當下吐出一口酸液與鮮血,然而其中卻並沒有半點丹藥蹤影。
「沒用的。」季子桑在一邊涼涼地說道,「那東西入口即化,是專為了不聽話的人准備的。」
垂絲君再按捺不住燥怒,回頭抽出了楔入地下的太鳳驚異,幾步沖到季子桑面前,喝問道:「你給他吃了什麼東西!」
「好東西,一種讓他對我的痛苦感同身受的蠱毒。」季子桑咧嘴笑了笑,忽然主動撩開了衣襟,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
「我殺了你的陸大哥,害了你的殷好友,毒了你的小情人。」他慢條斯理道,「你確實應該殺了我。」
說著,伸手在自己的胸口上象征性地劃了一條,眼睛裡茵茵地跳著磷光。
「砍這裡,殺了我,讓解藥的配方和你的小情人一起下十八層地獄……」
這句話讓垂絲君立刻清醒過來,他深吸一口氣,俯身將常留瑟抱在懷裡。
「我確實不能殺你。」他冷靜地對季子桑說道,「而同樣,你也沒這個膽量讓常留瑟死去。」
「我當然知道。」季子桑驕傲地笑了笑,「於是我們就這樣耗著,看是我的教徒來得快,還是你們有別的方法能夠逃出升天。」
說完這句話,三人同時沉默了一會兒。
偌大的洞廳中之余下火把跳動的聲響,不知不覺中,四周開始起風,細微地繞著三人轉著圈。
「這又是何必——」被垂絲君摟在懷裡的常留瑟忽然歎息。
「援軍不僅僅是你這邊有,我這裡還有一人,比我們更為迫切地想要和你作個了斷。」
季子桑聞言,心中咯登一聲,隱約就浮出了那人的輪廓。
「你是說……」也正在這時,他忽然感覺身邊的微風愈來愈強,最後演變為一陣自頭頂上空盤旋而下的亂流。
他慌忙抬頭,正見一團灰白色的東西從桐頂通天的大口處降落下來。
好大的一只白色猛禽,半空中開始飄落雪團一般碩大的羽毛。
是歸塵主人!季子桑的臉色徹底變成死白。
雪梟上的男人一身青衣,盤腿坐在精巧的竹椅上。
披散的滿頭黑發在紊亂的氣流中狂舞,顯露出一番截然下同於以往的凌厲與張揚。
「慚愧情人遠相訪……子桑,久違了。」他坐在竹椅上笑,手裡又捧著一束送葬的菊花。
有那麼一個瞬間,常留瑟與垂絲君幾乎都要以為,季子桑立刻就要尖叫起來。
他將自己藏在一乍石筍叢中,只露出一雙眼睛,泛青的十指緊緊扒住前面的巖石,整個身子因為過分緊張而僵硬,仿佛見了洪水猛獸,又或者似常留瑟見了那條花蛇。
這是一種骨子裡透出的無奈與驚恐,也正代表著歸塵主人在季子桑的心目中是一團怎麼樣的陰暗存在。
歸塵主人眨了眨盲的血紅雙眸!溫和地笑道:「以前飛鴿傳書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討厭我。這麼多年了,怎麼就愈發膽小了呢?」
季子桑的嘴唇已抿出了一白,哪裡還能做什麼回答,只鐵青著臉色,看雪梟在半空中盤旋了兩圈,終於落在前面一塊尚算平坦的巖地上。
歸塵主人離開天荒坪便不能自由行動,此時也沒有從鳥背上下來,只沖著垂絲君所在的大略方位稽首道:「這只笨梟兒有些找不到方向,耽擱了些辰光。不過所幸,二位似乎並沒有什麼損失。」
垂絲君懷裡接著常留瑟不能動作,也只是點頭致意道:「偏勞了。」
歸塵主人笑道;「這本是林內私事糾紛滋擾了二位,又何來偏勞之說。」
常留瑟最不喜做作,這時候也正恢復了幾分精神,便也軟綿綿開口道:「歸塵主人今日禮數出奇周全,倒像是有意在拖延時間,我也不過是被逼吞了一枚同生共死的藥丸,你大可以等我死透之後再來,更加省事了。」
這話分明帶著譏誚,而歸塵主人倒也不惱,依舊笑笑道:「你說我拖延,其實真正辦起事來,只消一刻鍾便足矣……」這話立刻勾起了常留瑟的興趣,微微欠身起來。
「願聞其詳。」
三人如此往來對話,一來二去,竟好似遺忘了第四人的存在。
這本該是季子桑脫逃的大好時機,但他卻反而怔怔地看著,挪不開腳步。
一切都與他無關,他也沒有任何介入的理由,似乎永遠無法融入的孤獨之感,讓他在驕傲自我的盡頭,猛然落入自卑的懸崖。
在光鮮美麗的外表下,他何嘗不明白自己的內在已是一團漆黑,他曾不想,無力改變。於是被迫扭曲,直到將歸塵趕出了屍陀林,這時候想要改變,卻發現再也回不到從前。
接著某一天,他開始這樣想:既然走入了泥潭,便又怎麼能奢望清潔地離開?殺一個人是殺,殺一群人也是殺。
唯一不同的是殺一個人,只是個凶手殺一片人,則稱為高手,任意殺天下人的,便是梟雄。
自己究竟何時甘心情願被人冠以妖孽、凶神的名號?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會變現在這個模樣,歸根到底還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無論是寵愛還是憎惡,不得不承認的是,自己的一生都已經與他糾纏起來。
然而此時此刻,作為罪魁禍首的這個人,卻好像對自己完全不在乎起來。
季子桑的目光,依舊充斥著警惕與陰險。然而警惕與陰險中,更夾雜了幾分失落與不甘。
他忽然持高了衣袖,探出指刀在自己的手臂上慢慢地劃了一刀。
血,滴滴答答地蜿蜒而下,濺到巖石地面上。
與此同時,常留瑟急促地悶哼一聲,頹然倒向一邊。
「小常!」垂絲君慌忙將人扶住了,發現常留瑟臂上竟平白無故地多出三寸來長,赫然浮凸的鮮紅疤痕,薄薄的一層皮膚下,還有更多的血水滲湧出來。
「這是!」他正驚愕,忽然聽見一陣毛骨悚然的笑聲。
垂絲君抬頭,正見到季子桑將自己鮮血淋漓的手臂舉了起來。
「彼此同命。」他露出一口白牙,陰慘笑道,「看你能奈我何。」
男人這才明白了同命丸的作用,臉色頓時又是猛地一黯,心想無論如何都要先將季子桑拿下,不讓他再輕舉妄動。
而這時候,雪裊背上的一聲輕噫便阻止了一切的動作。
「子桑——」歸塵主人緩緩側過身子,向著黑暗說道,「自殘對誰都沒有好處,你若還想留著性命繼續做孽,就安靜地聽我說話。」
他那離血紅的眼眸雖已失明,卻似乎依舊保有蠱惑人心的力量,甚至叫季子桑見了也抵抗不住,慢慢安靜了下來。
「先把血止了。」
他這樣吩咐,揚手拋出了一根輕飄飄的布條。
周圍明明已經不見半絲微風,這布條見鬼使神差飄到了季子桑手上。
季子桑便用著它將傷口草草捆了,垂絲君抱著常留瑟立在一旁,感覺像在參觀著別人的家務事。
等到響動稍息,歸塵主人又伸出手來,這次做了個召喚了動作。
「十多年沒見你的模樣了,就不能走得近一點麼?」
季子桑愣了愣,倒沒有再依言接近,反而大大地後退了一步。
「別想騙我接近你。」他低聲譏諷道,「你忘了你現在是個瞎子!」
歸塵主人不意聽見這樣孩子氣的咒罵,頓時失聲笑道:「你還是沒有變。子桑,算是我想念你了,能過來讓我摸一摸麼?」
季子桑心中打了一個疙瘩,卻只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來:「做夢。」
歸塵主人早料到他會這樣嘴硬,也不氣惱,只是將手靠在竹椅上來回撫摸著,一番暗示叫人看著心裡發毛。
他緩緩開口道:「這麼多年的爭斗,你難道不覺得厭倦?從襁褓裡便開始,一路走來,就非得要死去一個才能了結?」
季子桑原本以為他是個沒心沒肺、只知道占有與侵略的人,卻不意從他口中聽到這樣一番感歎。整個人明顯地震了一下,但還是堅持道:「這就是我們的命,你知道的。」
歸塵主人卻不以為然。
「我的命?」他自嘲道,「自從屍陀林易主,自從被你剮去髕骨,我就已不再是屍陀林主的人,當然也不是屍陀林的命。」
這話中的曲折分明一言難盡,但他卻表現得異常坦然與舒暢。
而這兩句話顯然激起了季子桑心中的又一陣波瀾,他很有些出神地想了開去。
自己用了這麼多心思、花了這些手段,方才奪到屍陀林主這唯一的寶座,也算是從歸塵的手上獲得了重生。然而此刻的重逢,看見歸塵主人一臉解放的神情,他卻又患得患失起來,恍惚看見自己其實還被籠罩在一層更為深重的黑暗之中。
那層名為屍陀林的黑暗,真恐怕要等到他死亡的那一天,才能真正散去。
這樣一來,他最渴望的兩樣東西,關注與自由,其中一樣他這一輩子都沒有得到過。哪怕是一瞬之間。
那麼關注呢?季子桑沒有再去思考,他充滿了怨毒的眼眸中忽然縹緲了一層溥霧。
於是任常留瑟或垂絲君都看出了他的迷惘。
然而也就在這片刻猶豫之間,歸塵主人竟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動道:「回想當日你若不是使陰損計,絕不可能動我分毫。而今日我來找你,自然是做了萬事周密的安排。你,再也逃不掉。」
季子桑聞言,雙睫重重地撲了一下,竟然有些期待地追問:「你——待要如何?」
歸塵主人道:「我一直等著今天,希望能與你心平氣和談一談。此後兩人都能有一個新的開始。」
「新的開始?」季子桑重覆,「如何開始?」
歸塵主人道:「你若是真心悔過,就發個話,由我作和事佬,放你一條生路。」
季子桑人依舊躲在石筍後面,試探地問道:「你……要我如何悔過?」
歸塵主人朗聲道:「只要你把常留瑟的解藥拿來。」
聽到這個實質性的條件,季子桑頓時清醒了幾分,警惕道:「若我給了解藥,你們又會把我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歸塵主人答,「如你曾經對我一般,放一條生路。」
季子桑因為這句話而重重地打了個寒噤。
「我不相信。」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相信你有這個善心。」
歸塵主人紅色的盲眼霎時睜大了,又在瞬間暗淡下去。
「子桑。」他似乎是在歎息,「你也有讓我呵護的時候,你甚至會在我懷裡哭,而我對你的好……你都已經忘記麼?」
這些露骨而熱切的言語,不僅令一旁的垂絲君與常留瑟暗暗驚奇,更惹得季子桑一陣心血來潮。
不是不記得,而是骨子裡不想記起來。
茫茫的黑暗雖然沒有光,卻還能感覺到溫度。
記憶中的熾熱,那是肌膚赤裸裸的相貼,是身體合契時迸發的火花。
從第一次的年少好奇到日後的肉體相依,每當歸塵溫柔以對,自己也確實曾沉溺過,但季子桑始終不敢去咀嚼其中是否有愛的存在。
從光明正大競爭的師兄弟,直到最後一方成為另一方的影子,除了愛之外的一切都被毀滅了,甚至連尊嚴與驕傲都被那個人踐踏在了腳下。
應該愛,還是應該恨?季子桑這一瞬間竟著實猶豫了。
「你究竟要我怎麼做!」他慢慢地問道,「要怎麼做才肯放我一條生路。」
歸塵似乎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依舊面不改色地要求道:「我叫你把解藥交出來,師弟,聽話。」
「師弟……」這個久違的稱呼讓季子桑雙腳發虛,他伸手抓了身邊的石筍,手心冒了層汗,感覺如蛇蛻了層皮,露出柔軟的身體來。
此時此刻,歸塵主人的臉上滿是溫柔與不可忤逆的期待,他繼續慢慢伸出手:「交出來罷……」
季子桑最後掙扎般的沉呤了一下,身子微微後傾,像是要避開某種並不存在的熱情的視線。
但這種掙扎也是徒勞的。
他最終還是鬼使神差地妥協道:「解藥需要我的血液來配。」
「乖……」歸塵主人那惑人的紅眸滿意地睨了一睨,當即又招手道:「我腿腳不便,你自己過來。」
季子桑聞言,不情願地又僵了一僵,最終還是漫慢挪動了幾步爬到雪梟背上。
覺察到了他的靠近,歸塵主人的笑容愈發溫柔誘惑。
「這麼多年,你的味道我依舊記得……」他一手拈起了季子桑的下頜,湊過去吻上那緋色鮮艷的雙唇,由輕及重變化著力度,如饑似渴地吸吮。
而季子桑也從開始的驚愕推拒到無奈沉溺。
一雙的人契合在一起,糾纏愛撫的模樣竟然如此魅惑,就連在一邊觀看的二人也不覺心神恍惚。
思想如此一對壁人又為何要弄得勞燕分飛,彼此動如參商這麼多年。
但他們很快就明白了此二人注定分離的原因。
當四片形狀完美嘴唇再度分離時,季子桑的嘴角一咧,止不住地淌下了血絲。
歸塵主人取了個隨身的小瓶,笑著將采自季子桑舌尖的血液哺了進去。
「你這個瘋子。」季子桑將口中殘余的血液吐出,面頰上是一片難得的緋紅,「比當年更見卑劣了。」
挨了怒罵,歸塵主人卻也不惱,反而慢條斯理地從舌根下推出明晃晃的一枚蛇形鋼針,吐到地上,又理所當然地笑道:「彼此彼此,所謂有美人兮,一日不見思之如狂。不用點激烈的手段,又如何能記住彼此呢?」
這話又恰恰說中了季子桑的心事,令他在憤恨之余,又不由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唯有歸塵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他這樣半跪在雪梟背上,整個人幾乎呈現出投懷送抱的姿態,少頃便覺得尷尬。
正猶豫著接下來應該如何自處,卻聽歸塵主人冷不丁地將話鋒一轉,兀然吩咐道:「藥已經取到,麻煩你可以退開了。」
這話讓在場的其他二人都怔了一怔,季子桑更是一臉來不及掩飾的錯愕。
他原本以為歸塵主人是來捉他回去的,再不濟,也該對過去種種有個徹底清算。然而現實卻是:歸塵主人只是以取得血液作為目的,而對他本人沒有興趣。
這其中的變化太快,叫人不安。
於是他忍不住追問道:「可你說的重新……」
歸塵主人的唇角因為他的追問而略微揚了揚:「重新就是重新。」
季子桑見了這個笑容,立刻將所有疑問攔腰截斷,換了種恍然大悟的目光。
「什麼希望從頭開始,都是謊話對不對!」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控訴道,「剛才的一切,只是欺騙我交出解藥的騙局!」
歸生主人依舊漫條斯理地點頭,甚至還反問道:「難道你剛才沒看出來?我本是受邀前來牽制你的實力。如今他二人得以全身而退,我任務便也達成。說了重新開始,是各走各的路,你以為一個曾經險些被你置於死地的人,還會有那個閒情逸致來與你再續前緣?」
這一番話,絕情絕義卻又在情在理,說得季子桑仿佛從半山中跌進谷底。
又好像被人血淋淋地剮掉了臉皮,火辣辣地羞惱與疼痛著,他覺得自己是遭了非常嚴重的侮辱,面色不消說了,甚至連滿頭的黑發都隱約鋪上了一層白霜,而全部的生命力似乎都轉移到了一口雪亮的白牙上,恨不能將面前的男人咬成碎片。
但這種蒼白凶狠的神情,歸塵主人是一點都看不到的。
他還是端坐在竹椅上,撫著把手一字一句地說道:「生氣了麼?心裡還是想和我在一起吧?不過遲了,要我一個瞎子來追你,子桑,你不覺得這也太難了麼?」語畢,歸塵右手輕揚,將瓶子穩穩地拋給了垂絲君,又兀自甩了甩手裡的韁繩。
那雪梟得了指令,一抖翅膀騰空而起。
季子桑在大鳥的背上立不穩,一個跟斗落下來,在堅硬的巖地上悶哼了一聲,又迅速爬起來,倔強地立得筆直。
這時候雪梟已經騰到了一丈多高的地方,狂風卷集著雪白的羽毛輕蔑地打在他的臉上。
「子桑吾愛……」逐漸遠去的男人笑得那般可惡,「此去永訣,後會無期……」
季子桑瞪大了眼睛,嘴唇白得發紫,任憑它顫抖著卻說不出半個字來,他嘴角的血還在流,黑色的袍子破了露出大片擦破了皮的肌膚,散亂的黑發在火把與月色的交融下顯得淒涼詭異。
但這一切,歸塵主人的盲眼看不見。
雪裊很快就升到了半空,但不知為何卻並不急於離開,反而依舊在半空中盤旋,不時欣落幾具干屍,挑釁地將枯干的肢體扔到地上,發出彭彭碎裂聲。
而每丟一具,都會在季子桑身邊揚起一陣棕紅色的粉未。
看著歸塵主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常留瑟已隱約猜到了他接下去的計劃。
歸塵正在激怒季子桑。
這一點,常留瑟看出來了,垂絲君看出來了,唯獨季子桑一人被繚亂了眼眸。
果不其然,就在第十具屍體重重地砸落在腳邊的時候,他爆發了一陣聲嘶力竭地怒吼!「歸塵——」空中猛然騰出一股熊熊的殺氣,震得火把嘩波躍動,金黃的火焰噌得變成詭異的青綠,形成幾道丈余高度的蛇形火柱。
而就在這一片慘綠的蛇火搖擺之中,季子桑雙足猛蹬,騰空一躍而起,破裂的黑袍借著風勢向兩邊散開,如一對鴉翅,惟有指鋒鋼刀閃亮,化作一段電光直逼歸塵咽喉要沖。
但那歸塵主人依舊坐在竹椅上,不慌不忙地徒手來擋他的招式,並且擋得從容,優雅得好像在品一壺茶,賞一朵花。
兩人在半空中不斷上升,一片青綠之中電光與真氣亂流暴突,形成各種斑斕瑰麗的壯景。
垂絲君雖然與季子桑、歸塵二人經常來往,卻不知道此二人身負武學已臻如此絕妙之境地,看著不由得有些癡了,然而上頭不過來回了幾招的功夫,常留瑟卻忽然捂了心口,低低地哀歎道:「糟糕……」
一邊垂絲君還沒反應過來,半空中忽然跌落了幾滴艷紅。他愕然抬頭,正看見季子桑七竅中源源不斷地溢出血水來。
是那化功的藥汁起了作用。
因為雪梟只可能從石林上方的天洞進入屍陀林內部,所以常留瑟原本的打算就是無論如何都要將季子桑誘騙到石林來,方便與歸塵主人的遭遇。於是索性也將藥汁藏在林中,大有放手一博的決心。
事實證明了常留瑟的判斷與運氣,但如今這顯然沒有任何值得高興的地方。
看見季子桑七竅流血,垂絲君才猛然記起常留瑟尚且身中同命丸藥,於是慌忙低頭,正見懷中之人眼角同樣劃下了濃濃的一滴血淚。
男人大驚失色,立刻探其寸關尺,當下覺出他體內血脈逆流,於是急忙催動內息,利用自己的真氣試圖制住常留瑟逆行的血液。
然而小常卻掙扎得更加厲害,最後甚至抽搐起來,血也慢慢從,鼻氣竅中溢出,幾乎要窒住了呼吸。
垂絲君慌忙停了內力替他擦拭血痕,可又越抹越多,方才過了一忽兒的辰光,手上袖上已經是一片殷紅。
他正有些著慌,忽又聽頭頂上一聲慘叫,垂絲君駭然抬頭,正見到半空中綻開一朵淒艷絕色、一塌糊塗的桃花!歸塵主人的右手晃過重重殺招逼到季子桑面前。
他只分花拂柳地那麼一點,季子桑浴血的身軀頓時便從半空中墜落,飛散的血珠恰似一陣血雨。
眼見他即將如干屍一般怦然落地,雪梟卻以更快的速度俯沖,馱著歸塵穩穩落下,讓主人伸出雙手,將人事不省的季子桑穩穩地抱在懷裡。而與此同時,常留瑟也猛地一個劇烈的痙攣昏死過去!
「小常——」垂絲君不禁驚呼出聲,再將內力灌入常留瑟體內,卻已經感覺不到任何血脈的抵抗。
他一時心亂如麻,抱著愛人的身體如同抱著一件脆弱的琉璃,全然不見了往日的冷靜。
直到最後,雪梟沉重的落地聲才令他清醒了一些。
「解藥……」他喃喃念道上邊手忙腳亂地將歸塵給他的那瓶血液灌入常留瑟口中,一邊為他推宮過血,即便如此,常留瑟的手腳還是無法扭轉地冰涼了去。
「沒用的。」
歸塵主人摸索著將不省人事的季子桑捆在竹椅上,一邊幽幽地插話道:「同命丸一旦發生效用,僅僅是原始的血液還是不夠的,解藥需得復方調配。」
季絲君愣了愣,立即明白過來。
「難道連你也救不了他!」
緊要關頭,歸塵主人也無心去賣這個關子,便又搖了頭道:「多虧你剛才護了他的心脈,這時或許還有救,只不過我需要將他帶回山頂上醫治,是吉是凶也還得看他的造化。」
垂絲君一聽,至少還有一線希望,便急忙道:「那還等什麼!我們立刻上山!」
而歸塵主人第三次搖頭道:「雪梟身上別無更多余地,你若要救你的愛人,便要將他安心交托與我,他若痊愈,我自然會送下山來尋你。」
垂絲君不語,顯然還有幾分猶豫。
歸塵主人便又催促道:「這是你唯一的選擇,磨得越久,他生還的可能越小。你本不是一個優柔之人,關鍵時刻又怎麼拖延了呢。」
這話自然在理,望著常留瑟失卻了血色的險,垂絲君心中一滯,惟有咬了牙將他抱上雪梟,然後看著歸塵主人帶著他與季子桑騰空而起。
也只不過是轉瞬之間的功夫,雪梟已經消失在了欲曉的天宇之中。
男人孤零零地立了一會兒,覺得心中空蕩蕩的。
救完火的那些教徒這時候也慢慢朝著石林這邊趕來,他命令自己冷靜,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將太鳳驚藍撥起,這才發覺自己整個人都在禁不住地顫抖,連劍都握不好了。
他便如此且戰且退,半是恍惚地離開了屍陀林,卻又不知該往哪裡去,一直在原始的密林之中亂晃了數日,才記起來尚有一座山宅需要自己打理。
宅中的幾位老叟恐怕也等得心焦了吧。
於是他才開始辨認方向慢慢朝著林外而去。
至少常留瑟還在這個世上,自己又怎麼可以出什麼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