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上) 第十章
    我的手,無法自由;我的腳,無法移動。

    我的人,無法躲藏;整個的,被囚禁了。

    「好美啊……」側過頭,向德恩吐著寒氣帶著微笑看著那個仰望著天的平凡側臉,都說了她特別怕冷還硬要來陽明山上看雪。

    這下可好,零下的溫度把她的鼻頭凍得紅紅的,像小丑。

    天空飄著雪花,還說什麼台灣亞熱帶的氣候要看到雪實在不容易,就算如此,也要顧顧自己的身體啊……笨蛋!「看看你,鼻水都流出來啦。」

    吳碧鳳慌張地伸手摸人中,一片幹幹的,她鼓起臉頰,「又捉弄我,真是!」

    「我怎麼捨得捉弄你呢?老婆大人。」

    從後面抱著她,他低頭貼在她的頸邊,聞到長髮上飄過來的洗髮精香味,淡淡的,很耐聞,是碧鳳的味道。

    「注意你的身體啊,上個月的感冒好不容易好的。」

    說著說著,抱得更緊了。

    「你呀……越來越婆婆媽媽,阿直都說反而你變成我老婆了。」

    向德恩翻白眼瞪向旁邊那個噪音製造者,阿直都幾歲的大男人了,還跟一個小孩過不去!一群袖手旁觀的人看著兩個一大一小的人玩著對峙戲碼,大的是阿直、小的是曉軒。

    他們所爭之事也不過是拍照的時候兩個人特別受搶鏡頭,吵著誰站中間誰站旁邊。

    碧鳳先笑了笑,「要是有相機在的地方,他們沒一次不吵。」

    「早知道就別帶他們幾個出來,真是麻煩……」

    「呵呵……其實這樣也不錯啊,人多熱鬧。」

    「是啊……這樣也好。」

    除了耳邊大人和小孩的吵架聲、一群人的爆笑聲之外,他們兩人只是親密地貼著身體,厚重的衣服也阻隔不了彼此的心跳。

    他們看著被霧迷濛的群山,薄薄的日光照射下來,幾乎要融為大地的一體。

    「一輩子就這麼過吧,將來老了,我們可以住在山上。

    空氣很新鮮,到時候曉軒也可以帶著全家大小來山上看我們。」

    碧鳳側過頭,以詢問的眼光看著他。

    而他的回應是低頭的一吻,對方還害羞地臉紅,從小丑變關公了。

    「是啊……」他眼中流露出無限溫柔,「我們還可以在後院種菜,享受田園樂趣。

    也可以種種茶,你知道的,小剛最愛品茗了。」

    說到這兒,她輕輕地咳嗽兩聲。

    向德恩立刻脫下身上的厚外套往她肩上一披,「我們走吧。」

    第一次的,成為夫妻都七年了,碧鳳主動獻吻。

    「真想把你的好全部藏起來。」

    她捧起他的臉,微笑說著。

    「呵呵……想要一個人獨佔我這麼貪心?好吧……讓我想想。」

    作勢思考了一會兒,向德恩臉上露出無賴般的微笑,所幸一把攔腰抱起她。

    「呀——你、你、快放我下來!」然後,他抱著她,對著山峰們喊出:「吳——碧——鳳——我——愛——你——」那群原本圍著阿直跟曉軒的人群看過來,各個都投以「你好樣的」眼神。

    「你真是……」碧鳳的臉埋入他頸間處,但余角視線掃到的是幸福的笑容。

    「你想把我的好全部藏起來?但是,我的好,不是早就都給你了嗎?」

    臉上一陣濕意,一滴滴的水從頰上滑落。

    怎麼了?臉上是雨水嗎?他躺在戶外嗎?還是,這樣溫熱的液體其實是淚水?上帝,你也會哭泣嗎?你終於……落淚了嗎?張開淚眼,還沒對準焦距,向德恩感到呼吸困難,他伸手想要摘掉蓋住口鼻的氧氣罩,立刻遭到一道聲音的阻止。

    耳邊傳來他日日夜夜期待著的聲音。

    一道,特別溫柔的女音。

    「別動,你身體還很虛弱,這樣就好了……別動……」打從高三那一年開始,他一直不相信世界上有上帝這種東西。

    可是現在他卻信了,上帝派來她的女神,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激動地張開嘴,卻只發出喉間摩擦哈氣聲。

    然後,他努力地伸手抓住那漸漸清晰的影子,溫熱的觸感……真的是她,他的碧鳳。

    相思化成淚水,奔流出來。

    壓下肺部針刺般的燒灼感,向德恩只想立刻起身抱住她,再也不要和她分開。

    「乖……別動,別動……什麼都不要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令人安心的微笑,帶著淚花的微笑,碧鳳的臉又逐漸遠去。

    向德恩再次醒來的時候,滿鼻腔都是藥味,但是呼吸順暢多了,氧氣罩也拿掉了。

    他整個人以很舒適的姿勢躺在床上,身體沒有疼痛。

    他慢慢地望向窗外,陽光很大、視野很好,臨近窗戶的樹上還傳來夏蟬的知了聲。

    這裡不是山中那棟別墅,房間裡的物品清一色全是白的。

    但這裡不像醫院,有哪一家醫院有這麼好的窗景?從這裡望出去,窗外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原。

    突然想到,他再次入睡前所看到的人……碧鳳的出現應該是個幻覺吧?艱難地坐起,向德恩想要下床的時候,卻發現左小腿上了層夾板還綁著繃帶,一圈圈的白布讓他的腿看起來很肥腫。

    對於他的斷腳,他應該憤怒、發火、亂扔東西,但他卻什麼也沒做,僅癱坐在床上。

    「碧……鳳……」嗓子很沙啞,發出來的聲音像老人一樣。

    門口傳來動靜,向德恩轉過頭,視線停在那裡,蒼白的臉更加慘白。

    一個小小的身影跑進來,小孩子臉上有可愛的紅暈,他帶著天真的笑容衝進向德恩的懷裡。

    「爸爸……爸爸……曉軒好想你啊……」

    「……曉軒……你怎麼在這裡?」如石化般僵硬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向德恩伸手輕觸到曉軒臉頰上的熱度,立即像燙傷似地縮回手。

    然後他雙手緊緊地抓住曉軒瘦弱的肩膀,張口大吼:「你不能在這裡!快走!快點走……」——為什麼!不能……不能讓紫看到他!這是我的兒子,不是莫東紫的,是我跟碧鳳的孩子!

    「爸爸……」小孩五官扭曲在一起,隨時都會哭泣出聲。

    「快躲起來!躲起來……不能讓別人看見你!」向德恩慌亂地張望四周,他拎起向曉軒,雙腳剛剛接觸地面的時候,右腳無法單獨支撐身體的重量而大力地跌趴在地上,小腿上手術後的那傷口裂了開來,紅色的鮮血逐漸在白色的繃帶上染開。

    這時,向德恩才開始感覺到痛。

    「爸爸——你流血了!媽媽——哇啊啊啊……」向曉軒的小手抓住他的肩膀,放聲大哭。

    門邊立刻出現一個穿著長裙的女人,她摀住驚訝大張的嘴,急忙跪倒在地,輕輕地抬起向德恩的小腿。

    「嗯,你別嚇我呀!」不是幻覺,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老婆就在他伸手可及之處。

    「你也……你也……」向德恩大口大口地喘氣,急欲確認一件事。

    ——為什麼你在這裡?為什麼曉軒在這裡?他們到底要做什麼?流跟他說過的,他會支開所有的人。

    但紫為什麼會在那裡?為什麼……他總是覺得回家的路,是這麼地遙遠……

    「你告訴我,我已經回到家了。告訴我,這裡是醫院。告訴我,你們不是被綁來的。告訴我……」難受地抓著胸口,向德恩如敗犬般倒進吳碧鳳的肩側。

    她抱著他,什麼也沒有說,耳邊只有她的輕泣聲。

    他乾澀疲累地閉上雙眼,眼淚不管怎麼努力也忍不住落下。

    在山中別墅似的醫院,在台灣還真的是僅此一間吧?這間醫院裡只有三個病房,但裡面卻駐守一整個醫療團隊。

    一個禮拜七天每天都有醫生來替向德恩換藥,只是這一個月來,天氣實在太熱,就算每天換藥,他仍是覺得包在繃帶下的小腿相當悶。

    休養了將近一個月,他已經能獨自下床走動。

    就跟在家裡沒什麼不同,他吃著碧鳳煮的飯,跟曉軒打鬧度過每一天。

    有時候他會和家人們坐在後院的小草原上,那裡有一棵看起來已經活了一百年的大樹。

    然而,不想面對的現實,他仍然沒有問……是誰將他們三個送來這裡的?就算問了,也只怕那答案會讓他連晚上做夢都嚇醒,以提防什麼人又要再次闖入他的小世界。

    既然麻煩沒找上門,何必去自找?他從碧鳳的口中得知,阿直確實是中槍,右胸腔雖然不是近心臟的地方,卻一樣危險。

    好在阿直是個禍害肯定要遺害千年,在他被綁架後的第四天,阿直脫離了生死一線的危險期。

    阿真醒後,便聯合小剛、五榮他們透過各種管道不斷地在找尋他的下落。

    當然,他們是找不著的,那三個人在台灣的勢力……不容小覷。

    那麼現在……其實只要不去想自己實際上像籠中鳥般被囚禁著,這樣的日子並不會很難過。

    何況,碧鳳一直想在老了以後跟他一起住在山上的不是?現在不過是有人逼他們將計劃提早了而已。

    編出來騙自己的謊言雖然無力,即使連自己都不想相信了,他也得相信。

    與其擔心惡魔隨時上門,還不如養好小腿的傷,再……再做打算!因為,再怎麼樣,全世界還是這麼在運轉,時間仍然從沙漏中滴落。

    再怎麼樣,太陽明天還是從東邊升起照耀你,不會拋棄你。

    今天的天氣是大晴天,最適合意外的訪客到來。

    在客廳看電視看到快睡著的向德恩,就在眼睛瞇上的那一秒,耳邊便聽到:「有蟑螂跑進你的嘴巴。」

    喝!什麼!他下意識地舔舔嘴唇,手背順便劃過去。

    什麼蟑螂,沒有啊?向德恩眼睛呈現愛困的死魚狀態,然後就看到那個熟悉的笑容進入他的視線裡。

    段月……那個長得一點也不像二十八歲的男人,他提著一個水果籃坐到他身旁邊的沙發上。

    水果籃裡有蘋果、木瓜和香焦,還有一瓶高級包裝的酒。

    「你真是脆弱啊……」段月伸出食指戳戳向德恩受傷的左小腿。

    「喂!會痛!」

    「過了一個月了,線也拆了,還痛?」他瞪著段月,摸摸自己貼著透氣膠袋的小腿。

    傷口其實已經不痛了,該癒合的地方也都癒合,但他就是不想讓這個人碰……被段月碰到,好像間接被某人碰到一樣。

    「你來做什麼?」

    「當然不是來說好話給你聽的。」

    段月轉頭望向屋外,陽光灑在前廊上,那裡空無一人,他才又轉回頭,「我剛看見你老婆了,挺清秀的,還有那個小傢伙,那是你兒子吧?長得很可愛啊,長大一定迷死很多人。」

    「你來做什麼?」向德恩的敵意瞬間升起。

    突然提這個做什麼,他和這位國際級名服裝設計師不是這麼熟吧?

    「可惜,你兒子一點也不像你。」

    段月輕輕一笑。

    ——不像我?你話裡是什麼意思!心裡最想要保護的秘密被狠狠刺穿,那個連向德恩自己也盡量不去碰觸的事實。

    不管段月是有心還是無意,在這種草木皆兵的情況下,他一手抓起段月的衣領,眼睛兇惡的瞪著對方,「說!你到底來做什麼?!」段月收回笑容,平靜地盯著向德恩的怒臉。

    「沒什麼,只是……我並不怎麼討厭你,所以以朋友的身份來看看你,這就是我來的目的。」

    毫不在意地這麼說著,段月撥開灰塵一樣撥開衣領上的手。

    向德恩不相信對方只是單純的想來看他。

    或許,說是替「某些人」來看他,這個說法還比較讓他能夠接受。

    「我不相信你。」

    「信不信隨你。」

    段月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拿起蘋果一咬。

    「哦,對了,我也順便告訴你,姬先生他受傷了。」

    一句話,像炸彈投入體內,「轟」的一聲,五體殲滅。

    流?流受傷了?「他……他怎麼受傷的?」難道流被紫發現了嗎?知道他放走自己,支開所有的人,唯獨、唯獨……

    「據說是被打的……喂,嘗嘗,這水果很好吃。」

    被打?難道是真的……紫他……向德恩一直以為流是欺騙了他。

    說什麼要幫助他離開那個地方,全是編出來的謊言,要不然自己也不會斷了腳,全家人也跟著受困在這裡。

    只是,他一直不知道是誰將碧鳳他們接來。

    ——紫,是你嗎?——你總是抓住我,總是這樣。

    我這個小人物對你來說這麼有用處?寧願囚著這麼不開心的我,也不要去找一個肯乖乖配合你演戲的人?你到底在堅持什麼?段月離去後,向德恩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他手中是一封段月給他的信,連他自己也沒發覺他是這麼溫柔地摸著信,好像這封信有生命一樣,怕把它摸痛了。

    信上面的內容很簡短,只有幾個字和一個署名而已,卻是狠狠刻畫在向德恩的心上。

    那種感覺像是螞蟻咬住心臟還不夠,它們還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啃食藏在裡頭的東西,那正是他所要保護的東西。

    恩,對不起。

    ——流

    看著流對他的暱稱,不知為何,他並沒有怪罪那個人又再次犯了他的禁忌,叫他的單名「恩」。

    在心底深處,他甚至有些高興流叫自己「恩」。

    他反覆地將手中的信捏了又捏。

    已經……不想搞懂自己的心情。

    ***

    自從段月那日的拜訪後,又半個月過去了。

    向德恩覺得自己明顯的胖了三公斤,身體也不再輕飄飄。

    再加上碧鳳三不五時煮了一些大補小補的中藥、雞鴨魚的,他現在只差不能跑得太激烈,然而,打在骨肉裡的鋼釘在醫生的吩咐下還要大半年才能取出。

    日子舒適得讓向德恩的戒心消失七成。

    「走,爸帶你去後山!」他一手撈起八歲大的兒子,小孩被倒立地扛起來,尖叫到口水都快流下。

    碧鳳從廚房裡走出來,手上還拿著抹布。

    「你啊,老是這樣亂跑,醫生都說你的腳還不能做太激烈的運動。」

    「吶,只是出去透透氣。」

    他快速地在她臉頰上偷一個吻。

    見她慌慌張張打他一掌,佯裝生氣地說:「不正經!」

    「更何況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不如晚上來喝酒吧?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向德恩曖昧地笑笑,「上次段月拿來的那瓶,聽說是好酒。」

    她臉紅,卻還是不出聲地點頭,而後叮嚀說道:「別跑得太遠。」

    「知道。走——」扛著曉軒,他往外走去。

    天空很藍,不像台北那樣有著厚重的雲層。

    向德恩坐在後山的草原上看著曉軒放風箏,小孩子天生好體力,跑來跑去像是永遠都不會累。

    越過曉軒,他看向遠處,那裡有兩、三個大熱天卻穿著黑色西裝的人在走動。

    這些人是在半個月前出現的,對於這明顯的「監視」企圖,只要不打擾到他的家人,他倒是無所謂。

    反正,他也趕不走他們……

    晚餐吃完飯,全家人一起收看連戲劇後已經是九點的事。

    碧鳳帶著睡眼惺忪的曉軒上樓睡覺,向德恩則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默默喝著段月帶來的紅酒,直到一雙手來按摩他的肩膀,這才回過神。

    「曉軒睡了?」

    「嗯。很累嗎?」

    他失笑。跟家人相處,怎麼會累?他抓起她的手,將她帶到身旁。

    「來,坐下。」

    「你又想玩什麼把戲?」平凡的容貌,平靜的氣息,碧鳳臉上總有讓人心神鎮定的笑容。

    「噓……」他執起她的手,將另一個酒杯遞上。

    然後他也拿著酒,手臂繞過她的,飲下的液體苦甘入口,「你看,我們在喝交杯酒。」

    她笑了。

    他隨即輕唱,不怎麼好聽的沙啞聲音化成音符。

    「看那遠方有一位姑娘,

    「她在為我歌唱,她在為我舞蹈,

    「我執起她的手掌,將紅線放在手上,

    「生生世世,我的新娘……」

    他唱著當初公證結婚時,小剛參加大學的民謠吉他社,特地為他們作的一首歌。

    但歌詞太不流行,向德恩並不喜歡唱,也僅僅在法院公證後的公車上為她唱過一次。

    不知為何,現在唱起來卻不再顧慮什麼丟不丟臉的。

    他的爛歌喉,老婆大人向來是不嫌棄。

    只見她深深地望著他,沒有說話,不一會兒,眼眶有淚。

    「怎麼啦?哭什麼?」

    「沒事,只是覺得好聽。」

    她伸手輕觸眼角。

    「是嗎?小剛老是說我把他的歌唱到不像他的風格,荒腔走板,五音不全,八個字就把我打得不成人形。只有你……只有你會覺得好聽……我也,只有你而已。」

    一湊近,向德恩將額頭靠在她的額上,她身上的清新香味令人感到安心,全世界只剩平靜兩個字。

    漸漸地,他的唇靠近她。

    輕輕地吻著,小心翼翼地吻著,珍惜地……吻著她。

    夜晚,向德恩真是醉了,說好了約定的事沒有做,就這麼一個人睡著了。

    吳碧鳳不時幫他擦臉和換衣服,一邊看著他的睡臉,漾起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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