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愛(上) 第二章
    一覺睡得很死,似乎只一閉眼一睜眼的工夫天就亮了。

    這麼好的睡眠我很久沒有過了,比遵照營養師開的單子吃藥的效果都要好得多。

    微微翻過身,看見旁邊的男孩子睡得很沉,從被子裡露出一半臉,果凍般的嘴唇微嘟著,睫毛很長,挺秀的鼻子摸起來涼涼的。胳膊還放在我腰上,很黏人的睡眠習慣。

    生怕吵醒他,我姿勢扭曲地側著身,目不轉睛望他的臉。

    第一眼見他,我並不覺得是如何難得的美少年,可越看卻真是越迷人,萬中選一也少有這樣讓人不知不覺發呆的面孔。

    丟在地上的長褲卻突然咕咕作響,震個不停,我一下子從白日夢裡清醒過來,狼狽地掙扎過去,掏出設了靜音的手機,“喂?”

    “LEE你在哪裡?我們都在等你!”

    我忙看表,這才想起今天約了人要談事情,這一晚玩過了頭,居然睡到現在。

    “不好意思,給我十分鍾,馬上就到。”

    轉頭看柯洛,他還是沒醒。

    我捨不得這樣的睡美人,可再不走就要損失慘了。只好強忍下身撕裂般的酸痛,齜牙咧嘴地匆匆穿衣服。

    臨走前還是忍不住再多看他兩眼,伸手摸摸他睡得粉紅的臉頰。

    少年皮膚那種光滑的觸感一直殘留在指腹上,接下去一整天我都魂不守捨,只想著他沉睡中的那張臉。

    我很久沒有這樣遐思聯翩過了,只可惜這回身受重創,一連幾天屁股痛得坐都坐不穩,腰酸背痛到要貼膏藥。

    就連工作都辛苦萬分,更別說出門獵艷。

    晚上坐在毯子裡,腰上圍著按摩器,心有余而力不足地長吁短歎,越想越覺得後悔。早知道那時候就該狠心搖醒他,問問電話號碼也好。

    雖然不指望能真有什麼進展,但如果能偶爾見個面吃吃飯,聽聽他聲音也不錯,搞不好腰痛能消得快一點。

    總算從坐立不安如坐針氈的慘況中擺脫出來,出於覓食本能,我立刻就熟門熟路地摸回那家酒吧。

    再和老友們見面,免不了要被打聽我那天晚上的“艷福”,PAUL笑得口水橫流,“怎麼樣?看你歇了這麼久,那晚很不錯吧?”

    我屁股立刻又隱隱作痛,只能強作鎮定地點點頭。

    “一共做了幾次?”

    我不好推脫,含糊地伸出手指比了一下。

    幾個人果然大吃好幾驚,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嘩……”

    “你說的是幾次還是幾下?”

    “看不出來……”

    “寶刀未老……”

    “哪裡買的藥?”

    “爽翻了吧……”

    我有苦說不出,只能擺出高深莫測的面孔。

    大家紛紛開始物色過夜的對象。我雖然是為了柯洛才來,但也知道不會有那麼好的運氣,坐了一會兒,漸漸覺得希望渺茫,便四處張望著預備捕食。

    “LEE,你說那個怎麼樣?”

    我順著他眼神的方向望了望,“PAUL,我勸你一句,還是現實一點吧。”

    “沒試過怎麼知道,說不定他就喜歡我這種類型的呢。”

    “……都跟你說要現實點了。”

    “別小看我,我最近可是去健身了呢。”PAUL積極地掀起上衣給我們看他的肚子,“有變小吧?”

    “……PAUL,面對現實比較好……”

    他還在自說自話,“假以時日就能練出性感腹部的,到時候……哼哼……”

    看他放出所謂“誘惑POSE”,我們全都滿臉黑線的表情。

    “你算了吧。”

    PAUL“誘惑”了半天仍然沒行情,倒是有個紅發男人頻頻朝我這邊看,興味十足。我喝完一杯酒,有意無意地調整著站姿,充分展示自己頗有資本的高大身材。

    眼神交換之下,對方便笑著走過來,“HI”了一聲,靠到我旁邊:“你一個人?”

    旁邊的那個大活人PAUL雖然嘰嘰咕咕地抱怨,也還是識趣的走開了。

    來人長得還算不壞,鼻環、唇環一應俱全,裸露的胳膊上是蔓延出來的大片刺青,這樣的人應該會很耐痛才對。

    “叫我ADAM好了。”

    對方個子比我矮了半個頭,中等身材,胳膊上的肌肉鼓囊囊的,很是結實。在偏愛美少年的我看來,上半身未免過於發達,壯得過頭,但……好吧,也不失為一個打發寂寞的選擇。

    交談幾句,喝過兩杯酒,你來我往地小動作了一番,彼此意思就很清楚了。

    “你的肌肉真漂亮。”

    “你的屁股也是。”

    “……”

    對話正往直白高效的方向前進,冷不防聽到一把剛過變聲期的嗓音在背後說:“莫延,你今天在啊。”

    我一口酒“噗”地噴在ADAM臉上。

    手忙腳亂收拾場面,轉過頭來就看見柯洛。

    他今天穿著運動外套,清秀挺拔,額頭上一層細細的汗。像剛從球場上下來,甚至單肩還背了個書包。

    “好久不見,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強作鎮定,迅速擦了下嘴,改口用中文。

    “我剛在實驗室做完論文,順路過來看看。”

    “哦……”

    他還喘息未定,往我身邊一站,要了瓶水,捧著仰頭喝,很渴一般。喝完了就謹慎地把空瓶子握在手裡,來回揉得啪嗒啪嗒作響。

    “……”

    “……”

    “那天你怎麼不說一聲就走了。”

    “啊,我有急事……”

    “你可以叫醒我的。”

    “不好意思……”

    他咬了下薄嘴唇,“那個……”

    聽不懂我們噥哩呱啦的對話,ADAM口氣焦躁地插嘴:“你們在說什麼?”

    柯洛側了側頭,“他是跟你約會的人?”

    “不是,剛認識。”

    “那你今晚要跟他走了?”

    “……嗯哼。”雖然我更愛你這款,可是你來晚了。

    柯洛露出失望的神色,“你怎麼能這樣,這次明明是我先認識的……我不行嗎?”

    我無言著,簡直為他這種地球上瀕臨絕種的純情而震撼。

    還沒感動完,我那紅頭發的准床伴就走上來一把扯開他,“臭小子,你干什麼?”

    “這個人是我的。”柯洛手指的方向鐵板釘釘地標向我。

    受歡迎本該是好事,被他這樣一說我卻突然老臉通紅,恨不得挖個洞把臉藏起來。

    紅頭發的青年嗤笑著晃了晃胳膊,“你能贏得了我再說吧。”

    沒人會在這家店裡打架,大家都自覺得很,通用的較量方式是扳手腕,干脆俐落。

    有熱鬧可看,周圍閒人便端著酒杯圍上來,議論著觀望。

    這樣的事不是沒有過,我年輕幾歲時也是很受歡迎的,但柯洛令我有點受寵若驚。

    以前那些孩子迷戀我的床上功夫和男子氣概,那都好理解,可我不覺得我那晚殺豬般慘叫的表現,有什麼好讓他念念不忘的。

    竭力讓自己享受這種被爭搶的榮譽感,卻有點怕看柯洛清秀臉上被挫折的表情。ADAM擺在桌上的那手臂,肌肉不知道比他結實多少,顯然是常戰常勝,柯洛別敗得太難看就好了。

    而兩人竟然僵持了一會兒,柯洛沒有被秒殺著實讓人意外,畢竟是年輕。

    氣氛有些HIGH起來,但再撐了不到一分鍾,交叉的手臂終究還是往柯洛那邊倒去,雖然緩慢,走勢卻很穩定。

    聽著人群裡傳來的輕微噓聲,我無可奈何地扶住後頸。

    柯洛突然一咬牙,已經傾斜了六十度的手臂又慢慢直立回去,在眾人的驚叫聲中迅速而堅決地將對方扳倒在桌面上。

    這樣奇跡般的反轉讓所有人消化不及,只能目瞪口呆,“WOW,WOW”地感歎個不停,誰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這種突發怪力。

    柯洛都站起來了,ADAM還在恍恍惚惚、似夢非夢地揉著胳膊。

    “走吧。”

    我還在發懵,茫然地跟著“WOW”,柯洛已經一把摟住我肩膀,很是開心,孩子氣取勝的喜悅。

    頭一次被這樣角色對換地摟著,我一時無所適從,雖然對他的力氣有不祥預感,也還是臉熱心跳。

    柯洛身材好得很,並不是在健身房練出的“井”字肌肉型,但顯然是酷愛運動青春少年的好體格。

    因此進了房間就開始的親吻裡,我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占上風,氣喘吁吁地滾倒在床上,仍然是我在下,柯洛在上。

    “等、等等……”開什麼玩笑,這回怎麼說也該輪到我主攻吧。

    “我很想你。”

    意外的一句告白瞬間就讓人全身發軟,簡直就是被抽光力氣的花癡感覺。

    床笫之間再肉麻的說詞我也早就聽到耳朵長繭,反正無論多好聽也只是作戲,根本不希罕。卻不知怎麼地,就是對這個小孩子缺乏免疫力。

    “每天都想見你。”他表情那麼乖巧認真,簡直就像在說真的一樣。

    “……”

    “做夢都會夢到。”

    “……”

    “要是能天天見你就好了。”

    “……”

    在他專注的眼光下我簡直都快對不准焦距。拜托,點到即止吧,就算知道這只是為增加情趣的肉麻話,再這樣下去我也要靈魂出竅了。

    骨頭都被甜言蜜語泡得發軟,熱烈的親吻愛撫之下,衣服沒脫完,我腿間就已經振奮不已地進入備戰狀態。

    那裡確實很多天沒有享受過了,今天無論如何也該讓它滿足一回。

    光想象著把柯洛壓在身下,愛撫著深入探索的場景,我就全身發熱,手也從他光裸堅實的腰部往下移著揉捏,“唔!”

    還沒等滿足地吸完氣,突然自己被托住臀部抬起下身,雙腿大大分開,我當即頭皮一麻,“喂!”

    他卻用那種著迷似的眼神望著我,而後表情誠懇地湊過來舔了舔。

    “……”哦買尬的,要死了要死了……

    趁我魂飛天外,他就那麼動作流暢地一路吻下去,在我被挑逗得有點慌亂的時候,嘴唇已經移到兩腿之間。

    被他重重吮吸著大腿內側的皮膚,小心啃咬,我只能不停深呼吸,腿幾乎要抽筋。

    “等、等一下……”

    柯洛鼻腔裡可愛地小聲哼著,把我腿打得更開,細心地舔著根部,用舌尖來回愛撫,而後一口含住我早就欲望勃發的前端。

    啊喲,我、我的血壓……

    除了呼呼直喘氣之外,什麼我也做不了了。全部的感官就只剩下正被愛撫著的性器,除了他溫熱的口腔和靈動的舌頭,其它的一切我都感覺不到。

    最終顫抖地在他嘴裡傾瀉出來,直到他把嘴唇移開,我還沉浸在那種激烈釋放後的慵懶快感裡,腿抖個不停,脊背仍然麻痺。

    正感激於他咽下的動作,冷不防就被抱著翻過身。

    驚愕著,股間突然一陣冰涼,感覺到異物入侵,我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就脹痛著被狠狠進入。

    “……”

    啊!媽的,又被上了!

    強勁的律動持續著,床吱吱嘎嘎響了不知道多久之後,我才有得歇息。

    腰幾乎要斷了,趴著大口大口喘氣,臀間火辣辣地,大片的黏濕讓人頭皮發麻。

    柯洛還在我背上趴著,胳膊緊扣著我的腰。好不容易等他有所動作,那種性器從內部抽離的感覺又讓我欲哭無淚。

    這次他甚至連商量的機會都沒給我。

    對他來說,擺平我這樣的一個大叔大概容易得很。只被舔一舔就全然失態,傻呆呆地任他擺布了。

    從上次讓步之後就每況愈下,我真是料不到自己會像今天這般窩囊。

    難道年紀大了就非這樣不可嗎?

    “莫延。”

    “叫我LEE。”

    討厭那樣的叫法,無論什麼時候聽起來都覺得軟弱,我最恨別人覺得我軟弱。

    “……你不高興嗎?”

    我不喜歡被人支配的感覺,何況是這樣一個比我稚嫩太多的孩子。

    “莫延,莫延……”

    啊啊啊,還叫!你想死嗎?

    “別去洗了,我們就這樣睡吧。”

    他死死抱著我不放,扭打了一會兒,把我硬翻過來,面對面摟著,討好地親了親我眼皮,好象很喜歡我似的。

    “不要走,好吧?”

    被他這樣乖巧地糾纏著,我僵持了一會,腰背又實在痛得太厲害,還是軟下來。

    看他蹭了蹭,撒嬌地窩進我懷裡准備睡覺,我那破碎的自尊心總算又恢復大半。

    畢竟是小孩子……無論如何,我才是男人,不跟他計較。

    全身都痛,又累得慌,恍惚著就要睡著,卻又被扯了扯,我勉強睜眼,“干嘛?”

    他秀麗的眉毛皺在一起,因為不好的記憶而煩惱似地,“別趁我睡覺的時候再跑掉了。不要一聲不吭就丟下我一個人。”

    這話說得我心口一陣跳,雖然覺得不可能……但這小鬼難道是真的喜歡上我嗎?

    “莫延……”

    “你干什麼?”

    嘴唇湊上來,我沒來得及開口罵就被牢牢吻住,分開腿,火熱的東西又抵在後方。

    媽的,已經讓他上了半天了,到底還想怎麼樣!

    這回我真是連本都沒撈回來,一輩子沒這麼虧過。

    被壓在床上百般折騰,掙扎不開,狼狽不堪地邊呻吟邊詛咒。我下定決心以後見到這個小鬼一定要繞著走,再怎麼合我心意的美少年,也沒我老命重要。

    總算睡足了醒過來,頭有點脹,迷糊地伸手要拿床頭的手表來看時間,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不是睡在家裡。

    這是柯洛租來住的地方。昨晚太過心急,上樓梯的時候就吻得不可開交,連被人看到都顧不得,哪有時間看這房子長得什麼樣。

    現在四處打量,這裡是收拾得干淨舒適的寬敞公寓,牆紙和窗簾的顏色都非常清爽,東西並不多,醒目的就是那一排整齊的各色球類,還有冰鞋,頭盔護套,曲棍球拍,甚至連拳擊手套都有,我差點以為自己是躺在體育用品商店裡。

    幸好對面桌子上的筆記型電腦旁還擺了個素雅的花瓶,兩枝玫瑰斜插在裡面,旁邊的馬克杯上一只維尼小熊。

    果然還是……小孩子。

    “醒了嗎?”臥室的門打開,探進一個頭,頭發還是濕的。

    “唔。”身上不太舒服,打算起身,卻姿勢不正地扭了一下,頓時痛得臉都變形。

    老、老天爺,我的腰啊……

    “你是不是起不來?”

    他媽的……

    柯洛赤著腳跑過來,手穿過腋下抱住我,“閃到腰了?”

    我明明還沒有老到那種地步!

    “我拿藥幫你揉一揉。”

    藥油的味道漸漸在屋子裡散開,我皺緊眉頭,一直討厭這種氣味,但紅花油,還有腰上按摩的感覺,確實很親切。

    我趴著讓他揉著腰,有點恍惚起來。

    好象聞到鄉下土灶裡干稻草燃燒的味道,有雨水從屋簷上落下來的滴答聲響,紅土地板潮濕而骯髒,背上發燙的、火辣辣地痛。

    “莫延。”

    “嗯?”我驚醒過來,那些都是錯覺而已。腰上的痛楚已經輕了一些。

    “早飯我熬了粥,吃一點吧,我端進來給你。”

    很久沒有吃過的中式早點擺在托盤裡,白粥、切開的鹹鴨蛋、小魚干、兩份半根的油條。

    我突然有點頭暈。這種普通不過的早餐在中國店裡不難吃到,但我幾十年來從來都不碰,看都不去看,那樣的東西讓我牙酸。

    我沒能拿得動筷子,咳了一聲,用手扶住額頭。

    “莫延,你不吃嗎?”

    太陽穴更加隱隱作痛,我真的不想再聽見別人這樣叫我。

    “走開。”

    “你不舒服?”

    “走開。”心情糟成一團,滿屋子都是藥油的氣味,我厭惡這種感覺。

    “你怎麼了?”柯洛湊過來,捧住我的臉,擦了擦我的眼角,“是不是很痛?”

    莫延,是不是很痛?搽了這個藥會好很多……莫延,今天有粥要不要吃?分一點給弟弟吧……

    幾十年沒有人叫我這個名字,被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簡直要發狂。

    正粗重地喘著氣,嘴唇突然被柔軟溫暖的東西堵住,輾轉濕滑的親吻之後,聽見他說:“真可憐……”

    我怎麼會可憐?

    被抱得緊緊地,安慰一般反復親著眼皮,我大為光火,恨不得動手抽他。不教訓教訓他,還不知道誰是長輩。

    “莫延,我來照顧你吧。”

    我差點暈厥,真是平生受到的最大侮辱,幾乎想一拳揍翻這個小鬼。

    但耳朵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髒卻突然失控地怦怦跳動。

    的確是有人一直期待這句話。是個黑黑瘦瘦的小孩子,個頭還不及女人的腰那麼高,握緊拳頭用手背擦眼淚,卻一點聲音也沒有。

    女人哭著說,莫延,我不能再照顧你了。

    他只用力咽著氣,追在車後面跑,一條腿被打得腫了,所以跑不快。那時候他做夢都想聽人說那樣的話,但一直沒等到。

    我重重喘著氣,又咳了兩聲,只覺得身上發軟。

    “你是不是發燒了?”

    我有點不安地看他把額頭貼過來試我的體溫。我身體一直保養得很好,盡量不生病,避免病痛。

    那種我所害怕的、軟弱的感覺。

    “挺燙的,昨晚著涼了吧。”

    ……是被你捅壞了吧!

    確認自己是生了病,我立即就惶惶然。柯洛喂我吃飯,我也心神不寧地張嘴一口口吞下去,沒有抗拒。

    吃了點柯洛找出來的藥,又睡回去,不舒服的感覺反而越來越強烈,鼻涕流個不停,只能縮在被子裡抖抖地頭發暈。柯洛似乎喜歡看我這示弱的樣子,躺到旁邊抱著我。我立刻警醒,用力推他,“你走開,到客廳去。”

    上人不成反被上已經夠倒霉了,我可不想病中還要被這樣那樣。

    把柯洛趕出去,我才能放心地繼續暈暈沉沉,執著地相信“蒙一蒙出點汗病就能好”,整個人蜷在被子裡,蓋得嚴嚴實實。

    滿耳又都是下雨的聲音,卻沒有女人的哭聲了。腳上濺滿泥巴,光著的腳凍得生痛。我的鞋子穿在弟弟腳上,嫌太大了,他搖搖晃晃站著,手指放在嘴巴裡,黑眼睛望著我。

    “過了五歲就不好賣,能記事了,人家不養的。”

    “所以那個小的……嘿嘿。”男人陪著笑。

    “太弱了,沒幾兩重,只怕不能養得活。”

    “那大的……”

    “不行,那看著有六、七歲了吧。”

    “我就只兩個兒子,不挑一個我也拿不出現錢來還的……”

    “沒錢你還賭?莫要我說你,你就是兩個都賣了也不夠,老婆還能賣多幾個錢。”我似懂非懂,只費力地抱著弟弟,他還在吮手指,青白瘦小的臉上沒有光彩。我摸了一個小石子給他玩,他看了一會兒,把它放進嘴裡。

    “吐,快吐出來……”

    我忙伸手進他嘴裡掏,好容易才掏出來,他哇地哭了,因為沒力氣,聲音也不大。

    “哥哥,哥哥……”

    “乖,乖啊……”我把他抱在懷裡,笨拙地搖著顛著。兜裡還有上次從鳥窩裡扒來的一顆鳥蛋,半個拇指大,一直沒捨得吃。

    弟弟哭得太難受了,連出氣都費力,我想了又想,還是狠心掏出來給他。

    弟弟又放進嘴裡眼巴巴地吮,但顯然沒有任何味道,失望地吐出來,又“哥哥,哥哥”地哭了。

    “乖,這個是可以吃的……”

    正要小心給那顆細小的蛋剝殼,冷不防一雙手伸過來,把他從我懷裡抱走。

    “莫延你一邊待著。”

    受了驚嚇的弟弟哭著說“哥哥,哥哥”,被抱著出了門,我才呆呆地明白過來知道要追,光著腳跑出去,拉住弟弟懸空的腳丫子,卻被一巴掌打得踉蹌。

    我邊哭邊把剝了一半的蛋塞在他小小的手掌裡:“你拿著這個,這個能吃的,莫……”

    莫什麼,他是叫什麼名字?

    腳上踩空一般抽了一下,我滿頭冷汗地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喘著氣,心髒還在跳得厲害。四周很安靜,這還是白天,沒下雨,沒有人哭,什麼都沒有。

    枕巾有些冰涼,是汗吧,果然出汗了吧。

    我用力咽了咽,翻了個身,喘息著重新閉上眼睛。

    等熱度退下去病就好了,也就不會做噩夢了。

    “真可憐啊,得罪了人,收債路上被砍死了。”

    “也是報應。”

    “屍體拆得一塊塊,哎呀……”

    我努力干活,編著手裡的繩子,似懂非懂地聽著。

    “莫延啊,聽說沒有,你爸好運了,欠瘸九的債不用還了。”

    “噓,別說了。他家剛拿三歲的小兒子去抵債呢。”

    “這麼說,瘸九是帶著小孩子走的啊……”

    “那小孩子呢?”

    “也死了吧。”

    “莫延,莫延!”

    我在劇烈的搖晃裡掙扎,氣都喘不過來,心髒跳得像要炸開。

    “你怎麼了?”那聲音聽起來也像夢境,我只混亂地抓著頭,拼命撕扯頭發。

    “莫延,你做噩夢了,快醒醒。”

    我嘶啞地嗚咽著胡亂揮著手抓劃。是做夢,做夢而已……我快瘋了。

    “不要這樣,我在這裡,你別怕,醒一醒。”

    混亂中我抓住一只手,好象那時候抓著弟弟的手掌。明明是那樣小小軟軟地,幾個指頭就能抓得住的手掌,現在卻好象長大了,寬大又有力的。

    他是長大了吧,果然是在好人家過好日子吧。

    我漸漸安靜下來,緊抓住那只手,咬著牙喘氣,慢慢地又陷進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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