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愛(下) 第十九章
    恢復期我暫且回家繼續住著。

    其實也沒什麼,日子過得還是很悠閒,我成天就是吃吃喝喝,看看電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擦澡也要舒念幫我動手。

    雖然謝炎對於舒念需要面對我的裸體這種事實非常抓狂,但我覺得,被看光的我才是吃虧的那個。

    那些事情,想起來便是一團麻,心口都揪著,想得多了,只怕我從陽台蹦下去的心思都有了。若能不去想,倒可以過得無憂無慮,所以我便選擇了無視和失憶。

    忘記跟邵言在一起從開始到結束的或甜或苦,無視手術的不適,換藥的繁瑣和疼痛,堪比木乃伊歸來的造型,手暫時拿不了東西,走路目前比舒念還要不靈便。

    而我自己的人生規劃,也只得先不去想了。

    雖然我青春不再,對於時間流逝非常敏感,但理想總是要給現實讓讓步的。我就算想身殘志堅,也不能以這種鐵拐李加木乃伊的形象去開創事業吧。

    成日吃喝發呆倒頭睡的生活也是不錯的,頂多夜深人靜的時候偶有心酸罷了。

    這天在客廳裡看小加帶著小希玩耍,一邊無聊地計算,等他們成長為青春美少年的時候我年紀是該有多大,得出的結論非常之令人沮喪。

    舒念在陽台上打電話.這次倒是很快就結束,返身進來,就有些怯怯地對我說:「哥,柯洛要來了。」

    我「噗」地一下把嘴裡的棗核吐了出來,瞪著他。

    「不是我說的啊,」舒念嚇得亂擺手,「是他看到新聞重播了……他問我,我又不會撒謊……」

    媽的,我心口立刻就撲撲跳,二話不說趕緊回房間,穿上大農,戴上墨鏡口罩手套,還取了帽子,再囑咐舒念:「你就講我出去拜訪朋友。」

    而後便一瘸一拐出了門。

    大冬天的,我這種打扮也不算太稀奇,招了一輛TAXI,坐進去就開始環城之旅。

    不指明目的地,繞了有大半天,我在後座又是變態怪人的裝束,陰森著不講話,司機都覺得怕了,漸漸要天黑,那憨厚的中年男人終於忍不住說:「先、先生……在前面下車好嗎?我要交接班去了……」

    我只得下了車,找個茶餐廳(販賣各類港式點心的中式餐廳)坐著,不過也發現我這麼全副武裝,走在路上也就罷了,坐在室內,就等於無聲地吶喊「大家快來看變態」。

    於是又出了門,四處晃蕩。

    公園也已經關門了,免費長椅是流浪漢們的地盤,當冬日街頭游民的滋味還真不好受。我左走走,右晃晃,躲起來拉下口罩喝了杯熱奶茶,深夜了才慢悠悠逛回去。

    抬頭瞧上去,公寓的窗戶是暗的。確認柯洛已經走了,我總算可以放心打道回府。

    才進了大樓,就見電梯門邊上有個人站著。

    我心中警鈴大作,忙轉身就要一瘸一拐地溜出去。

    那人在身後喊:「LEE!」

    靠!我這樣他都認得出來!

    要跑是來不及了。反正都碰到了,我也索性轉過頭,隔著口罩哈哈笑道:「這麼巧!你也在啊!」

    他好像又長高了些.穿了一身黑,只有露出的襯衫領子是雪白,不知怎麼地看著就很有大人的模樣。年輕人就是一直在往坡上走,越來越成熟,越來越好,而我們是已經在往坡下滑了。

    「恩,舒念他們出去找你了。」

    「找我干嘛,我只是拜訪朋友去了,不是跟舒念說過了嗎?」

    柯洛看了我一會兒:「你沒事就好,我們回去吧。」

    我略微尷尬,嘴裡哼哈著,伸手去按電梯按鈕,明明顯示就停在一樓,哪知道按了半天也不見它開門,竟然是壞了。

    還能有更爛的運氣嗎?

    饒是我竭力要維持紳士風度,一天憋下來,到這個時候也忍不住朝電梯門發狠踹了兩腳。

    踹完臉都扭曲了。傷殘人士連電梯都斗不過。

    柯洛伸手扶住金雞獨立著,在口罩裡痛得齜牙咧嘴的我:「沒關系,我們走樓梯吧。」

    兩人進了樓梯間,我突然覺得世界變得好灰暗,拾腿作勢要上樓梯,竟然邁了個空。正在尷尬,聽得河洛說:「你晚上還戴墨鏡,怎麼看得清楚。」

    我打著哈哈:「晚上也有紫外線嘛,對眼睛不好的。」然後竭力要走得英俊瀟灑。

    柯洛說:「我來背你上去。」

    喂,我還沒瘸呢。

    「但你腳上傷還沒好啊,」柯洛笑著走到我身前,竟是蹲了下來,「上來吧。」

    看著他背部的輪廓,就會覺得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若要死撐,我走走停停爬到大半夜估計也能到家。只是在外面晃了一天,我也元氣大傷,難免生出偷懶的念頭來。

    終於我還是趴到他背上,覺得自己姿勢像個青蛙。柯洛托著我的腿,幫我穩了穩,而後站起來。看樣子特輕松,年輕人體力就是好。

    我不知道舒念被謝炎背著上樓是什麼樣的心情。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很可能是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對他早就無所謂了,他不過就是個為殘障人士獻愛心的義工甲。

    只是他的背很燙,臉貼上去的時候,微微的,眼睛也有一點熱。

    ***

    興許是憐憫弱小的天性在作怪,柯洛對於照顧傷殘人士真的滿積極,天天都來舒念這裡,而我卻無福消受。被他看到我去了口罩墨鏡之後的鬼樣子,沒什麼好驕傲的。

    我這輩子落魄的模樣,他幾乎一回也沒錯過,媽的!

    心情煩躁的時候,我就大聲咆哮:「你別再跟著我了!搞不好拆了紗布我就是怪物史瑞克!」

    柯洛只是笑。

    「還有,我告訴你,以後我就不會是原來那個樣子了,我會去整容,到時候保證你認都認不出來!」

    柯洛吃驚地「咦」了一聲:「為什麼?你現在這樣,又不是一定就會留下疤痕,醫生說恢復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可是我已經厭煩這張臉了!」我說得鏗鏘有力,帶點報復的快感,「我想換一張,你不介意吧?」

    柯洛望了我一會兒,而後說:「你自己的臉,只要你喜歡就好。只是整容是有風險的,你要三思。」

    還思什麼,老子想擺脫你夢中情人那張臉已經很久了。

    我遂多了一件事情可做.一覺得無聊就和大家共商整容大計,把歐美各大男星的照片擺了一桌子。

    舒念苦笑道:「這,就算要整,也是黃種人才比較接近吧。」

    於是我只要見到長得不錯的男人,就會指著詢問:「這個怎麼樣?」

    被全體否決了無數次之後,電視開始播放那起爆炸事故的調查報導,我作為受害人,角落裡也放出我的大頭照一枚。

    柯洛笑著說:「我覺得還是這個最好。」

    舒念則連連點頭附和:「對啊,哥你這樣多帥啊!」

    謝炎也說:「沒錯,鼻子、眼睛都不缺,這樣挺好,你就認了吧。」

    我一邊既謙虛又驕傲:「不不,那張照得不好。沒能充分體現出我的英俊,我下巴哪有那麼長!」一邊警告道:「你們不要以為這樣討好我,我就會改變主意。」

    柯洛轉頭看著我:「我們當然是希望你少冒風險。不過如果你喜歡,」他笑著指指換了頻道的電視屏幕,「我覺得這個很適合你。」

    我一看,動物世界,好大一張雪白的狐狸臉特寫,不由得勃然大怒:「我眼睛比那個大多了!」而後毫不留情地用抱枕蒙住他腦袋,用堪比武器的石膏左手壓住他,將他一通亂打。

    柯洛笑著掙扎,謝炎最喜歡人家打架,舒念也看得很開心。

    這樣的時候,又好像很溫馨。

    我也會想,如果他的溫柔,可以給一張全然不像舒念的臉,那是不是表示我終究是能有一點期待?

    而至於邵言那件事,怎麼說呢,我在圈子裡這麼多年了,很清楚游戲規則,所以沒什麼好打擊的。

    我想,可能什麼東西也傷不了我的心,無論邵言還是柯洛,頂多是刺痛一下罷了。

    ***

    在家休養了一段時間,我漸漸已能行動自如,木乃伊的全套裝備也拆得差不多,只有臉上和手上還包著紗布,左手的石膏尚未取下。

    整天在家裡待著,快把我憋得生出蛋來了。我臉皮漸厚,現在也不再怕被人看,干脆就帶著一堆紗布,以及有著小加愛心塗鴉的石膏手,驕傲地出門,四處溜達溜達,呼吸新鮮空氣。

    柯洛把義工的職責進行到底,陪我上街,耐心十足地跟著我到處逛,買了一堆東西,吃了不少雜七雜八的零食甜點,還看了場電影,最後去一家鍾愛的餐廳吃晚飯。

    舒念怕我身上留疤,對一切關於疤痕的說法都深信不疑。

    不能抽煙,不能喝酒,不能碰咖啡,辣椒、醬油、姜、蒜、醋更是都從家裡絕跡,牛、羊肉不讓吃,海鮮也不行,桔子都不可以。縱然他廚藝了得,頓頓都如此,也讓我欲哭無淚。

    而今天終於嘗到滋味濃厚的菜色,雖然也是柯洛排除數種之後選定的,我還是吃得感動不已,涕淚交流。柯洛一直笑著看我吃,他自己倒沒怎麼動嘴,只忙著幫我用餐刀切肉排。

    柯洛電話響了,聽他用沉靜冷漠的聲音談公事,很破壞我暴飲暴食的氣氛,他便起身走遠了去講。我正以獨臂大俠的姿勢吃得不可開交,突然覺得有陰影籠罩在我頭上。

    抬頭一看,站在我桌前的男人正居高臨下,帶著點扭曲的笑容看我。

    而我竟然還能鎮定地與他打招呼:「邵公子。」

    「你看起來過得不錯嘛。」口氣滿是嘲諷。

    我點點頭,「托你的福。」

    「想不到你還能有命來這裡吃飯。」

    我笑道:「我也想不到你還能有錢來這裡吃飯。最近沒有被追債嗎?」

    他咬牙的動作讓臉部肌肉都痙攣起來,「李莫延,你這個賤人,你別以為我是真的迷上你。」

    我差點把嘴裡未咽下去的食物渣渣噴在他臉上。

    哇,一個人撕破臉前後能有這麼大區別,饒是我見多了翻臉如翻書的,也著實覺得驚訝。

    不過我也不會輕易被挑撥激怒。他現在翻臉不認人,但以前我們之間的甜蜜種種,倒未必就假了,我不是傻子。只是,大概世上的東西,來得容易的,往往去得也容易,感情亦如是。

    「也不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頂著一張爛臉還敢出門。就憑你這麼個老掉牙的男人,也想癩蛤蟆吃天鵝肉,你連那話兒都站不起來了吧?」

    啥,敢羞辱你爺爺我,我若真卯起勁來,能罵他一整個鍾頭都不帶重復字眼,更不用說一拳就能打斷他鼻子。

    我正迅速思索是要文斗還是武斗,或者兩者一起上,就聽得「碰」的一聲悶響,而後是撲通撞倒桌椅的聲音。

    柯洛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在我倆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就揮拳揍了他。

    之後就是我張大嘴站在一邊,呆看兩人一言不發地大打出手,明明只見過一面,卻猶如仇人相見般,直到餐廳經理慌慌張張率眾保全來,才勉強息事寧人。

    我看得瞠目結舌是因為對此場景嚴重不適應.跟邵言打得難分難解的人,本來應該是我才對。柯洛竟然替我出手,我這算是被他保護了嗎?

    上了車,我還在為這件事消化不良。柯洛他今天實在很盡職,十足是個捍衛公主的騎士,雖然他捍衛錯對象了,老子我也是個騎士,偶爾還會是大淫龍。

    「柯洛,剛才謝謝啦,你很仗義。不過我可以自己動手的。」

    「嗯,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那種被罵年紀大和臉爛就只會心酸落淚的弱小群體,我就算只用一只手,也能把他打得暈過去。」

    「我明白。」柯洛笑了,「我知道你很厲害,不需要靠別人替你出頭的。」

    我相當滿意地「嗯」了一聲。

    柯洛發動車子,「我只是想那麼做。」

    我過了一會兒,才又笑著「嗯」了一聲。雖然我並不需要誰為我做什麼。只是這輩子還是頭一次有人明知我的強大,還站出來保護我,感覺有些微的復雜。

    「要回家嗎?還是再逛逛?」

    我很想這種感覺維持得久一些:「再逛逛吧!我難得出來一次。今晚不是有煙火秀嗎?」

    我們驅車到廣場附近,找地方停好了車再步行過去。天色不太好,我們還取了車裡的傘,但廣場上仍聚了許多人,大多是年輕情侶,都抬頭看那不斷在夜色中升起、爆開的各式各樣絢爛煙火,煞是熱鬧。

    看得正起興致,一道近乎紫色的閃電夾在煙火中,硬生生把夜幕劈開,而後頭頂突然炸開一個悶雷,雷聲滾動著,眾人正被驚得凝神屏息,下一秒鍾便有雨點落在頭上。

    一瞬間便熱熱鬧鬧下起暴雨來,雨勢之大,一下把所有的火光都澆熄了,人群立刻嘻笑尖叫著四下逃散避雨。

    我們動作慢了,只躲到一家關門的商店凹進的拱形店門下,空間尚可容立足,撐開傘橫在身前,把被狂風吹得斜進來的雨點擋住,倒也可以免受雨淋之苦。

    聽著雨劈哩啪啦敲打在傘面上的聲音,腳上也變得冰涼濕潤,這雨竟然差不多是橫著下了,好大的風。

    狹小的空間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傘也有限,兩人都緊縮著貼著背後的門站立,動彈不得。看不太清,但暴風雨的聲響裡卻聽得見他的呼吸聲,明明滿鼻腔都是雨點砸在地面的濕潤土腥氣,卻仍然聞得到他身上那種淡淡的清新味道。

    我不知道我的感官是哪裡出了問題,頓時有些微妙的緊張感。

    過了一陣,雨勢不但不緩,反而更大,劈頭蓋臉的氣勢,我不由得叫罵道:「媽的!老子要濕了!」

    柯洛側頭看了我一眼。我是說要身上被雨打濕了,傷口沾不得水,碰到這種天氣真晦氣。

    柯洛換了一手握傘,一手開始解大衣的扣子,示意我再靠近一點,而後把我面對面摟進懷裡。

    我瞬間僵硬,兩人角色換過來還比較差不多一點——跟林竟交往的時候,天冷時我不是常對他做這種事嗎。

    「這樣會好一些吧。」

    我被大衣嚴實裹住,下巴擱在他肩頭上,臉頰貼著他的脖頸,又哪裡能說得出「不好」,沒心猿意馬起來就不錯了。

    兩人姿勢類似於一個擁抱,交疊在一起,就不再會各自有半邊胳膊被澆得透濕了,從避雨的角度來講也完全說得通,只是不知道他會不會有一些遮雨之外的私心。

    我頭昏目眩地想,這下可好了,除了呼吸,連心跳聲也聽得清楚,叫我怎麼把持得住。這種氣氛太適合發生一點什麼。

    「你很冷嗎?」

    老子發抖不是因為冷的關系,X火中燒才是實情。

    「LEE?」

    拜托別用這麼純真不設防的聲音叫我。

    我現在是戀情受挫、精神空虛、內心饑渴的色老頭一枚,美少年們若要保證安全,都該與我保持十米以上距離才對。

    「你沒事吧?」

    他側過臉的時候,我也在做方向相對的同一件事,毫無准備地,嘴唇碰到一起。

    溫暖柔軟的觸覺,還有那種干淨氣息。

    不知道我多久都沒經歷過這種腦子瞬間空白的感覺了。

    等意識回歸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接吻了。甚至不記得是不是我先強吻了他,然後才被迫變成這種互相親吻的局面。嘴唇火熱地相貼著輾轉吮吸。舌尖相碰觸的瞬間,心髒猛地被提高,一口氣幾乎順不過來,胸口像要炸開。

    這僅僅只是接吻而已。

    有那樣一個人,他讓你手心出汗,心跳加速,覺得人生圓滿,你和他加起來就是整個世界。

    可他不屬於你。

    不知吻了多久,感知裡似乎只是電光石火的那麼幾個瞬間,但又相當漫長,雨停了我沒發覺,雨傘掉了也不知道,直到他捧住我的臉.我才重度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柯洛意識到是手指壓到了我臉上的傷口,忙連連說「對不起」,我也大度地說「沒事沒事」。

    但魔法已經消失了。兩人面對面站著,對剛才莫名其妙的失控都很不自在,就和躲雨過後看見我們在親吻的路人一樣尷尬。

    臉上覺得痛,我才想起那些可怖傷口。平時反正自己也瞧不到,看不見的就當沒存在,何況它們還有紗布遮掩。

    這時候我突然根想正視自己當前的面目,便借著燈光看了一下在櫥窗裡的倒影。咩哈哈哈,那顆豬頭怎麼那麼搞笑。

    我頓時覺得興味索然,「我們回去吧。」

    虧他還能吻得下去,真不容易。

    就算沒有舒念的存在,即使我知道他對我還是有熱情可言,可我對他來說,年紀也已經太大了。我都快四十了,連排隊等侯我都已等不了。

    我不肯承認我會自卑。只是,在他面前,再驕傲也會覺得,其實我真的不夠好。我已經很不好了,原本沒有的東西更加沒有,原本擁有的東西也在變得沒有。

    ***

    柯洛中途回了一次T城辦事,再過來的時候,還給我帶了禮物。他從盒子裡拿出禮物來,我一看就瞪圓了眼睛。

    「LEE,這個你帶著吧。」

    「這是什麼鬼東西啊!」好丑的一個掛墜,八卦模樣。

    「這是保平安的。很靈驗。」

    「沒這麼幼稚吧?!這也能信?」

    「是真的靈驗,特別替你求來的。你要信,它才會靈。」

    我一直咕咕噥噥的,嫌它沉,嫌它難看,嫌它一定是騙人的。挑三揀四,咕噥到最後,也就摸著它沒再吱聲了。

    有些真話我說不出口。一旦說出來,自己就真的輸了、賤了。

    我又動了一次手術,麻醉的滋味真不好受,我不喜歡那種身體逐漸失去控制的感覺,但這一套又是次次都少不了。

    幸而修整的進展狀況都不錯,斷裂的鼻骨也恢復良好。

    讓醫生困擾的是病人和病人親友對於整形修復的態度。我強烈要求修整得不一樣,與原來偏差越大越好,而舒念堅決反對,謝炎當然站在他那邊,柯洛則是不發表意見。

    眼看我們爭執不下,醫生只得建議我們先去商談好了再來,便打發我們回家,免得擾亂醫院安寧。

    一路上舒念都沒再和我說話,開門的時候插鑰匙也很用力。他是真的生氣了,這家伙發火的模樣難得一見。

    進了屋子,關好門,他瞧著我,臉都漲紅了:「你根本不是什麼打算變帥,或者弄成哪個明星,你純粹是討厭我跟你長得像而已吧?!」

    我無奈道:「我沒有討厭你,我只是不想別人把我們倆弄混。」

    「沒人會做那種事的!」

    「有啊,」我笑道,「多喝幾杯灑以後就會了。」

    謝炎立刻受到大驚嚇,倒退一步,「喂喂!我沒對你做過什麼吧?昨晚那個人是小念沒錯吧?」

    我跟舒念一起瞪了他一眼。

    兩人僵持依舊。舒念受傷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不想過被他的身影籠罩的人生。

    一直略微尷尬地站在一邊的柯洛突然開口說:「LEE,我們都知道你不是舒念。沒有人會把你們倆混淆在一起,你是你,他是他,就算長得像又怎麼樣呢?」

    唉,長得像會怎麼樣,難道你不是最清楚的麼?

    我心裡也混亂,便去找盧余出來喝酒。其實是他喝酒,然後我眼巴巴看著。

    不然若讓舒念聞到我身上有酒味,只怕他會拿鍋鏟打我。

    盧余見了我這種豬頭模樣就義憤填膺,「這仇我會幫你報,絕對搞定,你放心!」

    「謝啦。不過今晚不是要說這個。我跟你講,我打算徹底整容。」

    盧余噗地噴了口酒,「你開玩笑吧!」

    「我認真的。」

    「為什麼?」

    我略微想了一下。奇怪,人在當著不是那麼熟的朋友面前,反而可以說實話。

    「我有個弟弟,長得和我很像。我不想別人把我當成他的替代品。」

    「長得像的人很多啊!何必搞這麼麻煩!」

    「這個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你們那些奇怪心思啦,」盧余想了一想:「那,你喜歡自己的臉嗎?」

    廢話。當然了。我一向覺得自己超級無敵帥,拿布萊德·彼特的臉跟我換我也未必高興。

    「這就好了啊,喜歡還讓給別人,你干嘛突然這麼大方啊。」

    「……」

    「再說,會搞混的人沒幾個吧!哪來那麼瞎的家伙啊。」

    我苦笑道:「但有人就是會那麼瞎。」

    「可數量很少吧。難道你就要為那麼一、兩個人的意見去換一張臉,他們算老幾啊,值得你這樣。」

    我呆了半響,突然有些戰栗的感覺。

    原來我翻來覆去的,失望一陣期待一陣,到了現在,竟然對柯洛還是不死心。

    口口聲聲說不在乎他,卻又連自己的樣子都可以拋棄,只為了抹掉身上那一點他愛的人的影子。

    我不是活在舒念的陰影裡,是活在自己的陰影裡。

    假如我已經沒指望得到他,一心只當他的長輩,那又何必在意他眼眶裡我像誰。

    我從小到大,對任何東西都沒有輕言放棄過。

    為什麼現在要做丟盔棄甲逃跑的那個人。我不甘心。

    「還是盡量修復成原來的樣子吧,」我最終對醫生說:「差得太遠,我怕自己照鏡子會不習慣。」

    接下來斷斷續續地做了幾次手術,我盡量耐心地對待自己的臉,無條件服從舒念的一切嘮叨。強忍酒癮,吃清淡,三餐也不再沒完沒了地抱怨。

    舒念想要一張完好無損的臉都不可得,我又何苦自暴自棄。

    終於到了最後拆線的那天,舒念比我還緊張,手指把我摳得生疼,痛得我直歎氣。

    我自己也總算在鏡子裡看到結果,這次我比舒念幸運太多,除了有些地方暫時不是太自然之外,一點痕跡都沒有。

    舒念高興得一把抱住我。

    我無視謝炎散發妒意的眼神,也第一次反手抱了他。眼角余光看到柯洛的笑容,不知怎麼地心情復雜。

    我突然厚臉皮道:「喂,你們要不要也來抱一下?」

    謝炎捂臉大叫:「我不要我不要!」

    舒念白他一眼,忙一把將柯洛推過來,硬往我懷裡塞。

    柯洛笑著把胳膊交疊在我背後,我數著時間,一共九秒鍾。而後他像是不由自主地,就親我的臉頰。

    謝炎立刻驚叫道:「哇,不用這樣吧,肉麻死人了……」然後就挨了舒念的打。

    柯洛有些不好意思,抿住嘴唇,他害羞起來的樣子很讓人遐想,連我也心跳失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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