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黑幕緩緩籠罩了京城大鎮。
一戶接著一戶的燈火熄滅了,城鎮陷入了靜謐,只偶爾傳來幾聲守夜巡更人的梆子聲。
這一夜,雲遮星月,天地一片漆黑。
「三更啦,天干物燥,火燭當心啊!」
巡更人敲了幾聲梆子,慢慢走出護國寺旁的夾巷,轉至另一條街去。
忽然,一個黑衣人竄進黑暗夾巷中,飛身躍上護國寺的外牆,然後藏身婆婆的樹影後,環視四周,確定無人後,便閃身進人大殿。
大殿相當雄偉,中央供奉了三世佛坐像,正中間是釋迦牟尼佛,左為藥師佛,右為阿彌陀佛,殿內香煙裊裊,油燈、花、幡、寶蓋,均羅列莊嚴。
黑衣人悄悄來到佛像前跪下,拜了三拜,隨即起身來到側殿的藥師佛坐像旁,取出珍藏在懷中的一隻錦緞匣子,正待藏入佛像後之際,突然自他身後伸來一雙手,用力扭住他的雙臂,反手一勾,就將他壓倒在地!
那只錦緞匣子從黑衣人手中松落,跌墜在青石地上。
「我的龍珠!」黑衣人失聲驚喊。
「龍珠?那是什麼?」年輕男子以左手肘壓制住黑衣人的脖頸。
黑衣人察覺失言,驚瞪著襲擊他的人,見他俊眉朗目,是個約莫十八、九的年輕男子。
「你是什麼人?偷偷摸摸的想幹什麼?」年輕男子伸出右手扯下蒙在黑衣人臉上的黑紗,原來是一個清秀俊俏的少年,年紀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
「放開我!」黑衣少年在他的壓制下動彈不得,眼中露出怒意。
「你剛剛說龍珠?是你從寺裡偷走的嗎?」他比黑衣少年大幾歲,身形也比黑衣少年高大,因此輕輕鬆鬆就制住了他。
「不是!那不是護國寺裡的東西!」黑衣少年想使勁掙脫,卻因為胸口要害被壓住,使不上半分力氣來。
「匣子裡頭裝的就是你所說的龍珠嗎?」年輕男子騰出右手把錦緞匣子拾起,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那是我的東西,你不許碰!」黑衣少年怒斥。
「我不想信是你的東西。」年輕男子輕哼。「你帶著自己的東西,三更半夜偷溜進寺裡想幹什麼?」
黑衣少年眼神犀利地瞪視他。
「因為那件東西十分貴重,我想請菩薩替我看管,就是這樣!」他見年輕男子不是光頭和尚,也沒有穿僧袍,便冷冷地笑了兩聲。「你不是護國寺裡的和尚,你又布這裡幹什麼?」
「我進京考武科會試,目前暫往在護國寺。」
黑衣少年眼神微訝,這人居然是來考武科會試的?通常得原籍考過了馬射、步射、硬弓、刀、石、成了武秀才,這才進京會試的。
「難怪你身手如此敏捷。我今日算走了霉運,竟然遇到了你。」黑衣少年咬著牙,神情既氣憤又無奈。
「看你眉清目秀、氣宇軒昂,並不像作惡的宵小。匣子裡的東西到底從那裡來的?你只要從實招來,若真不是幹壞事,我自會放了你否則我還是要把你揪到方丈那裡聽候他發落。
「千萬不可,你會害我全家遭禍!」黑衣少年情急地喊。
「全家遭禍?」年輕男子驚訝地抬眉看他。
黑衣少年頭痛地思索著眼前的處境,計劃遭到破壞,致命危險就在當前,他已別無選擇了,只能順水推舟,走一步算一步。
「好吧,我告訴你,我是顯親王府的二阿哥衍格。」既然事跡敗露,只好把這年輕男子拖下水了。
年輕男子一聽到他自報身份,不禁愕然呆住,他沒想到自己逮到的少年竟然來頭這麼大。
「先把我放開!」衍格不悅地靜動著。
年輕男子起身放了他,聽到對方顯赫的身份背景,他哪裡還敢得罪?但是,仍把錦緞匣子拿在自己手裡。
「你叫什麼名字?」衍格翻身站起來,低頭拍掉黑衣上的灰塵,倒也沒有急著把錦緞匣子討回去。
「我叫貝蒙。」手中的匣子內隱約有物體滾動的聲音,這便是龍珠發出的聲音嗎?龍珠到底是什麼?他隱隱感到不安。
「你是滿人嗎?」衍格微仰頭,看著比他略高一點的貝蒙。
「是,伊爾根覺羅氏,鑲黃旗。」
「是滿人就好,倘若你是漢人,我就必須想辦法殺你滅口了。」衍格冷然地說道。
貝蒙心頭微震,突然明白過來,自己惹到一件麻煩事了。
「你想殺我滅口,恐陷不是容易的事。」他淡談地嘲弄。「龍珠到底是什麼東西,竟然會引來殺身之禍?」他試著打開匣子,但是匣子嚴密地鎖緊了,無法打開。
「鑰匙在我這裡。」衍格從懷裡取出一支純金打造的金鑰匙,心裡已擬好全盤主意。「本來我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辦完這件事,卻不料被你撞見,既然被你撞見,你也躲不掉了,或許這是天意也說不定。」他冷冷一笑。
貝蒙打了個寒顫,在他手上的是一個會惹來殺身之禍的燙手山芋,他不該介入的,但是此刻看來,他已無法抽身了吧?
「算了,我還給你,我也不想知道龍珠是什麼了。」他把錦緞匣子塞回衍格手中,試圖脫身。
「來不及了,事到如今,你不想知道也不行了。你已知道龍珠的下落,除非你死,否則我不相信你不會出賣我。」衍格邊說邊把金鑰匙插入鎖孔中。
貝蒙完全能瞭解衍格的顧慮,即便自己用性命保證不會出賣他,但是誰會相信一個陌生人的保證呢?
「我大可以把你交給方丈處置,何必受你威脅?」貝蒙忍不住皺起眉說。
「你是可以這麼做。」衍格淡漠地一笑。「只是,這關係到我全家百餘口人的性命。當然,你我素昧平生,我家是否被滿門抄斬也與你無關。」
貝蒙背脊微涼,眼前這名乳臭未乾的少年正用百餘條人命要脅他!
「我若是介人了,是不是也會賠上我全家人的性命?對你來說,我家的數十條人命難道就不值錢了?」貝蒙雙眸慍怒地瞪著他。
「我這麼做只是為了牽制你,如果你願意守口如瓶,謹守秘密,並且不出賣我,等避過風頭之後,我也不會再為難你。」衍格冷靜地與他對視。
貝蒙深深吸一口氣,默然不語。
「我要你看一看龍珠。」他幾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說著。
「非看不可嗎?」貝蒙微瞇著眼。
「不錯,非看不可。龍珠可是世上難得一見的稀世珍寶,你最好看一看。」衍格無論如何都得強迫他看,方能借此控制他。
貝蒙當然知道這是衍格設下的陷阱。
「好吧,既然你不放心我,我只好以時間來證明了。」然而,明知道是陷阱,他還是很想親眼看一看衍格所說的稀世珍寶--龍珠。
衍格傲然一笑。
「這裡最隱密的地方在哪裡?佛像後面行嗎?」
「四更以後,僧人們都會晨起誦經禮佛、灑掃庭院了,留在大殿很容易被發現。」貝蒙想了想。「還是上屋頂吧。」
衍格點頭同意。
兩人悄然出殿,翻身躍上山牆,來到大殿屋頂上。
夜未過去,大地昏黑,墨雲遮月。
衍格看了貝蒙一眼,然後慢慢地打開匣子,錦緞匣盒中還有一層玉匣,衍格再開啟玉匣,那匣縫中微微地放出柔和的光來,當匣子完全打開之後,神異的華彩透出來,燦然迷幻的光芒瞬間照亮了四周。
貝蒙震懾住了,呆呆地盯著匣子內四顆通體純白、耀眼奪目、如掌心般渾圓碩大的珠子。
「這就是……龍珠嗎?」他怔然問道。由於家境並不富裕,他從沒機會見過這類珠寶,也分辨不出來。
「當我第一次看見它們時,以為是夜明珠,但是後來才知道這不是夜明珠,而是龍珠。」衍格壓低聲音說。
貝蒙聞所未聞,怔呆地凝視著散發五彩光華的龍珠。
「你仔細看,可以看見每顆珠子都有龍紋,所以喚龍珠。」衍格說道。
貝蒙從匣中取出一顆珠子來,原以為這碩大的龍珠重量不輕,卻沒料到竟輕得好似羽看,待到放在掌心旋移細看時,他看見在純白透明的珠身上的確有著淡紅色的細緻龍紋,不禁訝異地瞪大了雙眼。
「這龍紋不像是雕繪上去的。」他奇怪地翻轉著。「可是,為何只有身軀,卻不見龍首?」
「你再四顆珠子合在一起,便會看得更清楚了。」衍格說。
當貝蒙把四顆龍珠並在一起時,珠面上的龍紋變得更清晰、更明亮了,赤龍栩栩如生地浮現出來,彷彿隨時可以騰空飛起。
「太不可思議了!」貝蒙讚歎不已。
「這四顆像玉、像珍珠、又像水晶的龍珠,是世上罕見的寶物,原來是九公主府之物,為九公主之子孫迷樂所有。在皇上登基那年,他原想拿這四顆龍珠敬獻給皇上。」龍珠的原始來歷只有孫迷樂最清楚,孫迷樂不曾向任何人解釋過龍珠的來歷,所以無人知曉龍珠真正的由來,衍格自然也不會知道。
「皇上登基那年?那是兩年前了。」貝蒙狐疑地看著衍格。「既然是孫迷樂要敬獻給皇上的寶物,為何會在你的手上?」
衍格心虛地垂眸一笑。
「因為被我偷來了。」
「這是你偷來的?!」貝蒙倒抽一口氣,他不可否認這稀世龍珠確實會引來人性的邪念,但兩年前的衍格尚是十二、三歲的孩子,竟然也會動起貪婪之心?
「兩年前,我阿瑪帶我到九公主府弔祭九公主。」衍格低低地說道。「在後殿的廂房中看見了這四顆龍珠,當時的我深深被這四顆龍珠給吸引住,並不知道這是孫迷樂準備要敬獻給皇上的寶物,只一心想占為已有。後來,我趁人不注意,俏俏地把龍珠偷出來,回府後藏在我房裡。」
「你竟然幹下這種偷竊的勾當!」貝蒙鄙夷地斜睨他一眼。
「當時,我確實動了貪念。」衍格沒有為自己的惡行辯解。「其實偷了龍珠的當夜,我惴惴不安,難以安心入睡,所聞孫迷樂四處尋找龍珠的下落時更感到後悔,後來也曾想過要將龍珠歸還孫迷樂,但卻苦無機會。」
「怎會沒有機會?」貝蒙打斷他。「你親自送到九公主府不就成了嗎?我看根本是你捨不得歸還吧?」
「我確實捨不得歸還,但是我也知道把龍珠留在身邊是不對的。雖然親自送還給孫迷樂很容易,但是一旦我這麼做,誰都會知道龍珠是我偷走的了,而且當我知道龍珠是孫迷樂準備敬獻給皇上的寶物之後,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了,因為一旦被皇上知道龍珠是我偷走的,必定會連累阿瑪。」衍格輕輕一歎,這是他初次對人說出得到龍珠的過程,心情感到有些輕鬆起來。
貝蒙看著他,可以深深感覺得到他那種懊悔的心情。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看到這樣珍奇的寶物,也許很難克制住自己的慾望,但是衝動之下造成的後果,卻令他後悔莫及。
「這兩年,你都把龍珠藏在王府裡嗎?」他問衍格。
「就藏在我的房裡。」
「那為什麼現在要帶到護國寺來藏?」
「因為皇上下了一道密旨,開始從當年弔祭九公主的名冊上之人搜查,而我阿瑪正是負責搜查的人。」衍格苦笑了笑。
貝蒙愕然,終於弄明白了前因後果。
「龍珠被竊的消息傳遍京城之後,與龍珠有關的傳聞也愈來愈多。」衍格繼續說道。「只要是與龍珠有關的消息,我都會特別留心,當皇上下旨搜查龍珠的下落時,我便知道不能再把龍珠留在我身邊了,否則只怕會帶來抄家滅門的災禍。可是這龍珠是稀世珍寶,我也曾經聽過一個傳說,說這四顆龍珠與大清龍脈息息相關,倘若是真的,我絕不能將龍珠隨意丟棄,更不能讓龍珠落入奸邪之人手裡,思考再三,便想藏到護國寺來。」
「你原先想藏的地方並不隱密,很容易被打掃的僧人發現。」貝蒙說。
「我原本的想法是被發現也無所謂,因為護國寺歸理藩院所管,龍珠最後一定會被送回皇上手中。」衍格抬起眸直視著他,歎了口氣。「偏偏沒挑上良辰吉時,很倒楣地碰到了你。」
「倒楣的人該是我吧。」貝蒙悶哼一聲。「現在,我是唯一一個知道龍珠是你偷走的人,你打算怎麼辦?」
「這四顆龍珠,我要你替我藏兩顆。」衍格清清楚楚地說。
「什麼?!」貝蒙揚高了聲音。「為什麼要我這麼做?乾脆就讓僧人拾到龍珠,然後送回皇上身邊不就大功告成了嗎?總之你放心,我不會出賣你,我要是心腸險惡,早把你扭送到方丈面前了。」
衍格緩緩搖頭。
「龍珠若從護國寺裡找到,皇上肯定會命理藩院盤查寺裡的每一個人,而你是唯一知情的人,要是受不了審訊盤查,難保不會矢口把我咬出來。為了我阿瑪,為了顯親王府的名聲,為了我家族百餘條人命,除了拖你下水,我沒有別的辦法。」他抱歉地淡笑。
「所以,你把兩顆龍珠交給我藏,就算我也有份了?如果我把你咬出來,你也不會放過我,說不定還會誣賴我,說龍珠是我偷的,對嗎?」貝蒙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真不敢相信你年紀輕輕,心思竟如此深沉縝密。」他只差沒有送他「太冷酷」三個字。
「多謝誇獎。」衍格淡漠地揚起唇角。
「我今天真不該多管閒事。」他懊惱地長歎。
「你的確是多事了。」衍格把龍珠分別放在錦緞匣和玉匣中。「讓你選吧,你要緞匣裡的兩顆還是玉匣裡的兩顆?」
「有什麼差別嗎?都是災禍!」他悶哼,隨手將玉匣取了過來。
「這龍珠關係著大清龍脈,你要妥善收藏,千萬不可掉以輕心,也千萬不可被搜查出來。」衍格正色地警告。
「我會被你害死,你簡直是災星!」貝蒙抱著頭喃喃低咒。
「等避過了風頭,我會向你要回龍珠的,放心吧。」把龍珠分一半出去,他可是萬分不捨,心如刀割呢!
「你最好讓我早點放心,也最好快辦法把龍珠送進皇宮去,可別弄到最後,不只把你顯親王府百餘口人命賠進去,連我家族幾十條人命也得跟著陪葬了。」換貝蒙對他警告。
「我知道該怎麼做。」衍格仰頭望了望天色,隨即將錦緞匣鎖緊,嚴實地塞在懷中。「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你快藏好龍珠,千萬不許把龍珠弄丟了,要是龍珠出了什麼意外,我絕不會放過你。」
貝蒙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來。
「你還是自己當心點吧。」
「我會再來找你。」衍格拉起黑布蒙上臉,轉身躍下屋脊,飛快地消失在暗黑的夾巷中。
龍珠讓不相干的兩個人碰到了一起,也改變了這兩人的命運。天濛濛地亮了,護國寺傳來渾厚悠遠的鐘聲。晨霧如薄煙般緩緩地瀰漫開來,如同他們的前景--混沌,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