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那堵高大身影消失在門外,屏兒嚇破了膽似的拔腿就往樓上衝。
「小姐、小姐──」
屏兒一衝進房間,桌案邊,姿態優雅從容的沐雪荷正低頭專注作畫,淡然嫻靜的神態像是完全不受任何事的煩擾。
「他走了?」
見屏兒一臉驚魂未定的大口喘氣,沐雪荷輕聲問了句。
「回小姐,人走了。」屏兒快步走向桌案邊,活像後頭有鬼魅在追她。
「嗯,你做得很好。」
手上專心畫著一對戲水鴛鴦,沐雪荷狀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他可有說什麼?」
「貝勒爺說,小姐您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他沒有見不到的人,該討的,他一定會討回來!」屏兒小心翼翼的說道。
好狂妄的口氣!
沐雪荷忍不住低笑了起來,絕美的笑容連女人看了都會為之失神。
難道這男人不知道她四季樓可是守衛森嚴、滴水不漏,除了龜奴、護衛們見慣的熟面孔之外,恐怕連一隻蒼蠅也飛不進四季樓。
「我倒要看看這男人有什麼本事!」
掛著笑,沐雪荷神情輕鬆的繼續揮筆作畫,房間裡靜謐無聲,瀰漫著一股沁入心脾的異香。
「小姐,元琰貝勒是皇親國戚,還是皇上親封的多羅貝勒,比起其他人可說是身份顯赫,為什麼您寧可見那些微官小職,卻獨獨不肯見他呢?」滿心納悶的屏兒終於忍不住問道。
停住筆,沐雪荷平靜的心緒像是被攪亂的湖水,一下子幡然大亂,她緩緩抬起頭,像是不得不去面對這個矛盾。
是啊,就算是身懷繪畫奇技,但她終究只是個青樓女子,即使賣藝不賣身,但蓮花出污泥豈能不染?
只要有客人出得起銀子,就能買下她幾個時辰的相陪,尤其是元琰貝勒出手這麼闊綽,應是她該極力拉攏的人,但不知為何,打從第一眼見著俊美出色、英挺尊貴的他,她卻有種想逃的感覺。
好似,他是光芒耀眼、遙不可及的天,她卻只是個卑微、見不著陽光的牆邊小草,兩人天差地遠,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我討厭那種浪蕩子。」沐雪荷顰著眉冷聲說道。
「喔!」屏兒吶吶應了聲。
沐雪荷心頭一亂,手裡的筆也跟著亂了緒,原本出色的一對鴛鴦便走了樣,連屏兒看了小臉都皺了。
「扔了它。」一把抓起那幅畫,將它塞給身旁的屏兒。
屏兒拿著那幅畫,快步走出門外,準備拿去給灶房燒了。
再度取出一張雪白如新的紙,像是想藉此逃避紛亂心緒似的,沐雪荷再度執起筆蘸墨,往紙上胡亂畫了起來。
不,她想太多了!她討厭他是因為他聲名狼藉、花心狂傲,這種男人比起單純付銀子想親近她的男人還要卑鄙多了。
她真的像表面上看起來這麼滿不在乎、這麼討厭他,不把他當一回事嗎?
心裡突然有個聲音像鬼魅般,悄悄冒了出來。
越畫心頭是越亂,那股被他揪扯出來的心緒,像是被打破的水缸,倏地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小姐!」
門口突如其來的一聲喊叫,把沐雪荷給驚得幾乎彈起來。
回過神定睛一看,她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方纔的胡亂塗鴉竟畫成了一張男人的臉,狂傲霸氣的眼神、俊美無儔的臉孔,正狂狷的凝視著她不放。
天!難道她早已將他牢牢烙進腦海裡不成,否則隨手塗畫出的人,怎會如此靈動活現、栩栩如生?!
「什麼事?」她佯裝若無其事地抓了張白紙,往畫上的男人臉上一蓋。
「嬤嬤說,今晚唐公子要來,請小姐打扮妥當準備見客。」
「我知道了。」沐雪荷平靜的點了下頭,只想盡快支開屏兒。「屏兒,我想先淨個身,麻煩你去準備一下。」
「是,小姐!」屏兒銜命快步離去。
見屏兒走了,沐雪荷鬆了一口氣。
移開白紙,那張英俊而儒雅的臉孔與她四目相對,再度打亂了她的心跳。
只是一張畫而已哪!她輕聲低斥自己,卻移不開目光。
唯有這一刻,她才敢這麼大膽放肆的細細打量他,她沒想到幾天前短暫的一面之緣,她已將他牢記在腦海裡。
恍神間,走廊突然傳來幾名雜役扛水接近的腳步聲。
「小姐,水來了!」房門打開的同時,屏兒的聲音也隨之響起。
慌忙間,沐雪荷趕緊將畫撕了,方纔那個英挺霸氣的男人,立刻成了再也拼湊不起來的碎片……
窩囊、真窩囊!
乘著軟轎,怒氣沖沖的回到貝勒府,這輩子從沒吃過閉門羹的元琰,此時著實灰頭土臉、面子掃地。
身為德親王爺的世子,他爹是當今乾隆皇的兄長,自小到大元琰早已習慣了有人對他唯命是從、有求必應,誰知生平第一回吃癟,卻是一個花娘給他軟釘子碰。
越想元琰越惱火,恨不得立刻把那目中無人的女人給抓到跟前,好好「回報」她給予的屈辱跟難堪。
但偏偏四季樓上從四季夫人、下到奴才,全把他當成瘟神一般的擋在門外,還派有護衛守著,簡直比皇宮大內的守備還要森嚴。
支著下巴,他在大廳裡煩躁地踱來踱去,一想到高傲、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沐雪荷,他就鬱悶得快吐血。
還不快想想辦法,他可不能就這麼善罷干休,被戲弄事小,他堂堂元琰貝勒的面子事大,萬一將來這事若傳了出去,他豈不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不行,他絕不能就這麼算了,就算是把四季樓給拆了,他也要把她給揪出來,討回被她踩在腳底下的男性尊嚴不可。
對,既然不得其門而入,那他就想辦法把她騙出四季樓,可問題是,四季樓的規矩甚嚴,姑娘們是不輕易出樓的,更何況她還是名滿京城的四大名妓之一,怕是八人大轎都請不來。
突然間,腦子裡靈光一現,元琰想到了他的好兄弟。
大哥有難,當弟弟的怎能不幫忙?!
總算,一整晚的窩囊氣消散不少,正打算差人回淳親王府請元珣過來一趟,這才記起今兒個元珣來信,說他要到睿親王府去送禮作客,此刻怕是人還未回府。
看來,他得親自回一趟淳親王府,雖然可能會驚動到阿瑪跟額娘,對他的抗婚數落個沒完,不過眼前他腦子裡只能考慮一件事──討回他的面子。
勉強壓下焦急的情緒,元琰鎮定地吩咐道:「小祿子,立刻替我備轎,我要回淳親王府一趟。」
「貝勒爺,可是今晚您跟歐陽小姐有約,看時辰歐陽小姐大約也快進府了。」一旁的小祿子趕緊提醒他。
歐陽小姐?哪個歐陽小姐?
好半天,元琰才勉強想起她是京城裡某家布莊的千金小姐,他甚至連她的臉孔都已經模糊得快記不起來。
「就說我今晚臨時有事,出府去了。」走了兩步,元琰又停下腳步補上一句。「轉告她,請她以後不必再等我的消息了。」
「是。」這種事應付多了,小祿子可說是得心應手極了,還能舉一反三。「待會奴才會差人送她回去,並贈上幾樣珠寶首飾。」
對於慷慨大方的男人,沒有一個女人會生起氣來。
「嗯。」
點點頭,元琰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一點,但想到一個小小花娘,竟搞得他灰頭土臉、狼狽不堪,臉色不覺又緊繃了起來。
生平第一次,他因為一個女人完全亂了思緒。
真悶啊!
「大哥。」
突然間,院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元珣?他怎麼會正巧來了?
喜出望外的連忙奔出廳外,只見元珣穿著中規中矩的褂袍,一派的隆重前所未見,在幾名下人的引領下正踱進門來,這讓他連出門都省了。
「你來得正好。」二十多年來頭一遭,他覺得這個弟弟可親到極點。
「大哥有事找我?」元珣狐疑地挑了挑眉。
「元珣,我需要你的幫忙!」元琰熱切地攬住他的肩,雖然連他自己都不能否認,這確實有幾分籠絡討好的意味。
「幫忙?」
愣了下,那張跟他有八分神似的俊朗臉孔,慢慢揚開得意的笑。
「我沒聽錯吧?無所不能的元琰貝勒,還需要我這小弟幫忙?!」元珣趁機狠狠挖苦了大哥一下。
「別這樣,你知道的。」元琰笑容僵硬,忍耐他的放肆。
看出他神情裡的狼狽,元珣一下子就猜到了。「是沐雪荷?」他試探地問道。
「她是我碰過最棘手的女人。」元琰挫敗的低咒一聲。「我完全踏不進四季樓一步。」
「咦,那天不是有人說,他如果連一個女人都搞不定,名字就要倒過來寫?」元珣憋著笑,繼續往跛腳大貓的痛處踩。
「你幫是不幫?」元琰的眼神兇惡得像是想殺人,臉色卻宛如跌了個大跤又摔進泥坑裡,狼狽得很。
「幫,當然幫,咱們可是親兄弟耶!」元珣很識相的趕緊諂媚幾句。「要我幫什麼忙?儘管說。」他為了表示義氣,用力的拍拍胸脯。
「幫我在『柳月別莊』辦場筵席。」
「辦筵席?」愣了下,元珣豁然笑開,用力拍拍兄長的肩膀。「就這麼點小事啊?怎麼樣,這回又看上了哪家的美人?」他興致勃勃的追問。
柳月別莊是皇上賞給元琰的避暑處所,於京城的西城郊,別莊依山傍水、環境清幽,是元琰最鍾愛的地方。
能讓他這大哥鄭重其事的辦筵席,邀請至別莊作客的女人可是寥寥可數,看來這回當真有人把他的大哥給迷得暈頭轉向了。
「四季樓的沐雪荷。」
一句話嚇得元珣差點沒掉下巴。「你……你要邀她到別莊作客?」
老天,他有沒有聽錯。
「沒錯。」元琰堅定的點點頭。
「你是認真的?」元珣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我看起來像開玩笑的樣子嗎?」元琰冷著臉回瞪他。
「可是,她可是個花娘耶!」元珣小心翼翼地提醒大哥。雖然他對煙花女子沒有什麼偏見,不過,弄成這樣會不會太過火了?!
「那又如何?」元琰冷哼一聲。
「要不是我知情,還真的會以為你對她有什麼不尋常的感情哪!」
「你在胡扯些什麼?你很清楚我只是想討回面子。」忽地,元琰莫名地惱羞成怒起來。
「是、是──」最好是這樣!元珣不以為然的暗自嘀咕。「顯然你都已經計劃好了,辦筵席這種小事交給總管就成了,何必要我幫什麼忙?」
嘖,這豈不是大材小用了嗎?!
「我要你出面到四季樓去遞請帖。」
遞請帖?
元珣瞠大眼,忽然明白了大哥的意思。「難不成你想把她騙出──」話聲戛然而止。
「沒錯,既然進不去,那就把她引出來,畢竟,私怨就要私了。」
元琰瞇起眼,目光彷彿已經穿透了數十里,直視躲藏在四季樓裡的那個禍首。
看著大哥那張老謀深算的臉,元珣不得不承認,他這兄長還真是滿肚子拐。
「我明天就上四季樓去。」
元珣有氣無力的歎口氣,看樣子他堅守了二十年的清譽,明天就要毀於一旦,他已經可以預見未來全京城會滿城風雨的談論著──
淳親王府的第二個不肖子,上青樓狎妓!
三日後,元珣在柳月別莊設宴。
為了邀請平時絕不輕易外出的沐雪荷到柳月別莊作客,元珣可是使出三寸不爛之舌,花了一天時間來說服四季夫人,還慷慨撒了一千兩銀子,另外加贈幾樣價值不菲的珠釵首飾,作為送給沐雪荷的見面禮,才總算讓四季夫人點頭。
他不負大哥所托,完成使命、功成身退,剩下的,就看大哥自己怎麼辦了。
酉時,天色只剩微光,元珣派出的氣派軟轎已將沐雪荷接到了別莊,她身旁還有幾名護衛跟丫鬟屏兒隨行。
「恭迎雪荷姑娘,我是哈總管,這邊請。」
站在朱紅大門邊的總管早已等候多時,立刻將沐雪荷請進門,一路帶往內苑。
其實沐雪荷根本不想來,要不是嬤嬤連著兩天在她耳邊叨著念著,甚至不惜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非要她點頭不可,她是怎麼也不願來赴這場邀約。
因為這個設宴邀她來的人,正是淳親王府的二少爺,是那個狂妄傢伙的手足,不知為何,只要任何跟元琰扯上關係的人,她都難有好感。
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妥協,往後她絕不再跟元琰有任何瓜葛。
打定了主意,一顆浮動不安的心總算鎮定許多。
一路越過好幾進的院落,行過幾道迴廊,觸目所及的建築、擺設,皆極富麗考究、氣派恢弘,沐雪荷將這些名門一擲千金的氣勢盡收眼底,不免暗暗為之驚歎。
忽地,感覺到帶路的哈總管腳步慢了下來,沐雪荷一抬頭,只見「寧波閣」的區額就橫掛在敞開的雕花木門上頭。
跟著踏人大門,哈總管的腳步未做停留直接越過大廳,領著她走向廳外,遠遠可見一座在燭火圍繞下的涼亭。
沐雪荷跟著哈總管的腳步,目光不由自主的四下環顧。
看樣子「寧波閣」應該是用來招待客人的宴會之所,氣派寬敞的大廳、精巧華麗的螺鈿桌椅、擺設不消說,自雕花窗欞往外遠眺,更可見煙波浩渺的湖泊,以及湖邊雕工講究、玲瓏卻華麗的八角涼亭。
八角亭的八根巨柱上還懸掛著白色的紗帳,微風輕輕拂動半垂的薄紗,朦朧紗影中映著搖曳的燭火,真是別有一番情調。
今晚的筵席捨棄寬敞氣派的宴客廳,改設在湖邊的八角亭裡,桌上擺放著十來樣精緻豐盛的上等佳餚,還有一壺用上好瓷器盛裝的美酒,襯著燭光、美景,光是眼睛欣賞就已讓人微醺。
沐雪荷緩緩收回目光,小心翼翼的打量亭內一名背對著她,凝神眺望湖面的男子。
男子穿著一襲灰色緞面馬褂長袍,襯托出他修長、結實的體態,頭上戴著一頂同色的緞面圓帽。
「爺,雪荷姑娘來了。」總管上前恭敬的躬身報告。
「嗯,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們都下去吧!」男子沒有回頭,低沉而醇厚的嗓音帶著一種特殊的鼻音。
「喳。」
哈總管手一揮,一旁的五、六名丫鬟福了福身,立刻跟著他走了。
見所有的丫鬟全走了,八角亭內突然空曠得嚇人,沐雪荷頓時慌了起來,但瞥及身後還有屏兒跟幾名護衛在,倒是很快就鎮定下來。
沐雪荷估量著那個背影,竟覺得有幾分眼熟,腦子裡竟不由得躍出一張俊美狂傲的臉孔。
不,不可能的!她勉強壓下紛亂的情緒,強自鎮定地深吸口氣。
「雪荷姑娘請坐。」背對她的身影突然揚臂比了個手勢。
「謝謝爺兒。」
緊盯著他的背影,沐雪荷小心翼翼在桌邊的紫檀梅花凳上坐了下來,但佇立在面前的身影卻依然沒有移動半步,令她不覺有些不耐煩。
「爺兒,您打算一整晚都背對著我嗎?」沐雪荷冷冷開口。
顯然是怔了下,隨即男人背對著她仰頭大笑,那笑聲竟帶著幾分玩興與張狂,沐雪荷驚惶得還來不及反應,那個背影緩緩轉了過來。
一見到那張臉,沐雪荷宛如見到鬼魅,整個人站起來,往後倒退了好幾步。
「你!怎麼會是你?」一張嬌柔美麗的臉蛋嚇得刷白,平時的淡漠與冷靜頓時消失無蹤,眼前的她活脫脫是個被嚇壞的姑娘。
元琰好整以暇地欣賞,震驚、不信、錯愕的表情輪番閃過沐雪荷美麗無瑕的臉龐。
今天的她穿著一襲黑色錦緞寬旗袍,上頭整齊綴著一排鳳尾花扣,細緻的花瓣式立領,端莊而優雅地包裹著她如白玉般的頸子,胸襟處為一巴掌寬的紅色緞布,上頭飾以彩繡牡丹,寬袖口上有著多重鑲滾紅邊,以及一圈翩飛的蝴蝶。
那樣深沉的顏色穿在她身上竟是出奇地合適,一頭如瀑般的黑髮在腦後梳成了一個包髻,上頭綴著一隻簡單卻不失典雅的彩色珠簪,小巧的耳垂上,就懸著兩隻黑色的珠飾耳環。
她看起來十分典雅高貴,渾身散發著沉靜而優雅的氣息,剎那間,讓元琰幾乎以為她是哪個王公貴族家的格格。
用力甩去腦子裡荒謬的念頭,元琰重新掛起一抹狂妄的笑容。
「怎麼?那丫鬟沒把我的話轉告給你?」元琰似笑非笑的挑挑眉。
「什麼……」腦子裡一片空白的沐雪荷連聲音都快擠不出來。
突然,她發現元琰不知何時竟逼至眼前,一股懾人的男性氣息竄進鼻息,讓她慌張得雙腿隱隱顫抖起來。
他比她記憶中還要更為高大、危險,好像挾帶著一股具大的破壞力,眼中閃爍著讓人窒息的闐黑冷光。
她真是太小看他了!
「我元琰貝勒沒有見不到的人。」湊近沐雪荷耳邊,元琰瘖啞吐出一句。
元琰得意地亮出他閃亮的白牙,就像是鋒利的刀刀,竟讓人感覺到一股森森的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