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是葛安菲小姐嗎?」
清晨五點,葛安菲尚處於半夢半醒間,就被門鈴聲吵醒了。看著門外的兩名外籍男子,她很確定自己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影迷。
「我是。你們是?」她有些後悔怎麼會這麼毫無戒心地就把門打開,至少應該先看清來人是誰才開門。
「打擾了。我們家小姐想請你過去一趟。」身穿灰色西裝的男子斯文有禮地對她點頭。
「你們家小姐?」
「是。她說只需跟你說『夏雨兒』,你就會明白了。」男子遵照主人的吩咐轉達。
「夏雨兒?」葛安菲在聽到這三個字時,精神全來了。
「是。請你稍微收拾一下個人物品,我們得在一個小時內抵達機場。」那名男子看了看手錶,表示時間已不多了。
「機場?為什麼?」她不明白為什麼她要到機場去。
「小姐目前人在庫克蘭,她希望你能馬上趕過去。」男子淡淡地說明。
「庫克蘭?」她頓時愣住了,覺得這個世界何其大,為什麼卻偏偏是在庫克蘭,那個她跟派翠克分離的城市?
「葛小姐?」男子看到她怔愣出神,開口輕喚她。
葛安菲看著他,本想拒絕,但想到當年夏雨兒有恩子自己,現在對方需要她,她不該就這樣拒絕的。
「你們等我一下,我馬上好。」葛安菲走進屋內,快速梳洗,換上衣物,接著拿了證件及簡單隨身物品便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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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豪華的頭等艙內,她蓋上毛毯想好好睡一下,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眠,腦海裡想的全是派翠克。
不知道這一趟庫克蘭之行會不會遇到他?如果真的遇上了,那麼,她該對他說些什麼?
傻瓜,他都已經結婚了,看到他時當然是先恭喜他,祝福他幸福美滿。是的,她只要說:「祝你幸福」就可以了。
可是,如果也那麼剛好的看到了他身邊的女子,那麼她還說得出那樣的祝福嗎?她還笑得出來嗎?她能表現得那般雲淡風輕嗎?
葛安菲,停止想這一切!庫克蘭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小,派翠克說不定早就離開了,你又何必自尋煩惱?
是的,她不該想太多,反正遇上了,她就會知道該說些什麼了。而就算什麼都不說也無所謂,就當作是個面熟的過路人就好了,反正只不過是個路人甲,沒什麼好擔心的。
儘管明白這根本沒有說服力,但她還是這麼催眠自己,強迫自己接受這樣的說法。
不知道後來自己是如何睡著的,只知道當她醒來時飛機已經抵達機場了。
經過海關時,有些台灣旅客認出她來;而她素著一張臉,也忘了戴上墨鏡,還好身邊的兩名男子動作迅速地將她帶離機場。
「原來你是名人?」男子一邊開車一邊問她。
「以前或許是,但很快就不是了。」演藝人員就是這樣,火紅的時候人人追著、擁戴著,等到過氣了,也就不再被提起。
近來她的曝光率很低,手頭上的工作也大都結束了,雖然姚治乎不停勸她繼續留在演藝圈,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回頭路。她不想再過著那種沒有自由的生活,她只想當個平凡的葛安菲。
一個多小時後,他們抵達了目的地。
從外觀看來,這是一棟有些年代的別墅,牆身的油漆雖然有些許剝落現象,但整體看來還不致太古舊,甚至可說保養得極好。
葛安菲跟在男子身後走進屋裡,他帶著她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隨即欠身離開。
她一個人獨自坐在三人座的長形白色沙發上,看著面前長几上仍冒著煙的杯子,才一抬起頭,隨即對上了那抹熟悉的眼神。
葛安非站了起來,抿緊了唇,顯得有些慌措。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夏雨兒跟十年前一樣,仍是那麼美艷動人,臉上依然是那一貫結霜似的表情。
夏雨兒拿起長几上的茶,輕吹了幾下,隨即緩緩喝了一口。
「坐啊,站在那兒多不自在。」夏雨兒看著她瞠目結舌的模樣,輕輕佻起柳眉。
葛安菲慢慢地坐了下來,看著對座的夏雨兒,像是有干言萬語,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十年了,你倒是變了不少。」夏雨兒靜靜地打量她,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
葛安菲只是沉默地看著她,沒有答話。
「這次找你來,是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夏雨兒也不拐彎抹角,她向來有話直說。
「我能幫你什麼?」十年前,夏雨兒拿出自己的所有積蓄幫她度過難關;十年後,她終於有機會回報她。
「什麼都別問,時候到了,你就會明白。」夏雨兒從小時候就是如比,從來不把話說透,永遠都保持著神秘,讓人摸不清、也猜不著。
小時候孤兒院裡的男孩子們都對她又愛又恨,喜歡著她那份與世隔絕的冷情,卻也害怕她那雙太過清澈犀利的水眸,因為她能輕易把人看透。她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好人。
「長途飛行很累了吧?上去休息吧,我已經幫你安排好房間了。」夏雨兒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細雨,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葛安菲走到了她身邊,這才發現外面下雨了。「春天來了。」幾乎是在輕歎了。
「是啊,我最討厭春天了。」夏雨兒看著地上小小的水窪,纖細的手指停在玻璃窗上。
葛安菲輕聲笑了。
夏雨兒不明所以地看著她,無聲詢問著。
「以前常聽你說這句話。」夏雨兒的生日在春天,她十歲那年許下的願望是:希望春天永遠不要來。
想起了孤兒院裡的時光,夏雨兒臉上的線條不自覺放軟了些。
「春天又冷又濕,整天不斷下著雨,讓人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夏雨兒突然說了這段話。
「可是,我倒覺得春天很適合你。」因為夏雨兒給人的感覺——有時候像是一陣溫暖的春風,有時候卻像是綿延不停的細雨,總是多變得讓人摸不清、抓不著。
「是嗎?」似乎曾經有人也對她說過這麼一句話,不過,她已想不起是誰了。
「走吧,我帶你上去休息,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夏雨兒離開了窗邊,帶她來到二樓的客房。
「雨兒。」葛安非站在門前,叫住了轉身準備離去的她。
夏雨兒頓了下,轉過身來。「怎麼了?」
「你現在快樂嗎?」她突然問她。
夏雨兒認真地凝視著她好一會兒,才低聲輕喃:「快樂?那是什麼?可以吃的嗎?還是可以看得到?我不知道。」
夏雨兒說完便轉身離開,留下葛安菲站在房門前愣愣地看著她落寞又纖細的背影。
葛安菲走進房裡,看著窗外綿延不斷的細雨,想起了夏雨兒臉上那抹孤寂。
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沒想到夏雨兒仍是那麼悲觀。
從小,她便是這樣了,無論什麼事都會預先想好最壞的結果。葛安菲從來沒見她笑過,就算是她十歲那年第一次切蛋糕,也只是冷著一張臉,彷彿她切著的只是一團奶油跟麵粉做成的食物而已,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甚至連許願時都不肯閉上眼睛。
小時候就已經那麼不快樂,長大了之後還得面對社會的現實,她懷疑夏雨兒這二十幾年來可能不曾真正笑過。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很少有情緒起伏的人了,沒想到夏雨兒比她更冷情,像是設定好的機械人般,思路清晰,從來沒有第二種表情,完全的冷血。
所以當十年前夏雨兒衝出來追上她時,她內心其實是頗驚訝的;雖然夏雨兒什麼都沒說,只是掏出了所有積蓄給她,然後轉身就走,但她知道夏麗兒只是不善言詞,並不是真的那麼冷情。
她其實是個好人。
葛安菲躺上床,蓋上棉被,閉上雙眼,腦海裡浮現那條婚紗街上透明櫥窗裡的那件純白婚紗。
唉……她好想有機會能再看一眼那件婚紗,好想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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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嗎?」
葛安菲看著夏雨兒身上的華麗婚紗,簡直目瞪口呆。
「不好看嗎?這顏色我還滿喜歡的。」夏雨兒照了照鏡子,相當滿意身上這套銀灰色婚紗,低調中帶著華麗,簡單,卻與眾不同:也的確,人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婚禮當然不能兒戲。
「你要結婚了?」葛安菲驚訝的是這個。她才剛來到庫克蘭第二天,就得被迫接受夏雨兒要結婚的事實。
「都要三十了,人老珠黃了,再不嫁行嗎?」夏雨兒站在鏡子前,看著鏡裡的另一個女人,臉上仍是一貫的冷。
「我……呃,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是要稱讚她漂亮?還是先恭喜她?
「那就什麼都別說。」夏雨兒走到床沿坐下,拿出一堆鞋盒,漫不經心地挑選著,然後拿起一雙香檳色的細跟高跟鞋遞給了葛安菲。「穿看看。」
「我?」葛安菲接下了那雙鞋,不太明白她的用意。
「穿吧,你穿起來會很好看的。」她挑眉示意葛安菲馬上試穿。
葛安菲拿著鞋坐到梳妝台前,小心翼翼地套上鞋子,沒想到竟出乎意料的合腳,像是特別為她訂做的。
「站起來走走看。」夏雨兒坐在床上指揮。
這雙鞋是今年早春最流行的露趾款,柔軟的真皮剪裁包裹著她的腳踝,走起路來完全不會因摩擦而感到疼痛,以她的經驗判斷,這雙鞋應該要價不低。
「這雙鞋……」
「到時候你一定要穿這雙鞋子來參加我的婚宴,當我的伴娘。」夏雨兒滿意地走到她身邊,對她正色說道。
「當你的伴娘?婚禮是在什麼時候?」她淡淡地問,對於當伴娘似乎沒有太多的感覺。
「這個星期日。」夏雨兒看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惆悵,不著痕跡地撇開了眼。
「星期日?」今天已經是星期四了,而她什麼都來不及準備,該怎麼辦才好?
「小姐,您的客人已經到了。」門外的男子禮貌地先敲門後傳話。
「請他進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夏雨兒走到門邊,聲音略顯低沉了些。
「那我先回房了。」葛安菲才剛走到門邊,門外的人剛好輕敲兩聲門板,葛安菲反射性地為他開了門。
這個世界真的小得可怕!
同樣一張臉,可他現下的神情卻陌生得可怕。
像是百般不願看到她在這裡出現似的,連一秒都不想多停留,便快速走進門,隨即關上。
葛安菲站在房門外,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她還在想著自己是否在做夢,否則剛剛那個男人怎會如此像派翠克?
「你,把那雙鞋脫下來。」派翠克拉開了門,視線落在她腳上那雙鞋子。
葛安菲愣愣地看著他,懷疑自己就要落淚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然後快速將腳上的鞋子脫下來,放到他手裡後,隨即轉身飛奔離去。
葛安菲跑進了自己的房內,反覆確定門鎖確實鎖上之後,無力地靠在房門後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全身不自覺地顫抖著,淚流滿面。
她預想過千百種兩人見面的可能情況,卻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情形。他跟雨兒是認識的?他剛剛看著自己的時候,那灰色眸裡連一點溫度都沒有;就算是對待一個陌生人,這樣的態度未免也太殘酷了些,更何況是對她。
不過,她又算什麼呢?說是情人,似乎還不到那樣親暱的程度;說是明友,卻又不夠相互瞭解。想想,她不過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過客而已。
結婚?派翠克要結婚了,夏雨兒也要結婚了,而派翠克又這麼剛好的出現在這裡,難道……要結婚的是派翠克跟雨兒r.
不可能!這太荒謬了。他們應該只是朋友。可是,雨兒向來低調不愛結交朋友,又怎會有他這種朋友?或許是工作上的夥伴……對,應該只是這樣,她不要想太多,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
叩叩。背後門板突然傳來兩聲輕敲,葛安菲臉上仍殘留著淚痕,她屏住呼吸,不敢發出聲響。
「我知道你在裡面。」派翠克低沉的嗓音從門板後傳了進來。
葛安菲雙手握緊拳頭,死咬著下唇,眼淚再度氾濫成河。
「別參加我們的婚禮。」他只說了這句話,便轉身離去。
葛安菲聽著他的腳步聲愈來愈遠,直到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她才虛軟地滑跪到地上。
他們的婚禮!他要她別參加他們的婚禮!
他的意思是……不想看到她?還是不想得到她的祝福?抑或他覺得她根本不夠資格參加他的婚禮?
閉上酸澀的眼。她以為時間久了就會淡忘,但……為什麼心裡的那處傷疤仍是隱隱作痛著?像是放了只飢渴的血蛭在傷口上,原本只是單純的想要止血就好,沒想到卻被吸出更多的血!她覺得自己全身的氣力像是突然問被抽空了似,宛如一具沒了靈魂的軀體。
「呵呵。」她冷笑了聲。她的人生路早注定崎嶇難行,叉路、坑洞處處。
一個是對她有恩、相識了二十多年的兒時同伴,一個是她十年來念念不忘的傾慕對象,如今他們竟然要結婚了,而她卻得充當這場婚禮的配角,這是怎樣殘忍、折磨人的安排……
她想過的最壞結果是跟派翠克回到原點——她依舊可以偷偷地把他深藏在心底,沒有人會發現的;可是現在,派翠克就要成為別人的丈夫了,他將有個美艷動人又善良的妻子……為什麼?為什麼要讓她認識他的妻子?如果她沒有搭上那班飛機就好了,如果她沒有來庫克蘭就好了。
那樣,她就可以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仍照著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過生活:她可以假裝他不曾在自己心底留下痕跡,她可以做到的。
對,她只要逃走就好了!她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打開衣櫃,將所有物品放進包包裡。她只要馬上離開這裡就可以了!沒有人找得到她,她就可以不用去面對這一切……
「菲,你打算逃走嗎?」夏雨兒不知是何時進來的,她雙手環胸,倚靠在門邊,冷眼看著葛安菲準備落荒而逃的模樣。
葛安菲記得自己明明鎖上了門,雨兒是怎麼進來的?
「我只有你了,連你都不能給我祝福?」夏雨兒的話說得極輕,卻狠狠刺進了葛安菲柔軟的心窩處。
「我——」她說不出一個理由來,更狠不下心看夏雨兒孤單地走在紅毯上而沒有任何親朋好友給她祝福。
「我以為,我們算是朋友。」夏雨兒的話讓她慚愧地低下頭。
雨兒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她愛戀派翠克十年了,也不知道她曾跟派翠克有過短暫的戀情,而她僅只為了不讓自己再度受傷,便打算什麼都不理地逃走,想想她真的太自私了。
「你不問我發生什麼事了嗎?」葛安菲低著頭問。
「我從來不過問他人的隱私,就如同我從來不會向人說出我內心的世界。每個人都有保留秘密的權利,我不想問,也不想知道。」夏雨兒對她曾發生過什麼事似乎不感興趣。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何必再提?
葛安菲看著她對自己全然的信任,無話可說了。
「如果你還是堅持要走,我就當作你沒來過。如果要離開的話,請在今晚十二點前離開。」夏雨兒放下一把鑰匙,然後離去。
葛安菲看著桌上那把鑰匙,再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猶豫了。
她們同是孤兒,都是沒人要的孩子,對陌生人很難產生感情、信任,現在雨兒身邊只有她……雨兒從未對自己要求過什麼,只是希望得到一份真摯的祝福,難道連這麼簡單的事她都做不到?
原本緊抓著包包的手鬆開了,東西散落一地。她知道自己終究狠不下心,她知道孤寂的感覺有多麼痛苦,她實在不忍丟下雨兒一個人。
她得留下來,儘管內心在淌血,還是要笑著給他們祝福。
她的心早該死了。自從父母丟下她、還有跟派翠克在那條婚紗街口說再見的時候,她的心早就死了。
所以,別再奢望些什麼,也別再癡心等下去,就讓這一切完美地結束吧。
她該死心了。她會死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