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談合約內容的過程像是一場惡夢。
雙方面對面分別坐在餐桌的兩邊,合約放在桌子中間,像是一條敵我分明的界限。
裝著咖啡的銀壺所在位置則屬於中立區。一大早就需要運用智力,雙方人馬都急需喝咖啡來提神醒腦,尤其四個談判的人之間有兩個在頭痛。
大衛看看李斯,再看看費絲。「我們再逐條看一遍合約。」
「我們已經逐條看過合約了,」李斯說,「為什麼還要再重來一次?」
「因為你們兩個都還沒同意簽約。」
「她必須簽約,我已經預付她薪水了。」
「我也花掉了,沒辦法退還。」費絲說明她的立場。
「所以你應該無異議簽約。」李斯瞅她。他整晚沒睡,頭痛得要命,沒耐性和她逐條討價還價。
「不合理的話我當然能有異議。」費絲揉揉她的太陽穴。昨晚喝了太多香檳,她的太陽穴不斷在抽動。李斯為什麼不早點警告她喝香檳會有後遺症?
「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李斯的情緒不佳,幾乎想找人打架。全都是費絲的錯,如果她沒有穿那件該死的誘惑禮服,他也不會鬧失眠,導致現在這麼難過。
「很多地方都不合理。」費絲忿忿的雙手抱胸。他分明有意侮辱她。美其名帶她去參加舞會,結果只和她跳了一支舞,就整晚和那些北佬政客談政治,根本忘了她的存在。凌晨兩點他送她回飯店,只送到飯店的櫃檯,連個晚安吻都沒有,他就又轉身出去。今天早上帶著一身的煙味、酒味和廉價香水味出現。不問可知,他到某個酒吧和某個或數個廉價女人鬼混到天亮。他實在太太太過分了。
李斯一肚子的火。她竟然盛氣凌人的坐在那裡拒絕簽合約。她以為她是誰呀!好意思以審判官的眼神忽視他。她有什麼權利不簽字?要不是她,他怎麼會有床歸不得,流浪漢般的在外遊蕩一整夜?若非他的自制力夠強,返回飯店途中他可能就在馬車上強要她,管她簽約了沒有。如果他當時那麼做,她又能奈他何?在法律上她已經是他的妻子。
李斯伸手要拿咖啡壺,她比他快了兩秒鐘,手已經握到壺把上。他抓著壺嘴,把壺嘴轉向他的方向。
費絲固執的不放手。
「我來。」婷琵說著拿起咖啡壺,為他們各倒一杯。「你們兩個好像是一對被寵壞的孩子。」
大衛也說:「要是你們兩個都不肯簽合約,那這件事情就取消好了。」
「不!」李斯和費絲同時叫道。
「那就立刻結束你們無謂的爭吵,理性的來討論。」大衛的耐性已經快被他們兩個的固執磨光了。他盡責的再次詳細解釋合約裡的每一個條款。
「李斯願意付兩萬塊。」大衛說。
李斯點頭。
婷琵被這個巨額嚇得抽氣。
費絲搖頭。
「怎麼樣?」李斯不悅的撇嘴。「嫌少?」
「太多了。」費絲堅定的說。
「太多?」李斯愕然。「錢還有人嫌多的?」有一剎那他忘了她是個有原則的女人。「不然你要多少?」
「一半,我只接受一萬塊。」
李斯對大衛聳聳肩。「好吧!我同意付一萬,一半現在付,一半生產時付,同意嗎?」他望著費絲,等她點頭。
「當然得扣掉你預付的三千零八十六塊三毛四分。」她回答。
「扣掉預付的錢可以。」李斯說。她並不知道大衛多存了六千多塊在她的銀行帳戶裡,等到她發現時必然已經簽了約,不能反悔。既然她不貪,他就比較可以放心,離婚後她不會再來向他勒索。
「喬登先生會提供食物、衣服和住處給科林斯太太和她女兒裘伊。在懷孕期間,他也會支付其他的開銷。」大衛繼續說:「科林斯太太同意住在喬登先生位於威歐明的牧場一年。生產之後一旦她的身體能經得起長途旅行,她會盡快離開,把孩子全權交給喬登先生憮養。」他望向費絲。
費絲本來就要開口同意了,但是婷琵在她耳邊絮語,聽完她才說:「我同意會在我的身體狀況許可的時候盡快離開,但是是在眼見孩子有了保母可以餵他母乳之後。我不希望孩子喪失喝營養乳汁的機會。」她紅著臉堅定勇敢的迎視李斯的目光。「喬登先生,你能接受嗎?」
「很合理,我可以接受。」他說。「我感謝你對我的孩子的關心,但是離開威歐明之後,你永遠不得企圖打擾他的生活或和他聯絡。」
費絲在椅子上更換坐姿,她微低下頭,咬著下唇阻止淚水溢出眼眶。她的胃也縮成一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明白嗎?」李斯再問。他用手指爬梳頭髮。
「你同意放棄做母親的權利嗎?」他再以目光向她挑戰。「永遠放棄?」
她用潤濕的眼睛看他。「萬一你不幸病逝或被殺呢?」她從口袋裡抽出一條手帕來,用手指扭絞著。
「即使我死了也一樣。」他沒有避開她的目光。如果他的意志會被她的淚水融化,那這場仗就不用打了。
「要是你死了,誰來照顧他?」
大衛代李斯回答。「喬登先生是孩子合法的父親,孩子會是他合法的繼承人。喬登先生會預立遺囑,在遺囑裡指定一個監護人照顧孩子,直到他成年。」
費絲瞥向以律師口吻說話的大衛。「大衛,我希望你做孩子的監護人。如果喬登先生出了事,我希望你能同意撫養我的孩子。」
「監護人是誰得由我決定。」李斯硬聲說。其實他已經寫好了一份新的遺囑,倘若他不幸去世,指定大衛做孩子的監護人。但是他不肯讓費絲掌握指定監護人的權利。
「那麼恐怕你得另找合作的對象了。」費絲站起來平靜的說。「這一點我很堅持,沒有協商的餘地。監護人必須是大衛。亞力山德。」她決定要和大衛保持聯絡,萬一李斯出事,大衛能夠通知她。她會默默關心孩子不去打擾,但是她不願斷了線。
她屏息以待,觀察李斯陰霾的臉色,以為他會拒絕。他咬著牙,下顎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她傾身在她阿姨耳訪耳語。
婷琵推開她的椅子預備站起來。
李斯還不動。他知道她是唬人的,她是故意向他的權利挑戰。但是如果他不讓步,她很可能弄假成真。他氣極了!為什麼他會選上一個固執頑強的女人?
「好吧!該死!」他無意保持輸的風度。「我同意你的條件。」他以為她會得意的露出勝利的微笑,但是他再次錯估了她。
她只是輕聲說謝謝,表情誠懇真實。
他們就這樣繼續討論了整個早上,鉅細靡遺的研究每個細節,直到達成協議。
最後一條條款令大衛難以啟齒,他清清喉嚨。「剩下這一條是有關……」他再次更大聲的清清喉嚨。「是有關……有關這個……這個……呃……受孕的次數。」
「什麼?」婷琵不敢相信連這個也要公開討論。她從腳底直紅到紅髮的發稍。
「必須有個時間限制。」大衛努力維護他的職業尊嚴。「如果一年內孩子沒有生下來,則合約視為無效。」
李斯莞爾,他是此時四個人當中最自在的。
婷琵和費絲兩人交頭接耳低聲討論了幾分鐘。
「如果填下三,你想夠嗎?」費絲問。
李斯滿意的微笑。「我想應該夠了。」
大衛急忙在合約上寫下三,不再給他們時間爭論。
他們急著完成簽訂合約,彼此都沒有注意到三所代表的是同床三次,還是三分鐘,三小時,三天,三禮拜,或是三個月。之間的差異很大,他們對所填的三各有不同的認定。
大衛各交給李斯和費絲一張合的,然後遞出他的筆。
「還有一件事,」李斯說,「科林斯太太,從簽了合約之後你就必須和我一起住。如果我發現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那麼合約將宣佈無效,我已付出的錢必須全數退回。」
婷琵氣憤的站起來。「你竟敢懷疑費絲的人格。」
「漢彌頓小姐,不要激動。」李斯平靜的說,「我只是要百分之百確定我是我孩子的父親。」他注視著費絲說:「我可能不會公開承認,但是我們已經合法的結合,直到你生下孩子。在這段期間我們就以夫妻名義在威歐明生活,我希望你能本分的守婦道,在合約有效期間不和別的男人接觸。」
費絲感覺像被他打了一個耳光。她又羞又怒,胸脯急速的起伏。「那是你的最後一項要求嗎?」
「是的。」
「很好,我也有一項最後的要求。喬登先生,我是個很挑剔的人,如果你像現在這樣來找我,帶著一身的酒味、煙味、和別人的香水味,我就撕毀合約,不管我是不是懷著孩子。屆時我會很樂意放棄你未付的錢,不過你也得放棄對我的孩子的所有權利。」她吸一口氣,嚥下喉嚨中的硬塊。「我同意和你的代理人完成滑稽的婚禮,我至少有勇氣在教堂裡說出婚姻的誓詞。換句話說,喬登先生,我的要求是在合約期間你的生活中不能出現別的女人。」
李斯抿著嘴唇沒有說話。他從大衛的手裡接下筆,迅速的在兩張合約上簽名,然後把筆和合約都推給費絲。
她接下筆,沒有看他,在合約上簽好名,再把合約推給見證人婷琵。
等大衛也簽好名,把一張合約交給費絲存證,立即走出門,經過走廊,進入副總統套房,直奔盥洗室把她胃裡的東西全吐出來。
李斯泡在熱水裡,想把他一身的烏煙瘴氣洗掉。一早上他的頭髮被他扯掉了幾十根,現在終於得以休息。「她快把我逼瘋了,新年的頭一天竟然是這樣開始的!」
大衛仰頭大笑。他坐在屏風內的椅子上,離浴缸只有幾尺遠。「你的計劃差點泡湯。」
「我沒想到一個看起來那麼沉靜溫良的淑女,竟然那麼會討價還價。當她生氣的時候臉都變綠了。」
「你最好從現在開始就習慣女人的脾氣。」大衛警告道。「懷孕的女人尤其會情緒不穩定。我聽說女人害喜的時候脾氣特別暴躁。」
李斯啜了一口白蘭地。「我今天早上叫咖啡的時候應該也叫他們送香檳來。我真是被她吵得頭昏腦脹。」
「今天才是第一天呢!你得跟她並同生活一年。」大衛輕笑道。
「別忘了還有裘伊。」
「還有嬰兒,你這個計劃的目的就是要生產一個嬰兒。」大衛笑得露出他左頰上的酒窩。「李斯,看來你就要擁有一個你所渴望的家庭了。」
李斯皺皺眉,沒想到他那麼透明。他渴望擁有一個家庭嗎?「也許是時候了。大部分的男人到我這個年紀都有家室了。我已經不年輕,不想等到太老才享受到抱兒子的樂趣。」
「三十一歲正是狼虎之年。」大衛逗道。「昨天晚上你盡情享受你的最後一個單身之夜了吧!」
「我只是玩牌、喝酒,並沒有和女人鬼混。」
「我不知道你已經開始遵守婚姻戒律了。可敬,可敬。」大衛挪揄道。「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找一個有原則的女人來管管你也好,以後有人勒著你的馬韁,你可不能再……」
李斯手裡的海綿飛了出去,沿途滴了一路的肥皂泡和水。海綿差點打中大衛的嘴巴。
「你說什麼?」李斯斥聲叫。
「我說我應該閉上我的大嘴巴。」大衛把海綿丟還給李斯,再拿毛巾擦擦他被肥皂水甩到的嘴巴。他站起來,走向門口。「我去看看女士們,我們要等你共進午餐嗎?」
「不必。我要睡覺。」李斯說。「你不妨技巧的建議費絲也睡個午覺。」
「和你一起睡嗎?還是她一個人?」大衛忍不住再逗道。
「她一個人。」李斯微笑。「我不是笨蛋,我知道什麼時候少去惹她。」
「我很高興聽到這句話。我也很高興下次你們吵架的時候我不必在場聆聽。」
「只要她能給我生個兒子,即使必須和她吵上一整年我也認了。我們的火車下午五點十分走,你們的呢?」
「晚兩個小時,我會在上火車去瑞奇蒙之前先帶漢彌頓小姐去吃晚飯。我把她拖來參加今天早上的戰爭,至少該請她吃一頓大餐。」大衛實在懶得再跑一趟瑞奇蒙,但是老闆有令,他不得不送婷琵。漢彌頓小姐回去。
李斯從浴缸站起來,拿一條大毛巾圍住他的下身。「等下叫我起來趕火車。喔,大衛,還有一件事……」他遲疑了一下。
「什麼事?」
「我的桌子上留了一個人名。」
「怎麼樣?」
「你到了瑞奇蒙之後順便幫我打聽這個人。」
「你要我向她的親戚打聽嗎?」
「不要,不要向她們提起,別驚動她們。」
大衛微笑,他最喜歡做這種有點神秘、有點刺激的事,偵探小說是他最愛的讀物。
他走到隔壁房間,從李斯的桌上拿起一張紙條。看了上面的字他笑咧了嘴。李斯假裝不經意的叫他順便打聽這個人,其實他知道李斯在意得很呢!
他把紙條丟進壁爐裡,在心裡默念紙條上的名宇。香檳。科林斯。
李斯·喬登偷瞄一眼和他同坐在馬車裡的女人。她坐得直挺挺的,像一座雕像,肩膀緊張的聳著,頭以不自然的角度斜著向窗外。這樣,待會兒她的脖子不僵硬酸疼才怪。
睡過午覺似乎並未使她的情緒轉好,緊繃著臉表示她還在生氣。她的臉色蒼白,漂亮的嘴巴抿成一條線。從離開飯店後她一句話都沒講,雙手握成拳擱在腿上。
這並不是個樂觀的開始。
費絲咬著牙努力平靜她的心情。她的心情很複雜,神經緊繃到極點。未來的二十四小時她不知道要怎麼過。還有未來的那麼多個小時、那麼多天、那麼多個禮拜、那麼多個月,她必須和李斯·喬登一起生活,她簡直不敢想下去。
不過她還是會設法度過。既然她已經簽了合約,就得誠信的履行合約。
她瞟向坐在她旁邊的男人。每次想到將和他做非常親密的接觸,她就不由得打個冷顫。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會不會要求她和他一起在火車上睡覺?她又打了個冷顫,到底是因為興奮還是懼怕,她也不知道。她的胃又不舒服了,希望她能支持到火車站,可別在馬車上嘔吐,在他面前出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