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之前也有聽傑克提起過他在家裡有一些個人私藏的書籍,注意,他使用的形容詞是「一些」,沃爾夫在親眼看到整整兩面牆壁消失在繁雜的卻被房間主人整齊排列在一起的書脊後面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反應還是驚訝,然後繼之而來的,是無力。
這個人……還真是謙虛啊……
「沃爾夫?」跟在後面進門的傑克略為不解的叫他,「他們還在門外等著呢。」
對啊,還有人在門外等著把他們外出採購的家俱搬進屋子裡來呢,沃爾夫敏捷的閃開通道,讓等候已久的家俱店的工人們進屋。
他們買的東西並不多,儘管這絕非沃爾夫的本意。
十分鐘之後,房間裡面多了一把古典式的椅子,一盞同樣古典的落地燈,它們就擺放在那兩個龐大的書架旁邊,和那裡原有的一把孤單的椅子做伴。落地燈是沃爾夫買來送給傑克的,雖然時間相隔的似乎已經有點久了,但是他還記得,正是因為他的原因,傑克損失了一盞樣式古老的落地燈。至於那把椅子,是他買給自己的。「這樣一來,你在落地燈下讀書的時候,我也可以坐在你旁邊。」在家俱店裡堅持著要買下那把椅子的時候,沃爾夫是這樣說的。可是,只有一盞落地燈,那種小範圍的照明設備實在是無法同時滿足兩個人在閱讀時對光線的要求,所以傑克當時提議換一盞現代版的落地燈,要不然,還可以再買一盞。然而這兩種方案最終都沒有被採納,原因是沃爾夫知道傑克實在是太喜歡那個古典的式樣,而且,他原本的目的也不是要和傑克一起讀書,他想要看的,只是沉浸在書的世界中的傑克而已。
「真是難得的假日啊。」坐在椅子上,沃爾夫伸手接過傑克遞過來的茶杯,裡面熱氣騰騰的是大吉嶺的紅茶。
傑克附議的點了點頭,的確是很難得的,兩個人同時的休假。
「明天,有什麼想做的事?」沃爾夫抬起頭來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去書店?」他記得,傑克是愛書如命的,「我從同事那裡聽說,有一家新開的二手書店,裡面有不少舊版書……」
「那麼沃爾夫呢?有什麼想做的事?」傑克打斷了他的話。
沃爾夫低下頭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
「真的沒有?」傑克追問。
答案依然是否定。
沃爾夫第一次正式進入傑克的家門就決定搬過來住。
現在的時間距離他們的第二次亞馬遜漂流也已經過了將近三年,在這三年裡,沃爾夫見到傑克的時間屈指可數。傑克的時間表總是排得很滿,從一個地方回來之後沒過多長時間他就會接到新的任務,另外,除了地質局的本職工作,還有探險俱樂部或者其他的什麼組織經常邀請傑克去做顧問,或者是參加各種活動。
沃爾夫也很忙,隨著父親對於大木筏經營事務的漸漸淡出,他肩上的責任變得越來越重。
他們很少約會,風花雪月的浪漫不曾出現在他們的愛情中間,但是,他們仍然相愛,已經習慣了打電話的簡單問候,習慣了在工作場所中偶爾不經意相遇的驚喜,以及在自己的生命中,對方特殊的存在。
在看到大街上相互依偎在一起的情侶的時候,沃爾夫的心底會產生一種酸酸澀澀的隋緒,然後蔓延的,是濃濃的思念。他常常想念傑克,想著他在哪裡?遇到了哪一些人?經歷著什麼?……只是沃爾夫把自己的思念掩藏得太好了,所以他的父親才會誤會他說的要和傑克在一起的話,也許只是叛逆期的孩子又一次勇敢的嘗試。
至於傑克……他的寂寞,因為沃爾夫的存在,而變少了麼?
也許會吧……沃爾夫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個下確定的答案。比起三年以前,他對傑克的瞭解只增不減,不再只是表面的榮耀和那些漂亮的外人的稱讚,也包括傑克內心的孤獨和寂寞。可是他不明白,如果那些孤獨,那些寂寞都是因為……為什麼,三年了,傑克卻依然還是孤獨呢?
「你要……和我……同居?」
「是啊,不歡迎麼?卜襖爾夫平淡的反問,沒有什麼語氣,其實他也懷疑自己怎麼以前就一直沒想到兩個人是可以同居的,「還是你有特殊的反對理由?」
反對的理由傑克是沒有,相反的,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又近了一步,這一點,令他驚喜。「只是沒有地方讓你睡。」臥室裡面只有一張窄得可憐的單人床。
「床的問題明天再解決好了,今晚先湊合一下。」沃爾夫忍不住用手指的關節敲了敲那薄薄的一層床墊下面的床板,「這麼硬……你平時都是怎麼睡覺的。」
「我已經習慣了。」傑克微笑,「太過舒適的睡眠會令我放鬆警惕。」
「充足而高質量的睡眠是身體健康的保證。」
傑克的微笑還在,「我認為這是一個沒有營養的話題,你說呢?」
沃爾夫撇了撇嘴,傑克說的沒錯,他只是在抬槓罷了,可是另一方面,沃爾夫心裡不服氣,為什麼傑克總是對的呢?無論是他第一次見到傑克的那次「冰瀑之旅」,還是在亞馬遜漂流的日子裡,甚或在他們相愛的這三年之中,為什麼,傑克總是能夠選擇站在正確的那一方呢?
他們之間沒有發生過口角,因為傑克會在一開始就熄滅導火線上的火花。
這樣的愛情,不是太過完美了麼。
「那麼,決定好了麼?」傑克忽略掉沃爾犬的失神,「今天晚上留下來就只有和我擠在一起,要不然,趁著天色還不晚回去。」
沃爾夫當然選擇留下來,再硬的床板,再窄小的空間,這又不是第一次。況且,有傑克陪著他呢,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有幾根白頭髮。」距離太近的壞處就是什麼都看得太真切、太清楚,「我替你拔了吧。」
傑克……才不過三十二歲而已啊。
「也許是你看錯了。」沃爾夫眼睛裡藏著的擔心讓傑克心裡一暖,「我的頭髮天生顏色淺。」
可是那些的確是真正意義上的白髮。
「你就是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手指摩挲著攥在手心的傑克的白髮,沃爾夫心疼。他什麼時候才能多關心一下他自己的事情,要知道再怎樣強壯的身體也經不起沒有底線的操勞。
同剛才一樣,這個話題傑克也不想繼續下去,他閉上嘴,決定不出聲,然後轉了個身,把眼睛也閉上。
沃爾夫把轉過身背對著自己的傑克緊緊的圈在胸前,傑克溫熱的體溫是美好的,一個人的時候,他有的時候會忘記自己也是有溫度的,而兩個人在一起,無時無刻可以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就很少再有錯覺。
傑克以為那一晚他們就會這樣平靜的度過,然後是整個難得的兩個人湊在一起的假期,也一樣平靜的度過,可是那天晚上他卻做了噩夢,一個曾經夜夜折磨著他、消失了很久以至於他以為下會再出現的夢魘重新抓住了他的思緒。
也是在那一晚,沃爾夫才明白,以前的那三個年頭,他從來都沒有碰觸過傑克內心真正脆弱的那一部分,傑克所有的寂寞,還有那些孤獨……都只不過是那部分投射出來的幻影罷了。
「傑克!傑克!」
短促卻又驚慌的叫聲伴隨著身體被迫性的搖動讓傑克逐漸恢復了知覺。他睜開眼睛,沃爾夫緊張的表情衝進了眼簾,剛才耳邊急促的呼喚似乎也是出自他口。沒由來的,先是一陣心安。
「出什麼事了?」傑克的聲音還有點懶洋洋的。
奇怪,他昨天明明很早就睡了,怎麼會覺得睡眠不足?
「……你問我?」沃爾夫的聲音怪怪的,「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你才對吧,說,出了什麼事,你竟然為難了自己一個晚上。」
傑克頭腦發脹的把沃爾夫的話消化了五分鐘,然後突然那個夢境的片斷反撲回來,於是他什麼都瞭解了:為什麼自己會覺得睡眠不足,以及為什麼沃爾夫會擔心的叫醒他……都是那個夢。
一個其實並不是夢的夢。
他害怕過、自責過、也逃避過的那段往事,怎麼卻在他最甜蜜、幸福的時刻又回到了他的夢境之中呢?
「傑克?」沃爾夫的擔心還在繼續。
傑克想告訴沃爾夫其實不用太擔心,可是卻又似乎什麼也不想解釋。那件事,不想讓沃爾夫知道,至少,現在下想讓他知道。
潦草的用一個笑容企圖讓沃爾夫放棄追問,傑克希望這行得通,他的情緒現在並不很好,他不想遷怒,也不想改變他和沃爾夫之間三年來的地位和關係。
而沃爾夫,居然容忍了傑克的做法,雖然已經敏銳的察覺到這是個關鍵問題,可是……他下想逼傑克就範。
因為他愛他。
在傑克以去寵物醫院接回那只他們從亞馬遜帶回來的絨猴為藉口一個人出門之後,沃爾夫打了一個電話,然後過了半個小時,就有人登門拜訪了。
一張雙人床,不過不是沃爾夫喜歡的那種水床……既然傑克有他自己的理由去選擇不要舒適的睡眠,那麼他也可以和他一起同甘共苦。
在窗口等了一個上午,傑克沒有回來:從冰箱裡拿了冷凍食品出來充當午餐,傑克沒有回來:午飯後在廚房裡面洗盤子,傑克沒有回來;沃爾夫一直等到黃昏的落日,傑克還是沒有何來……
沃爾夫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橫想豎想傑克今天會這麼反常的原因也只剩下了那麼一個:他昨夜的噩夢。
他究竟夢到了什麼啊?
沃爾夫在房間裡面無聊又心煩的走來走去,甚至在書架的前面停留了整整一個小時一動不動的發呆。天色黑了,以為該回來的人卻還在茫茫的黑夜中不知名的地方。
砰砰砰!
沃爾夫衝到大門口一把拉開門,出現在門外的面孔卻是陌生的。顯然,那個人也有些意外。
「你是誰?」他扭過頭看了看門外牆壁上的門牌,確定自己並沒有走錯,「這裡是傑克那傢伙的家不是麼?」
「是的,沒錯。」沃爾犬說,「可是他現在不在家。」
門外的那個人,從外表上看應該還只是個孩子。「你找傑克有什麼事麼?要不要進來等他?」
男孩子瞪了沃爾夫一眼,那瞬間消逝的銳利眼神中,有著比他的年齡要複雜得多的感情。沃爾夫愣了一下,他確定自己從那些複雜的情緒中看到了憎恨,赤裸裸的。
他……和傑克是什麼關係?
他的憎恨,是衝著他來的,還是衝著傑克?
「你是傑克那傢伙的朋友?」男孩子從沃爾夫和門框之間的縫隙往屋子裡面看,「沒想到他居然放心讓一個陌生人在他家裡待著。」言語之間,都是諷刺。
「你……」真是沒有禮貌的小孩。
「克裡斯?」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讓沃爾夫把自己的視線從眼前的這個莫名其妙的孩子臉上離開,落在他身後站在電梯門口一臉驚訝的傑克身上。
被叫做是克裡斯的孩子轉過身,雖然不知道他對著傑克是怎樣的表情,但是傑克臉上的表情只能用難看來形容。
「……克裡斯……」傑克不大確定的又試探了一次。
下一秒鐘,男孩從傑克的身邊擦過跑進了即將關閉的電梯門。
傑克愣在原地,然後大叫了一聲「該死!」隨即也就跟著跑了,對於整件事情,莫名其妙的還是沃爾夫。
……今天是怎麼了?
傑克回來的時候,沃爾犬已經在新的雙人床上睡著了,不過房門被打開的一瞬間他就清醒了。
傑克臉上的表情在月光下面模糊的分辨不清喜哀,但至少,沃爾夫不會天真的以為傑克和那個叫克裡斯的男孩子在外面耗時甚久的對話會有什麼令人開心的話題。
即使是再遲鈍的人,也知道傑克現在的心情很低落,可是讓他心情低落的原因呢,還是那個噩夢麼?還是又加了點什麼更為複雜的因素在裡面……
「沃爾夫,你不問我麼?」
雖然是有點老套的問題,可是傑克還是想知道,沃爾夫為什麼要選擇沉默。
「我想問啊……」沃爾夫在床頭坐起來,修長的身體因為屈膝的動作變成漂亮的弧形。
他從早晨睜開眼睛開始就已經想問了,不,也許是在比這更久以前,他就想問他,他真的是傑克麼?他真的是一個會哭會笑會生氣會做錯事的人麼?為什麼總是那麼正直,那麼嚴謹,那麼正確,又那麼該死的完美……沃爾夫想知道自己愛上的,是不是只是一個假像。
可是,他怎麼問得出口?
「如果……」傑克猶豫的開口,「如果有一天我告訴你,或者是你發現,出現在你面前的我只是一個假像呢……?」
沃爾夫的心臟在一瞬間緊緊的揪在一起。
「……你在開玩笑麼?」
「不是玩笑!」平時總能保持冷靜的傑克居然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我是個騙子!你懂麼!我是個騙子!我騙了所有的人!你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我!我是個惡魔!」
惡魔會這樣傷害自己麼……沃爾夫歎了口氣,從床上站起來,可是伸出去想要擁抱傑克的雙手卻被他拒絕了。傑克就像一隻受了傷的野獸,此時此刻,他恐怕連自己也不肯相信了。
沉默。
……
「是因為剛才那個孩子?」
傑克沉默不語。
「那是早晨的噩夢?」
一個奇怪的念頭突然出現在沃爾夫的腦海中,「那麼……是因為我?」
傑克的身子終於在月光中再也止不住的顫抖了。沃爾夫猜得沒錯,他的確是害怕沃爾夫,他怕他在哪一天發現了真相,就會毫不留戀的離開他。
「你是這個世界上最虛偽的人!」
克裡斯說的一點也沒錯,他把真實的自己深深的藏起來,只給別人、只給沃爾夫看到光亮的外表……他是一個虛偽的人。
……
而一個虛偽的人,又怎麼配得上沃爾夫的愛?
……怎麼配得上一份深沉的愛戀呢?
「克裡斯是我弟弟。」傑克低垂著臉,他是一個被自己的親人所厭惡並且指責為虛偽的人。「而且,我的父親……」
傑克發現自己突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那些詞語都變成了「嗯嗯嗚嗚」的聲音消失在沃爾夫堵上來溫暖濕潤的唇畔。
「現在可以聽我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了?」等到傑克不再掙扎的時候,沃爾夫才結束了這個綿長的吻。
他的心情可是非常矛盾的,雖然沃爾夫很想一口氣聽完傑克所有的故事,可是他也擔心那樣的後果。
「我很勇敢。」
……
「我甚至可以自稱是我的部落裡最勇敢的男人。」沃爾夫安慰的拍了拍傑克的後背,看到他雙眼中的迷茫之後,用嘴角劃出一個微笑。
「當然,我的勇敢很可能也不足以一下子就……接受得了你的一切。但是我們可以慢慢來,你可以一點一點慢慢的告訴我……」
「我真的很勇敢,作為一個勇敢的人,我可以承受知道真相的打擊,也可以原諒欺騙和錯誤。」
說完這些話,沃爾夫自嘲的笑了笑。
……連這種肉麻的話也可以不動聲色的說出來,這一次,他估計是要愛慘了。
事情就這樣結束麼?
不,不會的。
在傑克的故事沒有完全坦白,在沃爾夫還不瞭解傑克的恐懼之前,或者在克裡斯還是只肯惡狠狠的叫他的哥哥「傑克那個虛偽的人」的時候,又或者,在那只可憐的絨猴因為吃壞了肚子而不得不再在寵物醫院裡忍受煎熬的日子裡,傑克和沃爾夫的故事就不會結束。
難得的假期匆匆而逝,重新回到地質局的傑克還是那個正直、仁慈的「假像」,沃爾夫的勇敢讓他也勇敢的相信。
「嗨!早上好,艾默斯。」
艾默斯抬起頭來和傑克打招呼,「休假愉快麼?」然後,他在傑克的身後看到了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沃爾夫?」
「是我。」沃爾夫板著臉嘴角抽動了一下,算是微笑過了。
他和艾默斯,相處的並下是很好。
「他怎麼也在這裡?」艾默斯轉頭問傑克,他要一個解釋。
「沃爾夫是局長從『大木筏』借來的,聽說接下來會有一個無法預測期限的無論無何也需要『大木筏』的幫助的任務,所以沃爾夫過來暫時和我搭檔。」那個對他總是充滿了父愛的局長,這一回又幫了他一個大忙。
「這理由太扯了!」艾默斯的直率從來下分場合。
「對,是很扯,可是你還是得做我的『秘書』。」
迎接新的一天的,似乎又是一個令人愉悅的早晨。
一點點的勇氣,一點點的信任,一點點的靠近真相……明明知道沃爾夫很可能已經越來越遠離他了,可是傑克仍然感覺得到安心的溫度。
也許他也變得勇敢了。
因為只是感受到那一點點的溫度,他就已經開始相信幸福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