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下出租車往火車站,不假思索地買了前往台中的車票,拄著孱弱病體的可薇腦海中唯一僅有的念頭,只有即刻離開這殘酷的城市遠走高飛。
親人以及戀人、珍重以及厭棄的一切,總是無聲消融於這座繁華炫爛的都城,猶如一夜幻夢,末了竟遺留下措手不及的自己。每每追憶前程往事,不出意外地,總有份啼笑皆非的悵惘與蒼涼無奈。
在怯弱猶豫、徘徊摸索的生命裡逐漸淪喪信心的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
貼靠在接近南方的車窗,無神凝望著朦朧的光華,可薇輕輕閉闔上眼簾這麼思揣。
車輪傾壓過鐵軌的聲音、乘客交錯的對話、置物架上行李的搖晃與玻璃窗外隱約的風息猶在耳際,迷離之間,那些遺忘已久的往事就這麼伴隨撼動的車行緩緩浮現腦海。
首先想起的,是美麗耀眼的,靜。
靜。那是自己降臨世間所學會的第一個單字。
遠較自己熟悉的任何女性更加溫柔且堅強的絕對。彷彿滲透在記憶深處,縱使失去一切也依然清晰明澈的存在。
如此熠熠懾人的光華,每當自己遙念追想,最先記憶起的卻總是那寂寥近於滄涼的午後。
那是個起風的日子。
灰蒙一片的天際裡,風息正狂肆不止,猶自極地荒原襲捲而來,淒清得教心無處躲藏。
正昏昏欲睡的可薇,意外聽見了門扉開啟的瑣碎聲響。唰的一聲,自沙發上騰起身。
持著啤酒的靜緩緩邁步入屋。
「只有你一個人?」
眼睫裡仍帶著疲倦,靜瞥過四周輕輕地問。
「嗯。」環抱著雙膝,可薇幾乎看不出地點頭。
「那中餐吃過沒有?」
「我昨天有吃。」將臉龐靠在膝蓋上,可薇淡淡地響應。
靜仰起了頭,咕嚕嚕地將手中的啤酒一徑罐入喉中,歎口氣說,「我煮點東西好了。」
「沒關係,我不餓。」踩著腳步,緊跟著靜身後,可薇嘗試出聲。
不知是否由於剛結束工作回來?抬頭仰望的靜的身影,帶著一種倦怠無望的存在感。縱然美艷無限,卻有若暮春盛綻的花朵,隱隱包含著衰亡彫零的預感。
「我也想吃點東西,炒麵好了。」
這麼說著的靜一面自冰箱裡取出高麗菜、紅蘿蔔、香菇和雞肉,一面以橡皮筋束起暗褐色長髮,窸窣地走進廚房。
盛裝水的小鍋在瓦斯爐上輕聲加熱,鑽板上傳來規律的切剁聲響。扭開水龍頭清洗盤碟的嘩啦聲,旋緊調味料蓋子的喀嚓聲,還有漫天震響風息舞動,彷彿交織營構著一個極其陌生又熟悉的家的形象。
倚坐在廚房入口的地板上,可薇拄著頭這麼想著。
對於自己而言,比起被稱為母親的藍,更加親近的是長久以來迎目相對的靜。
美艷優雅且認真堅強,彷彿薈萃了世間精髓凝聚成的這樣一個人,是抱持著怎樣一種心境照應著他們母子?
相識於青澀年華的高校,在闊別一年後的雨夜,懷抱著甫即出生的可薇,藍是這樣沒有絲毫猶豫地來到靜的門前。透濕的長衫、憔悴的容顏、索索顫抖的肩頭以及一雙自嘲似的眸眼,藍這麼兀立著,伴隨一抹虛弱的淺笑。
「嚇一跳嗎?是我的孩子。家裡正為這小鬼的事鬧翻天,回不去了。」
「孩子的父親?」
「不想要了。」
「不想要了?」
「嗯。對了,我可以留下嗎?留在靜這兒?」
「你要留下?」
「不會很久,讓我待到找到工作為止可以嗎?」
「藍?不找工作也不要緊,別想多了。好好照顧孩子,生活上我會打理的。」
「當真?謝謝,靜果然是最好的。」
十八歲的母親如此任性無謂,一無顧忌地投靠了屬於靜苦苦營建起的世界,十年亦如一日。
數度自靜口中聽聞見這樣的過往,可薇總是要想,在這悠長遙遠的歲月長河底層,眼前溫柔體恤的身影隱隱埋藏的是怎樣的一種情思?在日日夜夜的相處中,他是否也捕捉得出一絲許真實的光影?
隱瞞的答案,或許永遠都不要知曉會比較幸福也說不定?
「可薇能幫我拿新的醬油過來嗎?在冰箱旁的架子上。」
喚回自己遊走意念的是靜熟悉不過的語音,可薇點頭應聲,然後迅速地遞過手來。
「謝謝。」揚著鍋鏟,輕輕翻攪著麵條的靜,這樣淡淡微笑地說著,「可薇真的是個好孩子。」
心口,有微微的顫動,隱隱蟄伏著可薇難以脫口而出的愧疚與無奈。
「靜?」
「怎麼了?」
「藍今天……大概也不會回來……」
可薇低聲呢喃,不想抬頭看見那溫柔的眼簾裡有一絲落寞的可能。
儘管如此,耳畔傳響來的卻僅是一如往昔平穩清喣的語音。
「沒關係的,她想過來時就會過來的。」靜深幽的眸眼仿如潭水,蒼茫無可透析,「還是可薇害怕一個人在家?」
「不是的……」緊咬著唇,垂握雙手的可薇只是搖頭否認。
「那是怎麼了嗎?」熄滅了爐火,靜側過身專注地啟口追探。
聽見,窗外狂肆遠揚的風息,漫天覆地著嘶吼侵襲。
聽見,傷悲無聲地自心底崩裂而開,濃稠的陰影糾結纏繞。
有句話語,數番逡巡輾轉,依舊永永遠遠無法言述出聲。可薇知曉,那是無論自己或者靜均皆不願承認的殘酷真實。
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凝望著那堅強卻也荒涼的靜的眼眸,彷彿告解般,可薇一次又一次地在心底虔心致意。
有些悲哀與痛苦的深度是說不出的,而有些謊言與虛假是永遠也無法揭示的。
或許可薇始終是知曉的也說不定?對於不曾擁抱過自己的母親而言,與毫不重視的男人孕育出的自己該在彼此生命中扮演怎般的角色?
千回百轉的思緒擱淺在雷雨交加的夏季午後。因為無力迎對,於是只有孤獨地彫零。
那日的雨,狂妄不似真實。震耳欲聾的雷聲轟然交錯,刺目的閃電橫劈天際而開。沉默凝望窗景的剎那,玄關處傳響來藍歸返的聲息。
「雨下得好大……居然忘了帶傘……」
瑣瑣碎碎低語的同時,踩踏而入的是藍濕淋淋的身形。聽見翻閱資料的靜匆忙歇止了工作,遞過浴巾牽念地叮囑。
「不擦乾的話會感冒的。」
「我知道呀……」垂下眼睫,藍極其淡然地微笑著。
看見靜的唇角有種瞭然於心的溫柔,擲著毛巾輕輕擦拭起藍濡濕的長髮。
「靜……」倦怠地倚向靜的肩頭,藍慵懶的語音柔媚而惹人憐惜。
「嗯……」靜的動作如此柔緩,猶如對待易碎珍品般地小心翼翼。
「好累……」摩挲著靜的身軀,由藍透濕衣襟上滑淌而下的水珠無聲滴落向靜白淨的襯衫。
「不是說你不工作也可以嗎?養你和可薇,我想沒問題的。」
「可是……」
「怎麼了?」靜修長的指尖劃整過藍的長髮,憐惜地為她打理梳整。
「沒什麼,靜永遠都是這麼疼我……」偏著頭,揚起一抹明艷的笑顏,藍淡淡地啟口,「靜若是男人就好了,好想愛上靜這樣的人……」
「藍?」撫觸在濕淋長髮上的指結唐突歇止而下,伴隨輕顫呼喚的是靜眸眼中深沉的壓抑。「藍,其實我──」
白晰的指尖滑過藍的面龐,在貼近唇瓣的片刻,猛地是藍嫣然一笑著拉開身軀。
「果然還是有點冷,我去沖個澡好了……」
「對了,靜知道巷口新搬來的夫妻嗎?是個溫柔體貼的好丈夫呢,人長得也帥,可惜居然已經結婚了……搞不懂怎麼好男人不是早死就是死會?是運氣不好嗎?下次一定要找個好男人才可以,最少也要喜歡可薇的男人哪……」
跳躍劇烈的主題,轉換僵硬的局面,在藍朗朗話語間,隱隱埋藏著昭然若揭的心思。
「藍……」
靜空懸在半空中的手臂,沾染了淋漓雨絲而倍加沁寒。
瘖啞的語音湮沒在乍起雷鳴裡,潰不成形,窒郁難散。
遙遠地,聽聞見藍漸行漸遠的步履聲,那無所回顧的身影遺留的,唯有於彼於此皆無可消解的倦怠與蒼涼。
可薇沒有出聲,只是沉默凝望雷電光影中,靜映照在玻璃面上閃爍不止的身影。
有些臆測,縱然掩耳覆目,依然避躲不了嚴峻真實的降臨。
藍未曾提起過的,是自己的生父;藍未曾追探過的,是靜專注的情感。
那非關遲鈍、無涉無知,僅只是殘酷卻明晰的逃避與漠然。那是藍迷濛笑顏之下,存心據有的溫暖愛戀。
自己的存在,不是為了任何愛戀的期許,徒然是作為藍自身性向的昭燦銘記。
靜,以及自己,恐怕都是明瞭不被愛戀的事實,於是始終沒能伸手揭露這場虛假空無的交集吧?
以雙手緊緊環繞肩脊的可薇,輕輕闔上了眼眸,讓溫熱的液體緩緩自眼角滑淌而落。
淚水。僅此垂吊那終將枯萎的破敗未來。
***
靜正式擔任住院醫師起就為他們母子額外租賃了間住所,作為藍與可薇名義上的家庭形象。話雖如此,環繞靜為重心的型態絲毫未曾變動。無論藍的任性撒嬌也好,可薇的生活起居也罷,形同自然地依藉著靜的全權擔負。
在扭曲時空下建構出的短暫幸福光景,猶如炫爛迷夢,明亮耀眼得令可薇數番留戀。心底明瞭一切的源來是靜苦心隱藏的深刻情感,是屬於靜與藍的微妙平衡。而這璀璨的童話,終究也會有曲終人散的落幕時分。
初識可堇的那年,是這場夢境凐滅殞落的時節。
徹夜不歸的藍,輾轉流連於酒吧舞池,展開那瑰麗迷離的愛情遊戲。好幾十次,糾纏不清的男人闖上了靜的住所,在厲聲怒罵與無理爭執中,踐踏著靜百般謙忍的溫情。
「兩個女人窩在一起能磨出個什麼鬼?」
「藍對女人沒興趣你不是知道的嗎?說我糾纏不清,你又是什麼樣?」
「人家連孩子都生了,說起來糾纏藍的噁心同性戀不是你還有誰?你不會想拿錢困住她,還是拿小孩威脅她?」
好幾次,餐桌上的可薇想伸手將碗筷狠狠砸向滿口胡言的闖入者。只是凝望著靜沉痛的眼瞳,注視那緊緊閉鎖的嘴唇時刻,摻痛的胸口陡然體悟靜極力捍護自己的心情。
偏斜而虛空的幸福,倘若可能,他們是絕意不願探手傾毀的。是吧?
所以擱下了餐具,可薇越過怒罵中的男人,無情無緒地打開了電視頻道。
「可薇在場,如果沒別的事,請回吧。」靜一如往昔平和地這麼說著。
「你這死變態女人──」重重揮身而去的男人,最初最終不過是暴躁憤恨的無名過客。
「慢走不送。」靜伴隨歎息的語音,每每在閉闔門板的同時悠悠傳響而起。
「沒嚇到你吧?」正色回神的靜,在自己面前端坐而下,關心詢問。
可薇搖了搖頭,還予一抹體諒的神情。
「謝謝你。」伸手拍撫著可薇的髮梢,靜發自肺腑地這麼低語。
「靜……」瞥目注視那絕美的顏容,可薇卻彷彿瞬間覺察了這些時日以來積澱在靜眉角額間的無限倦怠與無奈。
眼前的生命正無聲步向彫零,儘管外界世界鮮活多變,那心坎的基底依舊是空無零落。靜的一切,終於是遠較極地更為冰冷,遠較沙漠更為荒涼的徹底絕望。
「靜……」可薇緊握雙手,感覺指甲重重地嵌陷入掌心,留下清晰顯明的悲痛。
沒有響應的靜,兀自開啟了啤酒,小口小口著吞飲而下。
修長的指結貼靠在鋁罐邊緣,顯露出手背腕間浮現的青藍血管。
「這麼早就喝酒,腦子會昏沉沉的。」
「沒問題的,我從醫院拿了點藥,吃過就會好多的。」
忘了是從幾時起靜開始美味無比地攝取酒精,自然而然地服用安眠藥物?如此理應當然,卻莫名地教人感到沉重窒郁。
屏著唇的可薇,不發一語著陷入思索。
「對了,可薇想不想出門玩?」
「嗄?」對於突如其來的話題,可薇顯得詫異莫名。
「突然很想去趟遊樂園,可薇要不要一道去?」
由那雙沉鬱眼瞳吐露出的詭譎明朗是令人不安的。可薇仰著頭牽掛地凝望著靜,出聲提醒。
「靜晚上不是要職夜班嗎?」
「有點不太想過去,找朋友代班的話大概沒問題的。可薇要去嗎?」
沒有回拒的可能。縱然是窮途末路,可薇也想這樣跟隨靜的步履前行的吧?
或許,藍所摧殘的靜的年華歲月,也就是可薇年幼心底最深切的愧疚與歉意吧?
對於藍,靜那如履薄冰的感情,如此岌岌可危而膽戰心驚得教人措手無力。
直到可薇意識這點的時候,迎對的就僅殘留下難以挽回的破滅可能。
靜與藍,最初也是最後的爭執,在盡興遊玩後的翌日傍晚。推門歸返的自己為藍近乎歇斯底里的呼喊所震撼,一時無可反應。
「不要說!我一點也不想聽!我不要聽!」
「藍?」
「我不是同性戀!我絕對不是同性戀!我不要當變態!絕對不要!」
「藍……」聽見靜顫抖的歎息聲,那是混雜局面中最為純粹的蒼涼無奈。可薇的胸口一陣抽緊,沉痛的語音哽在喉際,化作無聲的低吟。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怎麼能對姊姊說出這麼自私的話來?」出乎意外,搶聲而入的是此刻恰巧造訪的靜的妹妹,可堇血脈相系的母親。
「姊姊她為你付出多少心力,你敢說不曉得?你敢說完全沒有留戀?自己置身事外,只享受戀愛的美好,像你這種女人根本沒有資格和姊姊在一起!」
「我沒有!我不曉得!我不知道!和我沒有關係──」
拚命搖著頭的藍抖地撥開了靜的雙手,掠過呆楞的可薇,遠遠奪門而去。
「太過分──」可堇母親的憤恨被靜擲起的雙手輕輕按撫而下,化作倔強的淚水奪眶而出。
「別說了……」
「可是?」
「你先回去吧,我想和可薇說點話。」
「姊?」
「我沒事,只是倦了。」靜空茫的眼神裡隱隱夾帶牽強,她淡然著擠出抹微笑,悠悠地說,「無論我發生什麼事,希望你能夠明白,這只是我自己所下的決定好嗎?」
「什麼意思?姊你是什麼意思?」
「如果……我是說如果……幫我好好照應可薇可以嗎?」搶在可堇母親遞出任何質問前,靜執意地將她送出了門扉,緊緊閉鎖了繼續言說的任何可能。
偌大的公寓又再度復返回自己與靜獨處時的寧靜。
窗外的夕彩盈盈灑落一室迷離,澄黃霓虹的光影中,時間以奇異的狀態凝結歇止。
聽見靜悠遠深沉的輕喚緩緩襲上耳際。哀愁,卻又澄澈無比。
「認識藍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黃昏。開學前在書店遇上的女孩,沒料想到會是同校的同學。彷彿永遠都需要被照顧,被小心呵護的人,我是第一次認識,也是第一次那麼努力希望一個人幸福快樂。年輕時的那段歲月,真的很快樂。」輕輕闔上眼眸,靜若有所思地接續,「天真而單純,好像只要伸手,未來就可以輕易握在掌心一樣。從來也沒有懼怕過什麼,簡單明白而理所當然的生活。」
「靜?」面對眼前平緩敘述的身影,可薇禁不住出聲叫喚。
「怎麼了?」睜開眼簾的靜詢問似地偏頭凝望了可薇。
咬咬唇瓣,無法將心底的不安化作言語,可薇只有慘淡著面容輕輕搖頭。
「別露出這樣的表情,我會捨不得的。」低俯下身,靜將微冷的雙手置在可薇削細的肩膀上,柔柔地說,「認識可薇是靜很開心很幸福的事,知道嗎?將來一定還會遭遇上許許多多不同的事、不同的人,但是無論如何,我都希望可薇能夠過得幸福快樂,好嗎?」
「靜……」有什麼滾熱的液體無聲著奪眶而出,枯乾的喉際找尋不到一絲言語,於是只有哽咽般的低喚。
「靜……靜……靜……」幼小的心靈分明漲滿淒清淚水,卻愴然而無力化解彼此心中的傷痛。
「你要幸福啊。」靜擠出抹淺笑,眸眼裡打轉的是清澄的淚水。以修長的指持起可薇的手,認真地說著,「我們這麼約定,記住了。」
「一定要得幸福,好嗎?」
狠狠咬緊了牙,可薇無語。
不懂,為何能輕揚笑容,淡然脫口這樣的體恤與關懷?不懂,藍所愧欠靜的,又豈是可薇的幸福足以償還?
靜……
對不起……
千千萬萬個對不起……
你,能夠明瞭嗎?
***
接到靜過世訊息的是隔日的早晨。
自窗外灑落的稀薄晨曦,猶如死水,兀自零落一室。
規律的電話鈴聲在空蕩屋內傳響而開,揉著惺忪睡眼趕忙應答的可薇有些模模糊糊。
「喂?找誰?」
「可薇嗎?我是可堇的媽媽,藍呢?」
「藍?她不在家,昨天就沒有回來了。」習以為常似地,可薇夾著話筒答覆。
「是嗎……」聽見女人猛地停歇了話語,有若歎惋後緩了緩語氣說,「那你轉告她,姊姊已經沒有辦法再照顧她了。永遠不可能了。」
「什麼意思?」搶入腦海的臆測一時紛湧,反射性地詢問,卻倏地有種瞭然於心的清醒。
「姊姊她……已經過世了。」
「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服用過量安眠藥離開的。」
安眠藥?靜是那樣漫不在乎地伴隨啤酒吞嚥而下吧?一面輕輕說著紓解睡眠不足、工作壓力等等理所當然的理由。
「是痛下決心的。藥量連轉圜的餘地也沒有。」
冷,好冷,徹骨的寒意驀地罩上心口,無從避躲。
「你要過來嗎?」
「我……」
「葬儀社的人已經過來處理。姊姊走得很平靜,你可以不需要害怕。」
不是的,不是害怕,一點也不是害怕。
「姊姊生前很惦記著你,若你能過來一趟也好。」
是心傷,是痛楚,是一種再也無法以言語傳遞而出的絕望心境。
「算是代替藍來看望姊姊最後一眼,你會過來吧?」
框啷一聲,聽見手中話筒摔落地面的清脆聲響,垂握雙手的自己久久無法移動,徒只能任憑著滿腔苦淚接連不止淌落在明澈潔淨的地磚之上。
「怎麼了?」
「可薇?有聽見我的聲音嗎?」
可堇母親的呼喊牽念般地迴盪在冰冷的屋內,那純粹發自內心的關懷之意,如此熟悉而令人不忍回顧。
「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也很難過,就當作是私心也好,只是希望你能夠過來。姊姊的決定讓可薇難過的地方,希望你能夠諒解,所以──」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瘖啞著聲,顫抖雙肩的可薇痛楚地截斷對話。
靜沒有錯,對於自己來說是不存在需要道歉之處的。
因為,應該滿懷愧疚的,應該深刻自責的,是從來沒有勇氣迎對現實的藍以及自己。
「靜沒有錯,真的沒有錯。」
「可薇?」
「對不起……」終於還是痛哭失聲,緊緊環抱著自己索索顫動的肩膀,彷彿要用盡一生氣力般地反覆著,「我一直想說的……一直想親口告訴靜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流淌著淚水,反反覆覆言訴的,怕是自己終其一生再也投遞不出的悲涼與無奈。
情與愛、恨與傷。只願此生此世不若靜般沉迷失措,亦不若藍般無情。
倘若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