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正午陽光照得很是亮堂的船長室裡,謝凌毅正檢視著航線圖,一張由藍黑白三種墨水,標示出不同海域水深和驛站的地圖,被完全展開在犁花案台上。
「順風順水的話,大概要二十日。」雪無垠也站在案台前,看著地圖。
「那太費時了,你覺得跳過柳州,直達瀛洲怎麼樣?」謝凌毅點了點從地圖上看,離開柳州有一段距離的島嶼群落。
「瀛洲雖然距離遠些,但卻是個很有名的淡水島,我們在岷州已經補給了一次淡水和糧食,所以我估計即使不去柳州補給,也足夠直行到那裡。」
「嗯,就這麼辦。」謝林毅在瀛洲那裡畫了一個小圈,並註明是下個目的地。
「毅」雪無垠突然問道:「他知道嗎?」
「什麼?」謝凌毅的注意力全在地圖上。
「子鑫他知道大浮號最後目的地是夏國嗎?」雪無垠輕聲問。
謝凌毅不覺停筆,沉吟了半刻道:「我會告訴他的。」
「如果他不願意去呢?」雪無垠又道:「你想強留他在身邊?」
「子鑫他……」謝凌毅的面容更顯得猶豫,就在這時,只見歐陽子鑫高挽著袖子,赤裸著雙臂,抱著一大堆從甲板上收下來的衣物床單,一陣旋風般地走了進來。
「我怎麼了?船長。」歐陽子鑫恰好聽到謝凌毅在說他。
「是這樣的,」謝凌毅雖然說不會強迫歐陽子鑫,但真要他說出來時,卻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道:「船要去夏國。」
「我知道啊。」歐陽子鑫很快地答道。
「你怎麼知道的?我們從沒告訴過你呀。」雪無垠很意外,歐陽子鑫能認出夏國的擎日箭就已經很厲害了,難不成他連這個也看得出來?
「我怎麼知道的?」歐陽子鑫把洗曬乾淨的衣物放好在衣櫥內,一臉困然地道:「因為船長和雪舟師是夏國人,不是嗎?而且還買了這麼個一大船的靖國時興貨品,當然是要運回夏國去賣啊。」
「呃……」雪無垠聽了,愣了一愣,隨即笑道:「是啊,我會問你這樣理所當然的問題,真是失禮了。」
「呵呵。」歐陽子鑫報以一笑。
謝凌毅注視著歐陽子鑫,想當初他認出擎日箭的時候,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可現在卻很信任大浮號只是一條商船,很信任他們商人的身份。
「這樣下去真的可以嗎?」謝凌毅不禁自問,攝政王爺身份的曝光,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毅,你在想什麼?」雪無垠很少見謝凌毅居然會提筆走神。
「沒什麼。」謝凌毅恢復了神態,把手中的毛筆放回筆架上。
「天氣真熱,甲板上就像個火爐,水手們都很辛苦,」歐陽子鑫又道:「船長,這裡沒事的話,我要去廚房幫忙,趙老廚子說要做酸梅湯給大夥兒解暑。」
「你去吧。」謝凌毅道。
「他可真有精神,而且很能體貼人心,」歐陽子鑫一離開,雪無垠就說道:「難怪水手們那麼喜歡他。」
雪無垠知道生活在枯燥又辛苦的遠洋船上,水手們的心情容易鬱悶緊張,或是脾氣暴躁,所以惹事生非是常有的事。
安撫水手們的情緒,也是船長重要的職責之一,歐陽子鑫在不知不覺中,就幫了謝凌毅一個大忙。
「因為他就是這麼一個單純的人。」謝凌毅在心中感歎道。
◇◆◇
農曆七月十五,大浮號離開岷州後的第二十天,正好進入夏季。
無風,無雨,烈日炎炎,酷暑難耐,午後灼熱的空氣就像是流動的火焰,在大浮號船體上恣意奔突。
「嗨呦!嗨呦!」船舷兩邊,打著赤膊,紮著頭巾,全身都快被曬成黑炭色的櫓手們,整齊聲喊著口號,奮力搖櫓行船。
在白熾陽光的炙烤下,甲板上簡直是熱氣逼人,唯有那張掛著巨帆的主桅桿底下,有那麼一小塊灰色的陰影。
「哈!它浮起來了!」歐陽子鑫驚喜地叫道,他穿著藍色綢布的無袖短上衣,長及小腿的白色綢褲,正盤腿坐在陰影裡。
一隻盛了半碗海水的白瓷水碗,放在他的面前。
「大驚小怪,它如果不能浮,還叫指南魚麼?」天灃不屑地說道,他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身上穿著淡紅色的中袖布衣,灰色的布褲高捲到膝蓋上面,正坐在地上,背靠著桅桿納涼。
「歐陽,你要是喜歡,就送給你了。」和其它水手一樣打著赤膊的阿志,半蹲在歐陽子鑫跟前說道。
「真的?可你不是要用來分辨方向的?」歐陽子鑫這麼說著,眼睛卻還盯著瓷碗。
仔細看,大碗內還飄浮著一枚手指粗細的,小魚狀的薄鐵葉,「魚頭」常年指著南方。
「可以叫修船的鐵匠老楊再做幾個。」阿志笑道:「很容易的,一會兒就成。」
「那它怎麼就可以指南北?」歐陽子鑫突然問道。
「這……」阿志抓著腦門,答不出來。
「這麼簡單都不知道?」天灃以得意的口吻道:「因為我們腳下本來就是一塊無限大的磁鐵,指南魚打造的過程中,利用了大地的磁性。」
「噢!」歐陽子鑫恍然大悟道。
阿志還是不太明白,就問:「天灃,這是誰告訴你的?」
「自然是首領教我的,」天灃一提及雪無垠,就顯得格外神采奕奕:「不僅如此,首領還懂得各種稀奇古怪的法子,比如把指南針放在指甲蓋上,碗口上,或用油繩吊著來辨別方向!」
「好厲害!」歐陽子鑫和阿誌異口同聲地道。
「這還用你們說,首領的聰明可是天下第一的!」天灃驕傲地說道。
「不過你能從雪舟師那裡學到這麼多東西,也很棒!」歐陽子鑫由衷地敬佩道,想年紀輕輕的天灃跟著雪舟師走南闖北的,還能用心學習各種本領,實屬不易。
「嗯,」天灃聽了,難得地露出少年獨有的青澀神態,一笑道:「首領也很喜歡我這點。」
「天灃,你的父……」歐陽子鑫很想問你的父母親呢?
「哇呀!」阿志的一聲怪叫打斷了他。
「什麼?!」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歐陽子鑫也只看見一個灰色的影子,從他們頭頂筆直掉下,砰地一聲,便已經砸翻了水碗!
緊接著,灰影又飛快地平移開去,啪啦幾聲就消失了。
「阿志,瞧你嚇的,它不過是只海燕。」眼尖的天灃看見它飛開時的背影。
「啊?它受傷了!」歐陽子鑫則瞪著甲板上碎成幾片的水碗,碗口和甲板上都有腥紅的血跡。
「快看!它飛到船首桅桿上去了。」天灃又站起來嚷道。
「子鑫,你要去哪裡?」天灃見歐陽子鑫聞言,幾乎是一躍而起。
「去看看。」歐陽子鑫說著,便已經朝船首跑去。
「等等我。」天灃說著,也跟了上去,留下阿志收拾破碎的碗片。
待他們跑過去的時候,那只灰色的海燕又撲騰著翅膀,從桅桿的繩梯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前飛,最後竟然噗地掉落在船頭撞角上。
「糟糕,我們構不到它的。」天灃為難地說道。
撞角,就是一根頂端尖銳的鐵木,它安裝在船的最前端,並筆直地伸出船首,在遭遇海盜等敵船的時候,可藉此衝撞敵方船身,以達到破壞敵船的目的。
天灃會說糟糕,是因為海燕不偏不倚地落在撞角的最前端,還好現在沒有風,不然它一定會被刮下海。
歐陽子鑫眉頭輕擰地看著那只緊縮著翅膀,灰不溜啾的海燕,忽然彎腰利落地脫下腳上的布鞋。
「喂!你要幹什麼?!」天灃直覺不妙,想要勸阻,可是歐陽子鑫一個凌空翻身,便輕巧地跳上行駛中的撞角。
「呼。」光著腳丫踏在撞角尾端,看著波濤在下方嘩嘩地流轉而過,歐陽子鑫不得不深吸口氣,小心翼翼地挪出腳,因為撞角是向上傾斜的,再加上船體沉浮不定,他必須全神貫注,才能順利地走過去,救下海燕。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歐陽子鑫擔心自己的靠近會驚動海燕,便不住低聲說道。
「你會害死我才是!」甲板上的天灃焦急地嚷道,歐陽子鑫若有閃失,相信不論船長還是首領,都會拿他是問!
「呀!那不是歐陽嗎?!他怎麼在那麼危險的地方!」
「真危險!歐陽會墜海的呀!」無論是櫓手,還是操帆水手都注意到在撞角上緩緩行進的歐陽子鑫,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聚攏過來。
「你們別過來,免得子鑫分心!」天灃轉身告誡道,與此同時,只聽見撞角上「啊」地一聲低呼!
「子鑫!」天灃撲到船首欄杆上,萬分緊張地看著歐陽子鑫左搖右擺,晃晃悠悠的身子,一根生銹的鐵釘從他腳邊滑落,掉在飛起白沫的海浪中,很快消失不見。
「我沒事!」歐陽子鑫擺擺手,終於穩住了腳,剛才是不小心踩到那根風吹日曬之下鬆脫出來的鐵釘,腳板一痛,才失去平衡。
「如果構不到它,就回來罷!」天灃又勸道。
「嗯。」歐陽子鑫嘴上這麼應著,可他還是一直朝前走,撞角越來越細、越來越光滑,但離海燕也越來越近。
甲板上,是一種連呼吸都停止的緊張氣氛。
撞角上,更是心驚肉跳,險象環生,天氣酷熱,歐陽子鑫簡直是汗如雨下,藍色的綢布短衣已經濕透。
「還差一點。」歐陽子鑫連呼吸都不敢太重,怕嚇著那瞪著烏黑小圓眼,非常不安的海燕。
「可以構到了!」一點點彎下腰,伸出的手正好摸到海燕的翅膀,不知道是海燕理解了歐陽子鑫想要救護它的心思,還是它受了傷,實在沒有力氣再鬧騰,它居然乖乖地聽任歐陽子鑫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