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九月初二,被烈日烤了有六十多日的蒼穹上,令人驚喜地浮現出許多灰白色的雲朵,它們就像是撐開的涼篷,遮蔽了天空,而海洋就成了它的地席。
「準備升頭檣帆!」水手長劉恪喝道。(註:第二道桅桿)
「是!」
「那邊的,快幫忙絞帆索!」享受著蔭涼天氣,大浮號上的水手們,幹起活來也利索不少。
在時高時低,呱呱鳴叫的海鷗的伴隨下,那豎著六道巨桅的龐然大物,朝前快速滑行著,激起無數雪白色的浪花。
甲板上熱鬧非凡,船艙內就顯得安靜多了,特別是在高級船員住的艙間。
歐陽子鑫提著木桶和抹布,叩響了船長室的艙門。
「進來。」謝凌毅頭也不抬地坐在花梨書案前,奮筆疾書,當他看見來者是歐陽子鑫時,便放下了狼毫,問道:「什麼事?」
「我來打掃房間。」歐陽子鑫很輕地說道,對上謝凌毅那俊美而懾人的臉,心頭一跳,倉促地移開了視線。
「壁櫥昨天你已經擦過了,茶几也很乾淨,你不如過來幫我研墨。」謝凌毅看著歐陽子鑫,溫柔地說道。
「唔……」歐陽子鑫聽了躊躇不前,可船長室確實沒什麼可打掃的,地板早上也剛刷過,很乾淨。
「我還是去下廚房……」歐陽子鑫支支吾吾,「趙老伯說……」
「你很怕我?」謝凌毅打斷他的話,歎了口氣,自從長樂島那一夜後,歐陽子鑫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他。「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過來吧。」
「誰怕你了?!」歐陽子鑫擰眉反駁,還是那股子倔強脾氣,「不就是磨墨嗎?」
他在門邊放下木桶和抹布,大踏步地走向書案。
看到歐陽子鑫緊張到連走路都是同手同腳地,卻還硬撐出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謝凌毅不覺莞爾,子鑫這個樣子真是說不出的——可愛!
謝凌毅開始後悔剛才的許諾,他很想把歐陽子鑫擁在懷裡,因為離開長樂島的十多天裡,為了趕餘下的航程,他們各自忙碌,甚少有獨處的機會。
「嗯……我都在磨了,你可以動筆了。」發覺謝凌毅還盯著自己的臉,歐陽子鑫頓沒好氣地道。
「是。」但如果真這麼做的話,一定會嚇跑他的,所以……謝凌毅無奈地重新提筆書寫。
一時間,偌大的船長室裡,只聽見歐陽子鑫粗魯地攪動碳棒的聲音。
因為動作幅度大,所以沒多久,歐陽子鑫的右手腕就有些酸乏了,他不覺放緩力度,一邊偷看謝凌毅在寫些什麼。
謝凌毅的字非常漂亮,字體蒼勁有力,書寫又猶如行雲流水一般順暢,落在精緻的卷軸上,光看著就覺得賞心悅目。
「又是針路?」不知不覺地把內容閱讀了一遍,歐陽子鑫的腦袋裡是無數個疑問,「八月二十,收,長樂島,八月廿四,長樂島開船,用單針,打水八丈,沙石地為正路……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針路也叫做『針經』或者『針譜』。」不知何時,謝凌毅已經放下手中的狼毫筆,抬頭注視著歐陽子鑫道。
「但它們也不完全一樣,航海主要靠指南針引路,所以叫針路,記載針路有專門的書籍,這些書就叫做針經。」謝凌毅耐心地解說道。
「那麼這些單針呢?是什麼意思?」歐陽子鑫追問道,他一直很想知道這些詞語的涵義。
「單針,是航向的名稱,指單向的意思,雙向的叫做『縫針』。」謝凌毅乾脆展開卷軸,一一指給歐陽子鑫看。
「『收』的意思呢?」歐陽子鑫很感興趣,完全放下了戒心。
「『收』表示到達,當船到達某地,就會有四種不同的稱號,你看,」謝凌毅手指著絹紙上的文字解釋道:「『平』,是並靠的意思,『取』是經過,『見』就是望見。」
「原來如此……」不經人說明,歐陽子鑫就是想破腦袋,也不明其義呢!
「接下來,由我來複述航程,你來記,怎麼樣?」謝凌毅突然提議道。
「我來?」歐陽子鑫非常驚訝,「我可以嗎?」這不是普通船員能碰的東西吧?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嗎?」謝凌毅不以為然,把座位讓給了歐陽子鑫。
「那好吧。」歐陽子鑫也不客氣,坐了下來。
「從這裡開始寫。」謝凌毅則立在紅木扶手椅的旁邊,伏低腰身,指導著歐陽子鑫。
「你說吧。」
「八月廿七,途徑螃蟹群島。」
「途徑就是寫『取』。」歐陽子鑫一邊自言自語著,一邊落下和謝凌毅相比,顯得娟秀的字體:「群島……好了。」
「正確。」
「你可以說得快一點。」歐陽子鑫笑了,得意地催促道。
「八月廿八,無風,因為是夜間航行,所以你得把觀測到的牽星圖也給寫進去。」
「是這張嗎?」案台上有一副捲攏著的星相圖,上面還寫著八月廿八。
「對。」
「照著抄就可以了吧。」歐陽子鑫寫入了那天晚上星辰的名稱和方向位置。
「是啊。」謝凌毅在幫他壓住紙張邊角,所以整個上半身都親密地壓在歐陽子鑫的脊背上。
「……」
「怎麼不寫了?」
「你靠得我這麼緊,叫我的手怎麼動彈?」歐陽子鑫眉心糾結地道,他的右手肘被謝凌毅伸出來的胳臂給蓋住了。
「嗯。」謝凌毅朝後退開一些。
「船向西北,長樂島,北極星高八度……」歐陽子鑫專注地看著圖紙,一邊抄寫下來。
「子鑫,先停一下。」
「哎?哪裡錯了?」歐陽子鑫一愣,抬頭看著謝凌毅。
「不是,」謝凌毅輕喃,手指親暱地撫過歐陽子鑫微紅的臉頰:「這裡……有墨跡。」
「哎?!」濃密的睫羽,猛一震顫,歐陽子鑫的臉孔登時漲成了豬肝色,好丟臉啊。怎麼會寫到臉上去?
「子鑫,你的臉很紅,哪裡不舒服麼?」謝凌毅的語氣很是關切,一邊不動聲色地擦掉手指上的墨。
「我沒事。」歐陽子鑫尷尬地道。
「真的?」謝凌毅雙臂輕輕地一收,就把滿臉羞窘的歐陽子鑫抱在懷中。
「當、當然!」也許是謝凌毅好看到讓人暈眩的臉孔,近在咫尺,歐陽子鑫在屏息的同時,也有點弄不清楚狀況。
「唔……」謝凌毅深情地凝視著他的臉,緩緩地低下頭。
叩、叩。
手持著一把泥金折扇的雪無垠,輕敲了敲半掩的船長室艙門後,便徑直走了進來,「毅,關於明天的……啊?」
——彭咚!!
「嗚∼!好痛!」伴隨著悶鈍的撞擊聲,歐陽子鑫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額頭。
由於驚跳起身,他身後的椅子也被掀翻在地。
一旁的謝凌毅則低垂著頭,右手捂在下頜上,雪無垠雖然無法看清他的表情為何,但估計也是痛不堪言。
畢竟是腦門對下巴,硬碰硬,又猝然不及防地向上一撞啊!
「你們……還好吧?」雪無垠看上去很吃驚。
「你說呢?」謝凌毅抬起臉,朝雪無垠狠瞪了一眼,讓他如此不快的原因是,剛才差一點就吻到子鑫了。
「聽上去和看上去都很疼的樣子。」雪無垠好像明白了,但他不露聲色,微微一笑,想去扶歐陽子鑫,但是謝凌毅更快一步地拉過了他。
「雪舟師,我沒事……」眼眶泛紅的歐陽子鑫,在謝凌毅的懷中說道。
「看你痛得眼淚都出來了,耳朵是不是嗡嗡叫?」雪無垠關切地看著他,完全無視謝凌毅警告的目光。
「嗯,好像有很多蒼蠅在打架。」面對溫柔的雪無垠,歐陽子鑫坦白許多。
「你下去休息吧。」謝凌毅伸手揉了揉歐陽子鑫的太陽穴,見他好些了,便放開手。
「是。」
「如果晚上頭疼,就到我的房裡來,我幫你針灸一下。」雪無垠微笑著補充道。
「好,多謝雪舟師。」歐陽子鑫應道,略一欠身:「那我先退下了。」
歐陽子鑫在退出船長室的時候,一直都不敢去看謝凌毅那張烏雲密佈的臉。
「船長的下巴一定疼得厲害!」他不禁感歎道。
「過幾日船就抵達『貝殼古堤』了吧?」待歐陽子鑫離開後,謝凌毅拾起椅子,坐回了書案前。
「是的,比起預先計畫的,我們提早了三日到達。」雪無垠狹細的眸子,看著謝凌毅。
「那就按照劉恪的建議,讓水手們放鬆半天。」謝凌毅略一頷首道。
「是,我會讓劉恪做好準備。」雪無垠恭敬地答道。
「無垠,」謝凌毅才提筆,又停頓,說道,「子鑫很單純,我希望你……」
「我明白。」雪無垠微笑著打斷謝凌毅的話,「如果沒事,我要去下甲板。」
「好。」謝凌毅點頭,看著雪無垠離開的背影,非常不安……
◇◆◇
農曆九月初八,大浮號抵達了慶州海域。
歐陽子鑫在卯時,就迫不及待地爬起身,趴在艙窗上,想要看看慶州港口是何模樣?
可是直到辰時,陽光耀眼,肚子餓得咕嚕直叫,看到的還只是茫茫大海。
「怎麼回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忽然間,發現海洋上有一道深色的長帶,隱隱約約,自西向東地橫臥在金光閃閃的海面上。
「這是什麼?」大浮號越駛越前,歐陽子鑫終於看清,那是——陸地!
「哈!終於有陸地了,到慶州了!」歐陽子鑫極度興奮,這麼長時間的漂泊,終於能踩到陸地了,他顧不得梳洗,便想跑出去看,但是才踏出房門一步,就撞上經過走廊的男人。
「子鑫?」謝凌毅充滿驚訝地道,並及時抱住歐陽子鑫歪倒下去的肩膀。
眼冒金星的歐陽子鑫,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了,昨天撞到腦袋,今天又輪到鼻子,他哀歎:「難道我和船長八字相沖?」
「還好嗎?」謝凌毅溫柔地托起歐陽子鑫的下巴,直到能看到他的眼睛。
視線撞到了一起,歐陽子鑫臉一紅,心臟怦怦亂跳!
「這麼慌張地衝出來,難道是房裡又出現老鼠了?」謝凌毅半認真地說道。
「才不是!」歐陽子鑫叫道。
大浮號上的老鼠多到了鑽進了水手們的被窩,歐陽子鑫嚇得狂奔出房間,被眾人取笑了好久,不過,自從水手長劉恪在船的各個角落投放毒餌後,鼠害就銳減了許多。
「那麼是?」
「陸地啊,船長!」歐陽子鑫被這麼一問,頓時恢復了神色:「我想去甲板。」
「哦,那是貝殼古堤。」謝凌毅的嗓音很動聽。
「哎?」
「一起去吧,我也正想去看看。」謝凌毅輕柔地道。
甲板上,陽光已經開始散發出它的熱力,主桅桿的巨帆就像誇夫張開的手臂,龐大而威武,謝凌毅和歐陽子鑫就站在那之下,眺望著萬尺開外的堤壩。
海風徐徐,吹拂著兩人的頭髮,歐陽子鑫首先開口道:「好長的堤壩啊,這要好幾百年,才修得成吧?」
「嗯,差不多用了八百餘年才築成的。」謝凌毅低語道。
「八、八百年!?」歐陽子鑫驚訝得下巴差點沒掉到胸口。
「沙灘上每次退潮,就會留下貝殼,海螺,泥沙等等東西,這貝殼古堤,就是無數次海潮,無數次貝殼堆積後的結果,是海神的力量呢。」謝凌毅看著眼下跳躍著的海浪道。
「原來如此,我還在想,八百多年的工程,要多少代人才建得成啊,不過……船長,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古書上有記載。」
「哦……」歐陽子鑫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你好像不大高興?」
「我以為已經看完了你所有的書卷。」
「是嗎?」
「是的。」
「那是本有關海岸和島嶼的古老卷軸,在我的府邸裡,」謝凌毅注視著歐陽子鑫,低吟道:「我會拿給你看的,我還有許多其他的書。」
「唔……」這意味著歐陽子鑫不僅要去夏國,而且還是謝凌毅的家中。
「不要嗎?」
「當然要!」歐陽子鑫表情的頗為堅定:「一言為定!」
謝凌毅聞言,定定地凝視著歐陽子鑫,那眼神比此刻的陽光更要熱烈上萬倍!
「只、只是看書罷了!你不要想太多!」歐陽子鑫察覺了,登時像一隻被人踩到尾巴的貓一般,渾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
「我知道。」
歐陽子鑫極不信任地盯著謝凌毅,但發現這樣做只會讓自己更緊張而已。
像要掩飾心中的侷促感,歐陽子鑫把視線投向遠方的堤壩,並努力幻想著:「如果走在全是貝殼堆砌的堤岸上,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毅,子鑫,原來你們在這兒。」這時,一身石青色長袍的雪無垠走了過來,後面跟著的是天灃,和水手長劉恪。
看到雪舟師和劉恪,歐陽子鑫一點也不奇怪,但是每每睡到日上三竿才會起床的天灃,如今早早地出現在甲板上,這讓他非常地好奇。
「早,船長!還有子鑫!」天灃精神百倍地招呼道。
「你今天真早,天灃。」歐陽子鑫招呼道。
「因為我有很多東西需要準備,像魚餌,漁網,簍子……」天灃興高采烈地就像個孩子,雖然他是只有十五歲。
「等等!你在說魚餌?」歐陽子鑫雙眼立刻放出奪目地神采道:「難道是準備捕魚?在海上?」
「對啊,船長沒有告訴你嗎?這一帶肥美的魚兒很多,所以趙老廚子建議我們捕一些,到了晚上就可以吃烤魚,吃不完的,還可以製成鹼魚。」
「船長?這是真的?」歐陽子鑫把無比期待的目光投向謝凌毅。
「不錯,」謝凌毅給了他一個滿意地答覆:「從下午開始。」
「太棒了,我還沒有在海上釣過魚耶!」歐陽子鑫躍躍欲試,他從小就淘氣,不是爬樹看鳥窩,就是自製釣竿在荷花池裡釣魚,氣得宰相大人常罰他跪板凳。
因為這不僅危險,也不符合他名門公子的身份。
「毅,既然子鑫從未海釣過,就讓他和灃兒一起去吧。」雪無垠微笑著建議道。
「嗯。」謝凌毅正有此意。
「多謝船長!」歐陽子鑫和天灃異口同聲地道。
時逢秋季,晌午的晴空一碧萬傾,從那寶石般湛藍的海面吹來的南風,令人精神氣爽,錨工們拋下了木爪石碇,大浮號停泊在離開貝殼古堤千尺遠的海上。
甲板上熱鬧非凡,歐陽子鑫穿著一件長袖的白色繡扣衫,繫著一條淺藍色的綢腰帶,底下是靛青色的綢褲,光著腳丫,站在船頭上,和水手們一起釣魚。
「嘿!子鑫,如果你捕的比我少,可得負責給大伙烤魚吃。」一身褐衣的天灃,跨開腳,氣勢十足地站在另一邊。
「說不定是你烤呢!」歐陽子鑫接下挑戰,摩拳擦掌。
◇◆◇
不知不覺,天色已近黃昏,太陽以肉眼可以感覺到速度,慢慢地往下沉,燦爛的光芒把船長室染成金紅一片。
謝凌毅眉頭輕擰,一臉肅然地坐在花梨書案前,案台上攤開著一幅絲錦地圖。
上面刻畫細緻的圖案,是連綿的山巒、大片的草原,貫穿東西的河流、和大小城池分佈的情況。
「靖國北面邊塞有三萬駐軍,龍嶺山脈又地勢險峻,從早上收到的傳書看,他們現在正自北而南地逐個加強關隘的兵力和戒備,關多兵廣,如果是車馬路行,一關關打過去,可要費好一番功夫。」
「所以海戰才是上策,從這次航行看來,靖國水師,分佈較散,而且……官官相護,管理混亂。」雪無垠坐在太師椅裡,微微一笑:「不過,海路被封堵也是遲早的事吧?」
「嗯,但是海上的警戒不至於像陸上那樣密不透風,畢竟靖國最大的稅收是來自海上交易。」謝凌毅說著,犀利地盯著右上角——那用硃砂描繪出來的靖國皇城。
「我們現在走了大半的航程,等那個少年皇帝反應過來,我們已經離開靖國,到達大都了吧。」雪無垠的語氣裡含著淡淡的得意。
「對了,關於那個宰相歐陽鶴,」謝凌毅突然問道:「你的影守對他瞭解多少?」
雪無垠捏著泥金扇骨,答道:「歐陽鶴是兩朝元老,朝中事務,無論大小,幾乎都有他的參與,皇帝很信任他,歐陽家和掌握一半兵權的武家又是世交,所以,是個不容小窺的人物。」
謝凌毅點頭,沉吟道:「新帝不諳政務,朝中又沒有很強的勢力,不知道這位大宰相是當真在輔佐少主子,還是……另有所圖?」
「不管這妄圖謀反的消息是真的,還是假的,正所謂無風不起浪,靖國朝堂,定有好戲可看。」毫不留情地嘲笑著,雪無垠站起身來:「我會派影守密切留意宰相府和武家的動向,今天就到這裡吧。」
「怎麼,你有事?」
「呵呵,你是貴人多忘事,你之前不是說傍晚時分,要去看他們捕魚的結果嗎?」
「啊……」謝凌毅顯然是忘記了,他回過神,收拾起地圖和密報。
雪無垠以一種曖昧難明的眼神定定地注視著他。
「怎麼了?」謝凌毅問道。
「我只是覺得夕陽下的你,非常的誘人。」
「……」
「我在外邊等你。」雪無垠留下一抹迷人的笑容後,退出了船長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