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高照,書房外的空地擺滿攤開的書冊,一抹纖瘦的人影蹲在那兒,戴著斗笠,逐一翻著書頁。
熱死入口!解語一邊抹汗,一邊用最快的速度把書每頁全都翻過一遍,然後跑進長廊,熱得直吐舌,拿下斗笠拚命扇涼。
「喲,佔了這個涼缺,難怪今天不鬧了。」一名婢女提著水桶走來,冷冷地嘲諷道。
解語回頭,正是昨天被她用抹布當面砸去的人。
「羨慕嗎?你也可以學我啊!」她皮笑肉不笑地頂了回去。
「我才不像你這麼厚臉皮!要是傳了出去,人家還當咱們風王府都這麼沒規炬。」對方嗤哼,轉身離開。
解語氣得在她背後大扮鬼臉。去她的涼缺!看似輕鬆的工作其實累得要命,光把書搬出來就快累垮了她,還得在大太陽底下,跪著一頁一頁翻書,想到最後要再把書搬回去,她就頭皮發麻。
不行,她該知足,只要不用和其他人打交道,再累她都願意。她吁了口氣,戴上斗笠,走到院子,開始把所有的書翻到下一頁。
「你在忙啊?」又有人在上頭喊。
廢話!不然沒事有誰喜歡跪在大太陽底下?解語不耐抬頭,看到長廊上站著一名滿臉笑容的微胖姑娘。
解語認得她,是昨晚崔大娘安排和她同房的小純,今年十六,在廚房幫忙,是個沒心眼的女孩。一等崔大娘離開,立刻迫不及待拉著她問了一堆問題。她在廚房大鬧時,小純也在場,對她好奇極了。
沒想到,就算她表現冷淡,小純也不以為忤,依然開心熱絡地跟她說著府裡的事和自己的事,像跟她是多年的好朋友。她怕這種人,這些年來,她一直是獨自過活,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和人相處。
年幼的她無力謀生,也沒有人會聘她做工,她只能偷摘農作物或到山上采山菜、野果,天冷就去偷人家晾在外頭的衣物和被褥,努力養活自己。村民對她的存在極為痛恨,卻又畏懼娘臨死前的威脅,拿她沒轍。
從小到大,已見慣別人的輕蔑,她知道要怎麼用防備來回應及保護自己,偏這種人讓她不曉得要怎麼應付。
「很熱哦?真辛苦。」等不到她的回答,小純又說。
剛剛還有人說是涼缺呢!「欸。」不習慣和人聊天,解語只隨口應了聲,雖然答得敷衍,但卸除了敵意的神情,其實已算是給了禮遇。
「歇一下嘛,過來過來。」小純朝她直招手,拉她在台階並肩坐下,「喏,這給你,天氣這麼熱,含著可以生津解渴。」從袖中掏出東西,遞到她嘴邊。
沒見過那種東西,也沒跟人這麼親近過,解語沒張嘴,反而微仰上身拉開了距離,腦中儘是想把她手撥開的念頭。
察覺到她的防備,小純不以為意,反而笑著拉過她的手。「我拿得手酸呢,快,接著。」她一股腦地塞進她的手中。
解語看著掌中那幾片淡褐色的東西,再看到那張和善的笑臉,猶豫了下,才挑了片放進口中,微甜帶鹹的味道在嘴裡擴散開來,像她心頭漫開的陌生感覺。
「真羨慕你,可以跟著王。」小純單手托腮,邊吃陳皮邊和她聊著。「除了齊麟大哥,王從來不曾把人留在身邊,你很幸運呢!」
那是因為他帶回她這個燙手山芋,不得不收吧!解語沒答腔,用舌尖玩弄口中的東西,甜的味道褪去後,有種隱隱的苦味取而代之,卻又帶甘。
「可惜王因為領地的事忙,老是不在府裡,不然啊,待在書房等於和王長伴左右,多棒啊!」小純突然掩了嘴笑,用肘頂頂她。「王長得很俊,對吧?一表人才,人又好,光是看著他,我的心就小鹿亂撞呢!」
很俊嗎?她印象中頂多只是斯文而已……解語擰眉,回想他的長相,腦海清晰浮現的,卻是他溫煦帶笑的眸光,她的心沒來由地撞了一下。
搞什麼?又不是沒見男人笑過!她暗斥自己,凝定心神,專心回憶他的長相,但眼前全數被那溫暖的眸光填滿,他的外表有多俊,她一點也想不起來。
「長得俊的人多的是,哪裡稀罕了?」解語冷冷嗤哼,把心思不受控制的煩躁,遷怒到他的身上。
「怎麼不稀罕?要上哪兒去找王這種能力高強又愛民如子的人啊?」小純瞪大眼,像她說了什麼駭人聽聞的話。「要知道,王分到的領地是四大界王中最大、最貧瘠的一塊,他得費上多少心思才能讓領地的百姓都豐衣足食,還得防範邊疆的外族入侵,要是換成其他三位界王,根本就做不到!」
「假如他那麼厲害,為什麼我們村子今年會因為蝗害欠收?」解語怒道。要不是如此,向來對她有所忌憚的村民怎敢動手?她完全感受不到他的能力!
「蝗害?」小純擔心低嚷。「很嚴重嗎?你是哪個村的?」
解語沉默咬唇,別過頭去。說了又能如何?改變不了過去,反而只會讓她的秘密曝光!
她憎恨那個村莊,要不是因為娘在那兒,她一刻也不想多留。她一直忍耐,沒想到,他們竟連這樣也容不下她。她沒辦法回去了,村民已經動了手,若再回去,只是讓他們再有其他下手的機會,他們不會殺她,卻會想盡辦法折磨她。
見她不語,小純沒逼她,輕輕歎了口氣:「我聽齊大哥說,有些偏遠地方的人們,生活過得並不好,那都是前幻王所造成的影響。你應該也知道,十三年前幻國不像現在這麼安穩,前幻王是個只顧自己的壞蛋,即使天災人禍、百姓沒東西吃他也不管,要不是四方界王起兵反抗,我們可能現在都還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呢!」
深埋記憶的畫面被揭開,解語置於膝上的手握緊,微微發顫。她不曉得什麼幻王,也不曉得什麼四方界王,她只知道,十三年前的事,她永遠都忘不了。雨不斷地下,村子後山的土石挾帶泥水崩落,娘警告他們了,他們不聽,當事情真的發生,又把罪全歸到娘的身上。
「後來幻王繼位,帶兵討伐,四方界王都在這場戰役中過世……」小純無限惋惜地說道。
「過世?」解語怔了下。「你是說現在風王的爹嗎?」
「是啊!那時候老風王去世的消息傳出,夫人也跟著自盡,留下王一個人。」小純點頭。「人家都說幻王等於是王的殺父仇人,王卻完全不怪幻王,忠心盡責的程度無人能及。」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經歷這些的人啊!解語很驚訝,卻又感到不解。為什麼他不恨?他的爹娘都被逼死了,他卻還沉得住氣為敵人賣命?
「因為前幻王都派老風王去做事,所以王的領地荒廢最久。加上很多都是深山野嶺的小村落,要治理更是難上加難,王接回領地七年能做到現在這種局面,已經很不簡單了。」
解語知道小純在幫他說話,但,明白十三年前的亂象不是他造成的又如何?她不是怪為什麼有天災,而是她恨人心在面對困難時,為何會變得如此脆弱,他們不願面對事實,反而是找人來當代罪羔豐。
見她神色哀傷,小純不知要怎麼安慰,又怕問了她不說,有點不知所措,最後只能把袖中剩餘的陳皮全塞了給她。「有什麼難過的事,可以跟我說。別悶在心裡,找人說會比較快活一些。」
解語看著手中的陳皮,有種溫暖的感覺在胸口流過,撫慰了她冰冷的心。她能忘了吧?隱瞞能力,安穩地待完兩年,拿著銀兩,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她的生活。只是,她再也不能陪在娘的身邊……
拾起一小片放進嘴裡,須臾,解語低聲開口:「這是什麼?」
「陳皮,用橘子皮做的。」小純笑道。「你喜歡啊?晚上我從廚房多拿一些給你。」
陳皮……她在心裡默念,把這個詞彙記下來。「你剛說的四方界王是……」她只知道風王而已,離開那個村子,她要學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你不知道?」小純驚訝低喊。
以為小純是故意笑她,解語有點惱羞成怒,但看進那毫無嘲弄的清澈眼神,才發現她單純只是覺得詫異而已。
她的問題,可能真的太愚蠢了吧!解語尷尬地紅了臉,搖搖頭。
「咱們幻國由幻王掌管,將國土分為四部分,分別由風、水、地、火四方界王……」小純熱心解說,卻被背後的大喝截斷──
「你們兩個,我啥時派聊天的工作給你們啦?」
兩人一回頭,只見崔大娘氣勢洶洶地站在那兒。
「糟了。」小純吐舌,趕緊起身撒嬌陪笑。「哎喲,才剛坐下來就被您發現了。」
「真的假的?」崔大娘哼了聲,瞥向解語。「別以為你待在書房,我就不會注意你,別偷懶,知道嗎?」
解語一臉不悅,正想回嘴,卻見小純在後頭猛比手勢,她頓了下,狂燃的怒火稍稍地抑壓下來。
「是。」語音未落,即見小純不斷點頭嘉許,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還有,做好你的工作,別以為待在王的身邊,就不切實際地做什麼非分之想,記住自己的身份,懂不懂?」崔大娘又道。
這次,氣都還來不及生,小純已在那裡拚命用口形加點頭暗示她,那滑稽的動作讓她有點想笑。
「是。」她吸了口氣,忍著沒笑出來。
見她都溫馴回答,崔大娘很滿意。「知道就好,別再聊天了,快去做事吧!」她轉身離開。
一見崔大娘走遠,小純立刻笑嘻嘻地對她說:「別在意,非分之想這句話,崔大娘對府裡所有的婢女都說過,因為之前真的有人爬上了王的榻,把崔大娘氣死了。」
這麼主動?解語不禁好奇追問:「結果呢?」
「王安排她到水王府去了,不然她的事大家都知道,待在這兒也沒法做人。」小純掩唇,低喊一聲。「唉呀,再說下去又沒完沒了,等晚上我再跟你說四方界王和其他的事,先走嘍!」她快步跑離,還不停地揮手跟她道別。
解語本能回應,但手才舉到一半,就僵住了,她尷尬地轉向去撥頭髮,直到不見小純的身影才放下。
她獨來獨往慣了,這種陌生的情感,她不知該用什麼態度面對。解語歎了口氣,在身上摸索,想找東西來裝手中的陳皮,卻摸到懷中的錦囊。她拿出錦囊,望著出神。
為什麼要跟她打下這張契?連王動勾引他的人,他都能為對方留下後路,為什麼不放她走?難道真的如他所說,他是為了她著想,怕她沒地方去嗎?
幸好剛剛有小純阻止,否則她一定又會跟崔大娘吵起來。不是怕被趕出這府第,而是他對她已經仁至義盡,她不能再闖禍,讓他難做人。
解語把剩餘的陳皮裝進錦囊裡,揣入懷中,扶好頭上的斗笠,走回太陽底下繼續翻頁曬書,耳邊繞的,儘是方才聽來的話。
他是真的沒把殺父之仇放在心上,還是只是沒把怨恨表現出來而已?小純對他的誇獎,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經過誇大的?
想像一揭開被褥,榻上多了個人的畫面,不自覺地,她揚起了笑。呆子,哪有人都送上門還不動手的?
崔大娘還怕她有非分之想呢,憑什麼認定所有的女人都會喜歡上他啊?就算他真的長得俊,又關她什麼事?解語皺鼻嗤哼,腦海裡卻浮現那雙蘊滿笑意的眸子,她沒來由地紅了臉,連忙用力甩頭,把那片心慌甩落。
別被影響,搞不好他沒對那個姑娘下手,只是因為長得不合他意罷了!不會有人那麼十全十美的。
解語鎮定心神,專心翻著書頁,卻沒發覺,胡思亂想的腦袋裡,依然全是關於他的事情。
夜幕低垂,風王府點上了燈,與天際的星月爭輝。
剛回府的風豫樂沿著長廊,往書房走去。
沒一回來就遇到崔大娘的哭訴,代表他做的決定是對的。將她安排在書房,自己一個人做事,要是再能招惹到誰,那可就太神通廣大了。
不過,才一踏進書房,方纔的想法立刻被推翻。不,他忘了,她還是能惹到人,唯一的一個──他自己。
原該擺滿書的書架上空無一物,書冊全散落在地上,有的堆疊得搖搖欲墜,有的已經不堪折磨,直接垮倒在地,向來整齊有序的書房,如今亂成一團。
「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嗎?」他朝那個幾乎被書堆埋沒的身影問道。
忙著理書的解語抬頭,看見是他,又繼續做自己的事。「我剛把曬好的書搬進來,正在整理。」
整理?他怎麼反而比較覺得像是在破壞?看到她抱著一疊書起身,差點把一旁的書堆撞倒,他急忙上前抉住書。
「當心點,這些書很脆弱,有的年齡比你都還大上許多。」要是絕版書被她毀了,他鐵定哭死。看到她手上拿的書,他頓住。「中之卷呢?」不會吧?這套兵計分上、中、下三冊,要是少了中間那本,一百多年前的書,他要去哪裡生?
「什麼?」見他死盯著她手裡的書,解語一臉疑惑。
「你手上的兵計啊!」風豫樂著急翻找,直至在書堆下方找到那本遺落的中之卷,才鬆了口氣。瞄過她手上抱著的書,赫然發現,她根本就是拿了書直接往架上擺,連最簡單的排序都沒做。他頭痛撫額。「你搬書去曬時沒記下原本的位置?」老天,他今天還要趕奏章,她卻製造了這個亂象來歡迎他。
「……沒有。」解語有些心虛,又有些不悅。早上他只說要她曬書,又沒說要注意什麼,哪能怪她?
風豫樂不斷深呼吸,扯了個笑。「至少也把相同書名的放在一起,它們有兄弟姊妹,別讓任何一個落單。」他撿齊一套書示範。「就像這樣,懂了嗎?」
那笑容,將她體內正醞釀升起的怒火,瞬間澆熄。
她忙了一天,又餓又累,結果他一回來就像是在指責她犯錯,本來已經決定他要是再罵一句,她就翻臉,沒想到,他卻是耐心教她,雖然……笑得是有點難看。
「我曉得了。」微感歉疚,她把書找齊,一一上架。
風豫樂很想幫忙,但他必須先把奏章弄好。他繞過書堆,走到桌案前入座,開始撰寫奏章。
「動作輕一點。」他不忘叮嚀,他真的怕那些書會不堪她的摧殘,直接散開。
正用力抓起書的解語一頓,悄悄吐舌,放輕了動作。「是──」
從他的神情看得出來,他其實是很寶貝這些書的,而且壓根兒對她的方式感到不滿,但他只是教她、輕輕叮嚀一聲,這脾氣……未免也太好了吧?讓她忍不住好奇,他到底要到什麼程度才會發火?
憶起小純說的話,解語偷覷了他一眼。好啦,說實話,他是長得挺俊的,眉是眉,眼是眼,算得上是她見過的男人中最好看的一個,但光憑這樣就斷言所有的女人都會對他有非分之想,崔大娘未免也想太多了。
「可以幫我找出《山海圖評》嗎?」手邊缺了資料,風豫樂開口。
脫韁的心思瞬間拉回,解語頓了下,神情有點不自然,手在書堆裡東摸摸西摸摸,隔了一會兒才回道:「你說哪一本?可以用寫的嗎?」
「《山海圖評》。」風豫樂重複,在紙上寫下,拿給她。
接過紙條,解語四處翻找,沒多久,拿著一本書放到書案上。「給你。」
風豫樂正要拿起,書上的「山海圍論」四個字頓住他的動作。俊眸掠過一抹光芒,他不動聲色,緩聲開口:「我還需要《吏記》這本書。」
這次不用她說,他主動寫下書名,遞給她。很快的,書又來了,放在桌上的是《史詔》。
看著那本書,風豫樂往後靠向椅背,俊逸的容顏帶著懊惱與自責。難怪他之前問她姓哪個解,她答不出來,難怪她不曉得自己名字的涵義──她根本不識字!
他早該想到,卻還怪她為什麼不記下書本的擺放位置,那些字對她而言都只是無意義的圖形,她怎麼可能會知道要分類?
而她,卻倔得什麼都不說!他真不知該氣她,還是氣自己。
「怎麼了?」見他臉色不對,解語忐忑問道。她照著他寫的字去找,應該沒找錯書吧?
睇她一眼,風豫樂吁了口長氣,臉上又恢復笑容。「沒事。」他起身,走到她身旁蹲下。「我還是幫你一起先整理好,比較好做事。」
那一眼,像是看穿了什麼。她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卻猜不透他的思緒。意識到他的接近,她一驚,急忙後退,不小心絆到了書,整個人失衡往後摔去。
甚至來不及喊出聲,及時伸出的手解救了她,撞進了一堵溫暖的牆。
為了保護她,風豫樂本能地將她環抱入懷,軟馥幽香讓他心神一震,他的手臂,幾乎碰觸到她的胸口……這個發現讓他的體溫全然沸騰,幾乎將他焚燒,他連忙寧定心神,鬆開了手。
他是怎麼了?居然這麼一個小小的舉動就心神蕩漾了起來?
「小心點。」即使掩飾得極佳,略帶瘖啞的嗓音仍透露出他所感受到的影響。
醇厚的低語撞進耳膜,解語的心跳得急如擂鼓。她慌忙站起,藉由放書上架的動作避開他的視線。她怎麼了啊?不就近了一點而已嘛,不就拉了她一下而已嘛,臉紅什麼?!
風豫樂看著她的背影,那玲瓏的曲線,竟讓他有種想再抱一次的慾望。要是被她察覺,鐵定會以為他將她留在書房是心懷不軌。
不行,她的防備已經夠重了,他不能再讓這無謂的妨礙,破壞她對他的觀感。他懊惱地翻了翻眼,徐長吐息,努力將腦海中那些心猿意馬的念頭摒除。
他看向自己的手,憶起方纔那一拉,幾乎沒有重量。這麼細瘦的身子,是怎麼爆發出那些力量的?她荷得住嗎?不累嗎?所有的綺念全然逝去,遺留下來的,是對她的疼惜,讓他的胸口像梗了塊大石。
「你用過晚膳了吧?」他隨口一問,邊將依序排好的書冊堆疊一旁,準備讓她置於架上。
「可以吃晚膳?」解語停下動作。她以為一天只能吃一餐而已。
她的話讓他擰起眉。「你還沒吃?崔大娘沒跟你說幾時開飯?」
這又是用來整她的伎倆嗎?解語惱怒抿唇,把書放到架上。「算了,我不餓。」
「書放下,跟我來。」風豫樂起身走向門口。
「不用了。」知道他要帶她去吃飯,解語倨傲地別過頭。既然他們不想讓她好過,她也不想示弱,不吃就不吃,沒什麼好稀罕的。
「過來。」見她不動,風豫樂挑起一眉。「還是要我動手?被主子扛著過去,可是會更引人注目。」
「你……」怕他真的這麼做,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隨他走出書房。
走了段路,憶起一事,風豫樂倏地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你不會從昨天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吧?」
沒料到他會突然頓步,解語收勢不及,差點撞上他,愣了會兒,他的問題才聽進耳裡。
「……有、有吃一些。」昨晚小純有拿珍藏的點心分她吃,早上還把早膳端到房裡給她,只是……為什麼他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
風豫樂沉默不語,定定地看著她,那讀不出思緒的深湛眼眸,像筆直地望進她的心坎。解語的心跳頓時變得紊亂,卻別不開眸光,直至他斂回視線轉身繼續前行,那無形的壓迫感才解除。
為什麼這樣看她?她有說錯什麼嗎?她不斷回想,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後。
走了段路,風豫樂才開口淡道:「若要傲,就別委屈自己。能讓對方無法得逞,才是贏家。」
一時間,解語以為自己聽錯。他怎會知道她在想什麼?怎會知道她遇到什麼?望著他寬闊的背影,她咬唇,心因為他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變得激動了起來。
走到偏院,可以看到屋內圍桌用餐的僕婢們正熱鬧著。
「去吧。用完膳,你今天就可以先休息了。」送她到院子口,風豫樂沒再走進去。他想幫她,但他很清楚,若介入太多,反而會讓她跟其他人更有隔閡,要如何踏出第一步,關鍵全在於她。
看著那情景,原本內心的紛亂全都煙消雲散,只餘慌亂。她可以想見,只要她出現,裡頭熱鬧的氣氛就會瞬間僵凝,就像小時候,大家玩得正高興,一看到她,立即驚慌四竄。一直是這樣,不管她去到哪裡,一直是這樣。
她好想離開!
「不進去?怕跟那些人打照面?」看出她的怯步,風豫樂故意開口。
那句話,點燃了她的勇氣。
「誰怕他們?」解語挺直背脊,漫然湧起的傲氣讓她全身充滿了力量。「明天見。」丟下這三個字,她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目送她進入屋內,風豫樂揚起了笑。她的倔強,是優點,也是弱點。
一進去,解語只覺滿滿都是人,她站在門口,不知道該怎麼辦。有人發現了她,隨著交頭接耳、擠眉弄眼,很快地,原本嘈雜的屋內沒了聲息。
不該進來的……她視而不見,假裝不經意地挪步尋找空位。努力不讓心裡的懊惱顯現出來。
「小語!這裡、這裡!」突然,興奮的大喊劃破了靜默。「怎麼這麼晚?快過來,我幫你留了菜!」
解語循聲望去,看到小純朝她拚命招手,不禁怔愣。以為自己會找不到容身之處,沒想到,有人為她保留了一席之地,特地為她留的。
她面無表情地緩步走向那張桌子,強忍著不讓哽咽溢出喉頭。自娘死後,她就沒哭過了,即使被欺負得再凶,也不掉一滴淚,她怎麼也沒想到,小純只是這麼簡單的動作,就讓她眼眶發熱。
「為什麼要叫她來?」同桌的其他婢女抗議。
「小語剛進來風王府,你們別這樣嘛!」好人緣的小純笑道,見解語走近,拉了她坐下。「你怎麼忙到這麼晚?」
本想沉默以對,但心裡有股聲音,催著她,要她回應。「我……書還沒弄好。」一開口,一直以來高築的心牆,開始崩塌。
「一定很累吧。」小純忙著幫她布菜。「我幫你介紹,這是娟兒、春花、阿瑤……各位,這是小語,跟我同房。」看其他人都沒反應,小純趕緊使眼色。
「你好……」大夥兒勉為其難,點頭招呼。
又有股心音,催著她示好。解語猶豫半晌,輕點了下頭。「你們好。」
「這給你。」小純塞了個小紙包到她袖子裡。「這杏桃酥是娟兒給的,跟你說,娟兒很受車伕的歡迎哦,常常會帶東西回來給她,我們都是托她的福才有好東西吃呢!」
「我哪有!」娟兒紅了臉。「阿瑤才厲害好不好,廚房的阿旺都會留好菜給她……」
「你別拖我下水……」
你一言我一語,四周的氣氛又開始熱鬧起來。解語靜靜聽著,連同小純的關懷,把碗裡的菜飯一口又一口吞進肚子裡,暖和了身體,也暖和了心。
「今天大家都還好吧?」
崔大娘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解語身子一僵。
「崔大娘,您有沒有跟小語說幾時用膳啊?她剛剛才來,都沒菜了。」小純故意嘟嘴埋怨道。
「我以為你會跟她說欸!」崔大娘驚喊。「你昨晚也沒帶她來這兒?」
「昨晚我吃飽飯才回房,以為你先帶她過來了!」小純也跟著驚喊,回頭看向解語。「不會吧?你都沒吃哦?」
她還來不及回答,即聽到崔大娘大嚷。
「哎呀,怎麼會這樣?我去廚房看看還有沒有東西,等我一下!」崔大娘扭著圓潤的身體,急忙往外奔去。
「等一下、我開玩笑的……」小純要攔已經來不及,又好氣又好笑。「桌上有菜她看不到嗎?急成這樣!」
解語怔愕地看著崔大娘離去的方向,直到都已不見人影,還反應不過來。崔大娘不是故意不讓她吃飯,而是一場……誤會?
「真是,崔大娘定是忙忘了,待會兒回來得說說她。」小純坐下,忙著幫她布菜。「你一定很餓了,快點吃。」
「你……不怕崔大娘?」剛剛小純居然還敢責怪崔大娘?
「沒做錯事幹麼怕?」小純掩了嘴笑。「雖然崔大娘罵起人來很狠,但她也很護我們這些下人的,你一定是被她罵人的樣子嚇著了。」
「沒錯、沒錯,有次我還被她罵哭了呢!」春花附和。「後來才知道她凶歸凶,但都是為了我們好。」
「是啊……」其他人聽了,也開始加入話題。
為了她們好?解語吃著東西,心裡更疑惑了。
沒多久,崔大娘回來了。
「廚子藏著好料想自己偷吃,被我發現了。」崔大娘眉開眼笑,將一碟黃魚蒸豆腐放到她面前。「快吃快吃,唉,我沒想到沒人跟你說,幸好你還曉得要來這兒,以後不懂的事別悶著,要問,不然吃虧的是自己呀!」
那香氣,誘引的不僅是食慾,還有滿腔的感動。解語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低頭不停地把食物塞進嘴裡。是她的錯嗎?她怪那些欺負她的人有著先入為主的偏見,但她呢?不也誤以為這裡的人像村人一樣惡劣?
崔大娘和其他同桌的人招呼了幾句,轉到別桌去閒話家常,時時可以聽到大笑傳來。空間依然,週遭的人也依然,但那種無法融入的違和感,不知何時,消失了。她雖然仍沉默著,卻不再那麼格格不入心,踏實了下來。
她沒發現,窗外有雙眼,靜靜看著一切。她臉上變得柔和的表情,讓那雙眼蘊滿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