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人記事之三
那個聲音怒不可遏地重複:
「你拿我的袋子做什麼?」
我們可能比克裡斯汀娜更覺驚慌。
「你要我解開繩子,就是為了去拿我的袋子,是不是?你說!……」
我們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朝我們的方向傳來,克裡斯汀娜跑回路易·菲利浦式的房間,彷彿是想從我們這裡尋求一點庇護。
「你為什麼要跑開?」憤怒的聲音緊跟其後,「把袋子還給我!難道你不知道它是我的『生死袋嗎』?」
「埃利克,你聽我說,」姑娘苦苦地哀求著,「既然從此以後,我們必須永遠地生活在一起……我為什麼不可以拿你的袋子呢?……你所有的東西不也屬於我嗎?……」
這番話說得戰戰兢兢,令人同情。她該是用盡了所有的力量和勇氣來戰勝內心的恐懼。然而,在這種時候,魔鬼豈能為這番幼稚而矯媚的話動心?
「你很清楚,那裡面只有兩把鑰匙!你拿它們來幹什麼?」他問。
「我只是想,」她回答,「那個你不許我進去的房間,我一直很想進去看看……我只是好奇!」最後補充的這句話,原是想輕鬆氣氛,豈知畫蛇添足、適得其反,使埃利克疑心更重。
「我討厭好奇的女人廣他說,「從《藍鬍子》的故事中,你就應該知道,好奇的女人會有什麼下場……算了,把袋子還給我!……把袋子還給我!……還有裡面的鑰匙!……好奇的小女人!」
接著,在他的冷笑聲中,傳來克裡斯汀娜痛苦的尖叫……埃利克奪回了袋子。
這時,子爵再也忍無可忍,憤怒而絕望地大叫了一聲,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所以沒能及時摀住他的嘴。
「啊!」魔鬼聽見了他的叫聲,「那是什麼聲音,克裡斯汀娜?」
「沒有啊!」可憐的姑娘回答,「我什麼也沒聽見!」
「我好像聽見有人大叫了一聲!」
「大叫?……你瘋了嗎,埃利克?……你以為,在這棟房子裡,還有別的人嗎?大叫的人就是我,因為你讓我感到痛苦!……我,什麼也沒聽見!
「那你為什麼發抖?……這麼激動?……你在撒謊!……是別的人在叫!是別的人,不是你!……『酷刑室』裡有人!……啊!我現在明白了!
「埃利克!裡面沒人……」「我明白了……」
「沒人…」
「你的未婚夫……或許……」
「我沒有未婚夫!……你不是不知道!……」
又是一陣可怕的冷笑。
「其實,要知道裡面有沒有人,容易得很!我的小克裡斯汀娜,我親愛的……我們根本不需要把門打開,就可以知道酷刑室裡的任何動靜……你想看看嗎?你想看看嗎?……裡面如果有人……確實有人的話,你可以從靠近天花板的隱形窗戶,看見裡面的亮光……只要拉開黑色的幕簾,關掉這邊的燈……就行了……咱們關燈吧!有你的丈夫作陪,你總該不會怕黑吧!……」
我們聽見克裡斯汀娜虛弱的聲音:
「不!……我怕黑!……我告訴你,我怕黑!……我對這個房間不感興趣了,你總是拿這間『酷刑室』像嚇唬小孩一樣嚇唬我。剛才,我確實很好奇,可是現在,我對它一點興趣都沒有了……真的!」
然而,我所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突然間,我們的四週一片光亮。子爵完全沒有防備,又驚又嚇,踉蹌著接連往後退。這時,隔壁房間裡傳來一個憤怒的聲音:
「果然有人!……現在,你看那扇窗戶……上面那扇發亮的窗戶!……牆裡面的人是看不見的……你現在爬到雙層梯上去看!你不是常問我,這個梯子是做什麼用的嗎?現在,你知道了!它就是用來觀看『酷刑室』的……好奇的小女人!……」
「什麼酷刑?……裡面會有酷刑?……埃利克!埃利克!告訴我吧,別嚇我!……如果你真的愛我,埃利克,你就告訴我……不會有什麼酷刑的,是嗎?那只是編來嚇小孩子的故事,是不是?」
「你自己上去看看就知道了,親愛的,爬到那扇窗戶上去看看!……」
我不知道身旁的子爵此時此刻是否還聽得見姑娘微弱的聲音,他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亮光嚇呆了。至於我,早在波斯王宮時,我就已經見識過這些手法,所以,我倒是可以聚精會神地聽隔壁的對話,設法找出有機可乘的破綻。
「上去看看,去吧!……然後告訴我……那個人的鼻子長得怎麼樣!」
我們聽見推動梯子和梯子靠上牆的聲音……
「爬上去!……喚不願意!……那麼,我自己上去……親愛的!……」
「哦!我上去……你讓我上去!」
「啊!親愛的!……親愛的!……你太可愛了,……還顧念到我這把年紀,幫我省去這個麻煩,真是對我太好了!…··你告訴我那個人的鼻子長什麼樣!……如果一個人長著自己的鼻子,還嫌自己不夠幸福……那他真是咎由自取!
這時,我們清楚地聽到克裡斯汀娜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可是,裡面並沒有人啊!……」
「沒人?……你看清楚了嗎?……」
「我發誓,沒有……裡面沒人……」
「很好!你怎麼了,克裡斯汀娜?……你覺得不舒服嗎?既然裡面沒人,你就下來吧!……下來吧!……裡面怎麼樣?…·」
「哦!好極了!……」
「是嗎?這真是座奇怪的房子,是不是?居然還會有這樣的景致!」
「沒錯,簡直像是在格雷文博物館!……不過,埃利克,你告訴我,裡面真的沒什麼酷刑吧?……你知道,我被你嚇壞了!……」
「為什麼?裡面又沒有人……」
「這個房間是你設計的嗎,埃利克?你知道嗎?它確實美極了!你真是個偉大的藝術家,埃利克……」
「是的,」屬於『我那一類型』的藝術家。」
「可是,埃利克,你為什麼把它叫做『酷刑室』呢?」
「哈!這很簡單。你先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我看見了一座森林!……」
「森林裡有什麼?」
「許多的樹!……」
「樹上有什麼呢?」
「小鳥!……,」
「你看到小鳥……」
「哦!不!我沒看見小鳥。」
「那麼,你看見的是什麼?仔細找找!……你看見一些樹枝!樹枝上有什麼呢?」可怕的聲音繼續追問,「有一台絞刑架!這就是我把它叫做『酷刑室』的原因。你看,這只是個稱謂而已!只是個說笑!……我從不人云亦云!……也從不做別人做過的事!……但是,我真地感覺累了!……太累了!……你知道,我受夠了房子裡的森林和『酷刑室』!…………受夠了這個暗無天日的地牢!……我無法再忍受!無法再這樣生活下去!……我想擁有一座安靜的公寓,普普通通的門,普普通通的窗戶,還要有一位忠貞的妻子,我們一起生活在裡面,就像所有的人一樣。克裡斯汀娜,你應該理解的,我沒有必要每次都對你重複一遍我的想法……可是,我要像所有的人一樣,有一個妻子,一個我深愛的妻子,一個在星期天可以帶著她散步,每天都逗得她開開心心的妻子!
和我在一起,你永遠不會覺得無聊,我會玩很多的把戲。對啦,我給你玩撲克牌遊戲,好嗎?在明晚十一點到來之前,我們可以這樣消磨消磨時間。克裡斯汀娜……我親愛斷……你在聽我說話嗎?你還會拒絕我嗎?……你愛我!……不,你不愛我!……沒關係!你終究會愛我的!以前,你根本不敢看我的面具一眼,因為你知道它的背後是什麼……可是,現在,你看著它,你忘了它背後的樣子,而且,你不再拒絕我了。如果我們願意,一切都是可以慢慢習慣的!許多人婚前並不相愛,婚後卻生活得非常幸福……
天啊!我在說些什麼!真的,跟我在一起,你會很快樂的!全世界沒有第二個人像我這樣,比如說,我可以向上帝發誓,世界上沒人比我更精通腹語,我是世界上第一號腹語專家!……你笑了!……你或許不相信!……你聽!」
可憐的人(其實,他的確是頭號腹語大師)企圖轉移克裡斯汀娜對『酷刑室』的注意力(我猜中了他的用意)。癡心妄想!……克裡斯汀娜一心想著我們!……她不斷地用最溫柔的聲音,大膽地請求他:
「關掉小窗上的燈吧!……埃利克!關了它吧!……」
她深信,這盞突然點亮的燈一定有它的道理。此刻,唯一能使她安心的,就是看見我們安然無羌地站在牆後的燈光裡!可是,如果燈光能夠熄滅,她當然會更加放心!
而埃利克已開始表演腹語。
他說:「你看!我把面具往上拉一點,就一點……看見我的嘴唇了嗎?它們一動也沒動……我的嘴是緊閉的…··確是指那個長得像嘴巴的地方……可是,你卻能聽見我在說話!我是用腹部在說話……這就叫腹語!……聽我的聲音,你想要它在哪兒呢?在你的左耳?還是右耳?在桌子裡?在壁爐旁的小木盒裡?哈!你嚇壞了吧!我的聲音就在小木盒裡!你想要它遠一點,還是近一點?洪亮一點,還是尖細一點?要聽鼻音嗎?我的聲音可以到處游動……到處……
你聽,親愛的!聽聽壁爐旁的小盒子裡在說些什麼:把蠍子轉過來嗎?再聽聽左邊的小木盒怎麼說:該把蚱猛轉過來吧!……現在,再聽小皮袋子裡的聲音……在說什麼呢?『我是生死袋!』……然後,聽!在卡爾羅塔的金嗓子裡,在她晶瑩透徹的喉嚨裡!……她在說什麼?『我是蛤蟆先生』!是我在唱:『我聽見孤獨的聲音……叭!』……低吟在我的……呱!……現在,它來到幽靈的包廂座椅上……它說:『卡爾羅塔女士,今晚,您的歌唱會使劇院的吊燈墜落!……』哈!哈!哈!……埃利克的聲音在哪裡呢?……碗裡斯汀娜,親愛的,你聽!……它就在『酷刑室』的門後!……我在『酷刑室』裡面!……我說些什麼呢?我說:『有鼻子的人多麼幸福!可是,一旦掉進『酷刑室』,他們就該遭受不幸了!』……哈!哈!哈!」
可怕的腹語,它幾乎無處不在!它穿過隱形的窗戶……穿過牆壁……在我們周圍,在我們之間遊蕩……埃利克就在這裡!……他在對我們說話!……我們探出雙手,想捉住他,可是他的聲音剎時已穿回牆壁!……
接著,我們什麼也聽不見了。克裡斯汀娜的聲音傳過來:
「埃利克!埃利克!……我聽累了……埃利克,你停止吧!……你不覺得這個地方很熱嗎?……」
「沒錯!沒錯盧埃利克回答,「熱得讓人難以忍受!
接著,又是克裡斯汀娜憂心而無力的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牆壁熱得發燙!……」
『讓我告訴你吧,克裡斯汀娜,親愛的,這都是因為旁邊的那座森林!……」
「什麼?你說什麼?……森林?」
「難道你沒發現,這是座剛果的熱帶森林嗎?」
說完,魔鬼發出恐怖的笑聲,我們聽不清克裡斯汀娜是如何向他哀求的。這時,子爵嚴然已經崩潰,像瘋子似地一面狂叫,一面撞著牆壁,我無法攔住他。我們依然只聽得見魔鬼在狂笑,或許他自己也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而後,傳來一陣打鬥聲,有人摔在地板上,被拖走了……門猛地關上……接著,一切都恢復了靜止!我們的周圍只剩下一片寂靜的非洲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