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封信
直到十點鐘我才起床;我受到了全家人的關懷與祝願,好多人還前來探望我。邪惡的主人一早就出去打獵了,但他留下話,說他要回來吃早飯。後來他果真回來吃了。
十一點鐘左右他上樓到我們的臥室裡來。他好像既不感到懊悔,也不感到羞愧。他不可能有這兩種心情;因為他是我們的主人;他首先裝出十分憤怒的樣子。
我看到他走進房間時,感情極為激動;我把圍裙往上一摔,把頭遮蓋了,同時哭泣著,彷彿心就要破裂似的。
「傑維斯太太,」他說,「由於我對您,您對我都瞭解得十分清楚,因此我們今後難於在一起生活了。」
「先生,」她說,「我可以冒昧地說,如果我對這可憐的女孩子在我臥室裡受到的苛待沒有表示憎恨,那麼這個親愛的小羊羔就要把我看成最壞的女人了。先生,我明白您和您一家對我的恩情,對此我將永遠感謝。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應該說,不論我本人最後會落得個什麼後果,我都不想繼續待在這裡了。因此,請讓可憐的帕梅拉與我一起走吧。」
「我真心誠意地讓你們走,」他說,「走得愈早愈好。」她哭了。「我發現,」他說,「這女孩子已經把全家人都拉攏到一起來袒護她了。」
「她清白無邪的品格受到我們大家的喜愛是理所應當的,」她很親切地說,「請原諒我,先生,可是我從沒有想到過,我親愛、善良的已故夫人,她的兒子會這樣喪失道義,竟千方百計想去破壞一個女孩子的貞潔,而它本是他理所應當去保護的。」
「別再說這些話了,傑維斯太太,」他說,「我無法容忍。至於帕梅拉,她很幸運地掌握了一種訣竅,只要她什麼時候願意,她就能在什麼時候昏迷過去。不過你們兩人呼天搶地地大叫大嚷,真是可惡之至,當時叫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對你們說過,如果你們克制著不大聲喊叫,我並不打算傷害她。實際上除了對我自己有害外,我並沒有做出任何傷害別人的事來;因為我捅了馬蜂窩,樹敵招怨,我明白,這會大大地損害我的名聲。」
「先生,」傑維斯太太說,「勞駕您吩咐朗曼先生給我結一下賬;一切賬目都應當在明天結算好。至於帕梅拉,我希望她有權利跟我一起離開。」
我靜靜地坐著,因為有他在場,我感到極度不安,因此說不出話來,也不能抬起頭來看;但是我聽到我本人成為傑維斯太太丟掉職務的不幸原因,心中感到難過。我希望,為了他們兩人的緣故,他們之間的爭端仍然可以解決。
「好,」他說,「讓朗曼把您的賬目盡快結算好;我在林肯郡的女管家朱克斯太太將會到這裡來接替您的職務;我敢說,她謙和有禮,並不次於您。」「先生,」她說,「直到現在為止,我以前從來沒有對您失禮過;請允許我說,我對您閣下的尊敬——」
「別說了,別說了,」他說,「這些陳舊過時的話題就別提了。我跟您的交情一直並不壞,我也將永遠尊重您;不過您沒有對我忠心耿耿,我希望您為我保守秘密,您卻並沒有保守,而是把我全都暴露在這女孩子的面前,這樣就使她對我十分害怕,不然她還不至於會這樣。」
「唔,先生,」她說,「在昨天白天和昨天夜間發生過那些事情之後——」
「傑維斯太太,為了那些憑空想像出來的過錯,您現在依舊,依舊在指責我。我對這女孩子傷害了什麼了?我不能容忍您的魯莽無禮。但是,為了尊重我母親,我仍舊想跟您和和氣氣地離別;不過你們兩人昨天夜裡與我有關的那些談話十分放肆無禮,你們全都應當反躬自省;我本應當比現在更加憎恨那些談話,不過我明白,我走進您的那個內室,是降低了我的身份,我本可以期望在那裡聽到你們兩人交談許多無禮的話。」
「我希望,先生,」她說,「您不會反對帕梅拉在下個星期四離開這裡吧,那是她原先的打算。」「您對帕梅拉真是太關心了,」他答道,「不過是的,我不會反對;讓她隨她自己的心意,盡快走吧;她是個愚蠢的女孩子,給自己招來了這一切;她給我帶來的麻煩超過了我能帶給她的。我將永遠不再為她操心費神了。今天早上我出去打獵,有人向我建議一樁婚事,我也許將會接受它;因此我只希望,我們將會謹慎地處理已經過去的事情;你們可以相信,我跟帕梅拉的事情,全都已經結束了。」
我雖然很快就要離開,可是聽到這個消息卻高興得不得了,所以就從圍裙中伸出兩隻手,十個指頭交叉在一起;因為雖然他曾經邪惡地對待我,但是看在善良老夫人的份上,我還是真心誠意地祝願他幸福美滿,萬事如意。
「好了,帕梅拉,」他說,「你現在不必害怕跟我說話了;請告訴我,你舉出兩隻手來是為了什麼?」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說,「如果你喜歡我剛才所說的話,那就請把你的一隻手伸出來。」我通過圍裙把一隻手伸了出去;因為我不能跟他說話;他拉住它,握了一下,不過不像他昨天抓住我的胳膊時那麼用力。「這小傻瓜把臉遮蓋住是為了什麼?」他說。「把你的圍裙拉開吧,你昨天夜裡放肆無禮地談論我以後,現在看去怎麼樣,讓我看看。你不好意思見到我,這並不奇怪。你知道,你很放肆地損害了我的名聲。」
我考慮到他對我的態度,認為這是一種侮辱,我無法忍受;於是我就開口說話了;我說,「善良的上帝,您創造了各種生靈,他們的心是多麼千差萬別啊!一些人清白無辜,但卻必須垂頭喪氣,而另一些人犯了罪過,卻反而能洋洋得意!」
我說完這些話之後,就上樓到我的臥室中,寫下所有這些內容。因為雖然他的辱罵使我感到惱怒,但是聽到他可能要結婚,不再對我懷有邪心惡意,我感到很高興。
我希望我已度過了最壞的時光,否則那會是十分艱難的。然而在我跟你們團聚之前,我不應當認為我已十分安全了;因為我想,他的幡然悔悟與改過自新畢竟是突然間作出的決定。不過上帝的仁慈並不局限於一段時間之內;他可能由於那樣對待我,心中已悔恨莫及,我希望他真能那樣!
現在我有機會把這封信寄給你們,我知道它會使你們內心深深悲痛。但是我希望能把潦潦草草寫下的下一封信親自帶給你們;因此我就在此結束,雖然我的心已經破裂一半了。
你們永遠孝順的女兒
第二十七封信
親愛的父親,我曾請求你們別來迎接我,這一點我感到很高興。約翰說,他告訴你們,他相信我會從農民尼科爾斯那裡得到交通工具,因此你們將不來迎接我了;不過他跟你們說到我可以乘坐四輪輕便馬車回去,我卻不能指望得到這樣的恩惠;而且我也不應當喜歡它,因為那樣看起來太超越我的身份了。不過他們說,農民佈雷迪和農民尼科爾斯都各有一輛單馬拉的二輪輕便馬車,我們可以借到或租到這一輛或另一輛;雖然我在開支之後,現在的錢已經少些了;但我可能會從傑維斯太太那裡,或從喬納森先生或朗曼先生那裡得到一些錢。我現在不想說這些事,但我斷定,他們是可能會給我一些錢的;不過你們可能會說,我將怎麼償還他們呢?再說,我也不喜歡欠下太多的恩情。
很高興你們不出發來迎接我,主要的理由是,我啟程的日期還沒有確定;看來我還必須再待一個星期,我希望在下下個星期四肯定離開這裡;因為傑維斯太太說,她將跟我在同一個時間走,而她不能在那個時間之前做好準備。
啊!我又將跟你們好好地在一起了!雖然主人現在對我也顯得彬彬有禮,不像他過去那麼暴躁,叮是他仍然以另一種方式來戲弄我,下面我將把情況告訴你們。昨天他帶回家一套豪華的服裝,他們把它叫做國王誕辰時在宮廷裡穿的服裝,他打算在國王下一個誕辰時到宮廷裡去;他將被授予勳爵的稱號,鄉親們將為此進行慶賀;我希望他們將使他成為一個正直的人,就像人們經常認為的那樣,但是哎呀,我發現他並非如此。
我剛才說過,他把這套服裝帶回家來,並試穿了它。他在把它脫下之前,派人把我找去。當時客廳裡沒有其他人跟他在一起。「帕梅拉,」他說,「你穿上你自己的服裝是這麼整潔,這麼漂亮,因此你一定能對我們的服裝做出很好的評價。這套服裝做得怎麼樣?我穿著合適嗎?」這是件多麼無聊的事情!但是我猜想,他想不出一個更好的借口來把我喊到他那裡去了。「我不會評價,先生,」我說,然後行了個屈膝禮,想要離開,但是他命令我別走。
他穿著繡滿花邊的背心,看上去儀表堂堂,很有氣派。但是由於他最近企圖對我做出非禮的事情,所以我表現得十分嚴肅;他對我這樣親切的談話使我更感到擔心。
他問我,我為什麼不穿平時的衣服?(要知道,我這時仍舊穿著我自己的新衣服)「不過我覺得,」他說,「你不論穿什麼衣服都很好看。」「先生,」我說,「除了這些衣服外,我沒有其他我該稱為我自己的衣服了;我穿這樣的衣服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你看上去很嚴肅,帕梅拉,」他說,「我看你很會記恨。」「是的,先生,」我說,「根據具體情況,如果確有原因,我是會記恨的。」「我覺得,你的眼睛看上去一直是紅的。你把一件毫無惡意、隨便鬧鬧的事兒這樣牢牢地放在心上,不是太傻了嗎?傑維斯太太也是個傻瓜;說實在的,你和她當時那麼可怕地大聲喊叫,真把我嚇壞了,就跟我可能已把你們嚇得很驚慌一樣。」
「先生,一位可憐的少女住在這個屋子裡,理應得到您的保護,但您卻對她懷有歹意;如果先生這樣害怕您僕人們知道您的這種不良企圖,那麼請允許我說,您無疑應當更加害怕萬能的上帝才是,因為我們全都站在他的面前,不論是最偉大的人、還是最渺小的人,不管他們愛怎麼想,但全都要對上帝負責。」
他愉快地露出嘲笑的神氣,拉著我的手,說,「你的勸告很好,我漂亮的老師!當我林肯郡的牧師死去時,我將讓你穿上教士服和黑袍法衣,由你來擔任他的職務,讓你大顯身手!」
「我希望,」我說著——說到這裡,我停住了。他想要聽到我將要說的話。「如果您願意聽,先生,我想說的是——我希望先生的良心將成為您的傳教師,這樣您就不需要另外的牧師了。」
「得了,得了,帕梅拉,」他說,「別再說這種過時而玄乎的話了。我請你來,主要不是想聽你對我新服裝有什麼看法,而是想告訴你,我歡迎你繼續留在這裡,直到傑維斯太太離開這裡的時候為止(因為她還需要住一段時間)。」
「歡迎我繼續留在這裡,先生!」我重複著說道。「我希望您會原諒我說,當我離開這個宅第時,我將會高興得歡呼!」
「唔,」他說,「你是個不知好歹的女孩子;不過我在想,你的手這麼嬌嫩,你的皮膚這麼可愛(這時他仍拉著我的手,並撫弄著它)而你竟要重新去從事艱苦的工作,這是多麼可惜呀;如果你要回到你父親那裡去,那麼你就必須那樣工作。因此我想勸傑維斯太太在倫敦購置一座房屋,當我們這些議員到城裡去的時候,她就會把房間出租給我們;你可以充當她的女兒,有你這樣一位漂亮的女兒在那裡,她的房屋將會經常住滿客人,她將會掙到大筆的錢。」
親愛的父母親,你們無疑也會認為這是個粗野下流的笑話。這是他自恃生活優裕,懷著傲慢心理,對我們身份低微與處境窮苦所進行的一種侮辱,因而是更為冷酷的。
我原先就想哭,這時眼淚汪汪地湧流出來。我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但卻抽不出來;於是我說,「先生,您過去對我的所作所為,跟您現在所說的話是一脈相承,同一種性質的。您居心要在像我這樣一位可憐的姑娘身上搗亂,這樣做對嗎?先生,讓我問您,這跟您華美的衣服和主人的地位相稱嗎?」
「講得好,」他說,「你為什麼這樣一本正經呢,漂亮的帕梅拉?為什麼要這樣滿臉嚴肅?」他想來吻我。但是我十分激動,於是就說,「不許動我!如果您是一位國王,並像您剛才那樣來侮辱我,那麼我將告訴您,您已經忘記像一位正人君子那樣行事,因而我不會繼續待在這裡,讓您這樣對待我!我將到鄰近的農民家裡去,如果傑維斯太太必須走,那我就在那裡等她。我要讓您知道,先生,我可以委身於最低賤的工作,甚至可以在您廚房裡當洗盤碟的幫工,但決不願忍受這樣粗鄙的譭謗。」
「我高高興興地把你請到這裡來,」他說,「但你卻這樣魯莽無禮,這是令人無法忍受的。不過我會忍著氣。只是當我在這裡看到你的時候,請別板著面孔,裝出這樣一副陰沉沉的神色。嗯,女孩子,哪怕就是為了你自尊心的緣故,你也得克制著不讓它表露出來;因為全家人看到你這種神色都會以為你心情悲傷,不願離開這個家呢。」這樣一位先生說出這種話來不是很差勁嗎?「那麼,先生,」我說,「我將設法讓他們,也讓先生您相信完全相反的情況;正是為了這個理由,當我還待在這裡的時候,我將作出努力,顯出更加高高興興的樣子。」
「我要把這一點如實地記下來,」他答道,「我的勸告對你產生了一些作用這是第一次。」「我要補充一句,」我回答道,「您最近對我的勸告適宜於遵循的這也是第一次。」
他哈哈大笑,我就把手從他的手中猛抽了出來,並盡快地匆匆離開了。啊!我想,他要結婚了!毫無疑問,該是您結婚的時候了,否則照這樣下去,就沒有一個清白正派的姑娘該跟您住在一起了。
當人們自暴自棄,沾染上惡習之後,從壞走向更壞,是多麼容易啊!但是,親愛的父親,你以為,主人在跟他可憐的僕人談話中顯露出什麼了不起的才智了嗎?不過我現在深信,邪惡無疑是愚蠢。因為如果我可以大膽判斷,那麼我認為,不僅在他對我的行為中,而且在他的情感與言語中,都顯露出好多荒謬可笑的東西。可在其他場合,他倒並不是個傻乎乎的人,而是恰恰相反。也許他過份輕視我了,以致對這樣可憐的一個女孩子竟做出了他本不該做出的事情。
如果不幸的老夫人還活著,她看到他墮落到如此卑劣的地步,該會多麼悲痛啊!但是在那種情況下,他也許會表現得好一些。不過他曾經對傑維斯太太說過,在他母親生前他就已經看中我了。而且順便說一下,他那時就曾打算讓我明白他的企圖,就跟現在一樣!真是無恥之至!這個世界肯定已接近末日了,因為附近所有有身份的先生們幾乎都跟他一樣壞!請看這些榜樣所產生的結果吧。在過去三個月裡,有三個孩子在園林裡的鄉紳馬丁住宅中生下來,一個是他自己的,一個是他馬車伕的,還有一個是他伐木工人的;然而他沒有把他們任何人解雇。說實在的,他們全都倣傚他本人的卑劣榜樣,他又怎麼能把他們解雇呢?
但是女人如果自甘墮落,走上邪惡之路,那麼她們該是什麼樣的一類人哪!正是由於這一點,大家才把她們每個人都看作是彼此相似的一路貨色。我們現在是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裡啊!因為現在女人拒絕男人,比女人依從男人,正成為更為奇異的事情了。我想,正是由於這一點,所以我就成了冒失鬼、膽大妄為的人、不知好歹的東西,而這全都是由於我不想成為他罵我的那種人。
不過我同情這些可憐的婦女;人們不知道男人們會挖空心思,想出些什麼陰謀詭計來達到他們卑劣的目的。因為命運迫使一些姑娘們外出謀生,特別是到那些不害怕上帝、家長又不遵循良好道德規範的家庭裡去工作時,她們要經歷一道道何等的艱難險阻啊!根據我倖免於難的親身經歷,不是已經看到這種情形了嗎?
現在該是結束這封信的時候了,請讓我在信未簽署,我將永遠是
你們孝順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