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見斯特列利尼科夫了?!」她急切地問道。「我暫時什麼都不對您說。可是這太重要了!簡直命中注定你們一定要見面。我以後再向您解釋,您一定會驚歎不已。如果我對您的話理解得不錯的話,他留給您的印象與其說是不良的,不如說是良好的,對吧?」
「對,正是如此。他本應對我冷淡。我們經過他鎮壓和毀壞過的地方。我原以為他是個粗野的討伐者或者是個革命的狂暴的劊子手,可他兩者都不是。當一個人不符合我們的想像時,同我們事先形成的概念不一致時,這是好現象。一個人要屬於一定類型的人就算完了,他就要受到譴責。如果不能把他歸入哪一類,如果他不能算作典型,那他身上便還有一半作為一個人必不可少的東西。他便解脫了自己,獲得了一星地半點不朽的東西。」
「聽說他不是黨員。」
「是的,我也覺得他不是。他身上有什麼吸引隊呢?那就是他必定滅亡。我覺得他不會有好下場。他將贖清自己所犯下的罪行。革命的獨裁者們之所以可泊,並非因為他們是惡棍,而是他們像失控的機器,像出軌的列車。斯特列利尼科夫同他們一樣,是瘋子,但他不是被書本弄瘋的,而是被往昔的經歷和痛苦逼瘋的。我不知道他的秘密,但我相信他一定有秘密。他同布爾什維克的聯盟是偶然的。他們需要他的時候,尚可容忍他,他同他們走同樣的路,但一旦他們不需要他了,便會無情地把他甩掉並踩死,就像在他之前甩掉並踩死許多軍事專家一樣。」
「您這樣想?」
「絕對如此。」
「他就沒救了嗎?比如,逃跑?」
「往哪兒跑,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先前在沙皇時代還可以這樣做。現在您試試看。」
「真可憐。您講的故事引起我對他的同情。可您變了。先前您提到革命的時候沒這麼尖刻,沒這麼激動。」
「問題恰恰在這裡,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凡事總該有個限度。這段日子總該見成效了吧。但很清楚,混亂和變動是革命鼓動家們唯一憑借的自發勢力。可以不給他們麵包吃,但得給他們世界規模的什麼東西。建設世界和過渡時期變成他們自身的目的。此外他們什麼也沒學會。您知道這些永無休止的準備為何徒勞無益?由於他們缺乏真正的才能,對要做的事事先並未做好準備。而生活本身、生活現象和生活的天賦絕對不是開玩笑的事!為什麼要讓杜撰出來的幼稚鬧劇代替生活,讓契河夫筆下的逃學生主宰生活呢?夠了。現在該我問您了。我們是在你們城裡發生政變那天抵達的。交戰的那天您在城裡嗎?」
「懊,那還用問!當然在城裡。四處起火。我們自己差點被燒死。我對您說過了,房子震得很厲害。院子裡至今還有一顆沒爆炸的炮彈。搶劫,炮轟,什麼可怕的事都有,像歷次改變政權一樣。對那種時期我們已經司空見慣,成專家了。不是頭一次了。白軍佔領的時候都幹過什麼事呀!殺人,報私仇,勒索敲詐。對,我忘了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咱們的加利烏林,在捷克人那裡當上了大人物。總督之類的官。」
「我知道,聽說過了。您見過他嗎?」
「我們經常見面。多虧了他,我不知救過多少人!掩護過多少人!應當公正地對待他。他的表現無可指摘,像個騎士,同哥薩克大尉和警察那群卑鄙小人完全不一樣。但那時操縱局勢的正是這幫小人,而不是正派的人。加利烏林幫過我很多忙,真得謝謝他。您知道我們是老熟人。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經常到他長大的院子裡去玩。院子裡面住的是鐵路工人。我小時候就看清楚了什麼是貧困和勞動。因此,我對革命的態度跟您不一樣。它同我更接近。這裡有許多同我親近的東西。突然這個小男孩,掃院子人的兒子,當上了上校,甚至是白軍將軍。我是文職家庭出身,分不清軍銜。我的職務是歷史教師。是啊,就這麼回事兒,日瓦戈。我幫助過很多人。我常去看他。我們常提到您。我在所有的政府部門裡都有關係和保護人,也從各個方面招致不少痛苦和損失。只有蹩腳書裡的人才分為兩個陣營,互不來往。可在生活中,一切都交織在一起了。要想一生中只扮演一個角色,在社會中佔據一個位置,永遠只意味著同一個東西,需要成為一個多麼不可救藥的微不足道的角色呀!啊,原來你在這兒?」
一個枕著兩條小辮的八歲小女孩走進屋。兩隻距離很寬的細眼睛賦予她一種調皮的神態。她笑的時候眼睛微微抬起。她進門前已經知道媽媽有客人了,但跨過門檻時仍然認為有必要在臉上裝出驚訝的神情,行了個屈膝禮,毫無畏懼地盯著醫生,眼睛沒眨一下,只有很早就學會沉思並在孤寂中長大的孩子才會這樣看人呢。
「我的女兒卡堅卡。請多關照。」
「您在梅留澤耶沃給我看過她的照片。長大啦,都認不出來了!」
「原來你在家?我還以為你出去玩了。你進來我都不知道。」
「我從窟窿裡取鑰匙,可那兒有那麼大的一隻耗子。我叫起來,連忙跑開。我以為要嚇死了。」
卡堅卡說,可愛的小臉做出怪樣,瞪著兩隻調皮的小眼睛,小嘴撅著,就像一條從水裡撈出來的小魚。
「得啦,上自己屋裡去吧。我請叔叔留下來吃午飯。我從烤爐裡把粥取出來就叫你。」
「謝謝,可我不得不謝絕。由於我常進城,我們改在六點吃飯。我已習慣不遲到,可騎馬得三個小時,有時還得四個小時,因此我才這麼早來看您,對不起,我過一會兒就要走了。」
「再坐半小時吧。」
「好吧。」
「現在,既然您對我坦率,我也對您坦率,我要告訴您,您剛才提到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是我的丈夫帕沙,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安季波夫,就是我到前線找的那個人。都說他確實死了,可我不相信。」
「我並不驚奇,思想上做好了準備。我聽到那種謠傳時也認為是荒謬的。因此,我才忘乎所以到這種地步,隨心所欲地同您談起他,就好像根本沒有過這種謠傳似的。但這種謠傳荒謬至極。我見過這個人。可怎能把您同他聯繫在一起?你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
「可都是真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是安季波夫,我的丈夫。我同意大家的看法。連卡堅卡都知道,並為自己的父親感到驕傲。斯特列利尼科夫是他的化名,像所有革命活動家一樣。出於某種原因,他必須用假名生活和活動。
「他攻打尤里亞金,向我們打炮,他知道我們在這裡,為了不洩露秘密,一次也沒打聽過我們是否還活著。這當然是他的職責。如果他問我該怎麼辦,我也同樣會勸他這樣做。您甚至可以說,我的不受侵犯、市蘇維埃為我們提供的還算過得去的住房條件以及其他等等——間接證明了他對我們的秘密關心。可您怎麼也不能說服我相信您的看法。人就在身邊,竟然能頂住見我們的誘惑!這我怎麼也想不通,超出了我的理解力。這是某種我不」能理解的東西,不是生活,而是某種羅馬公民的美德,現今的一種深奧的智慧。可我受到您的影響,開始同您唱一個調子。但我並不想這樣做。咱們不是同道。我對某種難以覺察的、非必然的東西理解得一致。但在具有廣闊意義的問題上,在人生哲學上,我們還是作為論敵為好。還是再回到斯特列利尼科夫身上來吧。
「現在他在西伯利亞,而且您說得對,對他的責難也傳到我的耳朵裡了,聽了簡直叫我寒心。現在,他在西伯利亞我們最向前挺進的一塊陣地上,把可憐的加利烏林——同∼個院子裡的朋友,以後同一條戰線上的夥伴——打得一敗塗地。他的名字以及我們的夫妻關係對加利烏林並非秘密,但他出於無法估量的委婉從未讓我感覺到這一點,雖然一提起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氣得渾身發抖。不錯,這麼說他現在在西伯利亞。
「而他在這裡的時候(他在這裡駐紮了很久,住在鐵路線上的車廂裡,您在那兒見過他),我一直渴望什麼時候能夠意外地與他相遇。有時他到司令部去,司令部就設在科木奇的軍事指揮部(立憲會議的軍隊)。簡直是命運奇怪的嘲弄。司令部入口處的廂房,正是先前我有事求見加利烏林時他接見我的地方。比如,有一次土官學校鬧事,土官生埋伏起來,向他們不喜歡的教官開槍,借口他們擁護布爾什維主義。還有迫害和屠殺猶太人的時候。每次去的都正是時候。如果我們是城市居民並且是腦力勞動者,那麼,猶太人便佔我們朋友人數的一半。在屠猶的日子裡,當這些可怕而卑鄙的行為開始的時候,除去氣憤、羞愧和憐憫外,還有一種感覺始終追逐著我們,那就是難堪的騎牆感覺,彷彿我們的同情有一半是裝出來的,有一種不真誠的不快之感。
「一度把人類從偶像崇拜中解放出來而現在又大批獻身於把他們從社會惡行中解放出來的人,竟不能從自己本身,從忠於過時的、失去意義的、古老的信仰中解脫出來,不能超越自己的思想意識,完全融合在其他人之中,而那些人的宗教基礎原是他們所建立的,那些人本應同他們非常親近,如果他們更好地理解那些人的話。
「大概迫害是產生這種無益的、甚至是致命的態度的原因,是產生這種只能帶來災難的羞怯的、充滿自我犧牲精神的孤立狀態的原因,但這其中還有內在的衰頹,多少世紀所形成的歷史性的疲倦。我不喜歡他們那種嘲諷式的自我鼓吹,平庸的概念,羞怯的想像力。這令人氣惱,就像老年人談舊事和病人談病一樣,您同意我的看法嗎?」
「這些問題我沒想過。我有位姓戈爾東的同學,他也有這種看法。」
「因此我到這裡來守候帕沙,希望在他進出的時候碰見他。廂房曾是總督的辦公室,現在門上掛著牌子:『控訴處』。您也許看見了?這是城裡最美麗的地方。門前的廣場是用條石鋪成的。穿過廣場便是市立公園。裡面長著繡球花、楓樹和山植。我停在行人道上,在求見的人群裡等著見他。當然,我沒去敲接待室的門,說我是他妻子。我們不姓一個姓呀!況且良心又有什麼用呢。他們有完全不同的規則。比如,他的生身父親,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安季波夫,工人出身,當過政治流浪犯,就在公路旁邊的一家法院裡工作。那就是他流放時住的地方。那兒還住著他的朋友李韋爾辛。都是革命法庭的成員。可您猜怎麼著?兒子並沒告訴父親自己是誰,父親也認為他這樣做完全應該,並不生氣。既然兒子隱瞞身份,那就意味著木應當問。他們是除石,而不是人。除了原則就是紀律。
「就算我終於能證明我是他妻子,那又有多大意義!妻子又管什麼用?這是什麼時代?世界無產階級,改造宇宙,這是另外一碼事兒,這點我懂。可像妻子那樣的兩條腿動物算什麼,呸,一隻最蹩腳的跳蚤或虱子。
「副官轉了一圈,詢問了許多人,放進了幾個人。我沒報告自己的姓名,回答問題時只說為了私事。可以想像,事情當然辦得糟極了——拒絕接見。副官聳了聳肩,懷疑地打量著我。因此我一次也沒見過他。
「您以為他厭惡我們,不愛我們了,把我們忘了。嗅,恰恰相反。我太瞭解他了!正因為他感情太豐富了,才想出這種辦法!他要把所有在戰爭中獲得的律冠放在我們腳下,因此不能空手回來,要以一個滿載榮譽的征服者的身份回來,要使我們永垂不朽,眼花繚亂!多像孩子呀!」
卡堅卡又進來了。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抱住困惑的小女孩,抱起來轉圈,胳肢她,吻她,把她緊緊抱在自己懷裡。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城裡騎馬回到瓦雷金諾。這些地方他經過不知多少次了。這條路他已經走熟,失去新鮮的感覺,不再注意它。
他走近林間小路的岔口,那兒從通往瓦雷金諾的直路分出一條通往薩克瑪河上瓦西裡耶夫沃漁村的支路。在分岔口的地方矗立著這片地區的第三塊路標,路標上掛著出售農業機器的招牌。同往常一樣,醫生總是落日的時候抵達岔口。
自從他那次進城後,已經過了兩個多月。那天他住在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那兒,可對家裡卻說他因事耽擱在城裡了,在桑傑維亞托夫的旅店裡住了一夜。他早已同安季波娃以「你」相稱了,管她叫拉拉,她管他叫日瓦戈。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欺騙了東尼娜,向她隱瞞了這件事,而且事情越來越嚴重,越來越不可原諒。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他愛東尼娜愛到崇拜的地步。她心靈的平靜對他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重要。他比她的生身父親和她本人更竭力維護她的榮譽。為了維護她那受過刺激的尊嚴,他會親手撕碎觸犯她尊嚴的人。然而,他自己正是觸犯她尊嚴的那個人。
在家裡,在親人中間,他覺得自己是個尚未被逮捕的罪犯。家裡人毫無察覺,仍像往常那樣親熱地對待他,這使他十分痛苦。大家談得正起勁的時候,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罪行,呆住了,周圍人講的什麼他聽不見,也聽不懂。
如果這發生在飯桌上,一塊食物便會卡在他的喉嚨裡。他把場匙放在一邊,推開碟子。眼淚窒息得他出不來氣。「你怎麼啦?」東尼娜莫名其妙地問道。「你大概在城裡聽到了壞消息?又把誰關進監獄或者槍斃了?告訴我。不用怕我聽了心煩。那樣你會好受些。」
他對東尼娜不忠實,是因為他更愛別人嗎?不,他沒選擇過任何人,設比較過。「自由愛情」的想法,「感情的權利及要求」這類話,對他是格格不入的。談論或想到這類事他都覺得庸俗。他在生活中不摘取「享受的花朵」,他不把自己算在半神或超人之列,不要求優待和特權。良心不安過於沉重,簡直把他壓垮了。
這樣下去如何是好?有時他問自己,但找不到回答,於是他把希望寄托在某種無法實現的干預上——某種無法預見但能解決矛盾的干預。
但現在他不這樣想了。他決定用自己的力量斬斷繩結。他懷著這樣的決心回家。他決定全部向東尼娜坦白,乞求她的寬恕,決不再同拉拉會面。
不錯,並非所有問題都想到了。他現在覺得,還有一點不大清楚,即他是否同拉拉永遠斷絕往來。他今天早上對她說想把一切都告訴東尼娜,他們以後不可能再見面,但他現在覺得,他對她說話的口氣太柔和,不夠果斷。
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不想用哭鬧讓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傷心。她明白,沒有這件事他已經夠痛苦的了。她竭力平靜地聽完他的新決定。他們是在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沒住人的那間空屋子裡談的,這間房子對著商人街。淚珠從拉拉臉頰上滾下來,就像這時雨水從對面帶雕像住宅的石雕像上摘下來一樣,但她沒感覺到。她真摯地、毫無做作地表現出寬宏大量,輕聲說道:「別管我,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吧。我什麼都能克制。」她不知道自己在哭,所以沒去擦眼淚。
一想到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可能誤解他,懷有不現實的希望,他便想掉轉馬頭回城裡去,把沒有說透的話說透,而主要是分手應分得熱烈些、溫柔些,更像真正的訣別。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繼續向前趕路。
隨著太陽漸漸落山,樹林也漸漸充滿寒氣和昏暗。樹林中散發出一種彷彿剛一走進浴室便能聞到的潮濕的禪樹枝味。空中懸掛著一層展翅飛翔的蚊納,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浮標,齊聲∼個調子。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額頭和脖子上拍打蚊子,不知拍打了多少次。手拍在出了一層汗的身體上發出的啪啪聲,同騎馬行走的聲音非常協調:勒馬皮帶的吱吱聲,沉重的馬蹄踏在泥濘裡的吧卿吧卿聲,以及馬奔馳時聽到的一排排清脆的槍聲。突然,從彷彿懸在天上的落日那邊傳來了夜營的啼陪。
「清醒吧!清醒吧!」夜駕呼喚並勸告道,聽起來彷彿復活節前的召喚,「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從睡夢中醒來吧!」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一個非常簡單的想法。何必急著趕路呢。他並未違背自己的誓約。一定要說穿。可誰又說過一定在今天呢?還未對東尼娜宣佈過一個字呢。把解釋推遲到下一次並不遲。這樣他還可以進城一趟,同拉拉把話說透。談的時候充滿能消除她全部痛苦的深情摯意。那樣多好,多妙!真奇怪,先前怎麼沒想到呢!
一想到還能再見安季波娃一面,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急劇地跳動。他再次品嚐到相見的快樂。
城外的木屋小巷和木頭鋪的人行道出現在眼前。他向那個方向走去,現在,走進諾沃斯瓦洛奇巷,走進一塊空地,木屋小巷走完了,開始了石頭屋子。城郊的房子閃過,就像飛快地翻閱一本書,並且不是用食指翻,而是用拇指按著書邊,叫書頁在拇指下嚥啪滑過。激動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她就住在那邊,街的那一頭。在向晚放晴的天上的一塊亮光下面。他多麼愛通向她住處的那些熟悉的房屋啊!要是能把它們從地上抱起來使勁地親吻一番該多好啊!這些橫壓在屋頂上的獨眼閣樓啊!油燈和神燈反射在水窪中有如一個個漿果!在這籠罩在街道上空的陰霾天空的一片亮光之下,他仍將從造物手中接受上帝所創造的這件白色神奇的禮物。一個裹著黑東西的身影打開了門。而她那矜持而冰冷的親密允諾,宛如北方明亮的夜,不屬於任何人,就像你黑夜沿沙灘向大海跑去時向您衝來的第一個海浪。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扔下級繩,身子從馬鞍上欠起,抱住馬頸,把臉埋在鬃毛裡。馬把這種溫存當成讓它用盡力氣奔跑,就飛馳起來。
馬平穩地奔馳,馬蹄只是偶爾點地,大地總是不斷地離開馬蹄,向後飛去。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除了由於狂喜心怦怦地跳動外,還聽到人的喊聲,他覺得那是他的幻覺。
附近的一響槍聲把他震昏了。醫生抬起頭,猛地抓住級繩,把它拉緊。馬在急馳中猛地停下,前後腳撇開,向旁邊跳了幾下,又向後倒退了幾步,開始往下蹲,準備直立起來。
前面的道路分為兩岔。晚霞照著路旁的招牌:「莫羅與韋欽金公司。出售播種機和打穀機。」三個帶武器的騎馬人橫在路上截住他的去路。一個戴著制服帽、穿著腰部帶格上衣的中學生,身上掛著幾條子彈帶;另一個穿著軍官大衣,戴著長筒皮帽,樣子嚇人,像化裝舞會上的打扮;還有一個穿著紅過的棉褲和棉襖的騎兵,一頂寬邊神甫帽低壓在頭上。
「不許動,醫生同志。」戴長筒皮帽的騎馬人說,他是三人中最年長的。「您只有服從,保證您平安無事。否則,請別見怪,我們就會開槍。我們游擊隊的醫生被打死了。我們想徵用您做醫務工作。下馬,把韁繩交給較年輕的這位同志。我提醒您一句:如果您有逃跑的念頭,我們就要對您不客氣了。」
「您是米庫利欽的兒子利韋裡·列斯內赫同志?」
「不,我是他的聯絡官卡緬諾德沃爾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