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拉·施萊辛格嫁過好幾次人,但一離婚便把丈夫忘了,不再理睬他,因此仍保留著單身女人冰冷善變等癲性。
舒拉·施萊辛格是神智學者,對東正教的一整套儀式,甚至包括心靈傳遞在內,都非常清楚,所以在她興致非常高的時候,總會按捺不住地要提醒神職人員該說什麼,該唱什麼,不斷讓人聽到她那聲音沙啞、脫口而出的提示:「請聽吧,我主上帝」,「無所不在,無時不在」,「榮耀的天使」,等等。
舒拉·施萊辛格懂得數學和印度密宗教義,知道莫斯科音樂學院知名教授的住址以及誰跟誰同居之類的事。天啊,沒有她木知道的事。正因為如此,日常生活中發生什麼重要的事,她總要被請來裁決和調停。
到了約定的時間,客人們陸續到了。來的人有阿傑萊達·菲力波夫娜、金茨、富夫科夫一家、巴蘇爾曼先生和巴蘇爾曼太太、韋爾日茨基一家和卡夫卡茲采夫上校。天正在下雪,每次打開前廳正門的時候,撲進來的冷氣像是被紛紛揚揚的大小不一的雪花團團裹住似的。男人們從寒冷的街上進來,腳上穿的是寬鬆的深筒長靴,一個個都裝出心不在焉和呆頭呆腦的樣子,可是那些在嚴寒中容光煥發的太太們,解開皮大農最上邊的兩個扣子,蒙上一層白霜的頭髮後邊披著毛茸茸的頭巾,反而像是老好巨滑的騙子、奸詐的化身,沒人敢惹。「居伊的侄子。」當一位初次被邀請的新的鋼琴家來到的時候,大家相互低聲轉告。
通過兩端開著的側門,從大廳可以看到餐室裡已經擺好一條長桌,像冬天覆蓋著白雪的一條路似的。顆粒狀花紋瓶裡的花揪露酒閃光耀眼。銀托架上擺著各種裝著奶油、香酵的小巧玲現的五味汁瓶,喚起你的種種想像。一盤盤野味和冷葷拼成的彩色圖畫,乃至折成三角形的餐巾、排列整齊的刀叉和花籃裡散發出杏仁味的藍紫色的小花,都刺激著人的食慾。為了不拖延品嚐這人間美味的渴望的時刻,大家盡快開始精神的筵席。他們在客廳裡一排排地就了座。當鋼琴家在鋼琴前坐下來的時候,又聽到人們低聲在說:「居伊的侄子。」音樂會開始了。
大家事先就知道,打頭的這首奏鳴曲枯燥而做作。結果不出所料,而且曲子長得不得了。
關於這支奏鳴曲,休息的時候評論家克林別科夫還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爭論了一番。評論家罵這支曲子,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卻替它辯護。周圍都是吸煙的人,響起一片移動椅子的聲音。
但是大家的目光再次落到隔壁餐桌上那張漿洗得平整光潔的桌布上,於是齊聲建議音樂會趕快繼續下去。
鋼琴家用眼角掃了一下聽眾,向合奏者點了點頭,示意開始演奏。小提琴手和特什克維奇揮動琴弓,如泣如訴的三重奏開始了。
尤拉,東尼娜,還有大部分時間都在格羅梅科家寄居的米沙·戈爾東,三個人一起坐在第三排。
「葉戈羅夫娜向您打手勢。」尤拉低聲告訴坐在他前面的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
客廳門檻旁邊站著頭髮斑白的格羅梅科家的老女僕阿格拉費娜·葉戈羅夫娜。她用焦急的目光向尤拉這邊望著,同時朝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使勁點頭,讓尤拉明白她有急事找主人。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掉過頭來,責怪地看了葉戈羅夫娜一眼,聳了聳肩膀。葉戈羅夫娜並不罷休,於是兩個人就在大廳的這一頭和那一頭像聾啞人那樣「交談」起來。大家都朝他們看去,安娜·伊萬諾夫娜狠狠地瞪了丈夫幾眼。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站起身來。應當想法處理一下。他紅著臉從牆邊繞過大廳走到葉戈羅夫娜跟前。
「您怎麼不懂規矩,葉戈羅夫娜!您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好吧,快說,出了什麼事?」
葉戈羅夫娜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
「從哪個『黑山』來的時
「『黑山』旅館。」
「那又怎麼樣?」
「要求馬上回去,他的一個什麼親戚快要死了。」
「都快死了。我想像得出來。不行,葉戈羅夫娜。等演奏完了一小段,我就去說,早了可不行。」
「來送信的茶房等著哪,趕車的也等著哪。我跟您說,人快死了,您明白嗎?是位太太。」
「不行,不行。大不了就是五分鐘,有什麼了不起的?」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又躡手躡腳地沿著牆回到自己的座位,皺起眉頭,用手揉鼻樑。
第一樂章結束後,他走到演奏的人跟前,在大家的掌聲中,告訴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外面有人找他,出了一件不幸的事,演奏只好中止。然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用手掌向客廳裡的人揮了揮,讓大家停止鼓掌,大聲說道:
「先生們,三重奏不得不停下來。讓我們向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深表同情。他遇到了心煩的事,不得木離開我們。在這種時候,不能讓他一個人走。我陪他去可能是必要的,我跟他一同去。尤羅奇卡,親愛的,出來一下,告訴謝苗把車趕到大門口來,他早就套好車了。先生們,我不和諸位告別。請大家留下來,我只是暫時離開一會兒。」
兩個男孩子請求跟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一起在寒夜裡坐車兜兜風。
雖然生活已經恢復正常,十二月以後有些地方仍有槍聲,新的火災也時有發生,好像早先的餘燼還未燒完似的。
他們從來還沒有像今天夜裡坐車走這麼遠,走這麼久。離「黑山」旅店只有一箭之遙,穿過斯摩稜斯克大街、諾溫斯克大街和花園路的一半就到了,但酷烈的寒霧把天昏地暗的空間隔成一塊一塊的,彷彿它在世界各處都不相同。黃火的濃煙、馬蹄的喀塔聲和滑軌的軋軋聲加強了這種印象,讓人覺得已經走了不知多久的路,而且駛入了令人驚駭的遠方。
旅店門前停著一匹披著馬衣、纏著跨腕骨的馬,套在一輛窄小、講究的雪橇上。馭者座上坐著一個馬車伕,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抱住縮進脖子裡的腦袋取暖。
旅店的前廳很暖,在把入口處和存衣室隔開的欄杆後面,守門人在打誠地,鼓風機的噪音、熊熊爐火的呼呼聲和沸騰的茶炊的尖叫聲催得他昏昏欲睡,但又不時被自己響亮的鼾聲驚醒。
前廳左邊的鏡子面前站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太太,由於脂粉塗得過多,臉孔顯得虛腫,身上穿了一件在這種天氣裡過於單薄的皮上衣。這位太太正在等人從樓上下來,她轉過身背朝著鏡子,一會兒從左邊肩頭、一會兒從右邊肩頭打量自己,看看自己從後面看上去是不是好看。
凍僵了的車伕從外邊探進身子來,長上衣的形狀看起來像招牌上畫的8字形小麵包,身上冒出的一股股哈氣更加強了這種印象。
「他們快來了嗎,小姐?」他向站在鏡子前面的女人問道。「跟你們這幫人打交道,馬準保要凍壞。」
二十四號客房裡發生的事不過是茶房們平時最恨的一件小事。走廊裡幾乎每分鐘都要響起鈴聲,牆上玻璃長匣子裡就跳一個號碼,告訴你是哪個房裡的客人發神經病了,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就是不讓茶房安生。
現在正給二十四號客房裡的老傻瓜吉沙羅娃急救,給她灌催吐劑,洗腸胃。女僕格拉莎忙得團團轉,又是擦地板,又是把髒桶提出來,把乾淨的桶送進去。眼下的這場風波早在這陣慌亂之前就在下房裡開始了,不過那時候還沒覺得會出什麼事,還沒有派捷廖什卡坐車去請大夫和這位可憐的提琴師,科馬羅夫斯基也還沒來,門前走廊裡也沒聚集這麼多人妨礙走動。
今天發生在下房裡的這場亂子,起因是白天在窄小的過道裡不知誰從小吃間裡出來,轉身的時候不留心碰了餐廳招待員瑟索伊一下,剛巧他右手高舉著擺滿菜餚的托盤,彎著身子從門裡飛跑進走廊。瑟索伊扔了托盤,潑了湯,打碎了三個深盤子和∼個淺盤子。
瑟索伊一口咬定碰他的那個人就是女洗碗工,應該讓她賠,扣她的工錢。現在已經到了晚上十一點鐘,一半人快下工了,可他們還在為這件事爭吵不休。
「都是你手腳發顫,白天黑夜就知道像接老婆一樣摟著你那酒瓶子,連鼻子都舔飽了,像公鴨那樣。幹嗎要碰人家,砸了盤子又撥了湯!誰撞你了,你這個不要臉的斜眼鬼?誰撞了你?」
「馬特廖娜·斯捷潘諾夫娜,我已經跟您說了,您講話可要當。乙」
「又吵又鬧,又摔盤子打碗的,要是值得也就算了。什麼稀罕東西,騷貨太太,小心眼的小市民,好好地的就要吞砒霜,這種過時的貞潔。我們在『黑山』旅店裡幹了不少年,還沒見過這號撥弄是非的婆娘和欺侮女人的公狗。」
米沙和尤拉在門前的過道裡走來走去。這一切都出乎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意料之外。他原先以為大提琴家生活中出現悲劇,準是某種純潔而莊嚴的不幸。可鬼知道這算什麼。不外乎是骯髒下賤的醜事,尤其是對孩子們來說。
兩個男孩子在走廊裡來回轉。
「你們進去看看大嬸吧,少爺們。」條房走到男孩們跟前,再次不緊不慢地說。「你們進去吧,別猶豫了。放心吧,他們都沒事了,都好好兒的。這裡不能站人。今天就在這個地方發生了那件倒霉的事,把貴重的餐具摔碎了。你們瞧,我們得隨時伺候著,跑來跑去,這地方窄,你們進去吧。」
兩個孩子聽從了。
客房裡點著的煤油燈,已經從吊在餐桌上方的燈架挪到房間另半邊,中間隔了一道發出臭蟲氣味的屏風。
那一邊有個睡人的角落,被一條落滿塵土、掀起的門簾隔開,遮住前室和外人的視線。大家在忙亂中忘記把它放下來,只是下半邊搭在屏風的上面。煤油燈就放在一把扶手椅裡。這一角像劇場腳燈從下向上照著似的,亮得刺眼。
太太吞服的是碘,不是洗碗女工胡說的砒霜。屋裡有一股嫩核桃果皮發出的酸澀難聞的氣味,尚未變硬的果皮讓人摸得發了黑。
一個姑娘在屏風後面擦地板,床上躺著一個被水、汗和眼淚弄得渾身精濕的半裸的女人。她把頭俯在一個面盆上大聲哭號,粘成一縷一縷的頭髮披散下來。兩個男孩子立刻把眼睛掉開,往那邊看實在不好意思,不成體統。不過,已經讓尤拉感到驚訝了:當女人處於木舒服的豎立姿勢中,在緊張和吃力的狀態下,就不再是雕塑所表現的女性,而成了肌肉發達的穿著短褲參加比賽的半裸的角力士。
屏風那邊終於有人想到應該把簾子放下來。
「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親愛的,您的手在哪兒?把您的手給我。」女人說,眼淚和噁心憋得她喘不過氣來。「唉,我這是經受了多麼可怕的事呀!我太多心了!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我覺得…··不過還算幸運,原來這都是蠢念頭,是我的想像力錯亂了,簡直難以想像,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真不得了,心想多輕鬆啊!結果……您看,我還活著。」
「安靜點,阿馬利姐·卡爾洛夫娜,求求您,安靜下來。這真不像話,老實說,太不像話了。」
「咱們馬上回家。」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對孩子們嘟嚷一聲。他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昏暗的過道裡,就在客房沒有隔開的那一半的門檻上,因為他們不自在,便望著原來放燈的方向。那邊牆上掛了幾張照片,地上放著一個琴譜架,書桌上堆滿紙張和畫冊;鋪著手織台市的餐桌的那邊,一個姑娘坐在扶手椅上睡覺,雙手攏著椅子扶手,臉也貼在上面。她大概疲乏到了極點,周圍的吵鬧聲和人的走動並沒有妨礙她睡覺。
他們到這兒來可說是毫無意義,而且繼續再呆下去也不禮貌。「馬上就走,」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又說了一遍,「等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出來,我就向他告別。」
從屏風後面出來的卻是另一個人。這是一個身體健壯的男子,臉刮得乾乾淨淨,威風凜凜,十分自信。他把從燈架上取下來的那盞燈舉在頭頂上,走到姑娘睡覺的那張書桌跟前,把它放在燈架上。亮光驚醒了那個姑娘。她朝這人笑了一笑,微微瞇起眼睛,伸了個懶腰。
一見到這個陌生人,米沙不覺全身顫抖了一下,兩眼死死地盯著他看,同時扯了一下尤拉的衣袖,想對他說什麼。
「你在生人面前南咕什麼,多不害臊?人家會怎麼看你?」尤拉止住了他,而且也不聽他說。
這時,在姑娘和那個男人之間演出了一幕啞劇。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是交換一下眼色,但相互的理解簡直像著了魔法似的。他彷彿是耍木偶戲的,而她就是任憑他耍弄的木偶。
臉上露出的疲倦的微笑使姑娘半閉著眼睛,半張開嘴唇。對那男人嘲弄的眼色,她則報以一個同謀者的狡黠的眨眼。兩個人都挺滿意,因為結果如此圓滿,隱私沒有暴露,服毒的也沒死。
尤拉死死地盯著他們。他從誰也看不見的昏暗中不轉眼地望著燈光照亮的地方。姑娘屈從的情景顯得不可思議的神秘而又厚顏無恥的露骨。他心裡充滿矛盾的感情。尤拉的感情被這些從未體驗過的力量揪成一團。
這也就是他同米沙和東尼娜一直不斷熱烈爭論的、並稱之為什麼也說明不了的庸俗的那種東西,就是那種即使他們驚恐又吸引他們的東西,在安全距離內口頭上容易對付的東西。而現在出現在尤拉眼前的正是這種絕對物質的、模糊的力量,既是毫無憐憫的毀壞性的,又是哀怨並且求助的。他們的童稚哲學到哪兒去了?尤拉現在該怎麼辦?
「你知道這個人是難嗎?」他們走出門外以後米沙問道。尤拉只顧想自己的心事,沒有回答。
「這就是教會你父親喝酒並害死他的那個人。記得嗎,在火車上,我對你講過。」
尤拉想的是那個姑娘和未來,而不是父親和過去。開始他甚至沒弄明白米沙說的是什麼。在嚴寒的天氣裡無法交談。
「凍壞了吧,謝苗?」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問了一句。他們坐上車走了。
斯文季茨基家的聖誕晚會
那年冬天,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送給安娜·伊萬諾夫娜一個老式的衣櫃。他是偶然買到手的。這只黑檀木衣櫃非常大,整個搬動的話,哪個門都進不去。這是拆開運來的,一部分一部分搬進屋子裡,接著就考慮把它擺在什麼地方。樓下客廳最寬敞,木過擺在那兒用起來不方便,樓上又擠,擺不下。最後還是把主人夫婦臥室門內樓梯口的東西搬開,把衣櫃擺在那裡。
把衣櫃拼裝起來的是掃院子的僕人馬克爾。他把自己六歲的女兒馬林娜也帶來了。有人給了馬林娜一根大麥芽律糖。她鼻子呼味呼墟地舔著律糖和沾滿口水的細細的小指頭,一面皺著眉頭看父親幹活。
有一陣子活兒幹得挺順利。安娜·伊萬諾夫娜眼看著櫃子漸漸裝起來。等到只剩下裝櫃頂的時候,她忽然心血來潮,想給馬克爾幫個忙。她踩到離地很高的櫃底上,可是身子一晃,碰上了只靠樣頭連住的一塊側板。馬克爾暫時捆住櫃壁的繩扣散開了。隨著櫃板轟然倒地的聲音,安娜·伊萬諾夫娜也仰面朝天跌下來,摔疼了身子。
「哎呀,太太,」馬克爾說著,朝她奔過去,「您這是何苦來,我的好太太。沒傷著骨頭吧?您快摸摸。要緊的是骨頭,皮肉倒不算什麼,可以再長,俗話說,皮肉不過是讓太太們圖個好看。別嚎了,沒心肝的東西!」他罵起哭嚎的馬琳卡來。「擦乾淨鼻涕,找你媽去。唉,太太,難道沒有您我就裝不上這個衣櫃?您準是想,我只不過是個掃院子的,其實,說正經的,我們都是干木工的材料,幹過木工活兒。興許您不信,就是這些傢俱,什麼櫃子啦,食品櫥啦,打我們手裡一過才這麼油光瓦亮的;再不就是那些細木料活兒,什麼紅木的、胡桃木的,都是我們幹的。還可以打個比方說,早先也有人給我提過好幾門親事,全是體面人家的姑娘,請您原諒我這麼說,都從眼皮子底下溜過去了。全都是因為我好喝酒,還非得勁兒大的不可。」
馬克爾推過一把扶手椅,扶著安娜·伊萬諾夫娜坐下。她哼哼卿卿地揉著摔疼的地方。馬克爾重新組裝碰散了的櫃子。上好項後,他說:「行啦,現在就差上櫃門了,您就是送去展覽都行。」
安娜·伊萬諾夫娜不喜歡這衣櫃,它那樣式和大小都很像靈櫃檯或者皇陵,使她產生一種迷信的恐懼。她管這衣櫃叫「阿斯科裡德陵」,實際上她指的是奧列格的坐騎,也就是只會給自己主人帶來死亡的那種東西。安娜·伊萬諾夫娜是個胡亂讀過不少書的女人,在這裡她把兩個有關聯的概念弄混了。
自從跌了一跤之後,安娜·伊萬諾夫娜肺病的徵兆開始顯露出來。
一九—0年十一月的整整一個月,安娜·伊萬諾夫娜臥床不起。她得了肺炎。
翌年春天,尤拉、米沙·戈爾東和東尼娜將分別在大學和高等女子學校畢業。尤拉將是醫學士,東尼娜是法學士,米沙是哲學系的語言學土。
在尤拉的心靈裡,一切都被攪亂、被顛倒了,一切都是非常獨特的——他的觀點、習慣和稟賦。他極端敏感,他的見解之新穎是無法描述的。
不管藝術和歷史對他有多大的吸引力,尤拉選擇自己的生活道路時並未躊躇。他覺得,正如天賦的樂觀或者生就的鬱悶不能成為一種職業一樣,藝術在這個意義上也難完成它的使命。他感興趣的是物理學和自然科學,認為在實際生活中應當從事對公眾有益的工作。就這樣,他選擇了醫學。
四年前還在讀一年級的時候,他在大學的地下室裡作了整整一學期的屍體解剖。他經常沿著一道曲折的扶梯下到地下室裡。頭髮蓬鬆的大學生幾個人一起或是單獨一個人呆在解剖室的深處。有的一面翻看封面快磨破的教科書,一面默記著什麼,身邊堆放著骨骼;有的在角落裡不聲不響地作解剖;也有的在談話,開玩笑,追趕在停屍間石板上逃竄的老鼠。在這半明半暗的解剖室裡,那些身份不明的赤裸裸的屍體,年輕的自殺者,幾具保存得很好、尚未腐爛的溺水的女屍,像磷火那樣刺目。注射過明礬的屍體顯得很年輕,造成肢體豐滿的假象。屍體被剖開、支解和製成標本,但即便分成多少段,人體的美仍然不變,因此,當一具美人的屍體被粗野地扔到鍍鋅桌上的時候,仍然能引起人們的讚賞,他們並且把這種讚賞移到她被切下來的手臂或手上。地下室裡瀰漫著福爾馬林和石炭酸的氣味,從那些直挺挺的屍體的不可知的命運直到盤踞在這裡的生與死的奧秘,到處都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彷彿這裡就是奧秘之家,它的大本營。
這種奧秘的聲音壓倒其餘的一切,折磨尤拉,妨礙他解剖屍體。可是生活當中還有許多事同樣妨礙他。對此他已經習以為常,讓他分心的干擾並沒使他不安。
尤拉善於思考而更善於寫作。還在中學的時候,他就曾幻想過寫散文,寫一本傳記體的書,書中就像埋藏炸藥似的把他所見到的並經過反思的事情當中感觸最深的東西加進去。但寫這本書他還嫌過於年輕,於是便用詩來代替,猶如畫家一生都在為一幅深思熟慮的巨作勾畫草圖一樣。
尤拉寬厚地對待這些剛剛出世的詩的弱點,因為它們具有一種力量和獨創性。尤拉認為,這兩種品格,即力量和獨創性,才是藝術中現實性的有代表性的特點,其餘都是無目標的、空泛的、不需要的。
尤拉知道,他的全部性格特徵的形成應該大大地歸功於他的舅父。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這時住在洛桑。在當地用俄文出版的著作和譯著當中,他進一步發展了很早以前的對歷史的想法,即把歷史看成人類借助時代的種種現象和記憶而建造起來的第二個宇宙,並用它作為對死亡的回答。這些書的中心意思是對基督教的一種新解釋,其直接結果是一種新的藝術思想的產生。
這些思想對尤拉的朋友產生的影響更大。在這些思想的影響下,米沙·戈爾東選定了哲學作為專業。在系裡,他聽神學課,甚至幾次考慮過以後轉入神學院。
對尤拉而言,舅舅的影響促使他前進,解放了他的思想,然而對米沙則是一種束縛。尤拉也知道,米沙的出身對他那種極端的迷戀所起的作用。他出於審慎的分寸感,並沒有勸說米沙放棄那些古怪的想法。不過,他經常希望看到米沙能更加看重實踐經驗,更加接近生活。
十一月末的一個晚上,尤拉從大學裡回來得很晚,非常疲倦,一整天沒有吃東西。家裡人告訴他說,白天發生了讓人擔驚受怕的事:安娜·伊萬諾夫娜不停地抽搐,來了好幾位醫生,還商量過請神甫,後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現在她已經好些了,清醒過來,並且吩咐過,只要尤拉一回來,就立刻到她那兒去。
尤拉依照她的吩咐,衣服也沒換,就到她臥室裡去了。
屋子裡還有不久前的驚慌忙亂的痕跡。助理護土不聲不響地在床頭小櫃上疊東西。周圍亂放著冷敷用的揉成一團的餐巾和濕毛巾。洗杯缸裡的水是淡紅色的,裡面有血絲,還有安瓶藥針的碎片和被水泡脹了的藥棉。
病人渾身是汗,不斷用舌頭舔乾燥的嘴唇。同早晨尤拉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相比,她瘦了不少。
「會不會誤診,」他想道。「完全是哮喘性肺炎的症狀。看來是轉變期。」他同安娜·伊萬諾夫娜打過招呼,說了幾句通常在這種情形下總要說的那類空洞的安慰話,便打發助理護士離開了房間。他握住安娜·伊萬諾夫娜的一隻手給她診脈,另一隻手伸到制服上衣裡取聽診器。安娜·伊萬諾夫娜搖搖頭,表示這是多餘的,毫無用處。尤拉這才明白,她要見他是為了別的事。安娜·伊萬諾夫娜鼓足了力氣說道:
「你看,他們都要我懺悔了……死亡已經臨頭……每分鐘都可能……就是拔顆牙,還怕疼呢,得有準備……這可不是一顆牙,是整個的你自己,是整個的生命……只要咯噎一下子,就讓鉗子拔掉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誰也說不清……我又煩悶又害怕。」
安娜·伊萬諾夫娜不說話了。大顆的淚珠順著她的面頰滾了下來。尤拉什麼也沒有說。過了一會兒,安娜·伊萬諾夫娜接著說下去。
「你很有才能……才能這個東西……不是人人都有的……你該懂點事了……跟我談點什麼……好讓我安心。」
「可我說什麼好呢?」尤拉回答說,身子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來動去,站起來走了一會兒,重新坐下。「首先,明天您就會好一些,已經有了徵兆,我可以拿腦袋擔保。其次,死亡,意識,相信復活,等等……您想聽聽我這個學自然科學的人的意見嗎?是不是另外找時間再談?不行?現在就談?好吧,隨您的便吧。這問題一下子很難說清。」於是他只得即興給她上了整整一課,自己也奇怪居然能說得出來。
「復活,那種通常用於安慰弱者的最簡陋的形態對我是格格不入的。就連基督關於生者和死者所說的那些話,我一向也有另外的理解。干百年所積累起來的一大群復活者往哪兒安置?整個宇宙都容納不下,連上帝、善良和理性都要被他們從世界上擠掉,否則在這貪婪的動物般的擁擠中會被壓碎的。
「可是,同一個千篇一律的生命永遠充塞著宇宙,它每時每刻都在不計其數的相互結合和轉換之中獲得再生。您擔心的是您能不能復活,而您誕生的時候已經復活了,不過沒有覺察而已。
「您會不會感到痛楚,生理組織會不會覺出自身的解體?換句話說,您的意識將會怎樣?但究竟什麼是意識?我們不妨分析一下。有意識地希望入睡,這就是確實的失眠症;有意識地要感覺出自己的消化作用,這肯定是消化功能紊亂。意識是一種毒品,當用在自己身上作為自身毒害的手段的時候。意識也是一股外射的光,當它照亮我們面前的路,使我們不致跌倒的時候。意識又是在前面行駛的火車頭的兩盞明亮的燈,如果把它們的光照向火車頭裡面,就會釀成慘禍。
「那麼,您的意識又將會怎樣呢?我說的是您的意識,您的。不過您又是什麼呢?問題的癥結就在這兒。我們還是可以分析一下。您是靠什麼才能感覺出自身的存在,意識到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是腎,是肝,還是血管?不論您怎麼去琢磨,都不會是這些。您總是在外在活動的表現當中感覺到自己,譬如通過手上做的事,在家庭中,在其他方面。現在我說的您要特別注意聽:在別人心中存在的人,就是這個人的靈魂。這才是您本身,才是您的意識在∼生當中賴以呼吸、營養以致陶醉的東西。這也就是您的靈魂、您的不朽和存在於他人身上的您的生命。那又意味著什麼呢?這意味著您曾經存在於他人身上,還要在他人身上存在下去。至於日後將把這叫作懷念,對您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將是構成未來成分的您了。
「最後再說一點。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死亡是不存在的,它和我們無緣。您剛才說到人的才能,那是另一回事,它屬於我們,被我們所發現。從最廣泛而崇高的意義上來說,才能是生命的恩賜品。
「聖徒約翰說過,死亡是不會有的,但您接受他的論據過於輕易了。死亡之所以不會有,是因為先前的已經過去。幾乎可以這麼說:死亡是不會有的,因為這已經見到過,已經陳舊了,厭煩了,如今要求的是嶄新的,而嶄新的就是永恆的生命。」
他一邊說,∼邊在屋子裡來回走著。「睡一會兒吧。」他說,走到床前把手放到安娜·伊萬諾夫娜的頭上。過了幾分鐘,安娜·伊萬諾夫娜漸漸睡著了。
尤拉悄悄走出房間,吩咐葉戈羅夫娜把助理護士叫到臥室裡去。「真見鬼,」他想,「我簡直成了個江湖術士,嘴裡一邊唸唸有詞,一邊把手放在病人身上治病。」
第二天,安娜·伊萬諾夫娜有了起色。
安娜·伊萬諾夫娜的病情一天天見輕。到十二月中,她已經試著起床了,不過身體還很衰弱。醫生建議她還要好好臥床休養。
她經常讓人把尤拉和東尼姬找來,一連幾小時地講述她在烏拉爾的雷尼瓦河邊祖父領地瓦雷金諾度過的童年。尤拉和東尼妞從來沒有到過那裡,但是從安娜·伊萬諾夫娜的話裡,尤拉很容易想像出那片人跡罕至的五千俄畝的森林,林中漆黑如夜,還有那條沿著克呂格爾高聳陡峭的兩岸湍急奔流的卵石鋪底的河流,有兩三處的河灣像尖刀似的插入密林。
這些天,尤拉和東尼娜有生以來第一次定做了過節穿的衣服。尤拉的是一身黑色的常禮服,東尼啞的是一件稍微袒露頸部的淺色緞子晚禮服。他們兩個準備二十七日在斯文季茨基家一年一度的聖誕晚會上一展丰采。
在男裝成農作坊和女服裁縫那裡定做的這兩套衣服,是同一天取回來的。尤拉和東尼啞試過之後很滿意,但還沒來得及脫下來,安娜·伊萬諾夫娜便打發葉戈羅夫娜喊他們過去。尤拉和東尼妞就穿著新衣服去見她。
兩個人一來,她就用臂肘支起身子,從側面看了他們一遍,又讓他們轉過身去,說道:
「挺好,簡直類極了。我還一點不知道已經做好了呢。東尼娜,讓我再看看。不錯,很好,就是肩頭有點發皺。知道嗎,為什麼叫你們來?不過,有幾句話得先跟你說,尤拉。」
「我知道,安娜·伊萬諾夫娜。是我讓人把那封信給您看的。您肯定也跟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一樣,認為我不應該拒絕繼承權。您先忍一會兒,您還不適於過多講話。我馬上說清楚,其實這些您都很清楚。
「總之,首先,有一件支付律師費和償付訴訟費的日瓦戈遺產的案子。但實際上並沒有任何遺產,有的倒是債務和一筆扯不清的糊塗賬,以及在這當中暴露出來的骯髒勾當。要是有什麼東西可以變賣成錢的話,難道我會白白把它們送給法院,不自己拿來享用?關鍵在於這場官司打到底也是一場空,與其在裡面折騰,不如放棄並不存在的財產,把它讓給那幾個假冒的競爭對手和貪婪的自封的繼承人。至於那位姓日瓦戈、帶著孩子住在巴黎也想染指的艾麗斯夫人,我也早就聽說了。但如今又增加了要求,這是不久前才對我公開的,不知您知道不知道。
「原來家母在世的時候,父親就迷戀上一個耽於幻想而又性情怪僻的女人,斯托爾本諾娃一恩利茨女公爵。這個女人和父親生了一個男孩,如今已經十歲,名字叫葉夫格拉夫。
「女公爵過的是隱居生活。她帶著兒子住在鄂木斯克郊外一幢單獨住宅裡,深居簡出,不知道靠著從哪兒來的錢維持生活。有人給我看過那幢住宅的照片。那是一所有五扇窗的漂亮房子,窗子是落地式的,窗簷上的圓框裡有浮雕。最近我總有一種感覺,好像那幢房子越過把俄羅斯的歐洲部分和西伯利亞隔開的幾千俄裡的距離,用它那五扇窗不懷好意地看著我,遲早要讓我倒霉似的。所以,我又何必理睬這筆臆造的財產、人為的競爭對手以及他們的敵意和嫉妒呢!何況還有那些律師。」
「可你仍然不該拒絕。」安娜·伊萬諾夫娜反駁道,「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們來嗎?」她把這話又重複了一遍,立刻接下去說,「我想起了他的名字。記得吧,昨天我談到的那個看林子的?他叫瓦克赫。這個名字真少見,是木是?他是樹林子裡的可怕的黑怪物,鬍子從下巴長到眉毛,卻叫瓦克赫!他的臉上全是疤痕,熊咬過他,可他掙脫了。那地方的人都這樣。他們的名字也怪得很,都是一個音節的,為的是喊起來響亮,好記。比如,瓦克赫,魯普,或者法弗斯特。聽著,你們聽著。有時候通報說來了人啦,比方說叫阿弗克特的,或者叫福洛爾的,一聽名字就像是祖父的雙筒獵槍齊發。我們這幫孩子就從兒童室一下子鑽進廚房。你們簡直無法想像,那兒不是林子裡燒炭的送來一頭活的小熊,就是巡道工從很遠的巡哨點帶來了礦苗。爺爺就分別登記下來,然後讓他們到賬房去,有的付錢,有的給糧食,也有的發彈藥。窗子外面就是大森林,雪下得真大,齊房簷那麼深!」安娜·伊萬諾夫娜咳了起來。
「別說了,媽媽,說話對您身體不好。」東尼妞警告說,尤拉也附和她。
「沒什麼,算不了一回事兒。我順便問問,葉戈羅夫娜說你們的壞話,好像你們後天去不去參加聖誕晚會還沒拿定主意。我不許你們再說這種傻話!你們自己也不嫌難為情。尤拉,你以後還怎麼當醫生?就這麼說定了,你們一定要去。我再回過頭來給你們講這個瓦克赫。他年輕的時候當過鐵匠,有一次打架把內臟打出來了,他就給自己另打了一副鐵的。你真是個怪人,尤拉。難道我連這個也不懂?當然不是真打了一副鐵內臟。不過老百姓都這麼說罷了。」
安娜·伊萬諾夫娜又咳了起來,而且比剛才咳的時間長得多。這陣咳嗽沒過去,她還是喘不過氣來。
尤拉和東尼娜同時跑到她跟前,並肩站在她的床邊。安娜·伊萬諾夫娜不停地咳嗽,把他們挨在一起的手抓在自己手裡,好一會兒不鬆開。後來,她喘過氣來,能說話了,說道:
「如果我死了,你們可不要分開呀。你們是天生的一對,結婚吧。我給你們訂婚了。」說到最後,她哭了。
一九O六年春天,拉拉即將升入寄宿學校最後那個年級的時候,她同科馬羅夫斯基持續了六個月的關係超過了她能忍耐的限度。他非常巧妙地利用她的沮喪情緒,每當他需要的時候,便委婉地在不知不覺之間提醒她所受到的凌辱。這種暗示恰恰使拉拉陷入一個好色之徒所要求的女人心慌意亂的狀態。這種心慌意亂使拉拉在情慾的惡夢中越陷越深,但每當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嚇得頭髮都豎立起來。但夜裡的癲狂又像是巫術那樣無法解釋的矛盾。這時一切都顛倒了,一切都違背邏輯;銀鈴般的嬌笑表現的卻是刺心的痛楚,掙扎和抗拒意味著順從,落在那折磨者手上的是無數感激的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