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成功愛情故事(上) 第二章
    教室一片嘩然,成績單發佈的同時,處處哀嚎遍野。這是下學期第二次模擬考,很明顯難度提高得多,沒有退步就該謝天謝地,尤其物理更是慘不忍睹。

    小瀚神色從容,事實上心裡樂得不可開交,他英文和國文作文,將他的成績大幅拉起。他原本即拿手文科,甚至為什麼選擇自然組,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他尤其愛在作文裡用上詩句般脫跳性的修辭,讓國文老師看了頻頻點頭,愛不釋手。

    國文老師鼓勵他參與成功青年的創作,小瀚很慶幸有人賞識,只是總提不起勇氣拿自己的作品給別人看。成功青年似乎鮮少人參與,這也難怪,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但這次小瀚認為競爭的人變少了,儘管是最後一個學期,想說可以做個紀念,相對自己的信心也提高了不少。

    他決定拿出手上那本已經寫了六十三篇的詩集,裡頭大多以少年不識愁滋味的詩為主,在大人的眼裡應該都這麼認為,小孩子不會懂。另外還有對愛情綺夢幻想,那位曾扮演療傷功能的建中男孩,成了傾訴對象。偶爾他會寫一些批判的詩,可能怨懟這個世界待他的不公,或者感歎自己的身世。

    他揀出了五首比較有把握的詩,同時必須考慮到評審老師的胃口,據說人們都不太喜歡看到自怨自艾的作品。比如他寫一首,結尾是「春天的來臨/我不得不融化成兩行思念」,在那首詩,幻想自己是雪花,春天象徵現實,但結局實在太悲了,必須打入冷宮。

    另一個困擾的問題,他在詩若寫到「你」,擔心若不改成「妳」,不知作品會不會被打壓下來。

    曾經在課堂某位老師這麼說道:「老師不是刻意排擠,但我非常反對同性戀。上帝創造萬物,一男一女,好好的,卻沒事搞這種亂七八糟的。那這樣子,人豈不也可以跟豬,跟鵝,跟馬交配?」

    每個同性戀聽到這樣子的話,想必都覺得像被莫名揍了一拳,紅紅熱熱的滋味在臉上發燒,卻什麼話都不能辯解。小瀚很想跟他反駁,上帝創造萬物,眼耳鼻口心手腳本也該一應俱全,那杏林子憑什麼活著,憑什麼奮鬥,憑什麼做上十大傑出女青年?當然,他縮了口,這話一講出來,很明顯便被歸類成了異類。

    他想辯解,話不能這麼說,不要說沒看過Discovery,獅子有同性戀,企鵝有同性戀,狗有同性戀,貓有同性戀,難道就少得了人?沒有人可以切確地說明同性戀的成因,只好歸咎於上帝偷懶及調皮,但在很多人的眼光裡,他們是咎由自取,自甘墮落,並且嚴重影響我國固有傳統美德。

    小瀚豁出去了,決定用「你」,前提是取一個好一點的筆名,不能讓別人發現這個人是他。但他卻又很想讓班上的那個人看到,至少,小瀚曾經很愛過他。

    小瀚向班長借了成績總排名,比對了自己和他的成績,發現他又退步了好幾名。也不知道心情是高興還是難過,畢竟對方是自己曾經喜歡過的人,只是被環境勒令再也不准喜歡他。

    這天放學,小瀚幾個原本一起到國民黨部讀書的朋友,慶祝模擬考沒有退步,呼朋引伴到網咖歡度一日。但他不諳那些遊戲,於是自己一個人去讀書,覺得腳步特別輕快,如釋重負,也許因為考得不錯,同時也因為這條途中鮮少路人,且綠意盎然,仔細讓微風輕撫每一個毛細孔,便覺心情格外舒坦。

    倘若沒有旁人,孤單確實是種享受。

    有時孤單的感覺來自比對,當眼睜睜看著雙雙對對的人群,小瀚會覺得無地自容,像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失敗的人生,他討厭孤單一個人的感覺,因為活在台北這般擁塞。卻又因在台北人情澆薄,人且自顧不暇了,於是益愈孤單,這種孤單稱之為寂寞。

    切記,孤單不等於寂寞。

    所以他現在享用自由的空間。

    一個人讀書,一個人吃飯,約到了七點半,不想讀了,不需要和任何人報備,也不需要擠出任何不自然的微笑告別,覺得自由極了。他自國民黨部走出,然後沿著公園路,向前邁進,邁進,失去方向,也沒有方向,隨興之所至。

    他走到了台北捷運站旁一條小巷子,裡頭有個滷味攤販,小瀚很喜歡這家店,他們不但給予很親切的態度,也不時會交流近況。

    「咦?好久不見啦,今天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這個時段的路人較少,生意感覺起來也比較蕭條,老闆閒得發慌。

    「嗯,他們先走了。」

    「獎勵你的忠誠,送你一條豆乾。」

    小瀚笑笑,覺得很溫暖。平時和同學一齊走時,常得遷就別人的意見,吃什麼總覺得受到約束。

    與這家老闆認識,說來像是頗特別的回憶。那幾天小瀚剛失戀,好幾天封閉自己的世界下來,他抱著忐忑不安的心,走大街,走小巷,只要走在台北市,一顆心便懸著令他疲憊不堪。被一陣香味吸引到這個巷子,被困頓日子裡的親切溫情感召,從此便成了常客。

    老闆待人很好,他喜歡這種人情味。那幾天幾乎天天到這個攤販報到,就為了尋找這項台北市的稀有產品。偶爾老闆也會分享他的際遇,小瀚有時聽得入神,還會不由得幫他感歎,這麼好的人,怎麼遇得上那種不肖之徒?

    小瀚接著到北一租書坊去看了幾本的漫畫,直到發現快要九點,決定好好享用難得的靜謐,這一段補習班放人前的時段,街上的行人可以說是少得可憐,而且大多不屬於成雙成對的;再者,遇到不熟同學的機會,可以說是寥寥無幾。他愛上這種感覺,只要沒有旁人眼光的約束,他便可以不顧一切地耽溺在幻想的情節。不同於十點多擁塞的路段,此刻一個人走,竟可以這麼精采!

    今天索性不想搭捷運了,他先在光南文具行補給一些文具,接著走到重慶南路搭公交車。踏上幾乎全空的公交車,感覺十分自在,心頭蕩出愜意的笑。後面幾排都是空的,他選擇右邊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那個位置最像角落。

    坐下位置,看著窗外黑壓壓一片天空,零零落落的行人,那位建中男孩模糊的輪廓,竟不自覺地浮現。依稀中可以辨認,那個挺立的鼻子,和自然的肌膚色澤。思緒如脫韁野馬,一奔騰便拉不回來,然後想著他淡淡的微笑。

    今天很幸運,知道自己模擬考有不錯的成績,老師給予的鼓勵倍感親切,還能夠享受一段自由,孤單卻不寂寞的路程,最後算幸運的有一班人很少的車。那你呢?多希望這班車也能在你底心掠出一道漣漪。

    想著便入睡了。

    車子剛過龍山寺站,上了華江橋,劇烈搖晃讓小瀚勉強地坐正自己的身體,他感覺到坐在旁邊那位男子,似乎負荷不起疲累的頭顱,而倒在肩上,迷迷糊糊地睜開惺忪雙眼,赫然發現那個男學生穿著卡其色制服。

    他不確定那個建中的男孩是不是之前看到的那位,但可以確定這個男孩有著標準的身材。用眼角的餘光斜睨,麥色且看似精力充沛的手臂叉在他的胸前,頸子還撐著搖搖欲墜的頭顱,可見他累壞了。小瀚閉上雙眼,默默禱告,對方會倒在自己的肩。

    然而這一坐起,便像驚醒了熟睡的鳥兒,建中的男孩馬上端正自己的姿勢,然後繼續他的睡程。小瀚瞇著眼,再緊閉,像在懊悔。

    兩個人的大腿似乎有微微的接觸,但不是緊緊接合,他可以感覺到那種溫暖,心跳的速率也漸次上升,也無暇再顧窗外的景色。在新埔站之前,車上的乘客雖然有幾個站著的,倒不是很多,小瀚雖有些兒罪惡,想想沒有人發現,又覺得慶幸。

    那位建中的男孩又倒過來了!小瀚強忍心跳劇烈振動,對方已幾乎要靠上自己的肩,他隱約可看見對方美麗的輪廓。小瀚開始裝作沉睡,微微將自己的頸側傾,慢慢靠近,慢慢靠近,發開始有微微的接觸了,然後發開始交織,心臟簡直要蹦離原本的位置,輕輕地,便靠在一起。

    小瀚高中也快要三年光陰,還沒有在車上有過這麼緊張的經驗,但只要想到能和自己喜歡的人靠在一起,興奮的感覺便綿綿不絕。車子經過新埔站,乘客漸多,忽然男孩的手機響了,便打碎了小瀚的美夢。

    他聽見了男孩的聲音,稱不上磁性,但擁有男孩子的溫文,並且渾圓,他多希望能用自己的耳將他的聲音錄起。

    「喂……我在公交車上啊……哦,我知道……那對我而言根本不重要,不必告訴我……我今天很累,有空再找你聊,bye。」

    說完,閉上他的眼睛。但睡姿又正經了些。

    小瀚可以感覺到,車上的焦點明顯集中在他的身上,不僅因為在今日那是第一道打破公交車上靜謐的聲音,他倒是覺得,大家在驚歎怎會有相貌如此姣好的男孩。當車子繼續向前,越來越靠近家,小瀚終於確定這個男孩就是六十三天前見到的那位。

    車子即將靠站,男孩先起身,而小瀚坐在靠窗,所以他也起身後,站在男孩的後面。終於可以用如此接近的距離看著他,小瀚站在他的身後,一秒也不敢懈怠,想將這整個人錄進腦海,再也不要將他忘記。每當他覺得孤單,覺得同儕壓力讓他喘不過氣,

    只要想著他,便消去大部份的孤寂。他希望這次能撐久一點,至少在畢業考之前,讓他能安安心心地讀自己的書。

    那個男孩其實穿的是長袖的卡其色制服,袖子捲起到臂彎,衣服也不扎進褲裡,有點兒痞樣。他的肩很寬,頭髮算短,但有噴膠抹油,一根一根向天空刺去。從背影看來,仍能見到他臉緣的曲線,是勻稱有致且引人注目的。他不算高,大約比小瀚高出半個頭。小瀚只有一百六十五公分而已。

    小瀚跟在他的後頭,卻又害怕被對方發現,畏畏縮縮地,行走得十分不自在。直到他走到自己家門口,手正放在電鈴上面,覺得不行,總該看到他的家門,想見他的時候就可以偷看他。

    於是調頭走到巷中間,發現什麼人影也沒有,焦急,往前跑去,左邊,右邊,都像他曾經走過的足跡,心慌,便顧不得一切,只好憑直覺。他選擇右邊那條路,跑了一小段,終於看到那個男孩還在歸途。現在兩個人相隔大約將近十公尺,男孩慢慢地走,小瀚慢慢地跟。到另一個巷口轉彎處,那男孩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小瀚發現苗頭不對,心頭一震,霎時腦筋整片空白,只好裝作路人繼續走下去。

    原來是巷口管理車輛進出的管理員,向那個男孩打招呼。

    「怎麼這麼晚了才回來呢?」

    「去補習。」兩個人用台語的對答,小瀚只聽得清楚這兩句。其它談話的內容,大多聽不清楚。

    他覺得懊悔極了,進退兩難,在那個建中男孩和中年男子對話的巷口,小瀚自慚形穢地,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前方是通往家的另一端的暗巷。他走進死巷,深沉晦暗,連小草都掙破了水泥地面,他蹲下,仰望天空,一片天空,那是陰天,天上沒有閃爍的星子。

    那片天空是灰藍色的蒼茫,像在平鋪小瀚的瞻景。當他延伸視線到前方,卻被一座大樓擋住,一陣懊悔。究竟這當下,還得活在這種未知和迷惘,何時能夠擺脫這般窘境?若不能坦然面對,終究只能被命運支配,而沒有支配命運的權利。心念一橫,他站起身,提著成功的黑色書包,路燈的映照下他奔跑。

    他追上了他,擋住了他的去路。

    「抱歉……我……我……」生平第一次,異常緊張。

    「唔?」

    「我想跟你做朋友!」小瀚先看了一眼,接著低下頭,整個臉變得紅通通,像熟透了的蘋果。

    建中的男孩先呆了片刻,接著說道:「有意思,你真帶種。」他直挺的鼻,開始上揚,半傾斜指著長空,直視的眼成為斜睨,淺淺哼笑:「不怕我揍你?」

    小瀚真不敢相信,他是用如此緊張如此冀盼的心情看待這次初試啼聲,沒想到才剛開口,便碰一鼻子灰。曾經何時他下過如此破釜沉舟的決心,優柔寡斷是他標準個性,而冷漠的回應霎時令他啞口無言。

    亂七八糟的思緒,分秒間快速在腦袋裡攪動,他無法分析下一步抉擇,或者如何圓這種場。本來小瀚便不認為自己的外貌會嚇著人,如果向女孩子要電話,他有五成的信心,但這種向男孩子要電話的舉動,他的信心降到一成。本以為對方可能冷冷答句,對男孩子沒興趣之類的話,沒想到響應更刻骨銘心,迅速讓他的熱情降溫,連夢想也變得血淋淋。

    「對不起。」小瀚轉過身,呼出一口氣,試著讓自己平靜,向前走去,故作瀟灑。走了幾步,按捺不住,眼角開始釀出淚光,他很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男孩子,不能哭!接著,一輩子的孤單,這句話自他思慮浮現,他恨自己一時衝動,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恨自己粗心,竟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難堪,更恨自己那種無限度的冀盼,頓時碎得灰飛煙滅。

    灰黑色的天空,灰黑色的未來,不知何去何從。

    他佇立了,好好調整自己的情緒,等會兒進家門,爸媽才不會過問。深呼吸幾口,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今天很幸運,有好的成績,難得的孤單,以及瞥見喜歡的人最後一眼。

    才正要起步,忽然一雙手將他抱住,他可以感受對方的胸膛緊緊貼住了他的背,結實有力的手臂將他纏緊,驟然的幸福。一道溫暖的氣流,輕輕自他的唇間呼出,摩擦過小瀚的耳緣,全身癱軟,只覺什麼都真,什麼都假,竟不自覺地又臉紅。

    建中男孩將頷抵住他的肩,然後看著已然呆滯的小瀚,微微笑起。小瀚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他的鼻樑和眼睫,覺得不可思議。

    上帝怠惰將許多人的心胡亂塞置,必然挪用了部份怠惰的時間,來雕塑這麼一個男孩。

    「你要的,我已經給你。」他雙手放開,看著小瀚轉過身,淺淺的,玩世不恭的微笑。「可別說我虧待你,沒給你好臉色。」

    小瀚先是錯愕,接著甜甜笑起,他沒經歷過如此劇烈的心跳變化交迭。對這個男孩的壞印象,就此改觀,他打開了黑色的書包,取出了3310,伸手並示意男孩拿去。「剛我差點哭了。」小瀚沒好氣地說。

    他拿起,明白這回是在要電話,開啟了電話簿,熟練地輸入。小瀚接過手,看他輸入的數據。賴昇平,小瀚看了他制服上繡的名字,和手機中輸入的相同。直覺這個名字並沒有如他外貌一般俊逸。

    「給假電話會被雷劈哦。」

    「那我早被劈死了。」小瀚希望他在開玩笑,但可以確定不是第一次被要電話,至於是不是第一次被男孩子要電話,他不敢揣測。

    賴昇平調頭,擱下一句再見,小瀚又將他叫住。

    「明早六點半,我在公車站牌等你,好不好?」

    「哪一班?哪一站?」

    「就剛你搭那班,你剛下的那站對面。」

    「我從不搭那班上學,太遠,人又多。」從小瀚的神色,可以看出他的遺憾,賴昇平轉念想想,又說:「你很特別,很有意思,我賞你一天臉。」

    嗯聲答道,小瀚高興地點點頭,互道再見,分道揚鑣。他走回家門,歸途中又逕自沉淪。剛溫暖的接觸,仍在他的背脊微微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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