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拖著旅行箱的拉桿,走在有些凹凸不平的水泥小道上。沒戴手套的左手,在陰濕的風中凍得發紅。旅行箱的輪子滾過積水處濺起的泥花,不知不覺弄髒了他的褲腳。
下火車的時候,這個陌生的城市正飄著蒙蒙細雨。
他站在出口處,望著陰沉沉的天空與嘈雜的人群足足三十秒,最後歎口氣將自己投入這片混亂中。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就連計程車的外形都很陌生。
而那個人,就在這陌生的世界中──一個自己所不了解的世界。曾經的曾經!他們熟悉到連呼吸都彼此分享,而現在陌生正如這座城市。
自外套的內口袋中,掏出小心翼翼折疊好的紙片,紙片上面是地址。司機熟門熟路的十五分鍾就把他載到了目的地。付過車資,在司機幫忙下,睡在後車廂內的拉桿箱重新回到了他手中。
雨,已經停了。而天色昏暗依舊。
再度打開那印著地址的紙條,看了半天終於確認眼前這片住宅區就是他要找的。社區門口值班室的警衛,嚼著一口軟軟的土話給他指路,可惜他有聽沒有懂,「謝謝了!」他敷衍著逃走,決心自力更生。
一幢一幢的摸過來,幸好公寓門牌號碼的排列還算規則,找起來不算吃力。拐了個彎,張遼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上一條小道,直通到頭的那棟樓應該就是他要找的。拖箱子的手有些酸了,他停下來換了個手,繼續低頭前進。眼角瞟過,他抬頭見迎面過來一個粉紅色的身影,微微偏身讓那女子先過去了。
站在樓下,他調整了半天呼吸才伸出手指,反而因為極力的克制而微微顫抖起來。大門上的對講機忠實的傳達著每一聲門鈴,每一響都敲擊在他心上……
***
星期五的晚上,是被劃入周末范疇的存在,因此「加班」二字顯然不是受歡迎的字眼。看著手下人一個個心神不寧的樣子,童瑞林暗暗一笑,終於開了金口宣布會議結束。
「童經理你還不走?」
沖黃敏笑了笑,童瑞林回答:「我再加一會班。不像你們個個都有約會,年輕真好啊。」
「啊……那要不要我幫忙?」努力想以平靜自然的方式說出這句話,結果聲調還是拔高些許。
「你回去吧,女孩子留得晚不安全。」童瑞林補了句玩笑話:「我可不希望半夜送你回家時,被堵在門口的吃醋男友拎住了扁一頓。」
臉色一白,黃敏低下頭囁嚅道:「我、我還沒有男朋友……」
「啊,抱歉,看來這玩笑開得冷場了。」不在意的歪歪頭松了松脖子,去茶水間給自己沏了杯熱茶,回辦公室前他再一次催促黃敏早些下班。
十點半,童瑞林的車子滑出了公司的停車場。橘黃與淡藍的路燈沿著道路兩邊延伸,在遠處蜿蜒盤曲糾結成一片光點,燦若多年未見的滿天繁星。
周末的晚上,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不少於白日裡,他將車駛上了高架道路。瞬間拔高的車速發出割破空氣的聲音,因為車窗良好的隔音效果,車廂內只有輕輕流淌的音樂敲擊著耳膜。
過了一個岔口,到了高架的交匯口。放眼望去,沿著高架道路外側亮起的藍色光帶,猶如舞動的綢帶,層疊交錯、華光溢彩,襯著茫茫夜色令人眼花繚亂,又不忍錯開眼。
一個沒注意,竟又勾起了心事,紛亂了心神……
快到家時,童瑞林猛然發覺腸胃嘰嘰咕咕的造起反來。
吃飯皇帝大,既然他的人生已經枯燥到只能靠加班來打發周末,那至少不能在口腹上虧待了自己。有心放慢車速沿途覓食,可輪胎滾了沒兩圈就到了社區門口。懶得回頭的他,最後去超市買了份白天賣剩下的便當來應付。
走出車庫才發現地上有些濕,顯然白天已經下過雨,他居然一點不知道。童瑞林不由哀歎與自然圈隔絕的生活狀態,只怕遲早會變成工作著的人形水泥塊。
開門上樓,一階階跨步的同時,他自然而然想起「拖著疲憊的步伐」這句形容。胡思亂想時,已到了自家所在的四樓。
然後,當童瑞林的身軀掃過感應器,整層樓道大放光明的瞬間,他驚訝的發現自家門口蜷縮著一個人!
顯然剛從睡夢中被驚醒的他,被突然的光明刺得有些睜不開眼,抬手擋了一會才慢慢適應四周。迷蒙的雙眼眨了眨終於鎖定在眼前的物體上……
如果說當童瑞林認出睡自家門口的人時已驚得沒語言的話,那對方接下來的動作更是讓他僵硬得媲美花崗巖。
「啊!你終於回來了!我已經等了四個小時。」張遼精神抖擻的一躍而起。
「你怎麼在這?」
「喂。不是你說我可以隨時來投奔你的嗎?所以我就來了。」
「哦……可、可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四年前又怎麼樣?難道你的信用還有期限?」不待童瑞林回答,張遼抽抽鼻子,興奮的撲上:「啊!吃的!」
沒錯,他撲上了童瑞林手中的便當,不客氣的接過,感激的一笑:「你真好,我正巧餓得三魂見了上帝、七魄見了佛祖呢。」
見他大有當場開吃的架勢,童瑞林頭昏腦脹的打開門,將這位大爺請進屋再說。
飯廳中,橘黃燈光下相對而坐著一雙人。其中一人狼吞虎咽,另一人邊抽煙邊欣賞他進食。
看他吃那麼猛,童瑞林拿杯子遞過去:「水。」
「謝謝!」感激的一點頭,張遼接過仰頭喝得涓滴不剩。
「怎麼餓成這樣?」
認識那麼多年,童瑞林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麼狼狽的吃相。張遼從小嬌生慣養,挑嘴又愛好美食,能安安分分把一頓飯吃完就謝天謝地了。今天看來真是餓急了。
顧不上回答他的問題,直到把整個飯盒吃得底朝天,張遼才心滿意足的仰天長歎──「呼,好飽!」摸摸滾圓的肚皮,沒忘了加上評語:「實在是有夠難吃的。」
忍住翻白眼的沖動,童瑞林看見他用餐後的邋遢相,溫柔的笑了出來。伸出手指到他嘴角,輕輕一勾,終於將那顆堅強不屈的飯粒給拔了下來。
愣了愣,張遼繼而漾出了笑:「謝謝!」
童瑞林也是笑,那種引起胸腔共鳴的低沉笑聲。往椅背上舒服的一靠,他用指頭搓玩著從張遼嘴角沒收來的飯粒,似不經意的開口道:「吃飽了,說說發生什麼了吧。」
「牙簽,謝謝。」
怔了片刻,童瑞林無奈的失笑,搖搖頭起身從冰箱後找出牙簽罐遞過去。
接過牙簽,張遼將殘留在齒縫間讓他不爽的飯菜屑驅逐干淨。
「我老板更年期到了,心情一個不穩炒了盤魷魚請我吃。」
「然後?」
「然後,我就包袱款款來投奔你啦。」
童瑞林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張遼瞪著眼看他。這家伙本就面嫩,這時更帶上了幾分天真的神氣。
「少跟我玩這套,以為我第一天認識你?」邊說童瑞林探過身,不客氣的伸出兩指夾住他鼻子,順著前後方向拖了拖,「快給我老實招來!怎麼就想到了我。」
搶回了鼻子,張遼撇撇嘴無奈的開口:「真的沒什麼……」瞟見童瑞林冷冷的神色,趕緊縮回了話頭:「你聽了別吃驚,就是……那個……我遇上了些麻煩……」
「你沒遇上麻煩,我才叫吃驚。」
扯扯嘴角,張遼決定放下分歧,表述重點先:「總之有些不好的傳聞……呃,或者說是事實……被散布了出去,害得我不僅丟了工作,那地方也待不下去了。我平常交的都是酒肉朋友,到這生死關頭根本指望不上。最後,只能來投靠您了!」
張遼用「這件美差交給你了」的口氣結束說明,接著笑盈盈的期待童瑞林的回應,於是飯廳內飄過一陣詭異的沉默……只有香煙燃後的煙霧裊裊直上。
「那個,張遼,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我們快四年沒聯系過了。」童瑞林斟酌著開口,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當然不是說不歡迎你,如果你打算在這落腳,我很願意幫你留心下以後的住處和工作。」
「啊……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張遼在胸前亂揮雙手。
「怎麼說?」
「我來不是打算來這裡扎根的!只是來轉換下心情。」
「嗯?」
「我打算在你這裡住上一段日子,散散心,然後再作打算。所以,今後請多關照咯。」
說完,張遼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用力笑了起來,白晃晃得耀花了童瑞林的眼。
***
清晨的空氣透著陣陣舒爽的味道。前日的雨水滌去了浮塵,滿是濕濕潤潤的氣息。
童瑞林站在陽台抽著起床後的第一支煙。
心神松懈的望著對面大樓的牆壁,光明與陰暗的交界線慢慢滑落,直到整幢大樓被溫柔的包裹住。隨著陽光撫過整片大地,銀白色的天空,露出了藍色的味道。
雨過天晴,不自覺浮起微微笑意。
走出房間去洗漱要經過客廳,所以他自然就看見了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家伙。
童瑞林當然沒忘了家裡多出來的這一號家伙,只不過在看見他香甜睡姿以及那顆雞窩頭的時候,還是小小吃了一驚。
惡作劇的心情遽起,輕手輕腳的掀起他腳跟的被子,在腳底撓過……「啊!」一個猛縮身,被騷擾的人差點滾落地板。
「你干嘛啊?」迷瞪著眼責問道,張遼不滿的抱怨:「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會做這麼無聊的事!」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童瑞林笑著回答,乘張遼暫時沒有抵抗力,伸出兩指夾住他鼻子蹂躪起來。看他為搶回鼻子露出氣鼓鼓的表情,立時心情大好的哈哈大笑。
「哼!」怒瞪他一眼,張遼忿忿然翻個身裹好被子繼續埋頭睡覺。
「沒想到你睡沙發居然睡得著,」童瑞林揉著他的頭感歎,「要是放以前,你肯定是折騰一晚都躺不平。」
張遼一掀被子,回頭和他對視了半分鍾,漾出一笑:「要是以前,你早就二話不說把床讓給我,自己睡沙發睡地板哪裡都成。」
「想得美!」給了他一記頭皮,童瑞林起身去衛生間,隨口感慨道:「沒錯,我們都和以前不同了。」
和以前不同了……都已經變了嗎?張遼愣愣的瞪著沙發上的織物圖案,合不上眼。
刷完牙,童瑞林一探頭,見張遼還在沙發上發懶,開口催促道:「快起來!我叫你起來當然是有事,別賴床了!」
「啥事?」
「去給你買床。如果你比較中意沙發的話,那就繼續躺著吧。」
***
「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麼背上小書包?我要上學校,天天不遲到,愛學習愛勞動,掙取早日有個小、蘋、果……呼,搞定!」一邊唱著小曲,張遼終於將一頭亂毛壓回原位。
神采飛揚的回到客廳,發現童瑞林正對著電視吃泡面。張遼忍不住怪叫起來:「一大早你就在吃防腐劑!你等不及想去投胎啊!」
「啊?」童瑞林發愣間,手上泡面被張遼劈手奪了過去,「不過話說回來,這味道還真是香……唔……紅燒牛肉,讓本少爺也來嘗兩口!」
「少來!」等童瑞林奪回自己的早飯,發現只剩下了些湯湯水水。無奈的拋下泡面盒,他起身整理衣裝,「手腳快些,早去早回。」
回身看見張遼一臉怪異的表情,像是有話沒法出口的樣子,於是他問:「怎麼了?」
「嗯……」張遼突然有些失措的撓撓頭,神情間有幾分靦腆,「你真的肯留我住下?」
「是啊,難道不好嗎?」
「不是不好,很好……」猶豫了一會,他說:「我沒錢付房租。這得先說清楚。」
「客房關著也是關著,再說我也不在乎那點錢。」
「也許我會住很長時間,長到你煩了、討厭我了、想趕我滾蛋了,結果我還是賴著不走。」
童瑞林哀歎一聲,無奈地問:「你是不是很希望,我現在就把你掃地出門?」
「當然不是。」
「那還羅嗦這麼多!」受不了地瞪過去。
「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你耐心的底線嘛,免得哪天你一個不高興就把我扔出去。現在沒問題了,既然得到你的保證,我就正大光明的住下了。」
「喔……」花了一秒鍾復原,苦笑著問了下:「你真打算在這裡住下去了?」
「廢話!」張遼愉快地回答,直視對方的雙眸,晶亮晶亮的。
「哎呀呀,兩個大男人去買床欸──」齷齪的笑了笑,張遼補上句:「真讓人不好意思啊!」
「喔。」童瑞林木然的應了一聲。
這樣的反應當然不能讓張公子滿意,他繼續追問:「你有沒有點臉紅心跳?」
「有──才怪。」
「啊……你這死沒良心的,就曉得怎麼讓我傷心!」張遼做柔弱狀癱倒在靠背上。
童瑞林翻翻白眼,隨便這家伙耍寶,他只管專心駕駛珍惜生命。果然,沒人理張遼自然安靜了下來,只有空調微微的震動聲,充滿整個空間。
沉默來得有點僵硬,童瑞林用眼角瞟去,見張遼癱坐著不動。伸手打開音響,又是那聽慣的輕柔音樂,音符間飄過淡淡的憂傷。
張遼又開了口:「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買床的事嗎?」
「記得。」太過意外的話題,簡單回答後就不吱聲了。
從再見第一眼起,被強行壓制下去的感情波動,似乎有蠢蠢欲動的苗頭……不,所有都結束了,結束了。過去的瘋狂屬於過去,青春年少時的激情業已消褪,曾經以為的永恆完美,在時光的打磨下現出了並不美麗的原形。
沒有什麼是不會變、不願變、不能變的,只要活在這世上,總得承受或多或少這般那般地無奈變遷。感情亦如此。哪怕是最深刻難忘的感情,在疲累地守望多年後,也終究會迎來輕輕放下的一刻。
因此,對於未來的任何可能性,他已沒有去探究的興趣和精力了。於是沸騰了不到0.1秒的血液,重新在血管中冷靜地流淌。
***
童瑞林挑選的家俱店,打著國外進口的牌子,價格比平均高上一些,售後服務的口碑很不錯,因此頗受歡迎。張遼歡歡喜喜進了店,結果看了兩個價格後,猶豫了起來。
「呃……這個床的問題……就是會鈔的問題……」
「我買單。」猜到他在想什麼,童瑞林讓他放下心來,「客房一直拖著沒布置,我早就想添點家俱,以後有人來住也方便。」
「哦!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相信我的眼光,一定幫你挑張最合適的!」張遼一聽就樂了,放下心理負擔東看西看了起來。
對家俱不感興趣的童瑞林,煙癮上來,索性跑到店外點上了煙。對著早晨九點鍾的太陽吐了個煙圈,轉身透過玻璃門就見張遼和售貨小姐聊得兩相歡。他不時在床上蹦坐幾下試試感覺,然後跑到一張特大號的床前,沒形象地整個人倒了上去,四肢舒展,脖子稍稍後仰瞇起了眼。
瞬間被電流擊中,時光仿佛倒流回那似曾相識的過去,童瑞林依稀記得他睜開眼沖自己微微一笑,說,等我們有錢了,一定要弄張比這還囂張的!
右手一燙,是煙頭燒到了手指,掉下去正好落在沿路的積水塘中。
「看怎麼樣了?」又消滅了一支煙後,童瑞林回到店內。
張遼沖他邪惡地笑笑,「趕著想付帳?放心,逃不了你的。」
「嗯嗯。我的鈔票張了翅膀,等不及想飛走。求你快給他們個痛快吧。」
張遼遙遙一指,「就那張了,和我波長最合。」
順著看去,視線落在所指的那張加大尺寸的單人床上,童瑞林什麼也沒說直接掏出卡來,示意付帳。
約好送貨時間後,在回程的路上張遼再度興奮起來,不時嚷著「啊,我們墮落的同居生活正式拉開華麗的序幕了」。
習慣性的摸出支煙,童瑞林就那麼叼在嘴上也沒點燃,「今天打算干什麼?是在家整理行李,還是帶你四處逛逛熟悉下環境!」
張遼沒有回答,趁童瑞林在開車,劈手把他嘴上的煙奪了過來,「你煙癮什麼時候變這麼大了?抽多了傷身。」自說自話的把香煙往右耳後一夾,「沒收!!」
「傷就傷吧,反正少活的也是七老八十的那幾年,到那時路都走不動了,少活兩年才好呢。」
張遼皺皺眉:「真到了那個時候你就不會這樣想了。」
童瑞林嗤嗤一笑不接話,張遼不依不饒的繼續說教:「等到真沒幾天能活的時候。才會發現活著有多好,就算七老八十走不動路也還是想活著!」
「好好好……小的明白啦。」
「我是認真在說!」
「我也是認真在聽。」
「你啊……」張遼無力地垂下手,喪氣地托著下巴嘟嚷著抱怨。
童瑞林不自覺地勾起了唇角。
***
那天下午床就送來了,兩人正式過起了同居生活。
用張遼的話來形容就是,拉開了他「被包養」生活的序幕。所謂「包養」,就是他負責承「包」家務,而童瑞林負責「養」他。說白了就是廉價男保姆。
雖然初時童瑞林對張遼的出現很是意外,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會突然跑來。但張遼不說,他也不會主動去打聽。
突然降臨的同居生活,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場夢。
那麼,就靜靜的等待夢醒的瞬間吧。
不知不覺,張遼到他家已經兩個星期,可感覺就和兩天差不多。
每天下班後,有可口的熱飯熱菜等著他,換洗的衣物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浴室,還有一塵不染的地板。童瑞林工作繁忙,晚上到家通常也是繼續窩在書房忙工作。這時張遼就在客廳看電視,聽見他出來的聲音,總會昂起頭回眸一笑。
每當此時,總有股奇妙的感覺漫上童瑞林心間──仿佛日子會永遠就這麼過下去了。
直到那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張遼自若地開口說以後不能陪他吃晚飯了。
努力忽視心髒結冰的感覺,童瑞林平靜的詢問:「你准備回去了?」
「啊?沒有,這裡住得這麼舒服我才不走咧!」吐了吐舌尖,張遼笑得像只賴定了溫暖床鋪的貓,「天天閒著也不是事,所以我找了份打工。因為是晚上上班,所以沒法伺候老爺您用餐了。不過放心吧,我會做好飯,你回家熱一熱就能吃了。」
童瑞林愣怔過後,追問他到底是什麼工作,無奈張遼口風把得死嚴。
擔心歸擔心,但知道這家伙還是有分寸的,童瑞林於是不再過問。只不過,三天後他還是意外得到了答案。
他並沒有花什麼手段去打探,只是在請客戶共進晚餐的時候,恰巧撞見了身為餐廳見習服務生的張遼。
Joker是家混合了餐廳和酒吧的餐飲店,午前開門營業,直到半夜。用餐時間以外,Joker是咖啡屋,也可以是茶座,再或者是酒吧。由於舒適的環境,以及令人心情愉悅的周到服務,在小圈子裡很有名氣。尤其是一眾長相悅目的男服務生,配以高水准的服務,以其獨特的紳士氛圍牢牢抓住了一批穩固的女性客源。
用一位女性常客的話來說。「哪怕什麼也不做,光是在這裡坐個五分鍾,我就覺得心曠神怡。」
童瑞林也頗喜歡這地方,每逢和女性客戶應酬時,他常常會介紹對方來這裡。與其說是享受舒適體貼的服務,不如說他深諳女性心理,在感受到舒適感性的氣氛進而心情愉悅的情況下,再難纏的對手也會軟上三分。
剛從員工准備室出來的張遼上眼就看見了靠窗等上菜的那對男女。壞壞一笑,他向原本負責那桌的丁丁要過了單子。
「這是兩位點的紅酒。」
童瑞林在不經意地看到那完美弧度的笑容後,差點扯翻了桌布。然後見張遼的笑容又深了幾分,他不禁在心底暗咒一聲該死。右手半握成拳,放在嘴邊局促的咳了兩聲掩飾尷尬。
總之,他不打算當著客戶的面揭穿自己和張遼相識的事。看張遼的樣子,應該也做相同打算。
開瓶後,先在杯中注入了一口的量。童瑞林端起品了一下,見他示意可以後,張遼分別給兩人斟上。然後用深紅色的餐布裹好酒瓶,置入一旁的冰桶,微一欠身就離開了。
童瑞林剛松了口氣,對面的女士已經開口。
「沒想到有這麼特別的地方。你平時經常來這裡嗎?」
「偶爾。通常是和朋友們來這裡。我不太喜歡公私混淆。」
充滿魅力的一笑,話中的意思就是「我是把你當朋友才帶你來這」,雖然什麼都沒點破,對方已聽得心花怒放。
「關於這次的提案,我以私人身份向大老板建議過了,他很有興趣。只不過合作是要雙方誠意的事。說實話,現在的情況我也很為難。私心上,我希望能成功;但我也不能無底線的犧牲公司利益。」
「曹小姐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做生意講究的就是一個『誠』字。我相信,一定能找到我們雙方都可以接受的那條線的。」
「童經理是明白人,但願這次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以後我們還能長久合作。」
「沒錯。再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哪怕這次合作不成,能和曹小姐成為朋友,就已是莫大的收獲了。啊,不說掃興的話,先為成功干一杯吧!」
深紅色的液體在碰撞的玻璃杯中,輕晃著打起了旋。女子清麗且富成熟魅力,男人一副穩重強干的派頭,在旁人看來真是羨煞人的一對璧人。
張遼面帶微笑招呼著負責的客人,視線掃過靠窗的那方天地時,笑容仍是紋絲不變。
***
「咦?」半夜三點回到借居地的張遼,一開門被燈火通明的客廳嚇了一跳。
聽到聲音,童瑞林端著茶杯從書房出來,直走到飲水機旁補了點熱水,回身在沙發上坐定。
張遼看著他,終於想起問:「這麼晚了,難道你是在等我?」
的確,童瑞林閃起過否認的念頭,比如說工作多需要加班之類──再一想,就算承認又如何?這本就不是什麼傷面子的事情。
所以他爽快的點頭:「就是在等你。」又想到張遼吃過晚飯上班直到現在,「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了,剛才下了班和同事吃過夜宵了。」
克制住皺眉的沖動,童瑞林說回正題,「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在哪裡上班?」
張遼聳了聳肩,無所謂的答道:「現在你不也知道了嘛。」
童瑞林沉吟了下,再度追問:「你究竟是不想讓我知道你工作的性質,還是不肯告訴我工作的地點?」
歎了口氣,張遼反問道:「你覺得是哪個原因呢?」
童瑞林抬起眼,兩人對視良久,誰都沒有給對方想要的答案。
最後還是童瑞林率先放棄,「隨你喜歡吧。」。
張遼換了鞋,趿拉著拖鞋挪到沙發邊,坐在童瑞林身邊。屁股一沾到軟墊子,就好像渾身的力氣都被抽掉似的,半蜷起身體,把一只腳丫子抱入懷中,大力揉捏起來。邊捏邊舒服的叫喚:「終於能坐下來了松松骨頭了。」
「把襪子脫下來透透氣吧。」
「我怕熏到了你!」
「嘿,你腳又不臭,別客氣了,脫吧。」
歪了歪嘴,張遼老實不客氣,立刻動手剝下了襪子。童瑞林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怎麼腫成這樣?」
「站時間太長……我還沒習慣,聽說剛開始大家都這樣,等適應後站一整天都不會有感覺了。」
童瑞林剛打算說,這個工作太辛苦了,還是別做了,突然想到自己沒資格說什麼。然後他站起,進了浴室。
聽到傳來的「嘩嘩」水聲,張遼沒有在意。
過了會,他驚訝的看著童瑞林端了一盆熱水到他跟前。
「用熱水泡泡腳吧。讓血管舒張一下,血液流通了會舒服很多。」
在張遼反應過來前,童瑞林已經端著水蹲在了跟前,很自然的托起他的腳,放入盆中。
「嘶──」溫度的改變,讓他不由自主發出了哼聲。
童瑞林手法老練的按摩起足心,熱度從腳底開始擴散,張遼閉著眼、緩緩仰首吐納氣息,仿佛全身被包裹在溫熱的水流中一般,舒服得輕哼起來。
意識到眼下太過情色化的趨勢,張遼緩緩睜開了眼──身前之人,依舊默默地蹲身替他按摩,從足心,到足掌,再到足背,一寸寸地移動。
童瑞林低沉的聲音緩緩傳來:「你一向吃不了苦,這麼累的工作不適合你,做得下去就做,不能做就算了。我不是勉強你,隨口說說。總之一切看你高興。」
張遼張口想要說什麼,一股熱流卻堵在喉間,什麼也說不出。沖動地伸出雙臂,他俯身抱住童瑞林的背,將臉伏在他頸窩處。
童瑞林一動不動,彎著腰,接受張遼的擁抱,火熱沉重的呼吸在耳邊響起。
「怎麼了?」
「沒事……就一會。」
張遼的手指緊緊扣在他肩頭,仿佛要刻入骨肉一般。
童瑞林心中同樣起伏難平,在這短短的數分鍾內,他無數次幻想到翻身緊緊將這人抱入懷中,再也不放手。
理智與欲望纏斗著,呼吸為之停頓。
「那時候……究竟是為什麼──」
「謝謝!」張遼猛然直起身,松開了懷抱。他掛著一臉滿意的微笑,重新在自己與童瑞林間豎起了一道牆。
「謝謝,已經夠了,我自己來吧。」
拿起毛巾,包上自己濕淋淋的雙腳。泡過的腳掌紅潤潤的,踩在拖鞋上感覺很舒服。
「太累了,我先睡了,明天醒了再洗澡。你也早點睡吧,別上班遲到了。」
「今天星期五,周末我向來晚睡。」童瑞林已經坐回到沙發,背對著張遼,頭也不回的和他對話。
「就算周末也別熬太晚,打破規律的生物鍾很傷身的。」
「嗯。你先睡吧。」
「好……」張遼走進客房時,遲疑的頓下了腳步:「今天那個……是你女朋友?」
「現在還不是。」
張遼本想接一句「那看來我會妨礙到你」的玩笑話,但是一看到童瑞林紋絲不動的背影,話全堵在了嘴邊。有那麼些喪氣的,他輕輕合上了門扉。
被獨自留在客廳的人,過了數分鍾關上燈,回到書房。雙肘支撐桌面,手掌抵額,童瑞林努力將快爆發的狂野沖動克制了下去。
再一次的告誡自己:結束了,不能再陷落下去──在平靜分手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一切已無可挽回,注定了……
***
過了整整一個月,張遼終於適應長時間站立的工作狀態。正如丁丁一開始所說,「站」是可以練出來的。
在Joker的工作其實很舒服,甚至可說享受,自風度翩翩魅力十足的老板而下,一眾帥哥成天在眼前晃來晃去,真是做夢都要笑醒。
他和童瑞林不同,童瑞林的初戀是女孩子,而他從小的性幻想對象都是男生。所以張遼很早就清楚自己的性取向,甚至說沒有什麼掙扎猶豫,就高高興興的踏上了同志之途。他喜歡美麗纖細的少年,也欣賞強壯英俊的猛男,斯文秀氣的讀書人也頗合胃口。總的來說,就是他不挑,他對男性的美有著寬泛的欣賞品味。
那天他逛街經過Joker店門前,本毫無計畫的他,在看見招工啟事後,心中立刻有了主意。
張遼推門進去應聘,Joker的老板──李,那天下午恰好在店裡,當場面試後決定錄取了他。其實,後來他懷疑所謂的面試,只是看一下長相是否在水准以上。
隔天辦好了餐飲業從業人員的相關手續,張遼就開始上班了。原來有一個夜班員工因為報讀夜校辭了工,張遼頂替的就是他的位置。
自此,他和童瑞林幾乎沒有照面的機會。他到家都快半夜兩三點,等起床童瑞林早就去上班了,而等不到他下班回家,張遼又要去上班了。難得有時生意清淡提早打烊,他十二點前到家,碰到童瑞林正要去睡,也是說不上兩句話就匆匆結束。
而一個月前的那夜,童瑞林幫他洗腳時的沖動暖昧,兩人都默契的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有時不禁惘然,自己究竟是在干什麼,就為了眼下不鹹不淡的狀況?
過一天算一天吧,如此悠閒的生活,已經是老天最大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