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五。
午時。
揚州。
日月教分舵。
偏廳。
「阿明,這魚很新鮮,你快嘗一下,唔……這道蟹粉獅子頭做得很不錯,還有,這翡翠燒賣你也多吃幾個……」
「行了……」對於如流水般遞到自己嘴邊的菜和點心,鍾明著實有些應接不暇,連連擺手道,「夠了,我自己來就行……」
「阿明,你我之間何必如此生分?」一邊眉飛色舞地介紹著菜餚,一邊不停地替鍾明夾菜的段無文涎著臉道,「我們都是這種關係了,你還有什麼可害羞的?就讓我餵你好了……」
「噗……」差點兒沒把口裡的湯一口噴出去,鍾明被嗆得直咳,「咳咳咳咳……你、你胡說什麼……什、什麼關係……」——為什麼這傢伙每次說話都非得這麼曖昧?
「什麼關係?」段無文理直氣壯地道,「當然是情侶關係了,要不然幾天前我受傷的時候你又怎麼會趴在我身上哭得那麼淒慘?」
「就算是一個普通朋友受了傷,我也會表示一下關心的。」鍾明冷哼一聲,拒絕承認。「再說,我有答應跟你交往嗎?而且,」說至此,他忽地象想起什麼,清秀的臉上微微漾起一線紅潮。「我什麼時候哭得淒慘了?你、你少無中生有……」由於心頭發虛,後面那句話說得有點兒底氣不足。
「是嗎?」段無文瞇著眼,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了鍾明片刻,方始道,「好吧,你說沒有就沒有好了,不過……」
「不過什麼?」鍾明警戒地問。
「你一直不肯答應跟我——」段無文拉長了語調,露出一臉哀婉的表情,「真是讓我傷心,明明那天還很溫柔地叫我『無文』的……」
「……」 鍾明通紅了臉,憋了半天才咬牙道,「段無文,你不要得寸進尺!」
——也不知是誰,天天拿受傷當藉口,無時無刻只想著對別人動手動腳。如果這傢伙肯老老實實地呆在床上好好休憩養傷的話自己也就不用那麼累,至少可以暫時擺脫這塊超級牛皮糖,稍稍地喘上一口氣。可是這傢伙除了剛來這裡的第一天還算安分以外,在其餘的時間裡極盡所能地將「死纏爛打、胡攪蠻纏」幾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所以,為了防備來自某人的性騷擾,自己已經好幾天沒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了。
「哎喲,我的傷口好像又開始痛了。」見鍾明當真有些慍怒,段無文眼珠一轉,立刻皺眉捂胸大聲哼哼起來。「唔……好痛啊!」
「活該!誰教你傷還沒好就盡吃些油膩的東西。」鍾明幸災樂禍地道,「知道不聽本大夫良言相勸的後果了吧?」話雖這麼說,察看對方傷口的動作卻是十分輕柔。
「是是是,」段無文樂得將身體半倚在鍾明肩上,舒適地闔上了眼,只等著鍾神醫纖長溫潤的手指撫上自己的胸。「我以後一定聽話。」
「教……教主……」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一個粗大的嗓門打破了段無文的美夢,一名剽悍的黑衣漢子匆匆忙忙地跑進了門。
「什麼事?」眼見鍾明迅速抽手,而後又擺出一臉若無其事的神情坐回原位,段無文心內不無懊喪,對自己倒霉的屬下自然擺不出什麼好臉色。
「這……這個……」被自家教主凌厲的目光逼出了一身冷汗,黑衣漢子垂著頭惴惴不安地回稟道,「啟稟教主……門外有一人……自稱是鍾公子的……父……親……」
「父親?」段無文眸中驀然劃過一道深沉銳利的波光。
「是、是的……他說他叫杜四……」黑衣漢子彷彿也不明白為什麼「鍾」公子的父親會姓「杜」,他略帶困惑地道,「是范舵主特地讓屬下過來通稟一聲。」
「唔……」段無文沉吟一陣,轉首瞅向鍾明,「阿明,想不想見一個人?」
「杜四嗎?」剛才的對話鍾明自是聽得一清二楚,看樣子,該來的怎麼也躲不過,這回就得瞧段無文對自己的信任究竟有多少了。只是,自己才到這兒沒多久,這「父親」怎會那麼快就找上門來?何況,當初這個所謂的「父親」不是已經把自己兒子給賣了嗎?
「是啊,」對鍾明直呼杜四的名諱段無文似乎並不感到意外,僅淡淡地點了點頭,「如果你不想見他的話……」
「不,」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可迴避了。鍾明昂起頭,直視著段無文的眼睛。「我去見他。」
***
前院客廳。
范通靜靜佇立在一側,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當初自己奉教主之命早就已經將「鍾明」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這回倒要看看那名居然敢在教主面前撒下彌天大謊、自稱是「鍾明」的少年會落得何種下場——思及此,范通嘴邊噙著一抹冷笑,再次瞟了一眼正侷促不安地候在堂下的中年漢子。
杜四低著頭、佝僂著身子站在廳下,一雙充溢著貪婪與慾望的眸子四處亂轉。雖然不知道這座豪宅的主人究竟是誰,不過這裡的確夠豪華氣派,且不論進門所見一片雕樑畫棟,單是客廳中那一套紫檀所制的桌椅便已價值千金。看來那個人果然沒有說謊,末兒這回算是釣到了一條大魚。嘿嘿,沒想到那個在家軟弱無能、被自己視為垃圾的沒用累贅有朝一日也會給他老子帶來這麼大的財運,倒也算沒白生白養一場。
「末兒!」在瞧見自己的兒子和一名俊美中透著點兒邪氣的青年一齊邁入廳門時,杜四當即咧大了嘴,偷偷地用力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涕淚交零地撲上前去。「爹好想你啊……嗚嗚嗚嗚……」
「等等,等一下!」鍾明眼疾手快地閃身避過「父親」的「熱情擁抱」,順手一扯,飛快地將段某人推出去當了擋箭牌。
「呃……」
杜四隻覺眼前一花,對面驟然出現了一張掛滿了邪魅與輕浮的笑臉,當場嚇得後退三步,訕訕地把伸出去擁抱兒子的雙手放了下來。「末兒,」轉頭瞧見鍾明正睜大雙眼好奇地望著自己,杜四勉強擠出一縷笑意,竭力維持和藹可親的形象。「怎地見到爹也不過來見禮,才幾個月不見,莫非就不認得爹了?」
嗤。
鍾明打從心底不屑地笑了出來。為了賭博把自己的親生孩子賣到火坑任人糟賤的人,根本不配做一個父親。他鍾明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冷血無情、貪婪勢利的小人。
「臭小子!」瞅見鍾明輕蔑的眼神,杜四勃然大怒,一向對自己唯唯諾諾、從來也不敢有一丁點反抗的兒子此刻居然敢拿這種眼光瞪著自己,難不成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他當即揮拳猛地揍向鍾明的臉,準備讓不聽話的兒子好好回憶一下什麼叫做恐懼和害怕。
「住手!」清泠的鳳目煞氣閃動,隨著一聲叱喝,段無文閃身攔在鍾明跟前,一把握住杜四揮到半途的手臂,一面緩緩運勁,一面皮笑肉不笑地道,「姓杜的,本教主沒有把你直接踹出門純粹是看在阿明的份上,你若敢動他一根手指頭,休怪我翻臉無情。」
「哎喲……好痛!小、小人知錯……再、再也不敢了……」被段無文抓住的手臂如有萬蟻啃噬,直把杜四痛得齜牙咧嘴,連連討饒。
「知錯就好。」段無文滿意地收手,拍了拍鍾明的肩,笑得一臉春光燦爛。「阿明,抱歉,對你爹無禮了。」
「沒關係,他不是我爹。」打死我也不會認這種欺善怕惡的賭棍當「爹」——鍾明矢口否認。「我爸媽……呃,我是說……我爹娘在幾年前因為意外事故業已過世。」憶起當年父母對自己的疼愛和驟失雙親時的那份悲傷與哀痛,鍾明心頭驀然湧上了一股憂傷與思念之情。
「小畜生!竟敢咒你爹……」暴跳如雷地罵了一半才匆匆省起,杜四慌忙瞥了瞥段無文,見對方並無動手之意,這才安下心來。
「咳,啟稟教主,」范通在旁咳嗽一聲,「關於『鍾公子』的身世,屬下在收到教主的密令之後就已派人打探得一清二楚,確係杜四的親生之子無疑。」
「哦?」段無文銳眸一掃,「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絕無差池。」范通語氣肯定,「屬下敢以項上人頭擔保。」
廳中驀然一片沉寂。
「阿明……」半晌,段無文轉首望向鍾明,「你……」
「我若說我沒有撒謊,你相不相信?」毫不退縮地迎視著段無文的目光,鍾明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從來就沒有信任過我。」他咬著牙,挺直了脊背——直到這一刻,才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依然是孤獨一人。
「不是的!」少年眸中不及掩飾的憤怒與傷痛令段無文本快痊癒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他伸出手去,卻被鍾明狠狠甩開。「阿明——」
「我說的都是實話。如果你不相信,那我也無話可說。」
少年冷漠疏離的眼神讓段無文焦躁不已,也顧不得大庭廣眾,竄上前就想將不肯合作的少年往自己懷裡帶。
「阿明,阿明你聽我解釋!」
「有什麼可解釋的?」鍾明冷笑,掙扎之間手肘重重撞上了段無文的右胸。「你敢說你沒派人調查我?!」
「唔……」瞬間傳來的刺骨疼痛令段無文直抽涼氣,頓時摀住胸彎下了腰。
「……」黑亮清澈的眸內倏然劃過一道深深的痛楚之色,鍾明用盡全力死死捏緊雙拳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伸出手去。
「大膽!」范通怒叱一聲,身形欲動。
「小范。」段無文眼角冷芒一閃,范通立刻垂下了頭。
「……阿明,我的確曾經下令追查你的身份。」段無文直起腰,正色道,「不過那是在我們剛認識的第二天,那個時候,你不也一直對我心存戒備嗎?還有,」他愈說愈大聲,「你沒有忘記當初你對我做了什麼吧?」
「呃……這個……」好像是有……回想起自己曾經為了擺脫段無文而暗中下毒的事,鍾明不由地有些汗顏。難道……我真的錯怪了他?如此這般一想,火氣立消,轉眸悄悄地溜了溜捂著胸口、滿面委屈的人,鍾明摸著頭開始裝傻。「呵呵呵……那個……不好意思……呵呵……」
「知道冤枉好人了吧?」段無文終於放下了一顆懸在半空的心,恢復了平日的狡猾和輕狂,趁機勾了勾鍾明的下巴,色迷迷地道,「不過只要你肯乖乖地從了本公子,本公子不但不會怪罪於你,而且還會給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好拙劣的台詞,每個強搶民女的花花惡少似乎都會來這麼一段開場白——鍾明啼笑皆非地瞪著段無文,一時大起無力之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這位公子說的是,」一旁的杜四愣頭愣腦地湊上前來露出一臉諂媚的笑容點頭應承,一心巴望著自己能憑借這個兒子攀上高枝。「末兒,你就答應了吧。」
「誰是『末兒』?」鍾明挑高了眉,「我現在就跟你說清楚,本少爺從出生起就姓『鍾』名『明』,與你杜家半點干係也沒有。」
「你……」
杜四正待揚起拳頭,卻在瞅見段無文眸中若有似無的寒光後嚇得放下雙拳,轉而抱著頭哭天搶地地哀嚎起來。「老天爺……我杜某真是命苦啊……居然生了這麼個數典忘祖的混、呃……」在接收到某人警告的眼神後,杜四再次把嘴邊的話給吞了回去,爆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刺耳哭聲。「嗚嗚嗚嗚……杜家的列祖列宗,我對不起你們啊……」
「小范。」段無文面上神色不動。
「屬下在。」
「我累了。」
「是。」范通心領神會,回身衝著廳外輕輕擊掌。「來人,送這位杜爺出府。」
「我不回去……你們不能這樣……混蛋……放開我……你們還有王法沒有……」沒等杜四把話說完,廳口已出現兩名彪形大漢,連拖帶拽地將不怎麼願意離開的人拉出了廳門。片刻之後,遠遠傳來的叫囂與咒罵之聲漸漸消散,終至不聞。
「阿明,」段無文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懶洋洋地道,「既然你暫時還不想回家,那就陪本教主到床上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好。」鍾明聞言怔了怔,在范通充滿疑惑與探究的視線中和悠然自得地牽著自己手的段無文一起並排走出了大廳。
「我有話要跟你說。」一進入裝潢奢華的寢室,鍾明就甩開段無文的手,一本正經地道。
「我明白。」段無文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微笑地凝望著清秀瘦弱、目光堅定的少年。「我猜,你大概有很長的一段故事要講吧?」
「唔……」鍾明歪著頭沉吟一陣,思索道,「其實這也不能算是故事,只不過……說起來確實有點匪夷所思。」
「……好吧。」段無文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寬敞舒適的檀木椅上,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我答應你,我會認真聽完。」
「……這件事……」在猶豫了許久之後,鍾明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娓娓敘述起自己失足墜入明代的奇特經歷。「……總而言之,就是這麼回事。」從講述開始到完畢,少年的頭一直不曾抬起。
房中一片寂靜,只聽見窗外風吹枝搖的聲音。
「……阿明。」一個低沉的語聲在垂首而立的少年的頭頂響起。
「什、什麼?」鍾明死盯著面前寬厚的胸膛吃吃地問,著實不願看見對方臉上可能出現的輕鄙之色——畢竟,像這種不可思議的事,若非親身經歷,是絕難置信的。
「噗,哈哈哈哈……」上方忽然傳來一陣忍俊不禁的笑聲,讓鍾明又是好奇又是不解地抬頭望去——
「呼呼呼……我第一次看見……你這個小媳婦的樣子……哈哈哈……真好玩……實在是太可愛了……」段無文抱著肚子笑得快直不起腰。
「不准說我『可愛』!你這個混帳王八蛋!欠揍!」鍾明威脅似地衝著笑得毫無形象的人揮了揮拳頭,不知怎地,一直鬱積在心底的害怕感覺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唇邊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怎麼止也止不住的笑意,漸次擴大,以至於整個眼角眉梢都輕鬆起來。
「阿明,」段無文忽然頓住笑聲,用一種專注得讓鍾明有點頭皮發麻的熱情眼神凝視著他,「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我相信你不會違背它。」
「約定?」 鍾明眨了眨眼,猛然憶起。
——從現在開始,我再也不在你面前裝模作樣,無論你問我什麼我都會實話實說。當然,你也一樣得遵守這個約定,無論我問你什麼你也不能對我隱瞞——你覺得如何?
「……謝謝。」鍾明由衷地道。自從這個約定之後,但凡只他二人在一起的時候,段無文再也沒有戴上那個虛偽礙眼的假面具。「我答應你。」
「什麼?」這話倒把段某人聽得一頭霧水,滿臉問號。
「我們交往吧。」鍾明突地踮起腳,伸手一把拉下尚自摸不著頭腦的男人的頸項,將自己的唇輕輕刷過對方溫暖的唇瓣,笑瞇瞇地道,「你發呆的樣子真蠢。」
「……太好了!你總算答應了!」回過神來的段大教主高興地摟住終於同意跟自己確立正式關係的少年,雀躍萬分。「我就知道,整天對著本教主這麼風流倜儻瀟灑出眾溫柔體貼誠實可靠的絕世人才又有誰能夠不動心?嘿嘿嘿,你果然是喜歡我的……」
——真是夠噁心自大的。鍾明撇了撇嘴,不耐地道:「如果你還要繼續夢囈的話,恕我不奉陪了。」
「阿明,」段無文趕緊停止自吹自擂,雙手不規矩地撫上少年滑嫩的臉頰,用著誘哄的輕柔語氣道,「我們再來一次,怎麼樣?」說著,迫不及待地低下了頭。
「唔……」
鍾明還來不及表達自己的意見,嘴唇就被段無文堵了個嚴嚴實實,濕滑靈巧的舌很快地分開齒列,堂而皇之地侵入濕潤的口腔,攪了個天翻地覆。激烈動情的熱吻令兩個人都有點兒站不住腳,鍾明在氣喘吁吁、迷迷糊糊之際被某個蓄謀已久的色狼刻意地一扯一帶壓倒在身後柔軟的大床上。
「喂……你別……等一下……」
「噓……阿明……讓我……」
「等……唔……」
「啊……你的手在摸哪……喂,姓段的,我叫你等一下!」
啪。
隨著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聲,一切又重新靜止下來。
「唔……阿明,你好狠的心……」捂著半邊紅腫的臉頰,段無文不情不願地坐起身來——到底是男孩子,手勁還真不小。「不願意就不願意嘛,幹嘛打人?真是暴力。」
「……」
面對這樣的指控鍾明大有無語問蒼天之感,他慢騰騰地整了整自己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衫,在段某人吞著口水、滿是可惜的視線下拉上了襟口,繫上了腰帶,然後用力拉過段無文的耳朵氣貫山河地大吼。「你有沒有腦子有沒有耳朵啊!叫你停手你不停還惡人先告狀!像你這種色情狂就算被揍成豬頭也沒人可憐!才剛說交往你就想三級跳?!我有說要跟你做嗎?!混蛋色狼!好好用你的豬腦袋想想究竟是誰的錯再來跟我說話!」
「是……是我的錯……」劈頭蓋臉的狂轟爛炸震得段無文有些暈頭轉向,從來也沒想到開朗活潑的少年居然有這麼強悍的一面,發起脾氣來真是勢不可擋,看來以後自己還是少惹他生氣為妙。「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做呢……」他小心翼翼地問。
「……」鍾明沒轍地仰天翻了個白眼,這傢伙的厚顏無恥絕對是天生的不治之症,後天的矯正根本沒有一點用。
「阿明,」露出一臉可憐兮兮的表情,段無文的手臂再度纏上了鍾明的腰,耍賴地道,「我累了,陪我一塊兒躺一會吧。」
真是個愛撒嬌的傢伙——鍾明無可奈何地在某人身邊躺了下來,立刻就被擁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下巴埋在某人的肩側,鍾明舒服地翻了個身,午後和煦的春風熏得人昏昏欲睡。
「唔……」鍾明半闔著眼打了個小小的呵欠,語音模糊地道,「對了,有一件事……」
「什麼事?」摟緊了懷裡的少年,段無文語聲溫柔。
「就是……你為什麼……要對范通隱瞞……他不是你的……手下嗎……」
「江湖上有很多事你還不懂,有時候會要你命的也許正是你忠心耿耿的屬下。」順手替鍾明拂開幾綹滑落在額頭的髮絲,段無文輕聲而堅決地道,「不過我保證,有朝一日,我一定會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你的,阿明。」
「唔……說話……算話……」
「好。」
「……」靜靜地等了半晌,不再聽見鍾明的說話聲,低頭一瞧,段無文不禁失笑——少年瘦削的臉龐貼著自己的胸口,平日清亮有神的雙目輕輕闔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道弧形的陰影,整個人早已沉沉睡去。
「還真是沒有戒心吶……」略微帶著寵溺地歎息一聲,段無文在少年潔白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伸長雙臂密密地包緊懷中柔韌的軀體,嘴角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意,緩緩地闔上了眼睛。
***
三月廿六。
辰時正。
段無文早早起床在前院練了一會兒功,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無大礙,不由得對阿明調製草藥的功夫更為歎服,之後再到議事堂聽了聽范通對杜家監視情況的匯報,便晃晃悠悠地逛回臥房,打算去看一下昨夜被自己死磨著才勉強應允同床而眠的少年醒了沒有,也好一起去用個早膳。不知怎地,近來只要一想起少年明亮的眼睛和微微上翹的嘴角,自己的心臟就不受控制地「怦怦」亂跳,就跟思春期的孩子一樣,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阿明。」輕手輕腳地推開門,但見滿室空曠,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人卻不見蹤跡。奇怪,難道又跑到院子裡去研究那些花花草草了?段無文搔了搔頭,靜靜地闔上門,轉身下樓準備去另一個地方找人。
鍾明站在一棟看上去很老舊的木屋跟前探頭探腦,心底充滿了好奇。打從來到這個分舵,基本上已經前前後後都跑遍了,可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地方——沒想到後院那片茂密樹林的背後還藏匿著這麼一間怎麼瞧怎麼透著古怪的房子。房屋看上去很牢固,只是門窗全關得緊緊的,從外面往裡瞧,什麼都看不見。
圍著屋子轉了三圈,鍾明終於決定進去瞧瞧,反正段無文也沒跟自己說過這裡有什麼地方是去不得的,而且說不定這只是一座用來堆放雜物的廢舊倉庫罷了。他走到門邊,用了點力推了推式樣古樸的木門,「吱呀」一聲,稍稍有些沉的門居然沒有被鎖住,應聲而開。
整個屋子潔淨素雅,裡面的裝潢十分簡單,僅有一桌、一椅、一床和一個女子用的梳妝台。台上有一銅鏡,被擦拭得相當明亮,木製的地板也很乾淨,這說明經常有人在打掃。妝台上還躺一枚精緻的珠花,花作五瓣,分別嵌著五粒不同顏色的寶石,花朵正中則鑲著一顆特別大的珍珠,隱隱發出淡淡的光芒。鍾明雖然對於珠寶不是很瞭解,但也看得出此珠定然價值連城,異常貴重。轉目而顧,見珠花旁尚擱著兩本書,好奇地拿起翻了翻,不禁驚喜交集,這其中一本講解的是金針刺穴之術的技巧,另一本則是寫如何用藥、以及識別毒物與解毒的方法,上面詳細地繪出了圖樣,裡面還有幾種鍾明曾經聽說卻從未見過的動、植物,有的甚至聞所未聞。捧著如此好書,嗜醫如狂的鍾明興奮得差點沒蹦起來,急切地想找段無文商量一下借閱的事情,當下戀戀不捨地放下手中的書,回過身就往外跑。
「哎喲!」才跑了沒幾步,就正正地撞上了一個人,鍾明捂著被撞得生疼的鼻子抬起頭來。「哇!」
——一個如鐵塔般身高起碼超過一米九、一臉凶相的獨眼大漢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
「對、對不起。」雖然心裡發毛,鍾明仍是很有禮貌地道了歉,畢竟是自己激動之下沒有看路才會導致目前的狀況,不管怎麼說,錯不在對方。
「……」獨眼大漢有些訝意地揚起了兩道粗眉,彷彿沒有料到眼前瘦弱的男孩不但沒有被自己猙獰的外表給嚇昏,居然還敢開口跟自己說話。
「大叔,」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退,鍾明試探著道,「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等一等。」說話的並不是面前的大漢,而是另一個人。
聽到這個聲音,鍾明不禁皺起了眉。
「你好大的膽子。」從不遠處的一株柳樹後施施然地繞出一人,帶著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你可知道那座木屋是什麼地方?竟然膽敢擅入。」
「什麼地方?」鍾明不解地問,心裡暗歎倒霉,一大清早就碰上了一直看自己不順眼的「飯桶」。「我為什麼不能進去?」
「那裡是教主的秘室,嚴禁任何人出入。」范通冷哼,他瞥了一眼始終不曾吭聲的獨眼大漢,一字字道,「除了每日來此打掃的啞僕以外,任何擅入此室者,殺無赦——就連本舵主也不例外。」
「是嗎?」鍾明半信半疑,「為什麼段無文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這件事?」
「呃……」范通一時呆愣,「此言當真?」
「當然是真的。」鍾明好笑地瞅著他發愣的模樣,「沒事我騙你幹什麼?」
「……沒想到……」隔了半晌,范通長長吐出一口氣,「不過,」他再次將凌厲的目光投向鍾明,「就算教主再怎麼寵你,這次你也難逃罪責。我問你,你可知道上一個擅自入此室之人的下場?」
「不知道。」鍾明老實地回答。
「那個女人跟你一樣,之前也甚得教主歡心。」范通緩緩敘道,「可惜,只因她恃寵生驕,不但明知故犯、妄入禁地,在被人贓俱獲後還膽敢向教主要求將屋內的珠寶首飾賞賜與她……」
「後來呢?」聞聽此言,鍾明心頭不由自主地湧起一股酸酸的滋味,難以抑制。
「我猜,」范通玩味地瞧了瞧眼前沉著臉的少年,搖頭道,「你不會想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她死了?」鍾明驟吃一驚,「是段無文殺了她的?」
「雖然教主並沒有親自動手,不過的確是教主親口下的命令。」范通滿意地看著少年的面色漸漸泛白,「嘖嘖,那種死法可比直接殺了她還要殘酷幾百倍。」
「阿明!」找了半天不見戀人蹤影的段無文終於想起此處的禁地,心知不妙,急急趕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少年蒼白的臉。「你怎麼了?」
「我沒事。」鍾明咬了咬牙,抬首一霎不霎地望向段無文的眼睛。「我剛才進了那個木屋。」
「你進去了?」段無文略略一怔,繼而拍了拍頭,「我倒忘了,前幾天就應該告訴你的。阿明,」他若無其事地牽起鍾明的手。「我有兩本書想送給你。」
「什、什麼?」面對著出乎自己意料的和善笑容,原本已經打算承受某人雷霆之怒的鍾明吃驚地睜大了雙眼。至於一旁的范通,更是連下巴都快要掉了下來。
「啞叔,開門。」段無文逕自吩咐,銳利的眼光如刀鋒般刺在范通身上,「小范,我方才讓你去辦的事你都辦好了?當真這麼閒的話,不妨出門多逛幾圈。」
「是。」迅速斂起面上的震驚之色,范通躬身施禮,匆匆告退。「屬下這就去辦。」
「哼。」凝視著范通漸去漸遠的身影,段無文冷哼一聲,握緊鍾明的手,轉頭笑道,「阿明,咱們一起去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