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匡當!」
前一聲是兩人相撞時的聲音,後一聲是藥碗落地摔碎的聲音。李慕星被這一撞的衝力逼得後退了幾步,他此刻心亂如麻,弄不清楚激盪在心中那股又酸又怒的情緒是什麼,根本就無心看一眼自己撞了什麼人,繞過路便要走,卻在聞到隱隱飄入鼻中的幾縷清淡香氣後,腦中飛快地閃過了記憶中尚香的笑顏,發自真心的笑,令他覺得幾世風景不過如此的笑容。
他倏地停下腳步,想起了尚香的手指按在嘴唇上時的溫熱感覺,當時聞到的味道,正是這種香味,不由向已經彎下身撿碎片的人看去,入目是一片火紅。
「尚紅?」
尚紅一頓,抬頭淡淡瞥了李慕星一眼,不說話,低下頭繼續撿。李慕星感覺過意不去,便蹲了下來暗他一起撿,靠近了,那香味聞著更明顯,想起尚琦曾說過的關於催情的話來,李慕星的手頓時一僵,望著尚紅的側臉,一句話脫口而出。
「你……終還是……淪落了……」
當初那個即使被縛也仍然雙眼冒火的烈性少年,已經不在了麼?眼前的這個人,也變成了像尚香一樣用盡各種手段博歡的男妓了麼?
說不來的痛湧上心頭,酸、怒、痛,還有說不來的什麼感覺,交織成雜亂的情感,讓李慕星的怒氣越來越高漲。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為什麼一個個都是這個樣子……就算落到南館是不得已,可是為什麼你們連身為男人的尊嚴也丟棄了,塗脂抹粉,為了勾引男人,還在身上抹上挑人情慾的香粉……你們就那麼希望被別的男人壓在身下嗎?無恥……下賤……」
「啪!」
尚紅揚手一記耳光,打在了李慕星的臉上,一雙細長的眼睛怒瞪著李慕星。
「你在哪裡受了氣,也別往我身上撤,我不欠你什麼,落到這地方還是誰願意的不成,要命還是要尊嚴,是我自己的選擇,關你什麼事。」
沖李慕星吼了這麼幾句,尚紅扭頭就走,連地上的碎片也不撿了。李慕星被他一巴掌打得愣住了,臉上火辣辣地痛,揉了幾下倒突然像是被打醒了一般,才發覺自己拿無辜之人當出氣筒,著實羞愧,他人一清醒,便發現自己出了宣華樓後忘了看路,習慣性地又走到了後院來。
尚紅走了幾步,想想仍是心有不甘,自從落入這鬼地方以來,好人沒見一個,唯一留給他好感的人居然也是個是非不分的混蛋,莫名其妙地劈頭一罵,偏還是戳到痛處地罵,讓他又屈又惱。
回轉身來,見李慕星捂著半邊臉似羞似愧地發怔,尚紅便覺著自己得了理,指著李慕星的鼻尖道:「你又是什麼好東西來?不過是個銅臭商人,自己心裡齷齪,仗著有幾個錢到妓館裡狎妓玩樂,還裝清高,反污蔑我們身上抹了催情的香粉來勾引你,實在不要臉之極。我……我尚紅再不濟,也不甘平白受你折辱,這裡還剩半盒香粉,你拿去隨便找家香粉鋪讓掌櫃的驗一驗,看看裡面加的到底是什麼藥物,也好還我一個清白。」
李慕星被尚紅這麼一罵,臉面上也掛不住了,雖說心中對尚紅仍有幾分愧疚,卻又把尚紅的話認作是虛言,駁道:「你再要臉面也不能血口噴人,我是不清高,你也別裝無辜,妓館裡有催情的東西也是常見,你又何必否認,再者,若不是有心,你又何須擦香粉。我本見你烈性,可歎命運不堪,淪落至此,甚為憐惜,可你偏要自甘墮落,教人憐也無從憐起。」說到這裡,他又想起尚香,心裡那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滋味又翻騰起來。
尚紅聽了這話,氣得快要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道:「你這人是榆水腦袋不成!妤……好……」好了幾聲,他猛把香粉盒打開,半盒子的香粉便灑向了李慕星。
李慕星一驚,連忙閃躲,哪裡來得及,頭上、臉上、衣襟上立時沾滿了香粉,香味一個勁地往鼻子裡鑽。
「你、你……」他又驚又怒,兩手不停地把香粉從身上拍落,可那香味卻始終去除不掉。
尚紅冷笑,道:「你不是說這香粉能催情麼?來呀,這館裡小倌多得很,拿著你的銀子去找一個……對了,你不是包下了尚香嗎?既然喜歡他,就找他洩火呀,我看他對你也不同一般,想來也喜歡你喜歡得緊,定然會讓你欲仙欲死。」
喜歡?喜歡?
李慕星胸口忽然狠狠一跳,又漲又疼,彷彿連呼吸也室住了一般。
「你……你剛才……說什麼?」像是出了水的魚,掙扎著吸氣,困難地吐出這一句話來。
「你他媽的連耳朵也……」
「尚紅!」
尚香從暗處走了過來,頭髮此時已束起,樹影模糊了他的面容,看不見表情,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不可對客人無禮。」
「哼!」尚紅一甩手,轉身就走,反正痛罵了李慕星一頓,他氣也出了。
李慕星怔怔地望著尚香,喜歡,喜歡,喜歡……這兩個字一直在嘴邊盤旋,尚紅彷彿一言驚醒了夢中人,按住漲得發疼的胸口,這種感覺難道就是喜歡?是什麼時候的事,從第一次被尚香戲弄開始,還是後來忍不住送酒來,又或者是那一日乍一眼的笑容,還是後來的融洽相處,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竟漸漸為尚香忽喜忽怒,不知不覺地接近……所以看到被他包下的尚香出現在宣華樓,他一驚之後卻是怒從心生;所以看到宋陵執著尚香的手,他連喝著的酒也變成了酸的;所以看到尚香為宋陵斟酒,他幾乎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把宋陵踢出去。怕自己真的失態,他跳出來大聲宣佈成親後再不來妓館,摔了酒壺不敢多留。這一樁樁、一件件,竟是因為他喜歡……尚香……可能嗎?真的嗎?還是又是錯覺?
尚香站在樹影下望著李慕星,只想著再聽李慕星說說話,哪怕只是一句痛罵,可是李慕星卻只是在發呆。尚香等了又等,耳邊卻仍舊只有風聲,眼裡被風吹得干痛,他終是垂下了眼,默默無語地向裡走。
一切都結束了,雖然不是滿意的結果,可是……總算還有那一隻暖手爐和十幾日的回憶。
「……我……喜……歡……你……」
風從背後吹過,送來一句幾乎難以聽清的囈語,尚香一震,猛轉頭,望著李慕星的眼神,燦如夜空中乍現的煙花。
李慕星卻在這般璀璨的眼神之下,又一次落荒而逃。他瘋了,他著魔了,他怎麼可以在即將成親的時候,對著醉娘以外的人說喜歡。
尚香卻笑了,如百花綻放,絢爛只在一時。
「這個老實頭……逃什麼,難道……我還能叫你娶我不成……」以後,只怕再也難見,這個時候就不能讓他再多看一眼嗎,真是個……大笨蛋!
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可是,他就是喜歡這樣的大笨蛋。
***
上和城內,有一條運河,來往商貨,多從水道上運輸,白天的時候下貨載貨,好不熱鬧,尤其是近個把月來,更是忙碌,商家們在沿河兩岸都點上了火把,入夜之後仍在清點貨物,只為了在入冬前把所有的貨物全部安置,待到冬季來臨,運河冰封兩個月,這些商家們便要靠這些貨物撐過這兩個月。
就在工人們搬貨搬得熱火朝天的時候,驀地,一聲扯著嗓子的嘶吼聲在工人喊著的號子裡突兀地響起,讓工人們打了個愣,往吼聲傳來的方向望去。在火光中,隱約看到一個人站在河邊,手裡舉著一個罈子,正往嘴裡狂灌,一看就知道是在喝酒。
「啐,哪裡來的酒鬼,跑這兒發酒瘋來了。」一個工人高聲喝罵。
「馬老三,你他媽的是自己喝不著酒,眼饞了吧,啊哈哈哈哈……」又一個工人應了一句,頓時引得一群工人開懷大笑。
「兄弟們,加把勁啊,幹完活,想喝酒的跟我到酒肆去,不想喝酒的回家抱老婆去……」
「哦也……嗨嗨……一人幹活幹不動呀,哦嗨嗨,兄弟們一起來幫忙呀,哦嗨嗨……」那號子聲又響了起來,竟比先前還要響亮三分。
「啊……啊!啊……」在河邊的人把酒罈子扔進了河裡,又吼了起來,「不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啊啊……不可能……」
幾乎吼了半炷香的時間,一個工人終於受不了了,扭過頭回吼了過去:「喂,你這傢伙,還有完沒完,家裡死了人了,嚎兩嗓子就快滾……」話沒說完,就見站在河邊的那人播搖晃晃地轉過身,像是要走,可是腳下一滑,兩隻手在空中一陣亂揮,什麼也沒抓住就滑進了河水。
「撲通!」
巨大的水聲也引起了其它工人的注意,頓時有幾個人扔下了手中的貨物,往河邊跑去,就見一個人在水裡掙扎,這幾個工人趕緊脫了外衣,跳下去救人。
「乖乖,這天兒下水,還不凍死。」不知是誰嚷了一句,又有工人忙著去找薑湯了。
不多時,人救上來了,一動不動,還有氣,只是不知是醉死了,還是昏迷了。又過一會兒,薑湯也送來了,下水救人的幾個工人先喝了,才想著給那個落水的人也灌上一口,火把光一照,倒是有個領頭的工人認了出來。
「這不是寶來商號的李老闆嗎?馬老三,你帶兩個人把他送回去。」
***
李慕星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來,把陳伯、陳媽兩個人急得團團轉,半夜請了大夫來看,只說人沒有大礙,就是喝多了酒,睡一覺就沒事。這老兩口從沒見李慕星喝得這麼醉過,嚇得要死,一直到天亮才想到向阮寡婦求助,想那阮寡婦既然是酒坊老闆娘,造酒的人自然也知道怎麼解酒。
阮寡婦聽了這事,便讓酒坊夥計送了一瓶解酒藥來,若不是當地習俗成親前男女雙方不能見面,她自個兒就來了,鐵定要拎著李慕星的耳朵一頓好罵,現下也只能忍了,私下裡決定成親後要把李慕星的酒量再練好些。
李慕星一醒,陳伯、陳媽高興極了,圍著他問東問西,李慕星正是頭疼欲裂的時候,一句也沒聽清楚,連忙說口渴肚子餓,把兩老打發出去,他才鬆出一口氣,揉著額頭慢慢回想發生了什麼事。
昨夜……昨夜……他說:「我喜歡你……」,用懷疑的語氣,說出了在心中還無法確定的事情,只是一聲低低的囈語,他沒想到尚香會聽到,他沒想到會看到尚香回頭,那一瞬間驟然燦爛的眼神,讓他生出想要將尚香擁入懷中的衝動,於是無法確定的事情在剎那間被確認了。
他喜歡尚香,這是已經無法再去找借口否認的事實。抱著一罈酒,他走到河邊,一邊喝著一邊想著,為什麼會喜歡尚香?從尚香的身上,他看不出半點自己一向欣賞的特質,勤勞、認真、上進、努力、拚搏……這些尚香連邊兒也搭不著,最重要的是,尚香還是個男人,無論他的打扮、說話、舉止怎麼陰柔,也不可能變成女人,他不可能喜歡上一個男人,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酒喝完了,他的結論也出來了,他不可能喜歡尚香,於是他對著河水大聲喊,不可能……不可能……隱約聽到有人在喊什麼,他轉過身,然後……落水……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是不是故意落水的,他只是想清醒一下而已,也許,人消醒了,心裡的喜歡也就沒有了。
可是……宿醉的話,疼的應該只是頭,為什麼他的心也會跟著疼?一波疼痛襲來,咬牙強忍著,直到痛感漸漸減輕,以為在下一刻疼痛就會停止,可是稍一放鬆,下一波的疼痛就又襲來,讓他的心一直一直地疼。
心裡越疼,就越是明白他是喜歡尚香的,真的喜歡,所以才會去看尚香,教尚香做帳,他當時潛意識裡就是想把尚香贖出來留在身邊,做個帳房,他想要時時刻刻看到尚香,他一直以為這是同情,是可憐,現在才想到,如果只是同情,只是可憐,為什麼他就從來沒想過要把尚紅贖出來,尚紅才是最先讓他感到憐惜的人。可笑……他竟是如此遲鈍……到現在才發現……
太遲了……他就要成親了……再也不可能把尚香留在身邊……不,即使他不成親,他也不可能把尚香再留在身邊,尚香是男人,是男人……男人……該死的,為什麼要讓他發現自己是喜歡尚香的,像以前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多好……他就能光明正大地留下尚香。心好疼,越來越疼,再也……再也不能去見尚香了……不能……他不能像嫖客一樣去玩弄自己喜歡的人,也不能無視於世俗眼光,和一個男人廝守一輩子……只有……永不相見……這是唯一的辦法……也是最好的辦法……尚香……尚香……
李慕星抬起手,蒙住了雙眼,感受著一陣陣的酸漲將眼睛撐得發痛,浮現在腦海中的,是那一日尚香的笑容,真實的來自於內心的笑容,比世間任何風光都要美麗的笑容,再也見不到了……可是,即使他見不到,也要讓尚香的笑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永遠綻放。
一夜不能成眠,天一亮,李慕星把錢季禮找了來。
「錢老,有一件事,我求你幫忙。」
聽得李慕星一個「求」字,錢季禮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李爺,您有事儘管吩咐,老頭子我必定盡力而為。」
「這裡……有一萬兩銀子……」李慕星頓了頓,才終於說出了口,「你去南館,幫我把一個叫尚香的人贖出來,如果錢不夠,再到我這裡來拿,總之把他贖出來,然後送他到一處安靜的地方,讓他好好過活,只是那地方離上和城越遠越好。」
「爺!」錢季禮驚呼一聲,「您、您……爺,老頭子說話您別不愛聽,好歹我吃過的飯比您走過的路多,歡場中人,大都無情無義,您是本分人,玩玩可以,可莫讓那些人迷了去。再者,阮侄女當年的事您也知道,她眼裡可是一粒沙子也容不下,您若敢金屋藏嬌,她絕不饒您,爺,您可要想好了,如果您鐵了心要這麼做,老頭子我說什麼也不能讓阮侄女嫁了您……」
「錢老,你說哪裡話,我不是金屋藏嬌,你只管去辦,反正以後……我再也不見尚香,你也不用告訴我把人安置在什麼地方。你放心,我李慕星雖說愚鈍,卻也絕不負人,既娶了醉娘,便會一心一意待她。」
知道李慕星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性子,錢季禮這才略微放下心來,拿了銀票,往監坊去了。
***
南館外停著一輛馬車,車門上了金漆,頂上垂下的流蘇,是一顆顆大小一致的珍珠串成,由兩匹身無半根雜毛的白馬拉著,只要不是瞎子,一看這馬車的式樣,便可知其主之昌。這樣的馬車,監坊中人都認得,上和城宋家公子的專用馬車,監坊中人,都以能上這輛馬車為榮,宋家公子風流,宋家公子眼界高,但凡宋家公子看得上眼的,一夜春宵過後立時身價百倍,只是宋家公子不好男色,他的馬車從不曾停在南館門前,今兒,稀奇了。
尚香今天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坎肩,裡面襯一件白色長襖,腳底下是與坎肩一樣顏色的鞋子。這幾件,全出自城中的天繡樓,做工精巧自不在話下。自從不再是紅牌以來,這是尚香穿得最體面的衣裳,是鄭猴頭親自挑選後讓人送來的,與這套衣鞋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張帖子。
當時尚紅正在他房中,來取尚香新做的香粉,尚香拿了帖子,沒打開,卻遞給了尚紅。
「你念來聽聽。」
尚紅詫然,猶豫些許,才不甘不願地接過帖子,打開來先看了看,便驚呼一聲:「啊,是有人要贖你……奇怪,沒有署名……」尚紅見尚香面上沒有半點反應,不禁皺起眉,「你不高興麼?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
尚香拿起那套與帖子一同送來的衣物,手心在滑軟的布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眼角斜斜地睨向尚紅,冷笑:「你以為……鄭猴頭為什麼把贖身帖和著這套衣服一起送給我?」
在人走的時候送套衣服?這念頭在尚紅的腦中一閃而過,卻沒有說出口。在南館裡待了這些日子,他再傻,也摸出了一些南館的生存之道,暫時的屈服,不過是為以後打算。鄭猴頭是什麼人,能有這好心,又看了看帖子,五十兩的贖金,完全符合尚香目前的身價,鄭猴頭就算嫌錢少,也是跟出銀子的人討價還價才對,為什麼又把帖子送來給尚香看?
尚香顯然沒對尚紅能否回答這個問題抱有任何希望,在衣服上摸了許久,從那套衣服裡又摸出了一張貼子,遞了過去。
「你再看看這個。」
尚紅打開,一看便怔了,道:「是……點牌帖……」落款宋陵兩個字,寫得飄靈逸動,道盡主人風流性。
二擇一,這是鄭猴頭給他的選擇。
尚香垂下頭,解開了外衣,把那套衣服換上。他的動作很慢,慢得幾乎連衣帶也解了五、六次才解開。換好衣服,他便坐在妝台前,梳頭,同樣梳得很慢。
尚紅目瞪口呆地看著尚香的動作,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手裡的帖子往地上一摔,頭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尚香賤,可是他設想到尚香會賤到連有機會跳出這個火坑,也會不要。如果是他,如果是他,就算是什麼也不要,他也要離開這鬼地方。尚香為什麼不珍惜,沒有理由,只有一個字:賤。
尚香仍在梳頭,慢慢的,一下又一下,若是仔細看,便能發現他的指尖在抖,甚至整個身體都在抖。
李……慕……星……到底跟別的男人不一樣,他要的不多,一隻暖手爐,外加一張贖身帖,夠了,足夠了,花落之前,以心換心,他做到了,已是此生無憾。
裊裊娜娜,輕移步,如風擺柳,在萬眾艷羨的目光中,走出南館,恍惚回到十年前,他風華正茂,曾經不知道多少次在眾多的目光中,走上那些高官富賈的馬車。
馬車的門開了,宋陵含笑的眼落在了尚香的臉上。
「你還是抹了厚粉。」
尚香的臉上緩緩蕩出了笑,那唇角翹起的角度,不高不低,恰到好處,一如十多年前他對著鏡子練習了千次萬次的笑容。
「宋爺若不喜歡,尚香這就回去把粉洗了。」
「不必了,你喜歡,那便留著吧。」
宋陵伸出了手,尚香識趣地讓他握住自己的手,微一借力,尚香便上了車。
「宋爺,我們這是去哪兒?」
「去金園,聽雨……聽曲……」
不知道是宋陵有通天的本事,還是老天爺賞了他的臉,馬車剛走進金園,天上便落起了雨。
金園。
尚香的手縮在衣袖中,握緊了拳。這地方,他不陌生。金園的主人沈繼千,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自家園子一年四季對外開放,因園子裡景色甚好,尤其是金園的牡丹,國色天香,遠近聞名,年年都引來不少文人雅客為其賦詩填詞,自然令金園的名聲傳得更遠。每日裡都有人來遊園,熱鬧得緊。人多了,自然要多置下人,一來這些遊人有什需要,也有人使喚應酬,二來,園子裡的打掃、花草的養護,自然更需人手,否則不出幾日,園子裡怕就髒了、敗了。
尚香最初知道金園,是從鄭猴頭那裡,有一回鄭猴頭在他身上爽快了,一時忘形,便讓他套出話來,南館裡那些年紀大了不能再為鄭猴頭掙銀子的小倌們,不是像鄭猴頭曾經說的讓那些小倌自己掏銀子贖走自己,而是在收下小倌們的銀子之後,他轉手把那些小倌又賣來了金園。
尚香當時心就涼了,他曾經多次被點牌子,到金園陪客,金園裡的下人,他大多見過,可是沒見著一張熟面孔。那些小倌們從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尚香不知道他們究竟怎麼了,只是知道自己拿錢贖身這一條路,太危險,走不得。如果不是這樣,當年他又怎會把希望寄到那個書生身上,甚至一時心急,把人看錯,斷了自己的希望不說,還害了嵐秋。
嵐秋,嵐秋,一想到嵐秋,他的心裡就隱隱作痛,金園三生石下,埋著一筆錢,那是他多年的賣身錢,可也是嵐秋的奪命錢。
雨勢大了,打在特製的屋簷上,發出了悅耳的叮咚脆響,把尚香的思緒拉回。他被宋陵牽著手,已走入了除金園牡丹、三生石之外,另一盛名的地方:聽雨閣中,閣外,遍種巴蕉。
「以這雨落之音為樂,你可能再唱一曲?」
「宋爺不嫌棄,尚香自然從命。」
兩打芭蕉聲淒淒,竟作天籟唱,聽者歡,歌者迷,多少心思盡付此音……李慕星、李慕星,你不知我,我不知你,從此又成陌路人。
***
錢季禮是個生意人,他一生中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討價還價,在他的眼裡,南館鴇頭也是生意人,尚香是商品,在買商品之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不是商品的成色怎麼樣,而是商品目前的行情如何。雖然,在錢季禮的眼裡,這一回的買賣注定是賠本生意,那麼他的職責就是要把損失減到最少,所以,他一開始開價五十兩,這價自是低的,所以,他做好了鄭猴頭抬價的準備,尚香這件商品的成色再不好,可也只此一家,他也沒辦法貨比三家。
事情果然如錢季禮所料,鄭猴頭拒絕了贖人的要求,錢季禮也不急,隔日再去,贖身銀往上加了五十兩,這已是相當合理的價格,可是鄭猴頭仍是拒絕贖人;錢季禮考慮了兩天,又加了一回價,一百五十兩銀子,在他看來,用這樣的價錢贖尚香這麼一個過了氣的男妓,鄭猴頭沒有理由再不答應。
然而,鄭猴頭的又一次拒絕,讓錢季禮當場氣急,拍著桌子道:「鄭鴇頭,你也算是個做買賣的,抬價的事無可厚非,可也別做太過了。你該知道,就那麼個老男妓,除了我,只怕再也沒人願意在他身上花錢,你還是見好就收,有得賺一筆就快賺,莫等過了這個村再沒這個店。」
鄭猴頭冷笑一聲,眼也不抬,翹著二郎腿,道:「錢老頭,你是老道的生意人,怎不知道此一時彼一時,若早個十天、八天的,我倒是巴不得賺這筆錢,可是我家尚香這會兒時來運轉,教豐通錢莊的宋爺看上了,這幾日,光是唱曲兒的賞銀,就得了不下百兩,你要贖人也成,一萬兩銀子拿來,少一文都不行。」
「你、你……獅子大開口,做夢!」
錢季禮氣得當場拂袖而去,回到商號,剛喝一口熱茶順順氣,李慕星便急急地來問悄息。「錢老,這都五日了,我求你辦的事如何?」
事實上,他是每日一問,連錢季禮都開始覺得不對勁了,某日不由試探地問了一句:「爺,您……真的喜歡上……」
沒等錢季禮問完,李慕星的臉色就變了,然後一句話也設說走了,可錢季禮哪還看不出來,他這位東家恐怕真是陷進去了,這也讓錢季禮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尚香贖出來,送得遠遠的。
這會兒他見李慕星又來問,肚子的氣還沒消,怒聲道:」姓鄭的欺人太甚,竟然索要一萬兩的贖身銀,爺,您還是斷了這門心思吧,一萬兩銀子,贖個紅牌都夠了,姓鄭的根本就是不讓贖人才故意報這個價。」
「一萬兩就一萬兩,錢老,我給你的一萬兩全拿去就是。」李慕星七手八腳地從懷裡又掏出七、八千兩的銀票,平常哪見他帶這麼多銀票在身上,顯然是早就做了最壞的打算,「這些錢你也拿著,置辦房屋田產,剩下的,也夠尚香豐衣足食地安度餘生了。」
錢季禮當時就沉默了,將近兩萬兩銀票,幾乎就是李慕星這幾年來積攢的所有身家,竟然全部要花在一個過了氣的男妓身上,他的東家怕是著了魔了。
「爺……這些年您一心放在商號上,所賺的利潤幾乎都投在了商號的運作中,自己卻沒得多少,這些錢是您攢下來準備娶媳婦過日子的,再有半個月,阮侄女就過門了,您可曾為她想一想?」
李慕星捏緊手中的銀票,面上閃過一抹痛色,良久才道:「錢老,你是長輩、我……我便與你說實話,這些年,我李慕星踏踏實實地做生意,就是想讓自己娶個好媳婦,過上好日子,可是……現下,我卻更希望能讓尚香過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他好了,我便好了……我無意辜負醉娘,相信她也不會在意我有多少身家,只要我與她相持相敬,白頭偕老,這一生便也圓滿了。」
「呸,好一個圓滿,李慕星,你真是個混帳!」門外,驀地傳來阮寡婦怒火沖天的聲音。
「阮侄女?」
「醉娘!」
李慕星與錢季禮同時大驚,一轉身,就見到阮寡婦手裡拿著扁擔,沒頭沒腦地打過來。兩個男人忙不迭地閃躲,慌亂中打破擺飾,撞翻桌椅,把屋裡弄得一團亂,卻還是沒躲過阮寡婦的扁擔,每人身上都挨了十餘下,還好阮寡婦終是個女人,力氣不足,打得疼則疼矣,卻也未見得傷筋動骨。
「阮侄女啊……你……你怎的來了?婚前……婚前男女雙方可不能碰面,不吉利……不吉利啊……」那錢季禮一邊閃躲,一邊還不忘提醒阮寡婦當地的風俗。
「我呸,你個錢老頭,暗地裡幫李慕星幹了多少不地道的事情,看你還有個長輩樣子沒有……好歹我爹跟你也是八拜之交,你竟然幫著李慕星一起騙我……」
阮寡婦怒上心頭,恨不得一扁擔把眼前這兩個男人全都打死,她這輩子一恨別人欺騙,二恨自己的男人三心二意,李慕星這兩樣都佔全了,怎不教她氣得幾欲發狂,更恨的是李慕星沾上的還是個男妓,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就她是最後一個知道,背地裡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嘲笑她。
「醉娘,有話好好說……我們好好說……」李慕星眼見錢季禮躲得吃力,他實在怕老人家有個好歹,只得一邊喊著,一邊攔在了錢季禮的身前,雙手擋著頭部,任阮寡婦的扁擔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身上,不閃也不躲。
「說什麼……李慕星你這個混蛋……大混蛋……你敢說你沒有迷上一個男妓,你敢說你沒有背著我跟那個男妓鬼混,你敢說你沒讓錢老頭去贖人,全城都傳遍了,你、你……我打死你……打死你……」
阮寡婦罵著罵著,竟帶出了哭音。李慕星知她素來要強,從不在人前示弱,這時一見她的眼淚,當下便傻了,又無法反駁阮寡婦的一字一句,他只得長歎一聲,放下了手,任阮寡婦的扁擔往腦門上打去。
「啪!」
扁擔斷了,阮寡婦拿著斷了的扁擔,眼看著李慕星的頭上緩緩滲出了鮮紅的血液,嚇呆了,道:「你、你為什麼不、不擋?」
「是我……對不起你……」李慕星摀住了傷處,滿心愧疚,「醉娘,你……信我……我是讓錢老去贖人,可是我沒想……沒想再見他……我是一心一意……一心一意要跟你過日子……你信我……」
阮寡婦怒瞪著李甚星,可是看到李慕星頭破血流的樣子,她的心竟軟了,好一會兒才道:「李慕星,你老老實實告訴我,對我,你可有一丁點的喜歡?」
「我……」
一剎那的猶豫,讓阮寡婦再次豎起了眉眼,手一揚,用盡全身的力氣刮了他一個耳光。李慕星晃了晃,只覺得耳朵裡嗡嗡作響,眼前一暈,便站不住坐倒在地上,嚇得錢季禮連忙把他又扶起來,擔心不已。
「李慕星,你混蛋。你娶了我,心裡卻想著別人,就算不去見他又怎樣,我阮醉君可不是大街上的乞丐,會要你的施捨。」
阮寡婦越說越氣,想打李慕星,扁擔已經斷了,又想李慕星連站著都要錢季禮扶,便連耳光也刮不下手去,一跺腳,轉身踢開一張倒在地上的椅子便要走。
「醉娘!」李慕星出聲叫住了她,「我會……會忘了……忘了……忘了……」一個「他」字,卻怎麼也說不出口,頭痛,臉上痛,心裡更痛。
錢季禮瞅著機會插上了嘴:「阮侄女,你和爺的婚事……可不能取消了,是你自己在大街上當眾宣佈……如果親事取消,你的名節可就全毀了。你看,爺也應了你,會忘了那個人,我贖出了人就把他送得遠遠地,爺再不會見著你,你就原諒爺這一回。」
阮寡婦回轉過身來,怒視著李慕星,一字一頓道:「你、去、死!」
一個雙手捧著大堆賬本的夥計匆匆跑來,一個不注意,撞上盛怒中的阮寡婦,頓時帳本散落一地,阮寡婦回轉怒瞪了那個夥計一眼,直把那個夥計嚇得打起了哆嗦,她才踩著一地的帳本,怒沖沖地離去。
「張誠、張誠,起來,快去請個大夫,爺的頭上傷著了。」錢季禮在裡面瞅見了,連忙對那個夥計喊道。
那個夥計聽得喊聲,站起來頭往門裡一探,見錢季禮正從地上把一張椅子扶起來,讓滿臉是血的李慕星坐下,那夥計立時便傻了眼,二話不說,轉身便要去請大夫,
「慢著。」卻是李慕星看見散落一地的帳本,把人給叫住了,強忍著頭暈的感覺,問道:「這些帳本,哪裡來的?」
那個夥計馬上轉了回來,道:「是、是先才有個人送來的。」
「拿來我看一下。」
「爺,帳本回頭再看,治傷要緊……」錢季禮的話沒說完便讓李慕星搖著手制止了。
那個夥計從地上撿起幾本帳本,送到李慕星面前。
李慕星只看了一眼封面,就立刻認出來,這些帳本,是他送到尚香那裡去的,當時沒有拿回來,想不到……
「送帳本來的人……他、他有說什麼嗎?」李慕星問,沒有察覺聲音裡竟有些顫抖。
那個夥計抓了抓頭,道:「他說……他說……對了,他說他把帳都還給了爺,以後就兩清了,請爺不必再費心為他做什麼。」
李慕星的心頭仿若被重錘狠狠一擊,痛得他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尚香不要他贖身,為什麼……為什麼?難道是……他自作多情……還了帳,就兩清了,尚香與他,誰也不欠誰,他們之間再無關係。「噗!」再也忍不住一口血湧上喉間,噴了出來,沾了血的帳本落在腳邊,李慕星本就搖搖晃晃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爺……爺……張誠,你發什麼愣,還不快點去請大夫來……」
「啊,是……是……」夥計慌張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