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館在倒塌 第六章--04
    終於,他來到了空地上。他一邊大口喘著粗氣,一邊不停地咳嗽。又開始下霧了。看不清馬裡特大街的盡頭,也看不清議員大廈的頂層。他向右一拐,開始圍著博物館轉來轉去。拉塞爾廣場上的高大建築物矗立在他的左側,看上去就像一艘艘沉船。他打了個寒顫,把西服領向上一拉,試圖擋一下濕冷的空氣,但這於事無補。他的粗呢大衣放在閱覽室中,他不敢回去取。

    他開始想像自己的那件大衣搭在他那把帶棉墊的椅子靠背上,帽子耷拉著就像一位低頭看書的學者。他現在不僅非常想拿到自己的大衣,而且幾乎有點羨慕它。大衣似乎是以前那個他的化身,或者更像他的軀殼:幾天前還怕然自得,但現在整日為家中又要增添一個本不需要的人口而憂心忡忡,無法集中精力從事學術研究,而且還犯有並非自己故意所為的欺騙罪。現在他就像一位無家可歸者,在大霧瀰漫的布魯伯裡大街上流浪。

    他拐進大拉塞爾街。大街上鋪滿了秋天最後一批落葉,走在上面非常濕滑。一支消防護送車隊呼嘯著從博物館的大門中間穿過。這些護送車從他身邊駛過時,他向後退縮到欄杆旁。整個博物館籠罩在濃霧之中。博物館的許多窗子變成了一些斑駁、暗淡的光點,根本無法照亮荒涼的前院。前院中除一輛孤零零的出租車外,人跡皆無。亞當兩手握緊濕冷的欄杆,並將面須靠在上面。不知是濃霧還是內心的自憐刺痛了他的雙眼,他用手背擦眼睛。突然,彷彿這一動作產生了某種魔力:他看到妻子帶著三個孩子正在上博物館的台階。大霧模糊了那些身影,但是他不會看錯芭芭拉身上那件寬鬆的紅大衣,多米尼克走路磨磨蹭蹭、不願意向前走的樣子以及克萊爾歪著頭、詢問母親的神態。彷彿在夢中,他看到抱著愛德華已經很疲憊的藝芭拉正在俯身請求多米尼克與她合作。這當然是一個夢。眾所周知,在博物館你可以碰到你認識的任何人,但家屬排除在外。學術與家庭是兩個相互對立、截然不同的世界。兩個世界惟一的接壤處就是博物館的護欄。而現在的順序正好顛倒過來——他自己呆在護欄外面,而他的家人則在裡面。雖然這只是一種幻覺,但如果他進一步挖掘,一定會弄清其中豐富的象徵意義。他發現自己被感動了,但又無能為力,就像吝嗇鬼在觀看由聖誕節鬼魂推出的喜劇表現一樣。他想跑上前,幫助自己的妻子,但是心裡很清楚,如果他略微動一下,哪怕是縮動一下肌肉,這幻境就會立即消失。果然如此,當他鬆開握在欄杆上的雙手,向大門走去時,一陣風吹來,將霧氣吹散,在他與台階之間搭起了一道無法穿越的屏障。迷霧漸漸散去,台階上空寂依然。

    亞當仍對剛才栩栩如生的幻影感到困惑。他快步從大門中穿過,爬上台階,透過玻璃窗向裡面望去,但是看不到芭芭拉的身影。他再也不敢向前走了——

    閱覽室門口有人值班。孩子們追趕鴿子的喊叫聲從左邊某個地方傳來,把他從幻想中喚醒。那孩子的喊聲在走廊中輕輕迴盪,與鴿子憤怒地扇動翅膀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可能是多米尼克。亞當趕忙過去證實一下,但發現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孩子。

    他用一隻破爛的金屬杯在博物館門旁的石頭噴泉上接了一杯水,然後伸長嘴巴,大聲向口中吸水,以避免碰到杯子的邊沿。然後他在柱廊中徘徊,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他提醒自己,晚上閱覽室還會開放。如果他在接近關門時悄悄溜進去,人們也許已經忘記了火警的事情,這樣他就可以平安無事地取回自己的東西。但是他現在應該幹點什麼?六點鐘有一個雪莉酒會——他可以借此打發夜幕降臨之前的一段時間——但現在才三點半。

    亞當開始考慮是否去電影院看場電影。今天一白天,他幾乎什麼事情也沒有做成,如果他再幹這樣無聊的事,會感到極度內疚的。但從另一方面講,與命運爭鬥又有什麼用呢?他把手伸進口袋,看自己還有多少錢,卻掏出了羅廷迪恩夫人的那封信。這使他產生了一個想法:假設他冒昧地——就不用再打電話了——直接去她的家,會如何?他也許能夠有所收穫。

    當他準備發動自己那輛小摩托車時,不禁在內心深處對此去的前景發出了一聲苦笑,他在商談未出版的文學遺產方面缺乏經驗,但他知道已經去世的作者的家屬在這一問題上經常是礙手礙腳,難以合作。無論如何,他對結交陌生人總是心存恐懼與不情願。他懷著些許渴望回頭看了一眼博物館,但其幽暗、令人難以接近的外觀只能讓他聯想到自己正在不可挽回地投入到一種極為冒險的事業中去。他平靜地轉過身,開始推著摩托車在一排排停放的汽車中穿行,而且越走越快。要想在這樁事上獲得成功,他需要勇氣與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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