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進入英語系的大樓,必須穿過學院後面的一個小院子。那裡似乎有許多年輕人。我在那裡逗留了一會兒才看到瓊斯——一個學院裡的勤雜工。由此經過時,我總要看一下那些勤雜工、搬運工及類似的人。瓊斯沒有讓我感到失望:他臉色一下亮了起來。
「你好,先生。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你了。」
「我來找布裡格斯先生,瓊斯。這裡似乎人很多?」
「都是些本科生,先生。」他解釋說。
英語系教學樓並非學院中最引人注目的建築,但是它由來已久。正面的磚牆上沾滿了煙灰,並留有雨水沖洗的痕跡。這是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期修建的貨棧建築中的一個典型。大約三十年前,學院在擴建過程中將這片地產全部買下。但是人們沒有將該建築拆除,而是精心採用假型板隔離的辦法將之分割成許多教室和狹窄宛如監獄的辦公室。這不是那種你可以稱之為舒適與漂亮的建築物,但是很有特點。樓上那些狹小的、積滿污垢的窗戶對著二十英尺以外的另一座風格極為相似的建築物。那是土木工程系的教學樓。按照長期以來養成的習慣,我從右門進去,接著開始爬長長的石階。
布裡格斯在二樓的辦公室開著門,在走廊上可以聽到有人在裡面講話。我敲了敲門,然後把頭探進去。
「噢,進來吧,埃普比。」布裡格斯說道。
他正在和巴思講話。後者最近剛被任命為新成立的荒誕喜劇學會的主席。該協會得到了一家商業電視台的資助。我知道這給布裡格斯以沉重打擊。布裡格斯比巴恩年長,也一直想找一個學會主席幹幹。他研究的是英國散文。英國散文研究學會,並任命某人為學會主席。對此布裡格斯非常清楚。他最好的提升機會在於系主任的退休。這位年老的霍威爾斯主任總是在學期開始時離校去瑞士的一個療養院療養,從而撩起布裡格斯心中的希望,但是在假期開始時又會精神煥發地回到學校,將布裡格斯的希望擊碎。
從兩個人的舉止上似乎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關係。巴思懶散地躺在布裡格斯那把笨重的扶手椅上,雙腿伸開,放在亞麻油地氈上。布裡格斯則站在窗戶旁邊,神情不安地用手抓著散熱片。在他的書桌上放著一瓶已經開啟的英國雪莉酒。我進來後,他似乎將他那疲憊而又鬆弛的身體挺了挺,恢復到通常那種精幹、略有些吹毛求疵的神態。
「進來,進來。」他重複道。
「我不想打擾你們……」
「沒事,進來。你一定認識巴思教授。」
巴恩隨意地點了點頭,但是比較謙和。「你的研究進行得怎麼樣了?」他問道。
「我希望很快就會動筆了。」我回答說。
「你想喝一杯雪莉酒嗎?」布裡格斯故意裝得多嘴多舌。
「謝謝,我剛吃了午飯。」我解釋說。
布裡格斯看了一下表。「我想我遲到了。巴恩,「差十五分鐘兩點。」
「我們一直在談話,忘了時間。」布裡格斯說道。如果布裡格斯沒有遵循他做事守時的習慣,我想一定是巴恩的提升大大地觸動了他。
巴恩站起身,若無其事地伸了一下懶腰。「好吧,我想我們現在已經談妥了。」他說道。「你再考慮一下,布裡格斯,有什麼想法,再通知我。」
布裡格斯咬了一下嘴唇,接著用手挽了挽耳朵。他內心緊張時,一貫是這樣,剛開始人們往往覺察不到。
「我要說的是,」他說道,「主任竟然沒有向我提這件事,讓我感到有些意外。」
巴恩聳聳肩。「當然,你知道這與我毫無關係,我也絕不會讓你感到難堪。但是,似乎主任想讓所有具有主席頭銜的人…」說到這裡,他把身體略微向後倚了一下,「集中在J層。我想你會覺得我在四層的那間小辦公室非常溫馨。至少,在那裡辦公不會受到來自上面的干擾。這樣說吧:你可以繼續寫你的書。」最後,他不無惡意地說道。布裡格斯二十年來一直在寫一本英國散文史方面的書。
布裡格斯正要開口回答,卻被暖氣管道突然發出的一陣強烈的咋喳聲打斷了。雖然那咋喳聲是從樓下面的鍋爐房中傳來的,但那響聲大得足以將整個辦公室裡人們淹沒。個人靜靜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各自思考自己關心的問題。覺察到自己親眼目睹了一幕構成野心勃勃者生活的一大特色、也同時耗費了他們一生中大部分時間與精力的爭權奪利的經典鬥爭時,我不禁感到心驚膽顫。在心不在焉的旁觀者看來,這裡沒有發生什麼驚心動魄的事情,但是在很大程度上,該大學英語研究的未來發展之路將取決於這場對話。
暖氣管道中的噪聲終於平息了下來,接著慢慢消失了。這時布裡格斯說道:
「很高興你提到了我寫書的事,巴思。對你說句實話,我極力反對調換辦公室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我放在這裡的藏書。」布裡格斯說著指了指那個被蛛蟲叮咬得不像樣的又高又大的書架。上面擺滿了他收集的斯蒂兒、約翰遜、蘭姆、哈茲利特、貝洛克、切斯特頓等英國散文家的作品,甚至還有一本埃格伯特·梅裡馬什的文集——由卡爾特會僧侶私下用人造紙印製的一本簿簿的、用白色硬麻布裝訂的書。「我一點也想像不出,你那個房間怎麼能放得下這些書。」布裡格斯解釋道。
這是布裡格斯亮出的一手贏牌。他的藏書非常有名,沒人敢提議讓他和那些書分開。巴恩剛才若無其事的臉頰上微微泛起一陣紅暈。「我會讓瓊斯測量一下。」他突然說道,然後離開了房間。
巴恩一走,布裡格斯的臉色一亮,無疑是想到自己可以任意支配瓊斯而感到一絲安慰。但是很快,剛才兩人談話所隱含的種種壓力就發揮作用了。他坐進書桌旁的椅子中,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憊與沮喪。
「嗯,」他最後問道,「研究進展如何?」
「我希望很快就會動筆。」我回答說。「但是恐怕六月份交不了稿。我想得延長到十月份。」
「太遺憾了,埃普比,太遺憾了。我不贊成寫起論文來沒個完。加莫爾就是個樣子。」
「這我知道。讓我分心的是工作問題。下個學年我的確需要一份工作。」
「一份工作?在大學裡任職,你是不是這樣想的,埃普比?」
「是的,我——」
我正要婉轉地提一下巴恩提升後系裡可能會出現空缺一事,布裡格斯卻突然用強調的語氣說道:
「那麼,我只用一個詞向你提出奉告,埃普比。出版!要麼出版,要麼失敗!現在的學術界就是這個樣子。以前曾有一段時間,學校在任命人時看重的是個人的能力,但現在就不大相同了。」
「可問題是,我現在寫的東西還不夠出版的水布裡格斯努力將注意力從內心的不愉快中轉到我身上。但是他的聲音缺乏力量,他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你給我看的那篇關於梅裡馬什的文章怎麼樣?」他含含糊糊地說道。
「林真認為…我有一個印象,現在人們對梅裡馬什不大感興趣。」
「興趣?興趣不重要,只要你能將它出版。你認為誰對荒誕喜劇感興趣?」
我離開布裡格斯時,他還在心情鬱悶地凝視著空空的雪莉酒杯。我在走出教學樓的路上又碰到了巴思。我趁機就書目提要方面的一個小問題向他請教。看上去,我的問題似乎讓他感到非常高興。於是他把我帶到他的辦公室,查閱參考資料。
當我最後離開學院時,戈頓廣場上的那些樹木依然默默地站在那裡,在喬治莊園正門的反襯下露出一片淒涼與冷落。我在陰冷的天空下回到了博物館。我在閒下來時想,在布裡格斯與巴思兩人之間,誰更令人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