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新娘 第七章 內籐飯店-1
    內籐飯店在開業那天,熱鬧空前。這是我來美國之後第一次見到的豪華盛況。這一天,日本大使和總領事都攜帶著他們的眷屬前來捧場。除此之外,在「彌生」從見不到的白人富豪也都身芽華麗西服陪著打扮時髦的夫人,紛紛擁進餐廳。人雖眾多,但他們文質彬彬,井然有序。和「彌生」不同,這裡有繫著黑領帶的經理,也有侍者領班。七個侍者一律身穿白制服,分擔著門口處的酒吧和大廳內若干客桌的工作。在他們的指揮下,我們這些女侍身穿作為工作服的美麗服裝,各自守候在飯桌旁招待顧客。客人很多,並且都是提前預約,所以不會發生席位衝突或爭搶空位之類的事情。

    餐廳周圍有幾處日本式房間,那裡的設備可供顧客脫掉鞋子在草墊上來用餐,從播音器中傳出輕快的三弦曲調,四面八方可以聽到白人操著流利的日語在講話。只是,這裡見不到一個黑人。

    日美親善之夜。各桌上除約定的酒外.遼另備日本酒,裝入純粹日本制的酒壺,分放在那裡。美國人也不再要求使用刀叉,他們都能靈巧地使用筷子吃飯。有人誇這裡素燒用的肉和在日本吃的一樣,用的是上等肥牛肉。並用手抓食薄肉片,現出非常高興的樣子。這裡的餐具無論是盤碟、小盆、湯碗、筷子,一律精心挑選上等名瓷。也博得了顧客的好評。如果說「彌生」是個大眾化的食堂,而這裡則是很講究的豪華飯莊。這裡經營的確實是貨真價實童史無欺的地道日本式飯菜。

    在日本客間開懷暢飲的日本人,忽然產生一種身在日本的錯覺。有的脫去上衣解下領帶,這也是很平常的事,但女主人看到後卻不客氣地走了進去。

    「大家這樣做未免有失體統吧.這裡是紐約。如果被人家說咱們日本人有欠高雅,可就大難堪了。」

    她直率地加以制止,為的是端正風紀。

    從年齡上看,她雖已徐娘半老,但她那嬌小身軀比所有的姑娘都顯得充滿朝氣。據說她在日本也是個著名人物呢。一句英語不會講,卻敢在紐約的中心地帶經營這所規模宏大的飯店,看來此人是大有心胸的。我來到美國之後,一直過著很不如意的生活,心已經麻木。當見到這裡居然還會有這樣的日本女性,不禁使我眼界開闊起來。她身材雖不高,但卻體態豐盈,在事業上面鬥志昂揚,惱怒時刻薄的挖苦諷刺像機關鎗一樣連珠發射。一些女侍自不待言,就連第一代日本經理、第二代侍者都被她的氣勢所壓倒。當她和這些一直受美國文化薰陶、一切按照美國習慣生活的人們,在工作上發生意見分歧時,她總是拍案而起暴跳如雷。

    「美國又算得了什麼?即使在紐約。我的店內就是日本國!多會兒也不容易以戰敗者的神情出現。討厭日本方式的人,就沒資格在日本飯店工作,就請你馬上離開這裡!」

    她那氣勢威嚴的斥責,使我聽了精神振奮。如同自己在受申斥一樣。我的心境受到洗禮,當初在日本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有時間去熟悉日本的禮節習俗。每當我被矯正著對顧客的交談用語,應對進退時,彷彿那久遠的日本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心中。自從我來到這個飯店後,開始感到做為日本人的喜悅。而做為黑人的妻子,孩子的母親,我深深陷入哈累姆區的空氣重壓下,只有在飯店我才有唯一真正的生活。

    別人卻不見得都和我有同樣的感覺。女侍中的不少人折服於她的斥責,也有些人不喜歡她,害怕她指手劃腳;也有的我行我素,對她的指點無動於衷。前者中有志滿子,後者中有竹子。

    內籐飯店在開業前幾天,對使用人進行了訓練。在十二個女侍當中,我發現內中有三人是與我同船來美國的。

    志滿子和竹於像是船上的一犬一猴。當她們發現我後,立即從兩面跑了過來。

    「哎呀,我早有預感,說不定哪天我們會相見的。」

    竹子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拉住了我的千。和志滿子們見更屬意外了。

    「你怎麼也來這兒呢?嗯?」

    我是一本正經地向她提問的,志滿子的神態當即有些不大自然。

    「我是他們請來的,說他們人手不夠。」

    「哼!報名的都擠破了門.哪能……」

    志滿子滿面不悅地走開了。

    「就給這點兒錢,那位太太還到處招人?」

    竹子望著女主人的背影惡言惡語他說道。

    「竹子小姐,你又有孩子了嗎?」

    「哼,這回生了個女孩。凱尼給看孩子,還挺不錯呢。我丈夫什麼事也靠不上。」

    「他還役找到工作嗎?」

    「找上工作也呆不上幾天,就又被開除了。自打我來了。他變得越來越懶。黑人終究是黑人,嫁給黑人就得倒一輩子霉。每當我想到這裡就厭倦,就後悔不已。」

    竹子無論在船上還是在女侍當中,總是高喉嚨大嗓門兒,遠近的人全都聽得到。我真為她擔心,我不像她那樣膽大,對黑人丈夫的事除親人以外從不向外亂說亂講。

    「用不著隱瞞。來這兒的都是不幹活兒就沒飯吃的人,女人全都是戰爭新娘。就是學生也不是專為到飯館來留學的吧?」

    她說這話是有目的的。那邊有一個與我們同船來的留學生,神氣十足地站著,可能是來做課餘勞動的。我擔心竹子的活會惹麻煩。我佩服竹子的那股衝勁兒,但她如此任性地在人員眾多的工作場所亂講,會下會惹起糾紛呢?

    但,事情井沒我想像得那麼嚴重。志滿子和留學生們都沒理睬竹子的惡言惡語。因為工作是那樣忙碌,從十二時至午後六時的營業時間內,用不了三十分鐘座位便宣告滿員。這裡的客人從不像「彌生」那樣,要個大碗蓋澆飯便滿足了,菜譜中根本就沒有大碗飯。高級飯菜連裝盤都非常講究,所以在端送上也得特別注意才行。餐具質料精細容易破碎,撤席時也不能草率大意。另外,還有送茶送手巾把兒的服務項目。招待一位顧客,頂少得在客桌與廚房窗口之間往返五次才行。

    這裡和「彌生」不同,客人的半數以上是美國人。這當中也夾雜著不熟悉日本菜餚的,對這些客人從解釋菜譜到教給吃用方法都是我們的活兒。這些話的英文翻譯是由女主人的秘書、一位第二代的日本姑娘教給我們的,有時突然遇到沒學過的一些問題,那只有隨機應變各自杜撰去回答了,關於我那帶有黑人口音的英語,也被提了出來。因為不能忘記這裡是代表日本的一流飯店,在內籐工作的人是日本人的典型。另外,黑人口音的英語也決不是一流的英語。

    這是直接關係到生活出路的問題,所以,我在拚命地糾正黑人口音。女主人不懂英語,指導這方面工作的,由受過大學教育的女秘書擔任。她的日語很差,而英語卻是極為出色的。叫她說,即使是日本式的發音或低劣的英語,聽起來也要比黑人口音強得多,不致使客人厭煩。外國人說日語也一樣,即使舌頭不靈活,語法錯誤,但也有他的有趣之處,並不算太壞。而如果一個美國人使用下流日語,破碎不堪的日語,胡編亂造的日語,就確如女秘書所說,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了。而自己卻正如她所說,在使用著粗野的黑人語言而不自覺。想來確是無知,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有道理。

    像我這樣下決心改,並且逐漸在改正著,那還算是好的。而竹子呢?每當她的語音被糾正她總是說:

    「噢,是這樣的?」

    她簡單地接受了意見,但隨後又輕易地忘記了。她的英語竟是這等水平。

    「生魚片還沒做好,不過還在研究,請等一等。哈,改成素燒肉吧!兩份嗎?剩下的要炸魚好嗎?」

    怪不得女秘書聽了尖叫起來呢。這不只限於竹子,連侍者領班,不!連經理本人,也未曾使用出一流英語。客人走進時,經理用這種語調問:

    「啊,你來了,幾個人呢?」

    這時,那唯一的知識分子、第二代日本姑娘聽了只是搖頭。

    「想一下子糾正過語音來,也不那麼簡單,使用語言反映著本人的生活程度,首先在語言中加上敬語就行了。」

    女主人看問題倒還切合實際。

    使用語言反映著生活,女主人這個意見使我受到極大的拘束。我先前認為黑人口音只不過像大販、九洲的鄉土音一般。是黑人特有的聲調而已。但果真用它來反映黑人無禮儀的低級生活的話——聯想起我們一家人的穴居生活,不由我大吃一驚。

    在日本語方面,也通過女主人的指導,在顧客面前嚴加注意。不僅是我,凡在昭和初期出生的女子,無論在家庭、在學校都沒有時間接受禮儀方面的教育。戰後對待敬語,幾乎認為早已過時。但來到紐約後,卻被指定使用起一系列敬語,因而感到困惑的不只是我一個人。

    其中有三個人得意洋洋自詡能操「上等日語」,結果過於恭敬反而令人感到俗不可耐。

    「這樣成了皇城的宮女一般。」

    女主人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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