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與牧女 第三章 離別 -5
    鮑裡斯還沒有感到內心深處有什麼震動,只覺得那沒有乾透固而凍硬了的領子像一圈箍一樣卡著脖子,也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那硬梆梆的領子使他感到呼吸也困難;腦子裡像塞了一堆亂草,幾乎轉動不了,思考力遲鈍得每一轉念似乎腦瓜就會嘰嘰嘎嘎響,但是眼睛、鼻子、耳朵、特別是那顆心,經過昨天一夜的快速運轉,現在倒是能轉動自如,劇烈地工作了。他的眼睛看得見那個偽警察家還在冒煙的農舍,看得見被烈火燒得蛾曲的楊樹,鼻子聞得到那燒焦屍體的令人窒息的臭味——村民們這一場火,把這個叛徒內奸,連同他的騸豬、家畜、奶牛和全部家當都化為灰燼:如果有誰真正惹惱了這些溫順的、善良的人們,那就發抖吧,烏克蘭人是很少發怒的,但一旦動怒就不可收拾。火燒的現場傳來抑制得低低的、不帶哀訴的哭聲,警察的妻子和孩子們,上帝保佑,總算倖存了下來,沒有被燒死,但他們沒敢放聲大哭,不敢訴怨。

    就這樣,他的眼睛、嗅覺、聽覺活動著,緊張地在搜尋著什麼,至於究竟在搜尋什麼,傾聽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心卻一個勁兒地收縮著,收縮著,好像馬上就會找到一個角落,就在那裡安頓下來,或者相反,就在那裡爆裂,或者停止跳動。但是距離停止跳動還遠著吶,倒是悲傷和憂愁就在眼前,可是中尉暫時還不會理解這一點。他忙忙碌碌圍著汽車跑前跑後,情緒越來越激動,甚至還伸手摸了一個姑娘絆紅的面頰。「好一個紅蘋果!」他驚歎了一聲。從前他不要說伸手去摸,即使是帶點非分之想對姑娘瞧上一眼他都不會有膽量。連長菲利金從心底深處對排長身上在這短短時間裡的變化感到震驚,不由得熱情地驚叫起來:

    「好哇,鮑裡斯,有男子氣概!」

    中尉正想說句玩笑話來回答這位軍校的老同學和戰場上的老朋友,但終於沒來得及回答,因為就在這時候,柳霞從那破舊的微微傾倒的農舍裡直向車隊飛奔過來,頭上胡亂披了一條羊毛頭巾,腳上還穿著那雙黑色的便鞋,一條大辮子在背後甩動著。她奔到跟前,就當著眾人的面親吻著鮑裡斯,然後就往汽車上爬,戰士們拉她上車,那件漂亮的黃色連衣裙脅下裂了個日子,鞋子也掉了一隻……柳霞把曾經在她家裡住宿過的所有戰士都吻了個遍,這些人對她來說都已經變得那麼親近。她高聲他說著,要他們照顧好中尉,當一一囑咐完畢,她又淘氣地笑了起來,還叮囑不要再給什卡利克喝酒了……

    在別處宿舍裡借宿的戰士們羨慕得驚歎不己,他們堅持要求柳霞也要想著點他們。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替她脫下一隻鞋子,把裡面的雪倒掉。柳霞扶著馬雷捨夫的肩膀,只用一隻腳站著,說著玩笑話應付那些戰士,目光卻一直在尋找鮑裡斯,他一會兒被找到了,一會兒又從她視野裡消失,她嘴裡不斷他說著,說著,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孩子,願上帝保佑你!」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給柳霞穿上鞋子,說道。卡雷捨夫給柳霞整了整頭巾,順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

    車隊就像站立了好久的馬隊一般,猛然開動了。鮑裡斯把柳霞一把拉過來,緊緊地摟在懷裡,軍用挎包的搭扣刮著了她的鼻於,她只覺得鼻子很痛。

    「中尉!中尉!」司機煞住車,催促著排長,「車隊開走了,我不熟悉路線。」

    從旁邊駛過的汽車上的士兵們,嘻嘻哈哈地叫喚著什麼。

    「從前還興禱告一下,」柳霞說道,手指撥弄著他軍大衣的領子。「可是我們又不信教。我們是無神論者……要不然能像老古派的鄉下女人那樣大哭一場也好……可我們又都在學校裡念過書。都不行!」

    「是呀,是呀!那可不行!」鮑裡斯回頭看著一輛輛汽車,含含糊糊他說著,輕輕地把她推開。「還哭哪!你都凍僵了!回去吧!」

    他跳進司機艙,砰地關上鐵皮的車間,卻又立刻把它打開,想請求她原諒這樣粗魯地和她告別:我一定使她感到受了委屈……當然……難道可以說這樣的話……但是汽車進足了勁兒吼了起來,猛地一衝就疾馳而去,把排長一下子摔在座椅的靠背上,柳霞被拋在後面了,隱沒在塵霧之中。她就這樣永遠留在了他的記憶裡——一個恫然若失的,困惑不解的柳霞。

    戰士們在汽車上旁若無人地唱著,叫喊著,吹著口哨。煙蒂還在踩髒了的雪地上冒煙,路面上空一串串青灰色的煙圈還在打轉,而車隊卻已經駛出村子爬上了斜坡,領頭的一輛汽車已經馬上要駛進森林了。

    「地址!」柳霞失聲喊了一下,就飛跑起來。「我的媽呀:地址!……」

    她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地追趕著車隊。但兩條腿怎麼追得上汽車呢……

    那輛正面象豬臉那樣的外國汽車在松樹林子的邊緣擦過一根又一根松樹的枝幹,於是高處的雪紛紛落下。就像舞台上降下帷幕一般,遮蔽了生命和萬物,松林靜悄悄,一片冷漠,林子深處幽暗無光,就是在那裡,游擊隊員們吊死過那個色迷心竅的外國鬼子。

    柳霞站住了。

    要地址有什麼意思呢?要來何用?時間放慢了腳步,停止了一個夜晚,現在重又飛跑起來,它毫不留情地計算著人的生命的每一分鐘,每一小時。夜晚過去了,它帶來了新的一天。一切都已經難以補救,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一切都曾經有過,一切都已經過去。

    另外一個車隊從柳霞身旁駛過。戰士們指指點點,議論雪地,議論農舍,議論柳霞的腿。柳霞已經沒有力氣向他們揮手打招呼,只會搖搖晃晃彎下整個身子作禮,嘴裡反覆說著:

    「願你們全都平安……願你們全都平安……」

    她回到家裡時已經差不多凍僵了,渾身沒有一絲力氣。鞋予凍得像石頭似地敲在地上咚咚直響。頭髮上都是雪花。濕辮梢凍成了冰,像一個鉛錘敲打著她的背。柳霞連衣服也沒有脫,就像一頭小狗嗚鳴咽嗥叫著,鑽進被窩,下意識地希望還能感覺到昨夜的餘溫。

    這房子已經被後勤部隊的戰士佔用了。一名年過中年,然而身形矯健的中士,敲了下房門,走進房間就解釋起來:

    「剛才門開著。我們以為房子沒有人住……」

    「住下吧!」

    柳霞一面抖落腳上的鞋子,一面用力把被子拉上來蓋在身上,她想緊緊地靠著些什麼。她牙齒打著戰,從她麻木的嘴裡發出一聲聲越拖越長,越變越細,越來越沉痛壓抑的哀號。她那烏黑幽逢的眼睛裡出現一種變幻莫定的閃亮,無動於衷的眸子好像結了一層閃閃爍爍的冰花。眸子的裡面似乎已經掏空,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外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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