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這個模子。
手掌摸到的是虛空。柳霞出現在門口,手裡拿著碗碟、麵包和土豆,她正想告訴他,總算走運,那個消防隊長沒有把白酒喝光,但看到了鮑裡斯臉上那茫然失措的神色,不禁呆住了。他好像沒有在看她,不,看她了,也看見了,但好像是從一旁在冷眼觀察。
「你怎麼了?」
鮑裡斯的雙眼裡滾動著淚水,他的臉由於痛苦而顯得尖削了。
「我在這兒!」她推了他一下。
他渾身一哆嗦,緊緊攫住她的一隻手不放,捏得她骨節都嘎嘎作響。
柳霞猛地把鮑裡斯摟緊在懷裡,又立刻重重地把他推開,開始張羅吃的。他們倆用一隻杯子喝酒,都不說話。喝一口酒,接一次吻。他們同樣默默地吃土豆和醃肥肉。他剝了土豆給她,她也給他剝。
兩人吃完東西,已經沒有什麼事可幹,似乎也沒有話可說。他們默默地望著面前的虛空,苦於這良夜的短促。
「好了,到此為止了——禮拜已經結束,神甫也要安息……」柳霞正準備說這句話,但是鮑裡斯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歉疚地輕輕撫摩了一下她的手。柳霞感激地緊緊握著他的手指,望著窗戶眨了眨眼睛,接著已經很自然地伸出小巧的手掌溫情地撫摩著他的面頰。
「我的乖孩子,排長同志!」
這一聲叫喚,真使他肝腸寸斷,他由於心煩意亂,也由於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滿腔情懷突然化為一種不顧一切的粗魯,他撒野似地一把抓起柳霞,把她按在床上:
「要死還是要活?!」
「唉呀!瞧你的樣子!」柳霞頹然無力地閉上了濕潤的眼睛。
「我傻嗎?」中尉裝出一副根本不懂她講話的意思,傻乎乎地問道。
「比傻還要壞!是瘋子!我也是瘋子:……周圍的人全是瘋子……」
「我是醉了,不是瘋子」他整個人一下予撲到她身上。
「不能那麼多。」柳霞躲開身子。
「可以的!」他由於故作倔強而全身戰慄著,滿是醉意他說道:「今天做什麼都可以!」
「你要聽我的。我今年二十一歲了!」
「這……有什麼!我自己也二十了!」
「這不就得了!我要比你大一百歲!」柳霞象哄小孩兒似地輕手輕腳安頓他靠上枕頭睡下。「已經快三點了!……」
又有戰士在廚房裡走動了,腳絆著了洗衣盆,低低地罵了一聲。從窗外透進來昏暗的光,在窗玻璃上折射出螢螢的光點,照出了柳霞的肩膀,使她的頭髮也閃閃發亮。她的雙眸象燃著熾烈的火,映襯得睫毛下面和嬌小的翹下巴下面都顯得有點黯淡。
他一直在苦苦地回想:柳霞的眼睛究竟是像誰的眼睛呢?反正是像什麼人。最後的發現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竟至於驚呆了:那是一匹小馬的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而寒冷的國度裡,那裡寒霧重重,僻靜安寧,空氣裡散發著乾草、燕麥和煤油的氣味。他曾經撫摩著小馬的嘴鼻,把一小塊麵包塞進它顫抖著的、濕潤的嘴唇,它懂事地在他的小手上翻舔搜尋。而在昏暗的馬欄裡閃著亮光的正是這一雙毫無遮擋的、聰明的、率真信任的眼睛,它們充滿著憂傷,好像有自己獨立的生命,能洞察一切。當時他還是個孩子,而在這雙眼睛面前卻感到好像有什麼過錯似地,只會輕聲說著:「小馬啊!可愛的小馬!」
不知為什麼這段回憶使他黯然神傷而且感到害怕,他用手掌掩住她的眼睛。柳霞感覺到他是為了什麼在愛憐她,她湊過身子去,信賴地依偎著他,柔情滿懷,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出現了一個心靈,能夠感受她的憂傷,愛憐她,傾聽她內心的一切、一切。
他們預感到清晨來臨,離別在即,因此緊緊依偎著坐在一起,內心都沉浸在同樣的嚮往裡,此時他們一點不想動彈,不願說話,不願思索,只求兩個人就這樣呆在一起,在如醉如癡的狀態裡,彼此能感覺到兩個煥發活力的、完全裸露的身體,體驗古時候所謂的極樂境界。這種境界會使心靈變得柔順、慈軟和充滿愛憐之情,好像周圍長了一層茸茸細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