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莫赫納柯夫在山溝的叉道處停住了步子,他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眼睛盯著一個什麼東西看著。中尉順他的眼光看過去,不禁戰栗了一下。一個德國人,身上蓋了厚厚一層雪,屁股坐在溝壁褐上上挖出的一個小洞裡。只有一只戴兔皮鑲邊手套的手伸出在雪堆裡。手套上放著一只表,秒針還在滴滴嗒嗒地動。這是一只瑞士出產的廉價沖制手表,這種表無論在哪個村子裡至多能換一升家釀白酒。
准尉用氈靴踢開雪把德國人扒出來。面上的雪是干淨的,松撲撲象棉花,下面一層卻是紫紅的冰雪塊。德國人的兩只腳好象和人體已經脫開,伸出的靴尖向相反方向叉開著,活象一個玩偶。
德國人朝准尉猛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但立刻把黯淡的目光轉向鮑裡斯,長滿了硬胡茬子的嘴巴哺哺地叫著:
“行行好吧!……”
長出不久的胡茬子又硬又尖,但已經成灰白色,底下面頰上結一層癡。深陷的面頰呈灰黑色。德國人的鼻子裡流出兩行鼻涕已經凍住了。
“行行好!行行好吧!……請救救我吧,救救……”
“他說什麼來著?”
“求我們救救他。”
“救救他?!救這個斷了兩條後爪的人?”准尉向雪堆裡呵了一口痰。“這樣的冰天雪地裡,即使是自己人,傷得這樣重也只好就地埋了。”
鮑裡斯不知所措地把軍大衣拉拉挺,雙手在腰間摸索著。
德國人捕捉他的目光,一面說:
“同志!……救救我吧……行行好……”
“跟我來,准尉!”鮑裡斯忽咚一聲踏進深雪裡,加快腳步想走開。
身後傳來尖叫,在寒風中顯得尤其淒厲,刺耳欲裂。德國人從小洞裡撲出身子,掙扎著尚能動彈的上半身,竭力想爬上來,一邊仍然伸出那只托著表的手。他還在不切實際地幻想著用這樣一只所值無幾的蹩腳表來換取自己的生命。“去你的!”排長賤喝了一聲,就聳身向上一竄,但一腳踩在大衣襟上,摔倒了,於是手腳並用劃著雪想爬出山溝。
太陽裹緊在嚴寒裡,發出明亮而冷森森的光,漸漸地朝著微微傾斜的空曠雪野的地平面後面沉下去。周圍是茫茫的雪原,寂靜得耳朵裡感覺得到清脆的聲響。
莫赫納柯夫叫鮑裡斯倒掉氈靴裡的雪。中尉坐身到一輛翻倒的大車上,聽話地解下包腳布,把干的一頭換到底下,而腦子裡始終重復響著一句話:“病鳥要遭眾鳥欺……病鳥……”
一隊隊的俘虜從村子向鎮上走去。蓋滿白雪的排水溝裡都是東倒西歪的死馬。村子後面路旁的田野裡,躺著許多被打爛的坦克和汽車骨架。到處部有行軍灶在冒煙,並且架好了烤火架:汽油桶下面生起了火,內衣、軍服和褲子就搭在桶裡的木條上,在緊閉著蓋子的桶裡烘烤。士兵們先是光穿著氈靴,戴軍帽,裹著軍大衣圍著簧火跳呀蹦呀。這樣約摸過半小時,然後穿上烘干的內衣和軍服,再把大衣、氈靴和軍帽放進桶裡去烤。
發動機劈劈啪啪的聲響,很有點和平氣氛,汽車空轉著。田野上東一堆西一堆都是燒毀的稻草垛的黑灰。好多帶篷汽車和衛生連的帳蓬就駐扎在斜勢不大的山坡上,旁邊是靜悄悄的松柏樹林子。就在這兒,兩棵松樹之間掛了一張被單、放映著電影。中尉和准尉停留了一會兒,看銀幕上一名快活的小伙子安托沙·雷勃金一邊哼著小曲,一邊隨心所欲地把張惶失措的敵人弄得懵頭轉向。
看電影的戰士們由衷地為這位銀幕上的勇士感到高興,盡管他們親身經歷的戰爭完全是另一回事。
腳步在雪地上踩過,不斷發出吱咯吱咯的聲響。俘虜隊伍一隊接一隊慢慢地走過。只是憑著兩旁稀稀拉拉、東倒西歪的電線桿,才依稀可辨明這是一條大路。電桿上連電線也沒有了,有的干脆已經被人鋸走當柴燒了。
幾輛汽車開過,把准尉和鮑裡斯擠到了路邊。車上坐滿了俘虜,一個挨一個,有的頭上包著圍巾,有的只剩了鋼盔的帽襯,更有纏了一頭破布的。這些人全都把雙手籠在袖筒裡,佝僂著背,一樣的面無血色,默不作聲。
“你瞧!”莫赫納柯夫罵了起來。“鬼子乘汽車,我們反倒用腳走!最好待在家裡!要不就當俘虜!哪怕死了也罷!就不要象現在……”
“那塊表你拿了沒有?”
“沒有,我扔了!”
暮色徐徐降臨。山溝呈現出暗藍的顏色。白雪覆蓋的地面好象布滿了一條條青筋。電線桿長長的影子投在田野上,松林深處樹木都隱入暗藍的陰影裡,一片蒼茫。甚至排水溝也覆蓋在藍色裡。工兵們拿著探雷器走來走去,身影也成了藍色,模糊不清。田野上布滿了坦克履帶的印跡和汽車的車轍。白雪象在地上鋪滿了星斗,閃爍著。林子裡響起無線電機的聲音。寧靜的夜幕蓋住了這遍體鱗傷的大地,這默默承受,從不抱怨的母親大地。
*·*
戰士們歪七斜八地躺在散亂的稻草上睡覺。帕甫努季耶夫在值班。他的臉紅得有點不正常,兩只機靈的小眼睛激動得忽閃忽岡發亮。他想找人說說話,甚至想唱歌,但是鮑裡斯命令帕甫努季耶夫躺下睡覺,而自己卻把身子斜倚在爐台邊坐了下來。他就這樣坐著,渾身透涼,疲乏到了極點,只是不時伸出舌頭舔舔他那毛糙得象帶殼松果般的嘴唇。他既不想動彈,也不願想什麼,只想能暖和一下身子,把世上的一切都忘個干淨。鮑裡斯覺得自己可憐而又孤獨,同時也暗自慶幸沒有人看到他此時的模樣。准尉重又住進了其他農捨,女主人有事走開了。她是什麼人?她這個孤身的外來的女人會有什麼事情呢?
瞌睡一陣接一陣,排長的身子都凍僵了。一種令人壓抑的,很不好受的滅寂感覺充斥在他心頭。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關於死的頹廢的念頭開始在他腦海裡盤旋,這個念頭並沒有使他害怕,相反似乎豁然開朗地激起了他躍躍欲試的心情;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小村子裡,在一所不知是誰的農捨裡靜靜地死去,毫無痛苦地解脫一切,一了百了。
能有這樣的結果就好了……一了百了。
“我這是怎麼了?胡思亂想點什麼?腦子裡怎麼這樣亂七八糟?”鮑裡斯突然清醒過來,就用手把著牆壁,摸索著移步走進盡頭處的小屋子。他眼睛也不睜開,緩慢地脫掉衣服,扔過去,衣服掉進小凳後面的暗旯旮兒裡,然後他昏昏迷迷地一頭撲倒在那只矮床上。
*
天崩地裂,也難於打消年輕肌體對於休息、對於恢復精力的渴望,人間愁苦更不能攪碎青年人的酣夢:只有風燭殘年的多病之身,既不能忘懷已逝的年華,又預感到生命終結的淒涼,才會有失眠的痛苦。
中尉作了一個很長的夢:地面已經被大水淹沒,但是不見浪濤,不見水波,甚至漣游也不起。下面是清澈明淨的水,上面是纖雲不染的天。在太陽的光照裡,天和水炫耀閃亮。水面上行駛著一節火車頭,後面是拖著好多節車廂,整整的一列火車。列車劃過水面,兩旁皺起道道波痕,逐漸在遠方消失。水面浩蕩,象大海一樣沓無邊際。不知在什麼地方,水天竟成了一色。天地變得無涯無垠,浩渺空靈。一切都沉沒了,淹沒在茫茫的大水裡。火車頭眼看就要沉入大水深處,到時候只要車頭嗤拉一響,這火柴盒般的一節節車廂也就會連同這麼多人、爐子、床鋪以及士兵們的什物都劈裡啪拉地散落到水裡。水面重新一閉合,列車駛過的地方重又會水平如鏡,了無痕跡。到那時,這個陽光普照的世界將完全平靜下來。重又只有水面、天空、太陽,此外別無一物!這個世界虛幻不定,沒有土地、沒有樹林,沒有花草。人就想聳身而起,飛出這世界,飛向某個彼岸去尋求另一種生活。
但是身體好象長在什麼東西上了,象是生了根一般。周圍的一切都給人一種絕望和空虛的感覺。幾只倦鳥在不斷的飛行中耗盡了精力,掉到車廂頂上,扇動翅膀撲打著鐵皮,激起隆隆的巨響。它們亂碰亂轉,飛進了車廂門,在車廂裡噗刺刺亂飛。莫赫納柯夫准尉追逐著這些鳥兒,擰掉它們的頭,就扔進床鋪下面。“行行好,行行好吧!”鳥兒叫喊著,鮑裡斯抓住莫赫納柯夫的手。准尉卻掙脫他的手:“人就不要吃東西了?!到嘴的東西,白不吃!……”“行行好吧!行行好吧!”鳥兒嘶喊著,飛出車廂,翅膀撲打著水面,卻沒有聲響,只濺起鉛一樣沉重的水花……
夢裡景象翻來復去,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似乎馬上就要發生什麼事情。鮑裡斯一抬腳,躍出風馳電掣的車廂,身子在虛空中一下子凝住不動了,象懸掛在那裡一樣:他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凝視著他。火車在水面上駛過,漸漸去遠,消失了。中尉想趕上它,但身子不聽使喚,挪動不得,心裡恐慌萬狀。鮑裡斯突然全身戰栗了一下,一聲驚呼,坐起身子抓住了床欄。
柳霞站立在他身旁。
“您這裡燈亮著,”她急促他說道。“外面穿的衣服我已經洗好了。最好把內衣也洗一洗……我還以為您沒睡呢……”
他什麼也沒有聽明白,他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他躺下睡的時候,燈並不亮,女主人也不在。他終於強睜開濕潤的眼睫毛,目光直盯著柳霞看著,似乎在問:“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我以為您……”柳霞欲言又止,有點手足無措了。她已經俯身在鮑裡斯身前好久了,一直在看他,這回真看了個飽!她急促不停地用俄語夾雜著烏克蘭語說著話,越說越快。她說著又是這些戰士住到達兒來,真是太好了,因為她已經和他們相熟。遺憾的是她沒能說服他們睡到干淨的裡屋裡來,全都在廚房裡睡下了……外面冷得利害……幸虧戰爭結束了……要是戰爭完全結束那就更好了……戰士們不知從哪裡還弄來了一點干柴……等等。
“他們今天似乎都不太想說話,悶悶不樂的樣子。很快就全躺下睡了,只有那個老鄉消防隊員喝了一點兒酒……”
“我做了一個多奇怪的夢呀!”
“是惡夢吧,啊?現在不會做別樣的夢……”柳霞垂下了頭,“我還以為您不會再回來了呢……”
“這是為什麼?”
“我想到過,說不定突然把您打死了……河對岸的槍聲真激烈呀!”
“難道這是槍聲嗎?”鮑裡斯回答了一句,他用手背擦著眼睛,突然發現她就在他身邊,離他那麼近。睡裙的開襟裡露出一對乳房的夾縫,象一條歡快的小溪陡然直下,終成急流。再往下,渾圓凸出的地方清楚地顯示著一個女性的神秘的肌體,從那裡播散出一般熱烈的氣息。她的臉靠得那麼近,兩只神情慌亂的眼睜大著。鮑裡斯明顯地感覺到,她那彎曲得象長在洋娃娃臉上的長睫毛尖尖已經搔著了他的面頰。這眼睫毛簡直是神秘奇妙得不可思議!它們其實沒有觸到他的臉,但他感覺到了,那麼柔軟……他感覺到了睫毛的撩撥,再也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了。排長的心象是從山頂山滾下來一般。他為了抑制胸膛裡越來越嘈雜的聲響和瘋狂加快的劇跳,他咽了一口唾液,同時為了感覺一下自身的存在,輕聲他說道:
“夜……多麼寧靜……”停了一會兒,他已經是用平穩的日常語調說著:“我夢見我們乘車經過巴拉賓草原去打仗……草原鐵軌、全被大水淹沒了。正是春天。可怕極了……”他意識到必須說話,不停他說話,並且不再往柳霞那地方瞧。這可太不象活了,太不知羞恥了。人家全神貫注,沒有在意,他卻偷眼瞧著,瞧得渾身顫抖,不能自持!“多美的夜晚呀!一個荒唐的夢……多美的夜……安靜極了……”他的嗓子忽然干澀了,聲音也變了,渾身都不帶勁兒。
“戰爭,”柳霞也十分費勁地歎了口氣。她也覺得心裡有點不對頭。她做了個輕微的手勢,表示戰爭已經過去,離這裡越來越遠了。
他的眼睛無法看清她,一切都模模糊糊,象是伴著滾滾的車輪聲響飛快地掠過。一個女人的身影在眼前晃動,看不清面目。她變成一團熾熱的火,越燒越旺,把房裡的空氣似乎都燒光了。呼吸的空氣也沒有了。周圍的一切和他心裡的一切都已經燒得精光。眼前只剩下一種力量左右著一切,鮑裡斯完全喪失了反抗能力,只能聽任這股力量的支配,他輕聲細語道:
“我……在這兒……感到心裡舒服……”盡管他因為作了這樣的暗示而羞得無地自容,但仍怕她不懂得其中包含的意思,爽性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在這裡、在這間屋子裡、在這張床上,感到很舒服。
“我很高興……”她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於是他也好象從遠處回答了一句,自己也聽不真切:
“我也…很高興…”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了,盡管他竭力掙扎著,免得不成體統,而且由於這種掙扎而變得尤其虛弱無力,但還是向她伸過手去表示感謝。一方面感謝她的關切,感謝她給他們棲身之所,一方面也證實一下,這個籠在熾熱霧氣裡的身影,這個在恍恍惚惚的暗淡光線裡搖曳的身影,就是那個胸脯中間有著一條陡然直下夾縫的女人,這條雙乳間的夾縫攪得他真是頭暈腦熱,一旦到這耀人眼目的、散發著神秘氣息的身體,他的心就禁不住怦怦亂跳起來。女人啊!女人原來就是這樣的!她對他做了些什麼呢?她就象從樹上扯落一片樹葉那樣把他扯下來,讓他打轉,隨她飛奔,在大地的上空翻飛,輕輕販陋,無根無蒂……
現在什麼都不存在了。過去也什麼都不曾有過。有的只是她,這個女人。現在他整個人兒,直到最後一滴血,最後一口氣都是屬於她的,這已經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事實了。
他好象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某個荒漠的空間裡找到了她的手,他感到了她手指上的幾個小疹子,甚至連她肌體上肉眼看不見的汗毛也感覺到了,好象在她的手指上不曾有過或者說現在沒有了皮膚,他是用赤裸的神經在接觸她的手。他的呼吸完全停止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排長好象完全陷入了一種恍恍惚惚的幻境,陷進了一張熾熱地燃燒著的火網裡。
後來的事他都記不得了。
一道耀眼的燈光直刺他的雙眼,於是他驚恐地把臉埋進了枕頭。
他沒有一下於醒悟過來,並沒有一下子認清這是明亮的燈光。但他清楚地看到一個女人用手捂著臉,他驚恐了,全身縮成一團。這時他就想立刻能找到一條地縫鑽進去,馬上死掉,或是跑到廚房裡的戰士們那裡去。
“原來是這樣!但為什麼是這樣呢?”鮑裡斯把嘴唇咬得發痛,感到那顆驚慌不安的心漸漸地恢復了常態,中斷了的呼吸也漸漸平穩均勻了。他覺得過去似乎從來也沒有領略過這樣的幸福,他只記得這個女人在他的懷裡不知為什麼顯得是個小姑娘,這一點更增加了他的害怕和羞恥感覺。如果現在能把一切都忘掉,使一切都似乎不曾發生,那未他就決不會再用種種愚蠢舉動去欺侮女性了——一個人不干這些蠢事也一樣過,根本不需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