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睡覺時的樣子是如此的不老實。
當君亦寒第三次被小桃紅踢中了肋骨的時候,不得不忍痛從床上坐起來,恰好此時天快亮了,也該起身了。
他將床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遮住她裸露在外的肩膀,自己則披上外衣,走到桌旁推開了窗戶。
「少爺,要用早飯嗎?」
恰好路過窗下的丫鬟因為他的推窗而嚇了一跳,便急忙詢問。
他想了想,笑道:「端來吧,記得送兩碗豆漿來。」
「兩碗?」丫鬟質疑地多問了一句,但君亦寒的目光已從她的身上移到了正在外面樹梢上嘰嘰喳喳唱歌的黃鶯。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是不是很像在說眼前的景象?」
那丫鬟還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原來二少爺是在問她,「哦,哦,是很像。」
她幾乎不敢相信,到底二少爺今天是怎麼了?一大早就起床吟詩賞鳥,連豆漿都要雙份,是為了昨晚做了什麼好作品而開心嗎?
一炷香的工夫過後,丫鬟才將早飯送來,倒不是她動作慢,而是廚房還沒開灶呢,實在是君亦寒起得太早了。
但是他並沒有責怪,讓丫鬟把托盤端到桌子上後,甚至還說了句「多謝」,她一轉身,驀然看到床上竟然躺著一個妙齡女子,雖然錦被裹身,但依稀可以看到她的脖頸下什麼都沒穿。
丫鬟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二少爺不是一直沒有和二少夫人圓房嗎?那位二少夫人一直獨自住在梅園,連出來見人都不肯,而二少爺又是一個向來自律的人,從來不和丫鬟們調笑,那如今這個躺在二少爺床上、明顯昨夜和他春風一度的女孩子又是誰?
「出去吧,有事叫你們。」君亦寒不動聲色地將丫鬟「請」出了門。
轉過身,他坐在桌前,慢慢地開始喝著豆漿。
豆漿是新磨的,很濃郁香甜,不知道是廚子今天的手藝特別好,還是他今天的心情特別好,怎麼覺得這豆漿的味道比平日好了十倍?
一會兒該給廚房打賞了。
小桃紅醒來的時候,習慣性的先伸了個懶腰,忽然覺得身下的床和自己平日睡的好像不一樣,她睜大眼睛,看見頭上的紗帳也不一樣,再側過頭,就看到君亦寒坐在窗下正愜意地喝著什麼。
她一回神,忽然想到了昨晚的事情,臉上驀然紅了,連忙將被子向上拉了拉。
「醒了就起來吃早飯吧。」他漫不經心地說。
她原本的羞澀因為好奇桌上那一盤食物而慢慢地拋到腦後,於是快速地穿上衣服,跳到桌邊看了一眼,問道:「這是什麼?」
「豆漿,你以前沒喝過?」他瞥了她一眼,將另一碗沒有動過的豆漿推到她面前。
「沒有。」她端起來喝了一口,皺皺眉,「有點苦。」
他沒說話,從托盤上的一個糖罐子裡舀出一勺糖放進她的碗裡,又用她的勺子攪拌了一下,說:「你再喝喝看吧。」
她再喝了一口。哎呀,這一回苦中帶甜、爽滑潤喉,和剛才的感覺完全不同,細細品味,似乎另有一種香味。
「真好喝。」她很沒氣質地咂咂嘴,「這東西叫豆漿?用什麼做的?」
「豆子。」他順手在她的嘴角一抹,抹去留在她唇邊淡淡的白沫痕跡,用嘲諷的口氣說:「怎麼喝起來好像小狗一樣?」
「你才是小狗呢。」她笑著用湯勺去打他,被他用手臂擋了一下。
「喝完之後就走吧。」他淡淡道。
她的勺子停在半空中,目光定住,「你說什麼?」
「難道你要一直留在這裡,讓所有人都發現你昨晚在我這裡過夜嗎?若是被你家小姐知道了,你這條小命該怎麼辦?」
他把「你家小姐」四個字咬得十分重,果然見地臉色一變。
「你……在你心中,難道小姐比我重要?」小桃紅咬著嘴唇,「我以為,我以為……」
「以為什麼?」他古怪地笑,「我若是不喜歡你,自然不會抱你,但是你家小姐我不敢得罪,也不能為了你而得罪她,就好像當初皇上曾和我說過的話。」
「他說什麼?」
君亦寒臉色一沉,「他說,不能為了我而得罪神兵山莊。」
她的黑眼珠骨碌碌一轉,又笑了,「沒關係的,這裡和小姐住的地方相距這麼遠,她不會知道的。」
「我這裡不比神兵山莊,沒有那麼嚴格的規矩,剛才已經有丫鬟看到你了,也許不出兩天,我這裡曾經有女子留宿的消息就會悄悄傳遍整座府院,到時候,你就更不好辦了。」
她輕聲問:「若是小姐要殺我,你該怎麼辦?」
君亦寒無聲地一笑,「我當然會攔著她了。」
「若攔不住呢?」
他一低頭,「那就只有順其自然了。我收回以前的話,忘記一個人的確很難,我會一直在心中記得你的。」
「你!」她的臉色變得雪白,眼中卻是幽怨的怒火,將勺子和飯碗重重地一摔,掩住襟口,憤怒地奪門而出。
屋內,君亦寒靜靜地將她潑灑出來的豆漿擦拭乾淨,然而與她剛才的憤懣不同的是,他的嘴角竟掛著一絲戲謔的笑意。
昨夜少爺的房中居然有一個女子留宿?
這個消息果然如君亦寒所料,隨著那個丫鬟的口迅速地傅播開來。當方玉華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正午時分,差不多全府上下都在談論這件事。
她當然吃驚不小,很想向他證實此事,但是沖量自己今時今日的身份,似乎無權過問。
午飯時,她過來工房驗看昨晚雕刻的一件顧客要的急件,控制不住地,眼睛瞥了床一眼,那裡當然早已經收拾妥當,看不出什麼來,但他卻一眼看出她的心思。
「想問什麼就說吧。」
她斟酌地開口,「按理輪不到我來問你,不過如今府中已經傳遍,若是流言,總應該平息一下,以免……」
「不是流言。」他坦白道:「昨晚是有人睡在我這裡。」
「誰?」方玉華脫口問出。
「她。」他沒有說出名字,但他知道她一定猜得到。
果然。她沉吟片刻,道:「是那個女賊?小桃紅?」
君亦寒微微一笑,從懷中輕輕拉出一枚玉牌,擎在手中輕輕地摩挲。
她從沒見過這枚玉牌,正好奇想問他來歷,但是仔細一瞧,卻發現玉牌中間鑲嵌的那顆珍珠晶瑩圓潤,似乎在哪裡見過,再一深思,才恍然大悟,竟是在小桃紅的那雙繡花鞋上見過,但當時她的鞋上只有一顆,另一顆好像已不知去向。
原來那一顆竟在他的身上,還是隨身攜帶。
方玉華怔了怔,心頭淡淡的酸楚浮現,但她真正憂心的不是這塊玉牌,而是這件事的影響,「只怕這個消息已經傳到梅園那邊去了,如果司馬小姐知道了——」
「她知道又能怎樣?」他打斷她的話,「你以為她會在意嗎?」
「她畢竟是你的妻啊!」
「妻?夫妻之間應該坦誠相對,但是她對我,不夠坦誠。」
她疑惑地問:「為什麼這麼說?」
君亦寒盯著玉牌上那顆圓潤的珍珠,忽然抬頭直視著她,問:「以你對我相知之深,你看我是個被人威脅就會退縮的人嗎?」
「我看……不是。」這也是她一直不明白的一點,他為什麼會如此輕易地被司馬青梅威脅而答應了婚事?但那時候,她只覺得他是為了保全君家而置個人幸福於度外。
「但我卻答應娶她,你心裡一定很奇怪。」
此時她才隱隱覺得,原來他的心底還隱藏了許多心事沒有和她講過,而這些事情他之所以埋得如此之深,是因為和司馬小姐有關?
「常有人說我是石頭,」君亦寒自嘲地笑笑,「也許我是不解風情,又有著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脾氣。
「我這麼多年不成親,不是因為白毓錦,而是因為我不希望娶一個我根本不喜歡的女人作為家裡的擺設。這個女人也許不需要太美,或者多好的家世,但只要我心中認定了她,我就會娶她,而且一生一世,只愛她一個人。」
方玉華不由得驚呆住,她從沒想過他的心中會有著如此細膩深沉的感情,也沒想到他會主動向她坦白這些心事。
「如今你與司馬小姐或許還沒有情比金堅,但是感情之事要慢慢來——」
「我若不是已在心中認定了她,我不會決定娶她的。」他再次打斷了她,這一次他說出的實情讓她震驚萬分,「因為她是我喜歡的女子,所以我才願意娶她。但是她對我欺騙在先,我也不能讓她太過如意。」
「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君亦寒將視線投下,落在那玉牌之上,一字一字如琉璃般閃爍透明,又五彩華麗,「她自以為聰明絕頂,但是騙人總是露出馬腳,而我雖然是石頭,但並不愚蠢,或者我換句話說你就明白了,除了妻子,這一生我不會讓別的女人睡在我的床上。」
方玉華此時已經混亂得好像在理一團亂麻,一時間找不到線頭和線尾,也不知該怎樣將它們分扯開。
他說昨晚小桃紅睡在他的床上;
他說他不會讓妻子以外的女人睡在他的床上;
他的妻子是司馬青梅;
司馬青梅是神兵山莊的大小姐;
小桃紅是個女賊;
司馬青梅和小桃紅……
難道她們其實……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閒引鴛鴦芳徑裡,手捋紅杏蕊。斗鴨欄杆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這曾是她最愛讀的一闕詞。但是今日,她把整本的詞集都撕了,將紙片丟在水中,看著那些金魚先是興奮地追逐著紙片,而後又失望地散去。
終有一日,它們累了,厭倦你對它們的欺騙,就會義無反顧地離開,即使你用再多的食物真心邀請,它們也不會回頭。
她欺騙了他嗎?毋庸置疑,是的。
但是她並非出自惡意啊,為何說謊容易,要說出真相卻是這麼的難?
終日望君君不至。從她嫁到君府來已經快十天了,但是他一直不肯來見她,她天天在心中期盼著,期盼著,終於他來了,卻和她說了那一大堆高深莫測,讓她心驚膽戰的話,甚至沒有和她對視一眼就匆匆離開。
他猜到了?還是早已看穿了?
「小姐,方玉華又來求見。」有人在她耳畔說道。
她靜靜地坐了許久,沒有立刻回應,身後的人就在那裡等著,也不知過去多少時候,她才歎息地說:「請她進來吧。」
片刻後,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她站起,拂去身上的落花,轉過身,面對著正漫步向她走來的方玉華。
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一個很出色的女子,自內而外所散發的典雅氣息讓人敬仰,而眉宇間的親切溫柔又讓人忍不住想與之親近。
如果方玉華早早地遇到了君亦寒,她的人生就一定會和現在完全不同吧,也許他們會成為一對神仙眷侶?
而原本含笑走來的方玉華在看到司馬青梅的時候驟然愣住了,唇邊眼底的笑容都在瞬間化為驚異。
其實她本是有備而來的,但是當猜測變成事實之後,任何人都會禁不住心底的詫異而愣得出了神。
司馬青梅,原來就是……小桃紅?
「堂嫂,勞你幾次前來,我卻一直沒有見你,恕小妹無禮了。」司馬青梅緩緩開口,她的聲音不像她成親之日那麼冷漠,卻也不像小桃紅那般清新靈動;她的氣韻不像神兵山莊司馬小姐對待外人時那麼高傲逼人,也不像小桃紅那樣活潑大膽。
她是優雅的,也是美麗的,更是矛盾的。
「你……」方玉華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她才好。
她苦笑道:「是的,我是小桃紅,但我也是司馬青梅。」
君亦寒從書架的最頂層找出了一卷畫軸,那是去年年初由專人從東都皇宮護送到東川來的,卷軸中畫的是一個女子,而這個女子便是當今皇上的妹妹皇甫可嬛。這是皇上為了給御妹一份特別的生辰賀禮,秘密寫信請他雕刻她的全身玉像而送來的參考圖像。
當時那座玉雕讓他足足耗費一個月才完工,所以對畫中人始終記憶猶新。
讓他玩味的是,這一次在東都他竟然見到了畫中的真人,這位第二次要他親自為其雕像的女子卻自稱自己是「司馬青梅」。
神兵山莊的大小姐怎麼會和皇上的妹妹長得一模一樣?
當他因被逼婚而求助於皇上時,他為何用那種古怪的口氣,甚至略帶玩笑的眼神拒絕幫他?從那天起,他就更加疑心了。
但,若公主只是公主,那真正的要嫁給他的司馬小姐又是誰?
他從皇宮回君玉齋分店的路上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或者說,還要算上之前累積在心底的更多疑問。
比如,他在神兵山莊中的那間房,雖然是按照他的意思佈置,但是小桃紅從櫃子裡找出來的那把扇子,卻是他在清單中絕對沒有列及的,然而,那卻是他在東川的家中確確實實存在的東西。
這證明什麼?佈置這間屋子的人對他住過的房間瞭如指掌,此人除了小桃紅還能有誰?而她如果只是司馬青梅身邊的一個丫鬟,能有機會參與佈置房間,甚至左右修改他的親筆原單嗎?
再加上,小桃紅每一次來去他的身邊都是如此輕而易舉,即使是司馬青梅的授意,未免也太過隨便,尤其是當司馬青梅正式出場之後,小桃紅本應銷聲匿跡,或是對他避而遠之,依神兵山莊那樣嚴苛的莊規來看,她怎能如此大膽地一再違背小姐的命令?
最讓他見疑的是桃花溪中的那座竹樓。若不是司馬青梅本人的居所,不會特意建築在那麼偏僻的角落,還有駿馬仙鶴孔雀為伴,而小桃紅身居其中,行動自如,與禽獸相處更如對老友一般,若只是代為照管,實在難以解釋得通。
還有當日他發動屋內機關,將她關在地下室時,她情急之下喊出,「如果我的人知道我深陷在這裡,整個君家不保。」若她只是一個小丫鬟,哪裡來的「我的人」?若她只是一個小丫鬟,她一人的生死就能給君家招來滅門之禍嗎?
還有她偶爾信口念出的詩詞,實在不像一個丫鬟所應具有的才學。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蹊蹺事在他的心頭打了幾個結後,終於讓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
司馬青梅,其實就是小桃紅!
她騙了他,但是他並不生氣,也不怨恨,因為他能猜到她為什麼騙他。在她的人生中,必然有著比他還多無數倍的壓抑束縛,行住坐臥。舉手投足,都是被無數雙的眼睛盯著、看著。
她也許一直渴望著當一個最簡單、最平凡的女子,像普通女子那樣去愛人和被愛,所以她不惜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小賊,不惜在雨夜中滿身泥濘地翻窗來到他面前。
是的,他不恨她,只是忍不住心疼她,或許這是因為他對她用情已深,所以……情至深處無怨尤。
不過,雖然不恨她,卻不得不「惱」她,惱她自以為是地將謊言一說到底,即使在成親之前與他單獨相處時,依然不肯說出真相。
既然她還要故弄玄虛,他也就乾脆裝聾作啞,不予響應。
這樣一來,會生氣、會失落,會心虛、會慌亂的人,就是她了。
也許這麼做不太道德,但是比起她的「纍纍罪行」,他這小小的懲戒也算不得什麼吧?
他將畫軸展開,面對著畫上那艷麗嫵媚的女子微微一笑,「公主殿下,這丫頭到底對你說了什麼,讓你如此幫她?」
「二少爺,」一個丫鬟站在門外稟報,「銀鋪的薛老闆來了,想見二少爺。少夫人已經先出去迎接了。」
少夫人?是堂嫂吧?沒想到這個薛時路會如此地性急,在他還沒準備好要如何答覆的時候,竟然自己親自跑來了;該怎樣答覆他呢?若是由她自己去說,也許會比他出面要好-些?
薛時路在客廳中有些坐立不安,一會兒站起來往後面看看,一會兒又坐下來喝一口茶。
也怪不得他緊張,雖然他也是東川的富戶,但是和君家相比實在算不上什麼,他大膽向君家的少夫人求親,若是惹惱了君家,對他未來在東川的日子可沒有半點好處。
但是,自從他對方玉華日漸傾心,認定了這個女子之後,就再也沒辦法將這份心事隱匿在心中,思來想去,終於托了將要告老還鄉的忘年之交劉秉德大人來說媒,然而等了一天沒有消息,他再也坐不住了,於是便親自前來一探口風。
就在他心頭焦灼,開始後悔自己的莽撞行為之時,聽到一陣環珮聲響,也聽到有人通報,「少夫人來了。」
他精神一振,又是喜悅又是惶恐地站起,恭恭敬敬地等候方玉華到來。
沒想到,一道倩影盈盈走進,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薛老闆是嗎?」那女子望著他,雖是問句,卻已經是肯定的口氣,薛時路在君家從來沒見過這個女子,氣度如此雍容,五官精緻俏麗,又不怒自威。
他急忙收回心神,低眉斂目,回答道:「是在下。敢問姑娘是哪位?」
「這你不必多問,聽說你是來向我家堂嫂求親的?」那女子淡淡問道,「不知道你認為自己憑什麼可以打動我堂嫂的芳心,說動君家上下同意堂嫂改嫁?」
他必恭必敬地回答,「在下憑的是真心一片。」
「真心?」她不冷不熱地說:「誰知道人心到底是真是假?只憑你一句話實在叫人難以相信。」
薛時路也是性情中人,被她用話冷嘲熱諷地一激,陡然直起腰,大膽問道:「敢問姑娘是這府中的什麼人?可否請少夫人出來一見,讓我當面和她說清?」
「她是拙荊。」似帶著一縷笑意,在門邊出現了另一道聲音。
薛時路眼波震動,只見君亦寒施然走進,一手攬住面前女子的肩頭,對他點頭一笑,「拙荊說話可能是沖了點,不好意思,若有得罪,在下替她向薛老闆道歉。不過薛老闆若是叫拙荊一聲『少夫人』,其實也不為過。」
他恍然大悟,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才想起來最近君亦寒名動東嶽的婚禮,想起這位二少夫人的家世是多麼令人望而生畏,於是他忙重新見禮,「不知道是君二少的新婚夫人,在下該死。」
司馬青梅,也就是小桃紅,從聽到君亦寒的聲音那一刻起就全身僵住,直到自己被他攬住時依然如墜夢中。
他來了?他來了!他怎麼對別人介紹她的?拙荊……這是丈夫稱呼妻子時才能使用的詞彙。他視她為妻子?如珍似寶、如自己手足一般親近,白頭偕老,縱使有多少艱難都不會分離的妻子?
他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吧?他不恨她?不怨她嗎?
陡然,她推開他的手,反身衝出門去。
屋內的薛時路登時愣住,還以為是自己惹惱了這位二少夫人,張口結舌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君亦寒攏袖一禮,苦笑道:「抱歉,拙荊性情古怪,大概是今晨我惹惱了她,還在生我的氣,在下去去就回。」說完也出了客廳的大門。
就在薛時路怔忡之時,他企盼已久的人終於出現在面前——
「薛老闆。」方玉華清雅的低呼,將他的神智在瞬間拉回。
一時間,他喜出望外,又惶恐不安,不知該說什麼。
不知道該說什麼的人還有司馬青梅。
剛才她忽然發現,當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時候,她竟然沒有勇氣去面對君亦寒,也沒有膽量去看他的眼睛。
她只有逃跑,盡力地逃跑,不管能逃到哪裡去,總之要逃得遠遠的,逃到他暫時找不到她,而她也可以靜下心來想事情的地方。
身後,她聽到有腳步聲傳來,於是她跑得更急更快。
「你……慢一點……我不會武功……」他的聲音飄搖而來,並不急迫,但聽得出來喘息之聲已亂,她不由得心頭一軟,放慢了腳步,結果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擺上,差點摔倒,她勉力站住,但因為心神煩亂,步伐更是失了章法,又一腳絆到旁邊的一塊石頭上,登時扭了腳踝。
她疼得立刻蹲下,直不起身子,眼淚不受控制地在此時奪眶而出。
君亦寒從身後趕來,一把扶住她,問道:「怎麼了?腳傷了?」
「別看我。」她低著頭,不想在他面前流淚,眼淚卻依然不爭氣地成串滾落。
「真不在乎?」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迫使她和自己面對面,但是她的眼瞼低垂,根本不肯看他。「不看我,是怕我?堂堂司馬大小姐,做錯了事,難道連面對的勇氣都沒有?」
她咬著唇,「我知道你恨我。」
「你怎知我一定會恨你?」
「因為世人都會恨。」
「那是你不瞭解世人。」
「你會怨我。」
「你怎知我一定會怨?」
「因為按常理來看,你必定會怨恨我。」
「常理也會有失准的時候。」
她訥訥地沉默了好一會兒,幽幽地歎口氣,「反正我知道,你心裡……」
「我心裡怎麼想的,你怎麼會知道?難道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君亦寒深吸口氣,「若要我說怨恨,也許並非沒有,你想知道我什麼時候怨恨過你、什麼時候開始怨恨你嗎?」
「你說……」她的頭幾乎要垂到地面上去了,一隻手按住扭到的腳踝,疼也不敢叫出來。多麼可笑,堂堂神兵山莊的大小姐,曾經一呼百應的人,現在居然在一個毫無武功的人面前如此地戰戰兢兢。
誰敢說這世上不是一物降一物呢?人也是如此,一人克一人啊。
「我怨恨你,因為那一晚你突然來到我的工房,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侵入我的生活,從此在我的心裡紮下了根,讓我的心緒再也不能平靜。」
「我怨恨過你,因為在我被你不勝其擾地煩了兩年,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為你動心的那一刻,忽然說你要走,可能今生再也無法相見,讓我牽腸掛肚、憂心忡忡了許多天。」
「我怨恨過你,因為你讓我到桃花溪去找你,而我去了你卻悄然離開,讓我只能對著空空的竹樓發呆,如一場夢,只能熟睡,卻不知自己何時能醒。」
「我怨恨過你,因為當我發現那位司馬小姐有假的時候,你讓我為難多日,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你事情的真相。」
「我怨恨過你,因為你是蒙著蓋頭喝了我遞給你的交杯酒,以至於在場的幾百位嘉賓都不知道我娶的到底是個母夜叉還是美嬌娘。」
「我怨恨過你,因為即使是與我圓房,你依然要偷偷摸摸,扮作另一個人來騙取我的溫存。」
「我怨恨過你,因為……」
他再也不必說下去了,因為她的眼淚已經如潰堤的河流,沾滿了自己的衣襟,也沾染到他的胸前——就在他說到一半的時候,她已經哭倒在他的懷中,任淚水瘋狂地流肆。
世上再沒有什麼事能比在自己心愛的男人懷中縱情地哭泣,並得到他溫柔的撫慰更來得讓人狂喜了。
「亦寒,亦寒……」她連聲叫著他的名字,似哭似笑,「恨我吧,如果是這樣,我不在乎你再多怨恨我一些。」
「我會慢慢地繼續『怨恨』下去,直到有一天,你我都沒有了『怨恨』對方的力氣,不過,那大概要等到很久以後了。」
他低頭看著她腳上已經腫起來的大包,問道:「腳不疼了嗎?」
哭泣時當然早已忘了疼,但是哭過之後心情放鬆,一下子腳疼又好像加倍的發作起來。
她「哎喲」叫了一聲,秀眉緊蹙。
他歎口氣,但眼中卻帶著笑,將她一把抱起,走回自己的書房。
今日的君府大概又要有流言飛傳了,早晨有丫鬟看到「陌生女子」留宿在他的房間,晚間又被人看到他抱著自己的新婚妻子回書房。
大概他君亦寒這一生嚴於律己、堅持操守的好名聲,就要被這個丫頭破壞殆盡了。
罷了,管別人怎麼想呢,這世上的人和事本來就是今天來、明天走,今天是風,明天是雨,誰能預料?誰能抓住?
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人了。
思及此處,他又將胸前的人向自己的身體緊貼了幾分。
怦怦、怦怦,彼此的心跳混在一起,原來是如此的好聽。
忽然,她開口問道:「你的胸前是什麼東西?硬硬的,壓得我好疼。」
「是一面玉牌。」
「玉牌?」她禁不住好奇,「什麼玉牌?要這麼貼身收藏。」
「這裡有個故事,如果你乖,我會說給你聽。」
其實他要說的故事,並不僅是這個玉牌,還有她貼身戴的那一朵小小的白玉桃花。
對了,她現在住的梅園,或許應該改名為桃園?當然,這是後話,反正有的是時間和她商量,最重要的是讓她開心。
她開心,他也就開心了。
終於,將這抹燦爛的朝霞牢牢地抱在懷中。
就如抱住自己的新生。
三個月後,君家再傳驚人的消息,曾經在君家孀居數年的少夫人方玉華改嫁城東富戶薛家大吉銀鋪的老闆薛時路。
一時間這消息轟動全城,而且讓眾人沒有想到的是,君家對此事不僅不怒,反而大力支持。在方玉華再度出嫁時,君家作為她的娘家送婚,而且據說君亦寒還送了非常豐厚的一份大禮陪嫁。
其實,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幸福,只是不知道它藏在哪裡,何時到來罷了。
若你也在等它,那就千萬不要心急,坐下來,喝口茶,慢慢地聽完別人的故事,屬於你的幸福也許就將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