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雖然暫時過去,卻像有暗流在湧動,讓人心不安。
四名球員外帶一名助理教練被剔除國家代表隊的身份,引起的軒然大波,當然不可能一時之間完全靜止;而剩下的隊員們,在更加嚴密苛刻的審視下,無不投注全部心力,認真練球,只求把被打擊的士氣重新提升起來。
身為隊長,又被捲入風波的宋凱,自然是眾所矚目的焦點。他彷彿啞了似的,話越來越少,只是埋頭練球,按表操課不說,常常夜深人靜之際,隊友都被一整天的訓練累得倒頭便睡,他還在看比賽錄影帶、研究戰術、寫筆記。
漫漫長夜,只得這樣度過,因為一直到比賽前,宋凱竟是沒有任何機會再度溜出去和宋凌心相見。放她一個人孤零零住在山腰的老家,不管怎麼想,都放心不下。
她怕黑,而山裡到了晚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沒能陪在她身邊、擁著她入睡,宋凱一腔焦慮暴躁,都化成了決心——他一定要打好這場比賽,為代表隊帶罪立功。
然後,他身為隊長的責任已了,算是對得起國人了;再來,他就要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就像他帶球進禁區,誰也攔不住一樣,他想做的,向來誰都攔不住。
為了那一天的到來,為了能光明正大與她長相廝守,他一直在做準備,而等待不是沒有期限,他的耐性也不是毫無盡頭,再大的秘密也有揭穿的一天,何況,是他已經鐵了心要揭開。
懷抱著這樣的信念,他放下了所有雜念,一心一意,咬牙撐過了比平時嚴苛十倍的訓練,帶領隊員們,將士用命,在驚濤駭浪中,真的打贏了比賽。
打贏了,抱著獎盃以及MVP回來。宋凱只記得最後總決戰的結束哨音響起時,汗水模糊了他的視線,肺如同要爆炸一般,有舊傷的膝蓋痛得像火燒,全身不知道有多少處肌肉拉傷……
但那如釋重負的一口氣,彷彿在決勝關鍵時刻他投入的三分球入網之後,萬千觀戰球迷的氣息一般,長長地舒了出來。
機場接機的人潮洶湧,攝影機、照相機的閃光燈閃得人眼花撩亂。接下來還是不能休息,馬不停蹄的慶功、接見……忙得根本毫無喘息餘地。
這其間,父母來看過他,也一起參加過慶功場合,但,就是沒有宋凌心的身影。
「媽,凌心呢?」這已經成了宋家母子見面時的發語詞。
「她忙功課,快畢業了,你爸不讓她來。」宋母的回應也總是一致。
功課忙,能有多忙?他已經帶隊出國比賽回來,還在忙?
「她最近有幾個比較談得來的朋友,常常來往,就更沒時間了。」好像在故意強調什麼似的,宋母還這樣加了一句。
「什麼朋友?」宋凱微微皺眉,追問。
「我也不知道,講中文的,我聽不懂。」
算起來,他們快半年沒見面了。一般親人也就算了,偏偏他們是親密的戀人,這樣的分離,實在太難耐。
最後一個慶功宴結束,宋凱親自開車送一起參加酒會的父母回家。
「你要送我們?」宋母有點驚訝,「我們可以自己回去,你不用回球隊嗎?」
「放假了。」他簡單解釋。剛打完大比賽,鐵打的人也要休息吧!
「喔……那你不回市區?為什麼?」
宋凱在市區有買房子,離球隊近,平常都住在那兒。但此刻,他掌握著方向盤,微皺著眉,有點困惑的側眼看看母親。
為什麼好像不太樂意讓他回去的樣子?他不懂。回自己父母家休息,還需要什麼理由嗎-,
一直很沉默的宋父始終看向窗外,後視鏡裡,只看見他嚴肅的側瞼。父親像這樣的態度與臉色有多久了?宋凱已經不復記憶。
這段時間以來,父親越發冷淡,本來以為是之前喝花酒事件影響,但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他都打贏比賽回來了,到底還在氣什麼呢?
再望一眼那冷硬的五官,宋凱把視線轉回前面,專心開車。他知道有問題,也該解決,不過目前他只關心一件事,或者該說一個人——宋凌心。
將近一小時的車程中,他們都沒有多說話,車裡氣氛沉重,如同車窗外暗濃的夜色。
回到家,已經過了午夜,三人各自去梳洗休息。宋凱硬生生壓抑住大步走向後面,上樓直闖宋凌心房間的強烈衝動,只是安靜等著。
躺在自己床上,睜眼瞪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瞪得快要燒穿兩個洞,好不容易等到父母都就寢了之後,他無聲地起身,精壯的身子像獵豹一樣移動,片刻,他已經穿過了走廊,走下樓梯,由相連的廚房走到後棟。
她不在。房間靜悄悄的,床上也沒人。
宋凱很確定她在家。她的車在車庫裡,常用的包包擱在桌旁地板上,壁燈也開著 只要怕黑的宋凌心在家,這盞壁燈是一定不會熄的 種種跡象都顯示,她在。
但,人在哪裡?
在不驚動父母的前提下,宋凱修長身影如幽靈般安靜移動,一間又一間,走遍了家裡。終於,在前棟二樓的小書房,看到了門縫底下透出來的光線。
敲門聲很簡短,一下,又一下。
彷彿聽見了誰在歎氣,但宋凱並不確定,彷彿過了一整個世紀,門終於開了。
「為什麼躲在這裡?」宋凱壓低了嗓音,但壓不住他語氣中的怒火。「你不知道我回來了嗎?你不知道我在找你嗎?電話不接,留言沒回,功課可以忙成這樣?到底在忙什麼?你最好說清楚,…:」
話聲突然中止,四下重新陷入絕對的安靜,因為宋凌心柔軟的小手按住了他的唇,阻止他繼續質問。
她好像瘦了,顯得眼睛更大。那雙美麗的眼眸,又黑又深,默默望著他,千言肓萬語都在裡面。
「我在講電話。」她輕聲說,「等我一下。」
「這麼晚了,講什麼電話?」宋凱低聲咕噥。
隨她進書房,才發現她真的在講電話,不過卻是網路電話,需要用到電腦;她的房間沒有裝網路,所以,必須把筆記型電腦搬過來書房。
宋凱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不是話題太艱深,而是她用著她自己的母語。清脆俐落的音節一個接著一個,他雖聽不懂,但他喜歡像唱歌一樣的抑揚頓挫,所以安靜坐在她身邊聽著。這樣居然就夠了。緊挨著她坐,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感覺她就在身旁,伸手可以碰到她,聽著歌唱一般的異國語言……宋凱閉上眼,感受到這麼久以來的分離焦慮,慢慢都消失了,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靈,完全處於近來最放鬆的狀態。
他舒服地躺坐書房的長椅上,長腿跨在旁邊桌上,一手不客氣地伸過去拉住她的手。柔軟的小手牢牢握在掌中,飄蕩不安的心,就安定了。
戴著耳麥的宋凌心只回頭望他一眼,又回去繼續講網路電話。等到她講到一個段落時,宋凱已經睡著了。
宋凌心試圖想偷偷把手抽出來,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宋凱不止同放。
歎口氣,她放棄掙扎,乖乖坐回他身邊。
真的……好久不見了。刻意的逃避,能讓兩人見不著面,但心理根本逃不開;宋凱一直在她心裡,時時刻刻,沒有離開過。
自由的小手忍不住輕輕撫上那張疲倦的俊臉,超有個性的濃眉,挺直的鼻樑,堅毅的薄唇,稜角分明的下巴……說真的,他不是電影明星小生那種漂一見,而是充滿男人味的英俊。尤其在球場上,那種銳利的氣勢,放眼球壇,幾乎找不出誰能與之匹敵。
他就是這樣,不管是執行戰術、進攻投籃、防守對方、或是戀愛……都是這樣,認定了目標之後,眼中、心裡絕不會有旁騖,專注投入到可怕的程度,就算把自已累垮都不在乎。
看看,累成這樣……
溫柔輕撫,讓他的濃眉放鬆了。突然,他睜開了眼。
宋凌心嚇了一跳,直覺要縮回手,卻也被抓住了。四目相對。
「跟誰講電話,講到這麼晚?」他的嗓音有些沙啞。
「朋友。」奇怪,為什麼只是被這樣望著,她的心跳就會猛然加快加重呢?
宋凱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看著她,好像用眼光在溫習她的形貌似的。
半晌,無法抵抗他的沉默壓力,宋凌心開始想掙脫,輕聲說:「你累了,要不要上樓去睡?」
「陪我。」宋凱打斷她,雙手一使力,把她拉了下來。
她被鎖在堅硬的懷抱裡,臉蛋貼在他的胸膛。柔軟的曲線與剛硬的線條密密貼合,沒有空隙,彷彿是為對方專門打造的。
兩人都舒出一口長長的氣。在外流浪多日之後,終於回到家、回到對方懷裡。
「寶貝。」他突然低低叫她。
宋凌心詫異抬頭,迎來了一個溫柔入骨的吻。
她頭暈了,好像被泡在酒裡面,全身暖洋洋、軟綿綿的。
那一夜,他們沒有更親密的舉動,僅僅是緊擁著對方,即使不是在床上,即使只能依偎一下就該各自回房,但……還是覺得夠甜蜜、夠接近了。
捨不得移動,捨不得放開,依依不捨的結果,就是在長椅上睡著了。
☆☆☆www.xs8.cn.net☆☆☆www.xs8.cn.net☆☆☆
等宋凌心從夢中慢慢醒來之際,她發現自己在移動,不,她不是在走路,而是……很難解釋,反正,就是整個世界都在晃動,但她還是很安全的抽像感覺。
因為宋凱抱著她。
「要去哪裡?」她迷迷糊糊問。
「回你房間,天都快亮了。」
啊,所以他們在長椅上睡了好幾個小時嗎?宋凌心打個呵欠,睡意迷濛的臉蛋下意識地往他胸口磨蹭,像貓咪一樣撒嬌,惹人憐愛。
「還睡,被賣掉了都不知道。」宋凱忍不住低頭吻她。
停在樓梯口,本來該舉步下樓的,但兩人一親吻就難分難捨,強烈需索著對方的體溫和氣息,大腦都暫時停止了作用,整個世界只剩下彼此……
砰!
突然,巨大的摔門聲震醒了親密擁吻的情侶。宋凌心嚇得全身一僵,差點從宋凱懷裡摔落地面。
宋凱的熱情也迅速凍結,大腦立刻瞬間回到正常作用。他把宋凌心放下,扶著她確定她站穩之後,壓低聲音急促交代道:「你先回房間去,這邊我來處理。」
「可是……」
「快去!」命令語氣帶著不容質疑的權威,宋凌心只得乖乖照做。
志忑不安地奔下樓梯,才走過廚房,驚天動地的吼聲便追上來,她就算不想聽也聽得一清二楚,奔逃的急促腳步也停住了。
「你這個……畜生!」
宋父雖然嚴肅,但宋凌心從未聽過他這樣憤怒的吼聲。彷彿是受傷的野獸,發出那種痛徹心扉的號叫。
一時之間,天地變色。
微曦的晨光突然全部消失,宋凌心像是站在無邊的黑暗裡,她什麼都看不見。
隨即,悶悶的重擊聲震醒了她。雖然宋凱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但宋凌心領悟到,爸爸動手打宋凱了。
她立刻回頭奔上樓,但還沒上到樓梯頂級,就看見宋凱高大的背影擋在那兒,頭偏了一邊,嘴角有血。
宋凌心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她的反射動作就是撲上去,從後面抱住宋凱的腰。想要保護他,不要讓他受傷,不能讓他一個人承擔這些……
「凌心,讓開!」宋父的吼聲爆發,拳頭依然緊緊握著。要不是在盛怒中還剩一絲理智,不想打傷女兒的話,那一拳已經又揮過來了。
宋凱的身體僵硬得像鋼鐵,毫不畏懼地挺胸矗立著,視線完全沒有從暴怒的父親臉上移開。
「凌心,你先回房間。」宋凱的嗓音彷彿被砂紙磨過。他慢慢地掰開宋凌心纏抱著的手臂,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不要!」宋凌心又抱緊他,死都不肯放。
她在發抖。巨大的恐懼與驚惶淹沒了她,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但在一片漆黑中,她還是死死守護著宋凱;站得筆直如箭,不管什麼責罵打擊,都會咬著牙一個人承受的宋凱。
「你先把凌心帶走。」宋父對已經聞聲下樓來,臉色也蒼白到毫無血色的妻子說。隨即,話聲轉為冰冷,「宋凱,跟我進來。」
宋凱堅定地掙脫了宋凌心的死命擁抱,把她往母親懷裡一推,跟著父親走進書房。隨即,書房的門關上了。
「媽媽……」宋凌心掙扎著,想要跟進去,宋母卻拉住她不放。
「讓他們去談一談。」宋母驚疑地望著披頭散髮,雙眼發紅的宋凌心,眼底卻有一抹不得不承認事實的痛楚。
怎麼會這樣?連碰都不敢碰的想法,怎麼會成真—,
早該察覺有問題,英俊挺拔的年輕男人,嬌柔甜美的一化樣女孩,處在同一個屋簷下,怎麼可能不出事?
千頭萬緒,混亂的想法如纏成一團的絲線,解也解不開。望著嬌容慘澹的女兒,那慌亂的神色,眉目之間都是難以掩飾的深切關心……在胸口陣陣疼痛中,宋母也覺得自己的心一直沉下去。
居然是真的。看樣子,兩人的感情已經不是一朝一夕,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又是怎麼會弄成這樣?他們做父母的,竟是完全被瞞在鼓裡。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宋母聽見自己在問,嗓音裡帶著濃濃的蒼涼和失望,「為什麼都沒說?」
怎麼說呢?這種事……叫她怎麼開口?
宋凌心垂首,彷彿犯下滔天大錯般站在叫了多年媽媽的宋母面前,她咬著唇,小臉雪白,手腳冰冷,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答。
這孩子,捧在手心裡疼了這麼多年,甚至比親生兒子還要寵溺,一點點委屈都沒讓她受過的……如今嚇成這樣,宋母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你先回房間去吧,不然爸爸出來看到,又更生氣了。」混亂間,宋母也不知道該講什麼,只是揮揮手,疲倦地說。「大家都冷靜一點再說。」
「可是哥哥……」驚惶的大眼睛抬起,宋凌心不放心地望了一眼密密關上的書房門板。
「回房去。」
發生了事情,她即刻被排除在外。宋家的三人都不再是平日的模樣,宋凌心彷彿看著世界在一瞬間毀滅。
拖著腳步回到房間,她在桌前呆坐著。這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雖然全家都在,卻寂靜得像死城一樣。沒人有心情做任何事,宋凌心連接電話都心不在焉,完全不知道對方是誰,又講了什麼。
「喂喂,你怎麼跟昨晚判若兩人啊?」昨夜還在跟她聯絡的朋友,也是台灣來的留學生陳亦名,在電話裡大吃一驚。「我們講的還算數吧?你不能反悔,我都答應人家了!」
宋凌心要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剛來的時候在僑校讀高中,認識了幾個同是台灣人的朋友,在僑校同學、大學也同校的陳亦名便是其中之」
不像宋凌心的低調安靜,陳亦名很活躍的,各項活動都參加。這次就是某個跨國活動需要華語翻譯,能用的人手實在不足,他便找上老同學宋凌心幫忙。
本來她一向不太參加這樣的活動,但這一陣子宋凱出國比賽,加上宋家父母一直鼓勵她多出去認識一些朋友、多玩一玩,她才答應下來。
「呃,沒有反悔……我沒事。」她遲緩地回應著。
「不行不行,你這樣太讓人不放心,喂,要不要出來?」陳亦名在電話那頭很熱烈地邀約,「我把活動的簡章拿給你,順便請你吃飯。你這人很客氣,吃了我的飯應該就跑不掉了!」
「我家有點事……」說著這麼簡單的句子,居然讓她眼淚突然掉下來。
應該是語言的關係吧。和陳亦名說著中文母語,那種親近的程度,在此刻居然特別鮮明瞭起來。
「有什麼事?哎,不管什麼事,人總要吃飯,你就出來一下,一個小時也不行嗎?」陳亦名毫無所覺,依然熱情到讓人有點消受不了。「真的不行的話,我把簡章送到你家去好了,我知道你家住哪裡。」
現在這個樣子,能讓人來嗎?宋凌心嚇得跳起來,「不、不行!!你不要來!」
「喂喂,不用這麼激烈反對吧?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宋凌心的心猛然像被刺了一下,她按著胸口深呼吸。
「那我就在麥當勞等你,你知道的,學校附近那家,你快點來喔!」陳亦名不容拒絕地決定好了,開開心心掛了電話。
熱鬧的聲音一去,她更覺得孤寂恐慌入心。換了牛仔褲,穿上球鞋,素淨的臉蛋蒼掰得驚人,她安靜地走下樓,進入廚房。
宋母呆坐在餐桌前,爐子上沒有滾著湯,桌上沒有擺放一碟碟的小菜,完全不像平日忙著做菜煮飯的熱鬧,冷冷清清的。
「媽媽……」
宋母好像聽不懂似的,望向宋凌心的口口光很遙遠,很陌生。看了好幾秒,才勉強辨認出她來。
「我沒煮飯,你出去吃吧。」宋母疲倦地說。
「要不要我買回來……」家裡的其他人看樣子都沒吃飯,她怯怯地問。
「不用。」宋母擺擺手,一副不想被打擾的樣子。「我晚」點再弄就好了。」
宋凌心咬住了下唇,在廚房門口安靜站了片刻,終於,還是轉身安靜離去。
滾滾的熱淚彷彿流不盡,卻不輕易在人前展露,她只有獨自哽咽。
屋外,晴朗的天空又藍又高,陽光正好,但她的世界卻沒有一絲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