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西姆沒有對我看。
「你為什麼要到這兒來?」我說。「我對你說過——我們現在沒有任何話要對你說——我們沒有理由再見面。我聽見剛才邁克西姆叫你走。請你喝了你的威士忌照他所說的去做,請吧。」
「剛才那次是他叫我滾。我沒有忘記。我請你也叫一次。」
我沒有答話。邁克西姆和我都沒有——我們倆站在茨弗爾對面,然而我們並不在一起,在我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我想費弗爾知道這一點。
「我把這些帶來了。」這時候我才看見他另一隻手裡拿著裝得厚厚的一個信封。他把這信封晃了一晃,厚顏無恥地把它對著我的臉輕輕拍了一下。「證據。」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什麼證據?關於什麼事情的證據?」
「不要去引他,」邁克西姆簡短地說。「不要問他。他正要你這樣。他醉了,精神錯亂了。」
費弗爾大笑,嘴巴張得老大,露出一嘴的壞牙齒和長著黃色舌苔的舌頭。我覺得那是我所聽見過的最讓人不舒服的笑聲,現在要是我仔細聽的話,它彷彿還在我耳邊迴響。「丹妮告訴我這個聚會的消息。喬遷之喜,會會鄰居。該死的汽車拋錨。這裡遠不如當年的曼陀麗;你混得比以前差一點兒了,不是嗎?不過也還相當不錯,相當不錯。如今你維持不起那麼一個豪華的宮殿了。不管怎麼說,你需要呂蓓長才能維持那種排場,可是她不在這兒,對不對,也不在那兒;我們都知道她在哪裡。」
他又把那信封擺動一下。「我一直沒有閒著。丹妮也沒有,雖然她做得有點兒——」他把一隻食指頂著腦袋轉動一下,又放聲大笑。「有點兒出格,我要說。也不能怪她,不是嗎?她活在世上就是為這個——為呂蓓卡。她這一生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或任何事那麼操心過——曼陀麗是例外,但那也是因為呂蓓卡,只有這一個原因。跟你不相干,邁克斯。她知道真相。我們許多人知道。是啊,我們當然知道,你知道我們知道。不過,最近這幾年我得非常非常耐心地尋找證據、向人打聽情況。戰爭又給我造成很大困難。可是我知道我準能成功;我果然成功了,現在我到了這兒。」
「邁克西姆——」
「他在撒謊,在虛張聲勢,他喝醉了,瘋了。」邁克西姆說得非常輕,非常平靜。「這些他以前都幹過。你記得清清楚楚。」
「你殺了她。」
「他喝完那些威士忌就會走的。」
「你開槍殺死了她,我他媽的要看你上絞架。我拿到了證據。」
他又把那信封擺動一下、「你不知道我這裡面是什麼。」
「邁克西姆,把它奪過來,你不知道他會弄到些什麼,你——」
「我不想碰它也不想碰他這個人。」
「我們為這個幹得他媽的多辛苦,丹妮和我。她站在我這一邊,你知道。」
「我看不是真的。」
「我會弄到更多這樣的證據。」
邁克西姆走上兩步,伸出一隻手。費弗爾把玻璃杯遞給他,又瞥了他一眼。我暗自思忖邁克西姆會不會像上一回那樣揍他——我清楚地記得那次他的拳頭猛擊在費弗爾下巴上聲音很響使我聽了心裡擔憂。然而他把杯子放在盤子上之後便轉身回來。「滾出去,費弗爾。現在你滾出去,以後不要膽敢再來。要是你不走我就要叫警察了,他們肯定會因為你酒後開車把你抓起來。我奉勸你把車在某個地方停幾個小時,睡一覺醒醒酒,否則你會撞死人的。」
有那麼一瞬間,一切都靜止了,猶如一張照片。而且,除了窗子被漸起的風吹得輕輕地格格作響以外,沒有任何別的聲音。
我想,費弗爾也許會大聲笑起來,或者動手打邁克西姆,或者從那個信封裡抽出一張可怕的揭露真相的紙,或者他甚至於會——因為我看見他那雙充血的眼睛突然激動地轉向了我——或者他甚至於會猛地朝我撲過來。我不知道。我覺得很不舒服,似乎要暈倒;但是我不會暈倒,我能完全肯定的就是這一點,我從來不曾被允許有這樣一條出路。
照片保持著原樣;我們凝固在裡面。
接著,彷彿費弗爾不知怎的從內部崩潰了,他搖晃了一下,一聲不吭地轉身走出客廳去。我以為他還會說一些威脅和諷刺的話,會再次大聲嚷嚷說他有證據,但是他什麼也沒有說。
這時候我意識到,儘管他喝得頭腦昏昏沉沉,舉止粗魯、笨拙,心裡卻很明白——他十分肯定地知道他達到了來這兒的目的,他已經傷害了我們,造成了破壞,已經推動了最後一輛下坡的大車,這輛車正急速地向下猛衝。他和丹弗斯太太——他們兩人是一夥的,儘管現在只有費弗爾一個人在這裡。這是他們共同策劃的;整個計劃很早以前就開始了。這只是結尾部分。而且,執行這個計劃並不困難。
我們造成我們自己的命運。
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邁克西姆向門口走去。我待在原地;我等在客廳裡。我沒有什麼事情可做。
我聽見汽車發動機的起動裝置嘎嘎地響。傳來刺耳的聲音。起動失敗。又是嘎嘎的響聲,跟著是車輪與砂礫路面的摩擦聲,以及齒輪猛然搭上的聲音。我希望他會照邁克西姆所說的去做,把車停在某個地方睡上一覺。他會遭什麼殃無關緊要,但是他不能再傷害別人。任何無辜的人。他已經把我們傷害得夠苦了。
我一下子跌坐在空空的爐柵旁的椅子上。我在發抖;屋裡很冷。風從門四邊的縫隙鑽進來,吹得窗簾微微晃動。已是夏季的末尾了,我心裡說。爐膛裡應該有火。我本來可以拿些紙和柴杖來,棚屋裡還有一些短棍木柴,可是我太累了。我就這樣繼續枯坐著,胸口靠著雙膝,呆呆地望著壁爐那黑乎乎的空洞。
我感到害怕,我記得我心裡害怕,現在我意識到,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感到害怕。我已經厭倦,對一切都厭倦了。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得到休息了——那種不受陰影和那低如耳語的說話聲騷擾的無憂無慮的休息。
這時候邁克西姆回來了。我聽見門被輕輕地關上。我思忖他也許會把我也殺了,那將是再好不過的事,是我罪有應得,也許那是我的出路。
於是我抬頭望著他。他非常平靜,臉上的表情顯示他已是疲勞之至、悲傷之至、脆弱之至。在那一時刻我對他的那種愛,我覺得,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不是在與他相識的初期對他的愛,那時候我還年輕,愛情使我氣都喘不過來;也不是在曼陀麗的最後那些最艱難的充滿恐懼的日子裡我們相濡以沫那一階段我對他的那種極其強烈的愛。此刻我對他的這種愛是完全的;它本身是一個完整的東西,不曾受到沾染,並且堅定不移;它不是一種感情,它是一種存在的狀態。我絕對地愛著他,我的愛超越一般的經驗,它不依賴任何東西,甚至也不是出於需要。
但是,我並不對他說話,也不對他做任何示意動作,我只是望著他,愛著他,然後把目光移向別處。
他說,「它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們?」
「那些秘密。」
我支支吾吾地想找些話說,但不知說什麼才好。
「從這個開始的嗎?」
我看見他從衣袋裡拿出了什麼東西,這會兒正把它向我遞過來。
「是的,我想是的。我不能肯定。是的。」
那張卡片顏色很淡,可是卻彷彿在他手裡燃燒。
「從哪裡來的?」
「是在一個花圈上。她送的那個花圈。她沒有那麼說,但是我知道。那花圈很美,深綠色的葉子襯托著純白的花,那天清早我到比阿特麗斯墳上去的時候,它就放在墳旁邊的那條小道上。」
「你當時怎麼知道的?」
「我起先不知道。我——我想獨自悄悄地到那兒去待一會兒,就發現了它。她是存心要我發現它的,或者是你。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會發現的。」
「為什麼你早不告訴我?」
「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邁克西姆,你必須相信我。」
「把它們藏起來——那些秘密——當它們被發現的時候,它們就會給人大得多的傷害。」
「你本來也許不會發現的。我是不想讓你發現的。」
「你把它掉在衣櫥裡了,」他說。他走到盤子邊,給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又把酒瓶遞給我,可是我搖搖頭。
「那麼長的時間,」他輕聲說,「那麼好幾個月。」
「是的,我很抱歉。」
「我以為她已經死了。」
「是啊。」
「後來呢?」
「我不記得了。」
「費弗爾出現了?」
「我想是這樣。是的。」
「你是不是真的在倫敦與他見過面?」
「碰巧遇見的。邁克西姆,你不要以為我會特意去看他。」
「我不知道。他也許一直想從你那兒得到什麼。要錢——那是他的行當。」
「他是向我要錢了。可那是後來的事。」
「所以我覺得奇怪,你看。你從來不到倫敦去。你討厭倫敦。」
「是的。」
「你們在哪裡見的面?」
「在——在一個旅館裡——去喝茶的。那天真熱。他——我想他精神失常了。」
「是的。」
「他在一個電話亭裡,帶著一隻箱子。我想他當時並沒有在打電話——他——他在對著話筒大聲嚷嚷,可是我想對面並沒有人。我經過那電話亭,他看見了,就尾隨著我。我得給一家商店打一個電話——因為我落了一包東西在那兒,所以——我估計我在說這個地址的時候被他偷聽了。」
「可是你從來不去倫敦的。究竟為什麼你突然決定到那兒去?平常你做事不是這樣的。」
「我去看一個醫生,」我沮喪地說。聽見這句話從自己嘴裡說出來,意識到邁克西姆聽了一定會有一種特定的理解,意識到他會想起怎樣的事情,我便不敢看他,只會說,「不是——不——沒有出任何問題。根本沒有——它——」
「什麼醫生?」
「我多麼想要有個孩子。我們來到這裡以後,我想要的就是一個孩子——我需要弄清楚——」
「你弄清楚了嗎?」我十分勉強地聽見他這句話。
「是的——哦,是的——他說——我們會——我們能夠——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我們不會有孩子。」
「你甚至連這件事也不能告訴我嗎?」
「不——是的——邁克西姆我正打算要告訴你,我當然打算要——等我一回到家。我正在練習如何對你說——可是就在那時候我遇見了他——費弗爾。」
「怎麼樣?」
「我就無法開口了。遇見他之後好像——一切都被弄糟了,所以——我無法跟你交談了。」
「她是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在那以後。幾個星期前。」
「幾個星期。」
「我很抱歉,我不要你為他們可能幹出些什麼事情而擔心。」
「他們能幹出些什麼?她瘋了——他們兩人都瘋了。鬼迷心竅了——瘋狂了——妒火中燒。兩個可悲的精神錯亂的人。他們可能對我們造成什麼傷害呢?不管是他們兩人當中的哪一個?」
「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訴你。」
「又是什麼秘密。」
「不,我不願傷害你。」
「你傷害了我。」
「她很惡毒,她恨你——恨我們——她要傷害我們。我們兩個。畸形、反常、瘋狂,的確——可她就是要這麼做。他們相互利用——他要的是——哦,我不知道——錢,我想,或者是另一種類型的報復。」
「公正,」邁克西姆說。
我驚訝地抬起頭來。他說得如此平靜。「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但它不是我的聲音。我呆呆地望著他。
「我想到一件確定無疑的事情,」邁克西姆這會兒說,「貫穿於過去發生的每一件事,貫穿於自從那些義發生直到現在這麼許多年;一件確定無疑的事就是,我們在一起,我們兩人之間人有秘密——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只有愛和信任。沒有欺騙,沒有掛慮,沒有恐懼——對於我來說是這樣。我始終沒有忘記我犯了謀殺罪,被判死刑緩期執行——不過這一情況你是知道的。」
「這不礙事——它從來就沒有礙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