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們才喜歡它,」我喃喃說道。
我不能正視她,但我恐懼地意識到她背對著窗戶的黑色身形的存在。我盡力鼓起我全部的勇氣,強自鎮定,我的手指緊緊抓著椅子的邊緣。
「丹弗斯太太,有些話我不得不說。」
她沒答話。
「我發覺——我發覺你會在這兒——跟我們離得這麼近,真是個奇怪的巧合。當然,看到你——呃,這樣——這樣舒適地安居下來,真令人高興,但是決不能讓德溫特先生想起——想起過去。我非常非常希望你不要再到我家來了——免得他看見你,還有——」我停住口,然後我站起來,同她面對面站著,我越說越有勇氣。我為什麼要怕她,為什麼?她又能對我怎麼樣?我瞧不起自己這般軟弱。「丹弗斯太太,你曾寫過——寫過信給我嗎?給我寄送過——東西嗎?」
她臉上依然毫無表情。
「當然沒有,夫人。我從來沒寫信到你家去過。」
「那一定是費弗爾先生了。我在倫敦碰見過他。他——他一直給我郵寄東西——剪報和——和別的東西。他一直想訛詐我。不過你是知道這事的,對吧?你一直同他有聯繫。你就是從他那裡知道我們的地址的。」
我等待著。我肯定是說對了。我一定是對的,可她有什麼理由要費神去否認這一點呢?
她依然站著,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兩眼盯住我的臉。她只能這樣,她明白這點。我雙手在顫抖。
然後,她舉步向前,走過我的身邊,向房間盡頭的一扇門走去。她將門開得大大的,然後向我轉過身來。
「我告訴過你,我有東西要給你看,」她說。「到這兒來。」
她這種要求的聲氣並不令人愉快,我在她聲音裡聽到一種使我沒法違抗的口吻。我慢慢走過房間,從她把著的敞開的門口走過去。「我盡力把這房間弄得很漂亮,」她輕輕說道。
噢,它在這兒……就是它。房間裡有精緻的印花窗簾和床旁的帷簾,梳妝台,有玫瑰花圖案的針繡花邊小地毯,繡工精美。有一剎那,我真驚訝,丹弗斯太太竟然有這麼一間通風采光的房間作臥室,房間裡的東西經過如此精心挑選,擺放得無可挑剔。可幾乎還沒等我來得及這麼去想,我一眼便看到了那梳妝台的台上,看到了攤開擺放在上面的幾把梳子,木梳的銀背熠熠閃光。
「是的,一點不錯,你認出它們了。你曾碰過它們一次,還記得嗎?你拿起這些梳子,滿以為就你一個人,宅子裡沒人知道你在哪兒。屬於我自己的東西很少,它們無關緊要,簡直算不了什麼——輕易就能置換掉。那天我收拾起並隨身帶走的都是她的東西——我能帶上的一切。這些年來我一直將它們帶在身旁。我從沒跟它們分開過。你瞧,我一直等待著,能有一個家,能讓我按照自己的心願——或許說是她會希望的那樣——來擺放它們。當然,這不是同一碼事——無論怎樣也達不到她的品味和豪華氣派的標準。她不會喜歡這房子的。這是幢難看的房子,黑漆漆的一點不吸引人。我肯定你同意我的說法。不過這一點沒關係,因為它非常適合我——我能完完全全按自己的心願去做——我有權自由地按我的選擇去裝飾和佈置,我的主人對此毫無興趣,她只是很高興我想待下。她一直難於找到什麼人打算待下來,但是在讓我到這地方,給我看這些房間,並且告訴我說我可隨意使用任何一個房間,就在那一時刻,我知道我已找到了我想要找的地方。」
我覺得她一定是瘋了。但她的聲音聽起來又不像,她輕聲細語地說著,語調總是那麼平板,但很有條理,聽上去滿像是那麼回事兒。她臉色慘白,兩眼放光。那就是發瘋的一個症像麼?我記起了傑克·費弗爾那對充滿血絲的狂熱的眼睛。它們看上去是像瘋了。
「瞧,」她說。她讓衣櫥的門打開著。我不想看,我完全知道那裡會是什麼。
「我沒法帶上衣服皮貨這一類東西。我幾乎丟下了一切。那沒關係。只有這一件衣服。它一直是她最喜愛的,理所當然,它就是我的了。看著它。」
我不得不這麼做了。這是件綠衣服,瘦長的深翠綠色絲外衣,有一根繫住脖頸的繫帶。我記起了那張雜誌上的照片,這會兒它一覽無遺地展現在我面前,她的頭向後仰著,倨傲的眼光,一隻手伸向欄杆,這個美人。我想這就是她那時穿的衣服。
「她就有這種輕巧雅致的衣服,毫不費事就能放進我箱子裡。」這時她打開了一隻隻抽屜,那副樣子就跟先前一樣,拿出了內衣,睡衣,襪子,一條飾著毛邊的披肩,一雙金色拖鞋。衣箱上繡著她姓名的大寫首字母R.deW.「瞧,」她說,聲音顯得那麼熱切,「我的夫人有這樣美麗可愛的衣物。」
你瘋了,我想大聲喊出來,你完全發瘋了,你中了邪了,是她讓你變成這樣的。我很恐懼,恍恍惚惚的。
這時,她關上了衣櫥和抽屜。「來,看看窗外,」她說。我沒動。
「別怕。」
「我不怕,」我含糊不清地答道。「不怕。」
「噢,現在我不會傷害你了。我也不想讓你傷害你自己。我過去一直恨你。現在你不再是我的眼中釘了。你報本就無足輕重。微不足道。」
「你想對我說什麼?這一切究竟為了什麼?丹弗斯太太你想要什麼?是錢嗎?你是跟傑克·費弗爾串通一氣的吧?」
她發出了一聲嘲笑的噓聲,不過等我說完,我便知道我是大錯特錯了。
「他曾經有點用場,」她說,「我利用過他。」
「是他把我們在什麼地方告訴了你。」
「讓他去討錢吧,蠢東西。讓他去得到他能得到的東西吧。他為什麼不該呢?那跟我毫無關係——為什麼錢就該取代一切呢?」
「那麼你又要些什麼?這麼干又有什麼用?」我突然一下坐在了蓋在床上的綢被上,我的兩腿再也沒法支撐住我了。我覺得我真會哭出來,我就像一個當了犧牲品的孩子,我就像掉入了一個陷阱中,不知道如何才能出去。我一點都不明白,我覺得自己孤立無助,不過,她並不是個怪物,她是個人,那為什麼她就不能對我有點感情和同情呢?我覺得我在她面前是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可憐蟲。「丹弗斯太太,請告訴我你究竟想要什麼,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兒來。我實在弄不明白。」
「是嗎?」
「我知道你恨我嫁給了邁克西姆。」
「噢,不,我對此從來沒計較過。讓他去娶他想要娶的隨便什麼人吧。我對此毫無興趣。我只是很鄙視你,因為你竟想取代她在曼陀麗的位置。」
「我很抱歉——可這事過去了,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難道你就不能忘了它麼?難道你就不能讓過去埋葬掉嗎?」
「過去就是我所擁有的一切,我曾擁有或將擁有的一切。過去對我來說意味著一切。」
「完全不需要那樣——你該為自己創造另一種生活。就像我們所做的一樣。」
「你們有了嗎?你真的相信這一點?」
「是的,」我幾乎是大聲喊起來。「是的,只要你讓我們這麼過。只要你別來纏著我們。」
「休想。」
我抬起頭來,我為她口中噴吐出的這兩個字的狠毒勁所震驚。在她顴骨上有兩塊很小的紅得發紫的斑痕,跟兩個小點差不多大小,她的眼睛發出凶光。
「嫁給一個謀殺犯的感覺怎麼樣啊?他就是一個謀殺犯,你知道我知道他也知道,我在想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一點呢?他殺了她。他槍殺了她。自殺?打死她自己?我家夫人?決不可能。不管她出了什麼問題,不管那醫生發現了什麼。她是世上最勇敢的人。她決不會採取這種膽小鬼的做法。她會嗎?她會嗎?」
「我——我不知道。我從來就不認識她。作出過裁定——對死因作過調查。你也在場。」
「一幫蠢貨!」
「你聽到了證詞。」
「但那不是真的。沒關係。事情總會水落石出,不是從這方面就是從另方面……我就是為此而活著,你明白嗎?十多年來,我就是為此而活著,我耐心等待著,確信事情總會搞清的。你得明白,她一直在指引著我。她跟我在一起,指點我,告訴我該怎麼去做。她知道一切。我家夫人從來沒離開過我。她過去就從沒離開過我。在這個世上所有宣稱愛她的人,從她的母親到父親,都以為他們愛她,可她明白只有一個人是真正愛她的。她知道我崇拜她,也知道任何時候只要她勾勾她的小指頭,我就會為她去死。現在她還知道這點。去報仇,丹妮,她說道。每天晚上她都來到我身旁。我醒來時她就在那兒,微笑著,細聲細氣地跟我說話。讓他付出代價,丹妮,只有你能做到。讓真相大白於天下。別讓我失望。不過她這是在跟我逗樂子。讓她失望?她還需要跟我提這個問題嗎?」
在作死因調查時,我曾昏倒過,在意大利別墅的角塔上,我也昏過去過。如今,我真希望自己昏過去,我想變得毫無知覺,我知道只有這樣我才能逃脫她,逃脫這黑色人影、這張有著燒紅的雙額和眼睛的骷髏般慘白的面孔,這可怕、殘酷、瘋狂的聲音。
但我沒能昏過去。我只是坐在床沿,渾身顫抖。
最後,她總算放過了我。
看起來,在想到或談到呂蓓卡時,她似乎就一直處於某種恍惚迷離的狀況,然後,在過了幾秒鐘後,她便從中解脫了出來。她用完全正常的聲音說道,「等你準備喝茶時,就請到起居室去,我會按鈴叫人送茶來,」說罷她就悄沒聲兒地出去了。
我一點不想待下去了,這是個陰冷的裝飾講究的神龕,一個讓人勾起回憶——並不僅是對某個早已死去的人,而是一個從沒在那兒待過的人的回憶——的房間,一個充滿恐怖幻覺的地方,充滿由一個女人想像出來的人影幢幢的地方。不過我並沒有立即起身隨她而去,我覺得受了太大的震動,沒法穩住自己。
有一隻抽屜她沒關緊,留下了一點縫隙,一片非常輕薄的淡杏黃色的絲料像一縷氣息一樣從縫隙中拖落出來。我尋思著她是否把它撕壞了,不過我並沒有為它而感到不安,我一點都不怕呂蓓卡的陰魂,她並不是威嚇我的人。
我聽到盡頭那扇門上有一聲叩擊,傳來了一點人聲。我站起身,朝前走去,沒朝身後張望一下便走到了外面的房間裡,一個年輕的女傭人正在那兒的一隻小桌上擺放茶點,丹弗斯太太則用尖利挑剔的眼光監視著她,這兒有了一種日常真實的生活氣息,我能從中獲取一些寬慰和勇氣。
「請坐,夫人。」
我看見那姑娘看了我一眼。這話在她聽來十分奇怪,她居然要這樣稱呼我,可這又怎麼樣呢?我知道「德溫特夫人」這幾個字是從來也不會通過她的嘴加到我身上的。
茶煮得很好,很熱,我貪婪地喝著,有好一會兒,我們默默無言地坐在那兒,因為在經過了先前那一切後我怎麼可能開口同她進行一場正常的很輕鬆的談話呢?她啜飲著茶,看著我,我們倆誰也沒吃點心,蛋糕沒切開,烤餅就擱在那兒涼掉。
我想問問她,她是否在費弗爾把我們住在哪裡告訴她之後,便用心計找下了這個地方,我想說我看見了你送的那只花圈,拿到了你寫的那張卡片。你送花圈是想恐嚇我,對不對?為什麼?為什麼?你說她跟你悄聲細語,你決不會讓這事就此過去,決不放過我們,直到——直到什麼?你想幹什麼?究竟如何才能讓你滿足?你毀了曼陀麗還不夠嗎?你的確干了,就是你,是不是?
這一系列問題就懸浮在我跟她之間的空氣中,沉默就是它們帶著的電,這些問題是決不可能被提出的,有些話是決不會講出口的。
我想了半天問出的問題是:「你在這兒愉快嗎,丹弗斯太太?」這個問題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脫口而出,因此它令我感到驚奇,我根本不知道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她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非常愚蠢的傢伙,或是一個年幼的傻孩子。「愉快?自從我家夫人去世後我就從沒愉快過,你肯定明白這一點,我也從沒指望自己會愉快。」
「你現在肯定該試著去開創一種新的生活——我知道——」
「你?你知道什麼?她對我來說就意味著生活的一切,從我第一次見到她起就是這樣,而且到我死之日都是這樣。如果你不知道別的什麼,就知道這點好了。」
「是的,」我說。「是的,我想我明白了。」我突然感到精疲力竭。我想我那時一頭倒在地上就能睡去。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碰上她,愛她,瞭解她。不可能有比這更有意義的了。」
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喝光了我的茶。
「等你準備好了,珀維斯隨時會把車給你開來,夫人。」
這麼說,這事就會這麼過去了?她只是要我來看看這房間,讓我想起過去嗎?就是要我下午來喝茶,然後再回去?看來不像是這麼回事兒。她著一身黑,骨瘦如柴,瞪大了眼睛,挺直身子一動不動地坐著,而我則坐在她對面,喝著最後一點茶,這時,我真想歇斯底里地放聲大笑。你是個老太婆了,我想道,形單影隻,孤苦淒涼,你生活在過去之中,只為過去而活著,而我們都有一個未來。我看見孩子們正順山坡跑下來,看見邁克西姆走進屋,臉上依然掛著那種疲憊的微笑。
她怎麼可能干涉這種生活,這麼個老太婆怎麼可能帶走一點這樣的生活?於是我感到全身湧上了一股新的強大的力量和決心;我不再是一個懦弱羞怯,沒主見的可憐蟲,我是個女人,我有自信心,也有一些經驗,我不怕丹弗斯太太。我感到憤怒,不僅僅是很她現在想幹的一切,而且恨她以前所幹的一切和她的為人,很她那種貶低我、羞辱我、想把我趕出曼陀麗、把我同邁克西姆拆開的方式。有一會兒,我們隔著這單調平板的起居室看著對方。現在她並不瞭解我,我想,她記著的那個我是一個姑娘,她在利用我過去的恐懼耍弄我。
我站起身。「丹弗斯太太,我想你不明白如今一切都有了很大不同。你還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一切都變了。」
她緊盯住我,目光那麼銳利,炯炯有神。我說不出她心裡在想著什麼。
「請聽我說。我發現你這樣生活——你停留在過去——老談著德溫特夫人——呂蓓卡——保留著——供奉她的神龕,這事真令人感到奇怪,也真可悲;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不覺得這是一件病態的事嗎?你還能希望從中得到什麼呢?你這樣只是使自己更不愉快——你不該這樣生活——你還沒看清這點嗎?」
「你怎麼敢告訴我找能做什麼?你?你知道什麼?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從來就不瞭解她。」
「不錯,儘管我覺得我似乎是瞭解了——我一直生活在她的陰影之中——我覺得我成人後的生活有一半都生活在別人對她的回憶之中。而我卻從不認識她,這麼真顯得太奇怪了。」
「她會鄙視你——嘲笑你。」
「或許是吧。是的。就像你一樣。」
「不錯。」
「可你看,這並沒傷得了我——也沒影響我。我對此毫不在乎。我有邁克西姆——我們有一個新的家——一個新的生活。一個未來。如今過去再也奈何我們不得了。」
這時她爆發出一陣大笑,聽起來是那麼粗嘎,尖澀和可怕。
「別來干擾我們。由我們去吧。你幹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你不可能傷害我們的。你沒看到這一點嗎?我不會怕你的。」我說的是實話。我不是說著玩的。丹弗斯太太不可能再傷害我們了。跟她,這個骨瘦如柴的黑色人影待在一個房間裡真不舒服,她那張冷漠蒼白骷髏般的臉依然令我不寒而慄。不過我已拔掉了她的刺,這時站在這兒,我感到自己勝過了她,發生了某種變化,並使我從中獲得勇氣,獲得勇氣和決心。我想當面嘲笑她。「再見,丹弗斯太太,」我說,一邊向她伸出一隻手去。她沒有接受,只是繼續盯著我看,可我一點不感到尷尬不安,我只是抽回手,眼睛一眨不眨地迎住了她盯視的目光。
她穿過房間向門鈴和外面的大門走去,我跟在她身後,這時她停住了,並沒看著我,說道,「他應當懺悔。那將是解決一切的最好辦法。她想讓你們知道的就是把這事大白於天下,最終得到處置。到那時這事就會過去。你該明白,到那時她才會讓我得到安寧。現在我就是為此而努力,我一切的生活目的全在於此。你應該知道的,不是嗎?你應該明白。」
她繼續在我頭裡走去,走過這陰冷、悄無聲息的房子,沒再吭過一聲,我又坐進了小車,車子慢慢開去,她站在那兒,全神貫注地望著我,她那張蒼白的臉僵硬木然,毫無表情,等我們在車道兩旁的有巨大樹冠的月桂樹叢中拐過彎去,我才看不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