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這樣結束了,我很快便接受了現實,不再對那幢房子想入非非。於是它變得支離破碎,成了空洞的幻覺,當我試圖讓它重現在我腦海裡時,我發現已經做不到了。
我們很快就能隨遇而安。
我們在那家住過的客棧呆了還不到一個晚上,等收拾完留下的行李,付了欠的房錢後我們就離開了。老闆的態度很生硬,因為他失去了一筆不錯的收入:他是靠現在的收入去維持生意清淡的冬季的。
我們可管不了那麼多啦。
「我想讓你看很多東西,」邁克西姆說。「可憐的姑娘,你一直像個囚犯,關在一間臭氣熏天的牢房裡,而且很有耐心。現在我們來作一些補償,不能就這樣整天躲躲藏藏的把生命浪費掉。」
他好像充滿了信心和計劃,我也受到了感染。當然啦,想到未來的歲月將得到很好的充實,總是令人欣慰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扉又敞開了,他又變得快樂、振作起來。湖邊的小客棧一下子顯得破舊不堪、不上檔次;我們住的房間也顯得既狹窄又髒亂。我毫不猶豫地最後一次關上了那扇房門。於是,和其它許多客錢一樣,它也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地方,儘管我們在這裡呆的時間不短。什麼也不曾發生,沒有值得記憶的。然而我會記住它。有一天,它會不可思議地從我的記憶深處浮上來,出現在我面前,出現在一件與它和這段時間毫不相關的事情中。我生活的一部分是在這裡度過的,這段時光不會再來。我走在過道裡在想,我應該感激它,它是我生活中一個沒有恐懼、沒有痛苦、沒有憂愁的空間。我們非常怡然自得,一種麻木的怡然自得。
我們走了,不停地旅行,一直在尋找新的視野,新的經歷。每到一個咖啡館,我們就全神貫注地翻閱地圖和指南,把它們攤開在檯子上,指指點點,尋找著路線和時間表。邁克西姆好像老是急切地想著另一個地方,光想著不停地走,去享受樂趣,不肯放過一個地方。他會說,「咱們去這兒……」或者,「來,我帶你去那兒……」要不就是:「我從未去過……」於是我們就上路了。我們投宿過許多客錢、小公寓房子,以及整潔的鄉村小舍。現在回想起來都只是很模糊的印象了。它們沒有留在我的記憶裡。能想起的只有窗簾的花樣啦,侍者臉上一時的表情啦,或者一扇窗子關閉時發出的嘎吱聲響。
我們見到了美麗的景物,真讓人激動不已,不能忘懷。房子,山巒,公園,宮殿,大海,天空,教堂,湖泊。我們乘一條老式的船沿著萊茵河徐徐而下,整條船都是用紅木和鍍金材料裝飾的。我們或倚欄而立,或坐在休息艙裡,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瀏覽著對岸蔥鬱的叢林深處拔起的白色塔樓和童話中舊古堡尖塔;寬闊的河面上倒映出了睡美人宮和魯姆佩爾斯蒂爾斯金宮。我忘情地迷上了它們。我想這是因為這些景致與我喜愛過的、渴望過的東西相距甚遠,與我見過的或者能企求的東西毫無相似之處的緣故。我真不希望這次輕快的沿河旅行有它的終點。
邁克西姆仍然怕遇見熟人,車好船上的遊客都是德國人或荷蘭人。除了我倆,再也聽不到說英語的了。我們的心又貼近了,互相依戀,這種親密是我們以前在家裡時所沒有的。我們一起散步,一起靜坐,相處得如此和諧,如此完美。然而有一次,我和他正憑欄而立,兩岸迷人的森林從我們眼前掠過,我不知為什麼看了一眼他的手,長長的手指彎曲著鬆弛地搭在銅欄杆上。我腦海裡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這是一隻殺人犯的手。這是一隻握過槍的手。這個人殺死了他的妻子,呂蓓卡。」我差一點發出恐懼、痛苦的叫喊。我感到迷惑不解: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念頭?我害怕什麼呢?它來自我下意識的深處,顯然在折磨著我。
看來我得面對這一節實,就像面對其它事實一樣。不管我們逃得多遠,無論我們在哪兒,陰影永遠不會消失,永遠不會被遺忘,我們永遠不可能真正地逃避它。
在那段時間裡還出現過一個更糟的時刻:一個錯認的身份,一個視覺上的惡作劇,帶著往事的陰影,對我潛在的恐懼心理施加影響,推波助瀾,加速它們通往災難性的結局。
航行在萊茵河上,氣溫是很冷的。但從那裡我們去了意大利,正趕上夏季的末尾。白天,陽光明照,暖意融融,我們盡情地享受。但早晚我們還得穿上厚一點的衣服。這裡的候鳥還遲遲沒有遷移,毛腳燕,煙雨燕,在碧藍的天空滑上滑下,在高樓的縫隙裡飛進飛出。
我會記住這段時光的,我對自己說。為此,我應該在這兒快快活活,因為這段時光不會再來。我想,如果當初邁克西姆沒有把我拯救出來,我又會是怎麼個情形呢?也許我的遊歷會更豐富,我青春的歲月會在整天東奔西走的日子裡慘淡地度過。像我這樣一個被人僱傭的伴侶,會陪伴一個又一個富有、庸俗得可怕的女人,然後望著自己眼角處的皺紋越來越深,第一次寒心地為自己焦慮;為自己裝得體面但實際上窮困潦倒的老年生活將面臨的那份孤獨和淒慘而擔憂。當這些念頭一出現,我馬上鄙視自己對邁克西姆的不忠,儘管這念頭不易察覺,稍縱即逝;鄙視自己會產生哪怕是極微小的、剎那間的厭倦和不滿。然後在輕鬆和感激的心境中一個勁地祈禱。
那天早上,我們從擁擠的街道和廣場裡出來,離開了舒適的陽光,走進陰冷的大樓、幽暗的教堂和靜謐的美術館。教堂的圓頂裝飾得金碧輝煌,壁龕處一群群天使張開三角形的翅膀正向天國翱翔。美術館的長廊裡很靜,腳步聲在裡面發出了沉重的回音。我們穿行在色彩淡雅、神態安詳的人物塑像和神的塑像中間。那兒有神情肅穆、無動於衷的聖人和聖母,也有心醉神迷的唱詩班和祥和的大理石身小天使。眼前的形象又喚醒了我內心深處的感情,我渺小的生命和微不足道的思慮處在一個更宏大、更永恆的世界裡,至少這幾個小時裡是這樣。
「我喜歡這裡,」當我們走到一條通向外部世界的迴廊的盡頭時,我說。「我想呆在這兒——它使我領悟到什麼才是真諦,而其它的一切都是喧囂而已——像一隻嗡嗡亂飛的蒼蠅。」
「那我們就必須離開。」
「為什麼?」
「為了不至於中毒太深而毀了自己——偉大的藝術和莊嚴、聖潔的東西,還有不朽的慾念,都不能過分追求,只有適量才能起到好效果。」
我被他逗笑了。他站在大理石的圓柱旁,顯得慢條斯理,英國味十足,用那種當初我喜次的簡慢無禮的腔調跟我說話。猛地我內心湧起了一股喜悅:他又變回到我所熟悉、我所愛的那個人了。我愛他。我挽起他的手,漫步走出了陰暗處,來到了明媚的陽光下。
「我們不留在這兒的話,幹什麼好呢?」
「吃午飯,然後去公園。」
這一次,我們沒有到錯縮在小巷深處的小餐館去,而是去了一家豪華的飯店。「我膩透了,」他說。「來吧。」我知道他指的是東躲西藏的生活。每次有人從我們面前走過,朝我們看上一眼,我們就會習慣地轉過臉去。他是對擔驚受怕、不敢露面的生活厭倦了。神經一鬆弛,我就無憂無慮起來,只想飛快地跑,大聲地笑,到街上去翩翩起舞,倒不是為了我自己——隱居和隱姓埋名的生活照樣能使我感到幸福,我有這種本能——而是為了他。
我們在一家大飯店進午餐。我們坐在平台上一項遮篷下面,桌子上放著鮮花,鋪了一塊厚實、光滑的白色台市。酒杯的高腳看上去像嫩枝一樣脆弱,貝殼的味道太好了,極富海鮮味。此刻什麼也不會來打擾我們。席間我說,「我太幸運了。我把它忘了,現在又記起來了。」他大笑起來。我直盯著他的臉看,我想我看到的是滿足。
夠了,我對自己說。如果我無法得到其它的,這也夠了。陽光、溫暖、安逸,還有那些美麗的地方;我想,不知有多少人會忌妒我們呢。
幸福的秘訣就是及時行樂,我望著杯子裡的酒,用舌頭品嚐著它淡淡的檸檬清香,默默自語道。秘訣就是及時行樂。昨天,明天,生命剩下的歲月都不該去想,我們活著畢竟不是為了去冥思苦想的。
我們快活地邊吃邊談,一頓午餐花去了近兩個小時,吃得也比往常多。然後乘上公共汽車,擠在人群裡,來到市郊,上了一座坡度平緩、環繞城市的山丘。但最後一英里的路程我們是步行的。山上出奇地寧靜,我們在遲暮的陽光下爬行在林蔭山道上。
幸福的秘訣就是及時行樂,我一遍遍地說,及時行樂。我想我可以呆在那兒,平靜地生活在這個美麗的地方,逛逛商店,擁有一峰白色整潔的小房子,屋子裡裝上百葉窗,台階上擺放著花盆。
「看那兒,」邁克西姆停住腳步,抓住我的手說,「瞧。」
我們前面有一幢別墅,它坐落在最後一道斜坡的腳下,面朝一條開闊的林蔭山道,四周環繞著很規範的花園。這是一幢風格嚴謹的房子,精緻典雅。入口處是一個雙層的石頭台階,台階的兩側呈弧形彎曲,在有門廊的正門口交會在一起。
「我第一次看見它時才十七歲,」邁克西姆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忘記我當時突然意識到了事物的大小——從來沒有一幢房子那麼使我賞心悅目過——除了我自己的。」
我朝它望去。我有些惆然。它過於規範,過於嚴謹了,我無法對它產生熱情。它吸引著我,但又同我保持著距離,冷漠嚴峻地注視著我。
當我們走上光滑、鋪著礫石的斜坡時,我看見了兩邊的花園,它們也設計得很規範化。長長的石頭水槽裡有水,噴水池噴出的水柱或成漂亮的弧線,或成縷縷細雨。我看見了成行的松柏和精心修剪過的矮小樹籬,還有投下長長的、整齊的影子的聖標和白楊。
除了台階兩旁大花盆裡的一些白色天竺葵,似乎就沒有別的花了。
但在房子的後面,花園同高低不平的斜坡連在一起。那兒生長著柳欖樹,橘樹;深深的草叢裡還有一些個小、枝蔓纏繞、富有浪漫情趣的野花兒。
「你應該到了春天來看,」邁克西姆說,「到處鋪滿了藍色和乳白色的花兒——花叢中探出一個個花蜜——像雪一樣白——那時我們再來。」
春天。我不去想得那麼遙遠,我根本不去為明天考慮,我怕重新勾起我對春天的美好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