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我對此是不遺憾,毫不在意,就在那個下午,曼陀麗消失了,它就像一支蠟燭燃盡熄滅了。
這就是我腦中所想到的,我凝視著這幢美麗的房子,隨著下午的時光悄然逝去,我看到光線越來越柔和、黯淡,使得牆上的色彩變幻不定。這兒會成為我的——我知道,我們會到這兒安家。
這是一種瘋狂,一種幻想,它比現實更強烈地攫住了我的心,可它卻出現得這麼平靜,這麼真實,完全把我給俘虜了,我毫不懷疑,我有充分的自信,我已經找到了這幢房子,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各得其所井然有序,對此我看得一清二楚,堅信不疑。
我說,「我要進去。」
「我們當然不能進去。門上有一把掛鎖。」
「那道籬笆破了——瞧,就是那兒——還有那兒。」
「不行。
不過他也並沒有阻止。他站在我身後,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我知道了,他心中的感覺跟我的一樣。我對此毫不懷疑。
「來吧,」我說,我開始小心地爬上那道土坡,這是同籬笆並行的,我的視線始終落在那幢房子上。過了一會兒邁克西姆跟了上來,我扭回頭,看見他也抑制不住老是望著它。噢,那天的夢境啊,我進入的那個天地,那是我的希望所在。至今我還是那麼清晰地記得那一切。
我們貼房子東面走去,那兒的花園更顯得久已無人管理。一座老籐架橫跨兩邊,上面還留著一些殘枝,玫瑰和忍冬一縷縷從籐架上垂掛下來,沒人修剪的紫籐互相交錯,纏繞在一起,底下是兩排石柱,中間有一條小道,直達一扇緊閉著的園門。花圃和狹長花壇都任其生長無人修剪,然而我卻覺得這座花園役人照管的時間並不長,將它修葺一新並不要費太多勁。我看見自己已在盤算開了,剪掉這些,修整那些,在這兒再種上些,我努力幹活,或許再加上一個瞭解這地方的本地漢子和一個孩子,要不了兩個夏天,我們就會讓它重又變得百花爭艷欣欣向榮的。
房子背後有幾個馬廄,石塊鋪就的場院中央有一座跪著的孩子的雕像,一輛舊車和一輛壞了的獨輪車撂在一邊,還有一個暖棚,窗戶卻破了,樹枝上,一隻旅鶇使勁朝我們啼叫著。
我抬起頭,順牆一直望到房頂上那些鉛框小窗子。夕陽已經很低了,滑落到了屋子後面。
「邁克西姆……」
「他們很有可能剛搬走。」
「不,」我說,「不,他們沒搬走,我覺得直到最近他們都在這兒,可現在他們走了。」
這時,我朝他瞥了一眼,看見他臉上露出的悲哀神色,他已全然沉浸在悲哀之中,我看見他顯老了,他從來不能真正脫離過去的陰影,因為他並不想這麼做。
我轉過身去。這會兒的「科貝特林苑」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磚牆和石徑的淡紅色轉成了灰色,充溢我內心的已不僅是對這兒的愛,而是別的什麼,一種百折不回的決心。現在我想要的是我想為我自己爭取的,我嚇了一跳,為自己有這種反抗念頭而震驚。
邁克西姆已經撇下我,一個人慢慢往回走去,他低垂著頭,不再去看那房子。我想,他不會再提起它,我們只能離開,回到汽車裡,開車走路,明天或後天,我們就會永遠離開這兒,我根本不會受到任何拒絕或否認,可我的夢想根本不會實現,這個地方就此再也不會提及。那將是他處理這件事的方式。懊恨和痛楚,夾帶著一種對自我的極其憐憫,開始在我心中翻騰起來。我已經估計到我得不到它,為此我感到多麼傷心。現實中有吸引力的東西我都失去了,我對一切都變得麻木不仁。
沿著那條陡峭狹窄的小徑爬回我們停放汽車的地方可真是費勁,一路上,邁克西姆一直走在我前頭。一回,只有一回,我停住腳喘口氣,忍不住回過頭,透過樹叢眺望著那塊空地,一片朦朧昏暗中,那幢房子靜靜地佇立在那兒,緊緊地封閉著,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落在了靠西邊的三四個煙囪上,照得它們紅通通的,就像燃燒的煤。
我的情緒從高興、希望變為淒苦,我突然感到心灰意冷。
汽車裡也是冰冷。我將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不讓它們顫抖。邁克西姆一直沒開過口。他坐著,手放在啟動鑰匙上,似乎他在等什麼。我瞅著他。
「我想我們要趕不上茶點了,」我木然地說道。「一回去我就想洗個熱水澡。」
邁克西姆拿起了我的兩隻手,用自己的手把它們緊緊摀住。
「可憐的小傢伙,」他說道,我看見他又像昔日那樣無限眷愛,無限溫情地望著我。
「你拚命想庇佑我,保護我,可說真的,你不需要這麼做,你拚命想掩飾起自己的願望,自己的感受,可當然,你做不到。」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突然怒火中燒,眼淚幾欲奪眶而出,我真對自己感到失望,心灰意冷。
「你到底想說什麼?走吧,我冷得要命。」
「我瞭解你,」他說。仍然握著我的手。「我太I解你了。」
「別這麼對我說話,就好像我那麼愚蠢,是個嬌慣的離不開人寵護的小傻瓜似的。」
「行,行,我剛才是那麼做了,對不起。」
「邁克西姆……」
「別說了,你完全有權利提出抗議。」
「我只不過……」
「我知道。」
「真的嗎?」
「『科貝特林苑』,」他沉思著說道。「奇怪的名字。誰是科貝特,你猜得到嗎?」
我沒有吭聲,我不願對這幢房子妄加推測,似乎它是我們無意之中撞上看到的任何一個地方,就好像人們在旅遊途中來到某個外國城鎮對它發生了一點興趣。我們就要離開了,我們再不會看到它了。就這麼回事。我想,假如上帝多發點慈悲,投讓我們發現它,那就更好了。
「你說得對,我們要趕不上茶點了。」
「那沒關係。」
「那倒是,可我得承認,我倒真想喝上口茶。」
「對不起,都是我的不是——」
「是嗎?為什麼?」
「我們在這兒待得太久了。你早該提醒我——讓我離開的。」
「我不想這麼做。好吧,既然趕不上喫茶點了,我們最好還是更好地利用一下這段時間。」
「你想幹什麼?」
他鬆開了我的手,發動了汽車。
「你還記得嗎,我們剛才經過了一個農莊。離那個十字路口大約四分之一英里,正好就是我們覺得似乎迷了路前經過的那個農莊。它叫家庭農莊。」
他熟練地在空地上將車掉了個頭。
「我敢肯定,如果我們到那兒打聽一下,他們準能告訴你那所房子的一切,不管你想瞭解什麼。」
農莊的人為我們提供了茶點,濃濃的甜茶,斟在從前屋取出來的最好的瓷茶具裡,切成片的熱烘烘的水果麵包和黃油。他們說,真太歡迎我們的光臨了,這兒很僻靜,一向很安靜,不大有遊客光顧。我就喜歡這樣,我幾乎要脫口而出,我們是喜歡安靜的人,習慣了這種生活。邁克西姆同莊主聊起來,談收成,羊群和奶牛,談到樹木如何也需要料理,可戰後,勞力奇缺,還談到地租和狩獵,他們在場院裡散步,還朝田里走去,我覺得,他很愉快,過去在曼陀麗他就喜次這樣,同弗蘭克一起同佃戶聊聊,到各個農莊和農舍去走走,他本能地知道如何同人們交談,十分隨意地同他們交往,我總是太膽怯,對自己的地位把握不定,所以沒法像他這樣去做。
我跟叫佩剋夫人的女主人一起待在廚房裡,吃著我的水果麵包,手捂在茶杯上取暖,喜悅使我輕飄飄的,因為這事會十分順利的,我知道是這樣。我知道。母雞在院子裡四處啄食,一個學步小孩邁著穩穩的步子跟在它們後面。我想,我們會經常來這兒,我還會帶上孩子們,他們會認識各種動物,會幫著餵豬,跟著初生的羊羔來到田野上。這一家人會成為我們的鄰居。
她又給我斟上茶,然後從放在爐上的壺裡往茶壺裡倒水,她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攪動著茶水。
「那時仗打起來了,」她說,「日子就更艱難了,當然,所有的幫工都走了,男人們一定得走,只剩下孩子們。有一段時間,他們弄來了一些戰俘,是從戰俘營弄來的。他們是意大利人,一句英語也講不來,只有一兩個似乎想學上一點。我想那是由於人生地不熟,再加離開了自己的祖國受到很大刺激。你會感到無根無底飄浮不定。」
是啊,我想,唉,不錯——你會的,你是這麼感覺的。
「他們中有一人種上了葡萄,你說不定已經看到了,想讓它長起來,葡萄倒真長起來了,就在那一邊,在那堵老牆的背風處。可你知道,結出的葡萄都是又小又黑又酸……」
「他們還會回來嗎——他們還會再試試,打開那幢房子嗎?」
廚房裡的鍾嘀嗒嘀嗒地走著,這聲音合著我的心跳顯得那麼響亮。
「那對老夫妻?不,不會。還沒等他們自己承認,我早就看出他們對那兒放任不管了。反正也用不到旁人多嘴。是他們自己不得已而如此的。那不是我的家。」
她坐在廚房桌子我的對面,這是個挺漂亮的女人,一頭優雅的淺赭色的頭髮,眉清目秀。我很喜歡她。我看見自己就坐在這兒,整整一下午跟她聊天,向她傾述自己的心裡話,跟她討教料理房屋花園和照料孩子的事——因為我可以盡力做我力所能及的事,只要有個當地姑娘做幫手,再有個廚娘就行,我不想有一幫僕人來管理這幢房子,就像當年曼陀麗那樣,有那麼一大批氣勢逼人,等級森嚴的僕人。
「不,他們不會回來了。」
我的心怦然一跳。
「不過,他們有一個兒子,羅德裡克先生——等他服完役,我想他會回家來,重新整理開放這老房子。他還有個妹妹,不過結了婚,有自己的家園,我不相信她還會對這兒有興趣。不,只有羅德裡克先生。他不時有信寄給我們,要我們幫他做這做那——當然,是由土地代理人塔蘭特先生全權負責。」
我聽到院裡傳來一聲哭聲,是那個學步小孩在石板地上絆了一交,她跑到他身邊,哄慰著,扶他起來,這時,我看見邁克西姆和男主人已經回來了,正站在院門邊聊天。天空呈現一片蛋青色,黑麥色、靛藍色和青紫色的條狀雲塊飛快掠過,太陽正在迅速西沉。在院子盡頭,豬正在食槽裡吭吃吭吃地嗅拱著。
我真不想離去,我不要這一天就此過去。我回頭望去,只見他們正站在那兒,在我們駛離時向我們揮手送別,我就這麼一直望著,儘管我們已走了老遠,他們的身影已完全看不見了。